清月不孤寒（全文完）

1

我是将军府唯一的遗孤，与边关敌国一战持续三年之久，三天前我国打赢了这场仗，但代价是我父母兄长，还有边关数万战士皆埋骨关外。

而我在三个月前父亲要与敌国殊死一搏时，提前派人将我送回京城，并以三年全家军功，求皇帝恩典，让皇帝昭告天下，准我回京不为家人守孝，与自幼订亲的未婚夫成亲，免我遭人非议。

边关捷报和我父亲死讯是一起传回来的，皇帝也怜惜我家只剩下我一个孤女，准了我父亲的请旨，让我回京成亲。

这一路上我几乎日日夜夜以泪洗面，抵达京城时，却没想到我那位未婚夫在城门前拦住了我。

“马车里坐着的可是裴清月？我乃宁水侯府小侯爷许文耀，让她出来，有话要对她说。”

我与许文耀年幼便相识，十岁那年我将军府正处荣耀之时，他母亲也就是皇帝的妹妹平如郡主亲自上门提亲。

那时娘问我喜不喜欢小侯爷，我也不知什么是喜欢，只想着我与他的确玩得好，便点头应了。

于是我和他订了亲，只等我及笄后两家便做主婚嫁。

只是我没等到及笄，边关告急，陛下为了安抚我爹的心，准我们一家都去边关团聚。

却没人想得到，这一聚便是我与父母兄长最后一起生活的时光。

我走之前，我爹说小侯爷从前待我极好，我回京亦可以把侯府当做我第二个家。

想到此处我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要见我的，是我未来的夫君，未来的依仗。

多年不见许文耀，他比从前长得更俊俏了。

只是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打量审视。

“嗤，裴清月，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真够丑的。”

他开口便是讥讽，我抿了抿唇没有作答。

我这一路上都在哭，人憔悴了不说，双眼也肿的厉害，着实难看。

但或许是我的沉默，让他觉得我好欺负，他面色更加嚣张起来。

“我娘是皇帝亲妹，我是侯府小侯爷，而你一介孤女，又在边关数年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哪里配得上我？”

听闻这话，我才缓缓开口，“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骄傲的抬着下巴，轻蔑的说道：“当然是要退婚。”

我紧蹙眉头，没想到时隔多年不见，我以为他来城门是迎接我的，却没想到他是故意来羞辱我，还要与我退婚的。

只是这亲事是我爹娘点头答应的，他们也希望我能嫁人，为此不惜用多年军功求得圣旨，我不想……辜负他们的在天之灵。

我深吸一口气，压着心底不悦，道：“自古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

2

“父母之命？你爹娘都死了，还谈什么父母之名？难道还让我家给你家烧纸说退婚的事不成？”

这话无疑是在我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难道我就愿意爹娘都离我而去吗？

我强忍着泪水，不想让自己给裴家丢了人。

但许文耀仍旧不依不饶。

“裴清月，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如今你爹娘兄长都死了，将军府都没了，你凭什么能嫁给我做正妻？”

他字字戳心，我手中的帕子都快被我绞碎了。

“实话告诉你，我已有心悦之人，我与她两情相悦，不日就要成亲，我会八抬大轿迎娶她进门做我的夫人，而你，若是不想沦为京城笑柄，就识相的将婚书和信物拿回来。”

我静静的看着许文耀，心里也对这桩亲事萌生退意。

若是我爹娘还在，得知许文耀如此轻贱我，定然会拿着刀剑杀到侯府去。

岂由他如此羞辱讥讽我？

“想要信物和婚书，就请郡主夫人拿着当年侯府留下的那份婚书和我的信物，亲自等我裴家门，与我商议退亲的事。”

我已经没有爹娘兄长护着我了，如今能护着我的，只有我自己。

只有我自己强势起来，往后在这京中才不会被人轻视。

“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我母亲亲自去？你爹娘都死了，我们家和你们家还有什么好说的？”许文耀依旧言语讥讽。

我忍下怒意，质问道：“我爹娘是死了，难道你爹娘也死了？既然婚事是两家长辈做主，我裴家还有活着的长辈，郡主和侯爷也尚在，如何轮得到你来和我谈退婚的事？”

说完我便退回马车里，许文耀被我气得不轻，我也没有理会，让马夫送我回了裴家。

裴家外面已经挂起了白灯笼和白绸，虽然我爹娘和兄长的尸骨都没能送回来，但院子里依旧摆了灵堂。

我面色泛白的走进去，一步一行泪。

往日府内阖家欢乐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而如今物是人非。

我身后这扇大门之外，无不是在庆祝我国边关打了胜仗，只有我裴家和那些将士的家人们，掩门哭泣。

为国民笑，为家人哭。

“月儿，你不要太难过，往后这裴府……”裴家族老来安慰我，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三年来，裴家白绸从我哥哥们接连为国捐躯那一刻，便是卸了又装。

裴家上下自然跟着痛心疾首。

我把城门口许文耀拦路退亲的事当众说了，裴家族长当即摔了手里的拐杖。

“他许家简直欺人太甚！月儿一家乃是为国捐躯，便是要退亲，又岂能容他如此羞辱？”

族长生气，裴家其他人也都义愤填膺。

“来人，去把月儿和许家的婚书信物找出来，不用他们侯府来退亲，免得他们来脏了我们家的地，我亲自去给月儿退亲！”

裴家其他长辈也都纷纷开口，“月儿，便是你不嫁人，我们裴家也能养好你，你便留在将军府，家中堂哥堂弟你随便挑，挑来过继给你们家，亦或是你招个上门女婿，我裴家的女儿又不是非他许文耀不可！”

听着长辈们的话，我的眼泪又无声的落下。

3

我望着灵堂上的牌位，心里默默说道：

“爹娘哥哥们，你们放心，月儿一定好好活，用力的活。”

裴家不少人浩浩荡荡的去给我退了亲，几乎全城人都知道了。

平如郡主丢了面子，却没有说什么。

只等到将军府的白事做完，裴家族老都离去后，她才以赏花的名义，邀请我去了侯府。

我本是想拒绝，可来人却一句，“裴小姐如此孤僻，日后可如何在京中立足？”

的确，我以后还是要京中生活的。

若此时给人留下我孤僻清高的形象，日后在京中怕是寸步难行。

我一身素衣前去赴宴，只是我到了侯府门前，却无人迎接。

下人们忙着招待其他客人，我欲自己进去，又被一个丫鬟拦下。

“裴小姐请慢，此时来的客人都位高权重，你带着新丧，我们家主人怕你自己进去，给贵人们沾了晦气，还是等等我们忙完，稍后再引你入内。”

丫鬟语气也极为不客气，我没什么精力和她们浪费口舌，一路舟车劳顿，又在家中守灵，又每日哭得厉害，身体虚更没精神头。

我索性回了马车里歇息，也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裴家去退亲，下了侯府面子，他们对我刁难也并不让人意外。

只是还没等走回马车前，一名女子便拦了我的路。

“你便是裴姐姐吧？裴姐姐如今无依无靠，还是别太难过的好。”

她柔声劝我，我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她又道：

“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裴姐姐，原本属于姐姐你的未婚夫，如今却为了我不肯娶你，我实在觉得愧对于姐姐，姐姐回京之日，小侯爷为了我还去城门给姐姐难堪，等稍后进府，我一定要他给姐姐你赔罪。”

我看向她，感受到了她话里的炫耀。

“姐姐放心，小侯爷最是听我的话，只要我开口他定然会和姐姐你道歉的。”

我瞥了她一眼，不想和她说什么。

在我心里，天大的事也比不得我此刻心里的伤痛。

“姐姐不理我，莫非是不愿意原谅我？也是，姐姐如今本就没有依靠，原本的好婚事，也因为我没了，姐姐怨我是应该的。”

我还未没有抹泪，她却先泫然欲泣。

“你是这么想的吗？”我询问着她。

她见我搭话，忙点了头，“自然是的，我怜惜姐姐如今处境，只是小侯爷喜欢我，我也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给姐姐赔罪了。”

“赔罪，还是有些诚意的好。”我看着她，“哪有赔罪不磕头的呢？”

她脸色一变，余光瞥到了许耀文的身影。

她当即哭起来，“姐姐说得对，姐姐想让我磕头，我自然是能磕的，只要姐姐不再生我气的好，也切莫怪罪小侯爷，一切都是我不好。”

她身子缓缓下沉，还没等弯下一半，许耀文便急匆匆的过来扶住她。

“裴清月，谁准你来我侯府放肆的？！”

许耀文怒声质问，看着面前翩翩公子盛怒的模样，我突然想起我还没离开京城的时候。

那时我已经十三，只一年便及笄可以嫁给他了。

4

爹娘已经在边关御敌，我时常来侯府玩，有丫鬟冲撞了我，许耀文殷切的关心我，并未还对我说：

“你这般好性子做什么？以后你就是这侯府的少夫人，几个丫鬟惹恼了你，你随意处置了便是，在侯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短短几年，物是人非。

此刻看着面前恼怒轻蔑的许耀文，我才明白过来，许耀文从未喜欢过我。

他对我甜言蜜语，郡主侯爷对我关怀备至，都是因为我父母兄长的缘故。

将军府一倒，他们也就露出了真面目。

我不由得冷笑一声。

许耀文却以为我是在嘲笑，立刻怒声道：“欺负了薇儿你还有脸笑？”

白薇借机哭的更凶了。

“都是薇儿不好，小侯爷与姐姐才是才子佳人，我如何能配得上小侯爷？姐姐瞧不起我也是应该的。”

许耀文听她这么说，又见她哭的伤心，他更心疼了。

他当即便对我吼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也敢看不起薇儿？她很快就是侯府的少夫人，论身份你该给她磕头才是！”

“她也配？”我纵然再没精神，被欺负到这个份上，也是忍不下去了。

许耀文一把按住我，“如何不配？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的身份，无父无母的孤女，如何敢在我面前嚣张？”

“我爹娘是为守国山河战死，你一再用我爹娘的死说事，莫非是对边关战胜不满？小侯爷，你非免有些居心不良了。”

我阴沉沉的看着他，许是目光太过骇人，许耀文的恼意瞬间散了不少。

而此时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郡主这才走了过来。

“月儿这话未免有些犀利了，裴将军和夫人忠心护国，我们自是佩服感激，故而府中赏花宴才会诚心邀你前来。”

郡主走下台阶，走到我面前来，笑道：“知道你如今没了家人，怕你待在家中苦闷，如今府内的花开得正好，去赏赏花舒缓舒缓心情吧。”

郡主如此好言邀我入府，我反倒不能走了。

我只能跟着进了府内，侯府之内一片奢华，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和裴家的荒凉孤寂截然不同。

等我到后院花厅时，郡主便借口有事独自离开了。

我走到角落，本是想不惹人注目，却依旧有人直接奔我来了。

“哟，这不是将军府裴清月吗？听说你为了嫁给小侯爷，让你父亲用军功换一道圣旨，可惜啊，小侯爷看不上你。”

“自然是看不上的，你瞧瞧她如今无父无母没有依靠，打了胜仗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家子都死在外面了？”

“要我说你就不该求什么嫁人的圣旨，而是该求点真金白银的赏赐，如今侯府不要你了，就凭你自己还活得下去吗？没两天就要饿死在家中了吧？”

面前的小姐们嘻嘻哈哈小作一团，把我爹娘的死当做玩笑一般随意开口。

她们没心没肺的撕开我的伤口，还往上面撒了一把盐。

我也算知道郡主为什么会邀我前来了，她到底还是因为裴家来退亲的事，记恨上了我。

可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恨的？

该恨的是我才对。

5

“行了，你们这些孩子，玩笑话说的未免太口无遮拦了。”郡主夫人出来打圆场，一句玩笑话就想让我暗暗吞了这些讽刺。

我站起身，一把抓住刚刚说打了胜仗无用的女子，用力一巴掌甩了上去。

“因为我爹娘兄长打了胜仗，你们才有资格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赏花吃酒，你说什么胜仗有什么用？”

她捂着脸震惊又生气的看我，我反手又一巴掌，甩在了她另一边脸上。

“我爹娘死在外面了，你们爹娘还活得好好的，可我倒要问问了，他们既然还活着，就是这般教育子女的？藐视功臣，欺凌遗孤，仗着几分势力就不知天高地厚，我裴清月也是你们能欺负的？”

我的两巴掌下去，那姑娘的脸都肿了。

郡主也听出我指桑骂槐，当即黑了脸。

“简直放肆！我宁水侯府岂容你在此放肆？来人！把她给我打出去！”

一群家丁嬷嬷冲我过来，我刚要摆开架势准备动手，身后突然说话了。

“谁敢？”

短短两个字透着桀骜和威严，所有人看过去，瞬间所有人都行了礼。

来人是皇帝幼子，昭王殿下。

“女儿家的赏花宴，王爷怎么得空来了？”平如郡主笑呵呵的上前。

昭王嗤笑一声，“不来怎么会知道姑母你带头欺负将军遗孤啊？”

平如郡主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忙赔笑道：“都是误会，我怎么会欺负她呢？”

“是吗？我还以为姑母小心眼，气不过裴家退亲，故意找了一群阿猫阿狗来为难裴小姐呢。”

昭王说话不算好听，平如郡主显然是不高兴的，但面子上也不敢做出来。

毕竟这位昭王殿下，可不一般。

皇帝老来得子，又是皇后所生的嫡幼子，从小便深受皇帝喜爱。

即便他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皇帝也都宠着惯着。

小小年纪便与太子一起被册封王爷，选了最富饶的地方做他的封地。

他三岁踹翻龙椅，五岁拔了太傅的胡子，七岁少了文德殿的屋顶。

十岁时出宫游玩，碰到大臣儿子欺负百姓，他当街便把那人斩杀了。

京城里便是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都没有他这般嚣张的。

平如郡主虽是皇帝的妹妹，却也不是一胎所生，哪怕是听出昭王骂她，她也只能赔笑。

“昭王殿下有所不知，不是郡主欺负裴小姐，而是裴小姐在侯府门口便仗着家中军功对郡主不敬呢。”

白薇出来颠倒黑白替郡主说话，我蹙眉刚要反驳，就听昭王淡淡开口道：“来人，打。”

他甚至都不说自己为什么要打，只简短的三个人，就让一众人都噤了声。

“殿下这是何意？白薇所言句句属实，王爷为何要打我？”白薇慌张求饶。

昭王看都没看他，倒是昭王身边的公公立刻训斥道：“放肆！还不闭上你的嘴？我们殿下正和郡主娘娘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嘴？王爷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殿下饶命啊。”白薇没想到王爷这般不讲道理，刚喊了一句求饶，侍卫的巴掌就落在她娇嫩的脸上。

6

“啊！小侯爷救我！”

她疼的哭出声，许耀文心疼的坐不住了。

“王爷表哥，薇儿的确不是胡说，是这个裴清月不敬我母亲藐视皇室在先，不管薇儿的事啊。”

许耀文也跟着求情，我嫌弃的翻了个白眼。

昭王却没理会他，而是转头看向我。

“这侯府景致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好看的，你若喜欢赏花，本王带你去太和湖，那里满湖莲花，此刻开的正好。”

他伸手拉住我，将我带了出去。

没有他下令叫停，即便王爷都走了，白薇依旧在挨打。

我被带出侯府，抽出手道了谢，“多谢王爷今日仗义执言。”

“你为何要来侯府？”他反问我。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依旧回答道：“臣女府中只剩我一人，若想立足自然不可太过孤僻。”

他又问道：“那又为何打了人？你可知今日动手，来日那些官员家眷，定要在背后编排非议，你日子亦是难过。”

我垂眸，遮住眼底的悲伤。

“爹娘兄长，身负荣光，不可受辱。”

短短几句话，我已经有了哭腔。

若他们还在，我又怎么会被欺负。

我总要让他们都知道，就算裴家只有我一人，也不是外人可以轻易玩笑的。

昭王看着我，良久才说道：

“从今日起，只要本王在，裴家和你无人可欺。”

那天昭王替我出头，白薇被生生打晕了，他的人才收手。

过后他又请御医来我府上，当晚就传出我伤心病了的消息，次日那些言语讥讽我的姑娘，家里任职的亲人全都被贬职罢官。

自此倒是真的没人再敢到我面前说嘴，而我也在家中静养了好一段时间。

直到皇帝下令去行宫避暑顺便去猎场，还让朝中大臣带着家眷一并前去，而我也收到了同去的消息，我这才踏出府门。

其他官员一行七八辆马车，而我只有一人一个包袱。

不少官员路过裴府看见我都露出几分怜悯，我牵着马正欲翻身上马，一辆奢华黑顶鎏金的马车缓缓停在裴府门口。

“今日天气可不算好，别骑马了，来与本王同乘。”

昭王挑着轩窗帘，他意气风发又带着几分天潢贵胄的贵气。

“多谢王爷抬爱，只是臣女尚未出阁，不便与外男同乘，还请王爷恕罪。”

如此堂而皇之上了昭王的马车，只怕日后我是真的不好嫁人了。

昭王托着脸想了想，点头道：“裴小姐说得对，是本王思虑不周了，既然不便同乘，那本王也来骑马，裴小姐稍等。”

他话音刚落，就有侍卫把他的马牵了过来。

还不等我再次拒绝，昭王已经下马车走过来了。

“喏，特意给你带的。”

他递给我一包吃食，我正疑惑着，他便上了马，道：“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打开之后看见里面的吃食，瞬间愣住了。

“这是……桂花糕。”

从前我娘最喜欢吃桂花糕了，连带着我们兄妹几人也喜欢吃。

将军府后院便有一大片桂花树，每每父亲和哥哥们要出门，娘都会准备桂花糕让他们带着在路上吃。

7

娘还说桂花寓意好，只要父亲和哥哥们吃了她做的桂花糕，定然能平安归家的。

只是如今做桂花糕的人和吃桂花糕的人都不在了，府中桂花树也都败落，裴府再也没有需要回家的人了。

我捧着桂花糕眼泪泛红，心里想着爹娘和兄长，吸着鼻子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

桂花糕入口时，我惊讶的抬头看向昭王。

这味道……竟和我娘做的很像。

“将军夫人的手艺，我只能学到皮毛，此次出门，我想夫人也是期盼你能平安归家的。”

我隐忍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的滑落，昭王急的下了马。

“别哭啊，我一早起来做这个是为了哄你高兴的。”

我抹掉眼泪，反问道：“殿下为何要哄我高兴？”

昭王那日在侯府护我，我尚且可以认为是皇恩浩荡，皇家为了面子也得对我这个将军孤女好一些。

可如果只是为了我裴家战功赫赫，大可不用做这些事，起早做桂花糕……

实在不像是体现皇恩的方式。

“这个，日后若有机会，你总会知道缘由的，现在还是赶紧赶路吧。”

昭王转过身，说话也扭捏起来。

我没有再多问，小心翼翼的收好桂花糕，骑上马我看着裴府的匾额，心里默默说道：

“爹娘，哥哥们，我会平安回来的。”

抵达行宫，其他家眷都和家人们一起等待分配院子。

我孤零零的站在队尾，吃着昭王做的桂花糕。

“别等了，你跟我来。”

昭王走到我面前来，附近的官员纷纷行礼，家眷们都好奇的看过来。

我避嫌的后退了退，昭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皇后娘娘有旨，让裴家小姐裴清月入住栖梧宫。”

大臣和官眷们惊讶，我也震惊。

栖梧宫是皇家住所，即便不是皇后入住，也都是宠妃或者受宠的公主所住，怎的就给我住了？

“快走吧，这天气看起来一会就要下雨了。”

昭王说完又催促我，我背着小包袱跟上去，走了一会道：“这真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吗？”

昭王摸了摸鼻子，随即看我眼底带着怀疑，立刻说道：“当然是啊，当然了，让你住栖梧宫是我的私心，不过我母后的确下旨让内务府给你安排住所。”

我有些愣住，“殿下的私心？”

昭王别过脸没再说什么，我跟着他来到栖梧宫，这里宫女嬷嬷还有太监都是准备好了的。

“裴小姐住在这，你们务必好好伺候，若谁敢怠慢让本王知道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昭王说完，我还想问他的私心是什么，不过他一转身就走了。

我只好收拾自己的小包袱，一些银钱还有几身衣物。

“小姐，这些交给奴婢们收拾吧，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小姐你的衣物首饰，殿下说都是专门给小姐你准备的，可以随意用，若有喜欢的便告诉奴婢们，等离开行宫时，奴婢们给你收拾好了，一并带回去。”

宫女整理着我的东西，我眨眨眼好奇问道：“这些是你们殿下准备的？”

“是。”

我心下更加疑惑，昭王对我未免太好了。

8

我心中不由得想起他那句私心，只是很快我便知晓了他的私心是什么。

皇帝来到行宫，最先做的便是去了猎场。

朝中大臣多擅长六艺，这狩猎自然也不在话下。

“往年狩猎，都是裴家取得头彩，只可惜今年……唉，姐姐还是要节哀的好，早前听闻你伤心病了，如今怎么还出来了？既然病了，就该在家好好休息才是。”

白薇走到我身边来，借关怀之意暗暗讥讽。

我看她一眼，也笑道：“看来你的脸不疼了，还能到我面前来说这些话。”

白薇下意识的捂住脸，想起那次被罚，眼底是恐惧也是对我的恨意。

那次她伤了脸，好些天都没出门，还被人嘲笑，简直让她颜面无存。

她气的咬牙，随即又笑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份喜帖。

“我不仅脸好了，也有一份喜讯要告诉姐姐，我与小侯爷很快就要成亲了，届时还请姐姐赏脸来喝喜酒。”

我冷冷的看着她，正听到公公大喊还有没有要比试的时候，我转身从武器架子上拿了把弓箭。

“裴家，裴清月愿意一试。”

我单手持弓，背后负箭，一身白衣骑在棕色的马上。

十支箭矢，十次靶心。

不少大臣拍手叫好，就连陛下也很高兴的召我前去。

“听闻你身子病了，现下可好些了？若是不舒服切莫逞强。”

陛下关心，我当即谢恩，又扬声说道：

“臣女是为家中事伤心，可也要让众人知道，裴家还在，若陛下需要，边关需要，百姓需要，裴家亦有人可提刀赴沙场。”

今日我只想告诉世人，只要我还在，裴家就还在。

我爹娘兄长从不惧血洒边关，我亦不惧不悔。

“好，好一个提刀赴沙场，不愧是裴将军和将军夫人的女儿。”

皇帝说完又怜惜的看着我。

“可朕如何舍得他们唯一血脉再受此苦？先前朕一直忙于边关善后的事，未能顾及得了你，索性我知道有昭王护着你，倒也没急着嘉赏你们裴家，你别怨朕。”

闻言，我连忙跪下去，“陛下言重了，裴家一腔热血从不为赏赐。

“朕知道裴家忠心护国，如今闲下来，该给裴家的一样都不能少。”

皇帝说完便站了起来，下面百官跪了一地。

“封裴延为上柱国，其夫人为一品诰命赐号宁国夫人，封裴家忠义公之位，战死的裴家子一律封爵，忠义公府世袭罔替永不削爵，来日娶裴清月之人，无论是何等身份，可选一子姓裴，国公府爵位继承人由裴清月选定。

再封裴清月为郡主，封号明恩。朕，要文武百官要天下人记得裴氏一族对我盛国的忠心与恩义。”

前面诸多恩赏我都没有动容，唯有那句要天下人记得裴氏一族时，我忍不住了。

我当即跪地磕头，由心的高兴。

“谢陛下隆恩。”

裴家的付出有人记得，有人在意，有人感恩，这就足够了。

“快起来。”

皇帝亲自来扶我，拉着我的手，我与陛下站的极近，自然看得到他也红了眼睛。

“朕有有裴家大盛有裴家，乃是朕之幸，国之幸。”

9

他拍了拍我的手，目光又意有所指的落在平如郡主和许耀文一家身上，又道：“裴将军生前最后遗愿，便是希望你能成家，朕不知何样的好儿郎配得上你，但总归要极好的男子才行，你不必拘于守孝，反而要早早成亲才好，方能将裴家血脉和英勇精神传承下去。”

“臣女明白，多谢陛下关怀。”

皇帝又笑了笑，“你放心，若你有喜欢的人，便来告诉朕，朕为你指婚。哪怕日后有人非议守孝一时，若有骂名，朕替你担着。”

我再次行礼谢恩，只是这次陛下把我扶的稳稳当当，没有让我跪下去。

这次猎场之行，皇帝用行动告诉百官告诉世人，裴家虽无男丁，但裴家依旧盛宠不断。

甚至我还在行宫，来提亲的人就有不少。

其中来见我的，还有许文耀。

“月儿，先前的事是我多有不对，你我青梅竹马的情谊总归是还在的。”

许文耀再次变成我记忆中的模样，可我已经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了。

“我们之前哪有什么情谊？小侯爷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我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但许耀文却像是没看见一样。

他拿出一块玉佩放到我面前，抿唇像是很为难的说道：“我知道你自幼便喜欢我，而如今你虽一介孤女，还言辞无状粗鄙不堪，但我可以看在往日情分上，那你为妾，你嫁给我做妾，不算是委屈你。”

我听着他自信的话，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却被这笑讥红了脸，连忙又说道：“你别以为陛下给你们家那么多赏赐，你就能一辈子无忧无虑了，时过境迁，你吃裴家这点功劳又能得意多久？

还不如嫁给我做妾，到时候侯府会护着你的。”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许耀文立刻笑起来，“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唔！”

我一拳砸向许耀文的脸，他瞬间摔在地上，吐了好一口血出来，血里面还有两三颗牙。

许耀文又疼又气，捂着脸瞪向我。

“看什么看？就你还想那我为妾？我乃将军府嫡女，你何德何能配得上我，做我夫君？”

许耀文指着我唔唔半天，我也没听清他说什么。

我居高临下的蔑视他，冷声道：“就你这样的，给我做狗我都不要。呸！赶紧滚。”

许耀文连滚带爬的走了，这一圈之后，他估计再也不敢有娶我纳我的心思。

我拍了拍手，从回城那日我就想揍他了。

只是那时候我沉浸在爹娘兄长离世的伤心之中，实在没有精力和他们多费口舌。

如今养了这些时日，我也走出来一些，而且再不教训他，怕是许家没完没了。

皇帝恩赏裴家，平如郡主本就是不受宠的公主，如今连个长公主都不是，她一心期盼许耀文能有出息，给他娶个有助力的妻子，到时候在皇帝面前得脸，自己也能跟着讨封长公主的称号。

所以见我成了孤女就恨不得踩我几脚，如今我也成了郡主，便立刻让许耀文来试探我。

只是许家到底是看不上我，觉得我没有娘家，所以才提出纳妾。

10

我裴清月又不是傻子，以我现在的身份和皇恩，别说给人做正妻，就是招婿都有人上赶着来，我还看得上他？

“不错，原还担心你会受欺负，如此看来是我多想了。”

墙头上，昭王正坐在上面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有些惊讶，“王爷怎么会在这？”

“隔壁便是我住的宫苑，一墙之隔看会热闹。”昭王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我发现他在我面前，似乎和在其他人面前不一样，他对我从不冷着脸。

“这便是王爷的私心？”我反问道。

昭王点头，这次倒是供认不讳，“没错，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想王爷的私心不止如此吧？”我仰头看着墙上的人。

月光之下，我看到他那几分害羞的模样。

“自然……不止如此。”

我抿唇，并不知晓昭王对我为何会如此，印象里我与他接触的并不多。

我疑惑的模样许是让他有些着急，他立刻翻身下墙到我面前来。

“我十岁那年在街边杀了一个欺负百姓的公子哥，当时我拿着剑满身是血，周围不少同你这般大的官家千金都被吓得又哭又喊。”

我思索着，这事我知道，当时我就在现场。

“只有你，一边帮被踹翻的摊贩捡菜，一边说杀得好，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懂我。”

我瞪大眼睛，我自然是知道昭王的。

他从小虽顽劣，但却很正义，为民除害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但……

“王爷，时过境迁，人是会变的，你怎就知道我现在还懂你？”

就像许耀文一样，我也以为我懂他，可我却从未看清楚过他。

昭王闻言浅浅一笑，“无妨，你懂一次即可，往后只要本王懂你就够了。”

我很意外，他居然会这么说。

我错愕看他，昭王勾着唇道：“裴清月，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本王亦愿意成为最好的男子去配你，你无需做什么，也无需想什么，你只站在这，本王自会一步一步走到你面前，走到你心里。”

昭王的表白来的出乎意料，我的确不知道要做什么，要说什么，所以我转身跑了。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自己那句话。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一步步走近我的心里。

他知道我心中孝心，哪怕有爹的遗愿和皇帝圣旨，在许耀文拒绝我之后，我便顺理成章不再提成亲的事。

但其他人却可以用圣旨和遗愿来上门提亲，我不好出言拒绝，昭王便一次次不厌其烦的来赶走媒婆。

凡是有上门提亲的，他也都会大闹一场，闹完就走。

有人揣测他喜欢我，但他从未提过提亲的事，就连皇帝皇后旁敲侧击，问他愿不愿意娶我，他都半个字都没说。

渐渐的来登门提亲的少了许多，我也得了许多清净，甚至还有人可怜我，觉得是我哪里得罪了王爷，才导致连议亲都不顺。

许耀文和白薇成亲那日，昭王特意跑到陛下面前，把平如郡主欺负我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皇帝勃然大怒，褫夺侯府爵位，并将郡主降为县主，一家都被赶去了封地。

11

许耀文不再是小侯爷，白薇侯府夫人的梦也破碎了，我高兴了好几天。

而昭王对我很上心。

他派匠人把裴府尚未枯死的桂花树又救活了，我推开窗就能闻到满院桂花香。

每到爹娘和兄长的忌日，他都会亲自做桂花糕来当祭品。

后来我实在好奇，问他为何做的桂花糕和我娘做的味道极其相似，他才告诉我，那就是我娘教他的。

“当年你娘带着你准备去边关，我怕你我再无相见的时候，就私下里偷偷找了将军夫人提亲。”

我震惊，“你居然早就和我娘提过亲了？”

“嗯，只是当时你娘并没有同意，她说你喜欢许耀文，皇室也并不是适合我，她只愿你平安喜乐，吃得饱穿得暖，过得简单快乐就好了。”

我垂眸，这的确是我娘对我的期愿。

她从不要我嫁入高门，她想要的便是我喜欢就足够了。

“我虽伤心，却也不想勉强你，我便问你娘你喜欢吃什么，想着日后你离开，我吃着你喜欢的东西，便当做在陪你同吃，也算是对我一番慰藉。”

他说的可怜，甚至还要挤出两滴泪出来。

“你娘便告诉我你喜欢吃桂花糕，我求着她教我，她实在架不住我哀求，便亲自教了我一遍。”

他说完，还拉起我的手说道：“你娘只教了一遍，自从你离京后，我每日都重复做，日夜不敢忘，就怕我做的味道，也怕忘了怎么做。”

我跪在祠堂前，听着他说这番话，我不可能不动容。

“王爷，这是你陪我祭奠的第四年了吧？”

我轻声问着，他点头，“是第四年了。”

“三年期满，不知王爷打算何时提亲？我裴家尚有族老在，王爷可别走错了门。”

我话音刚落，他便激动的要站不站要跪不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我扭头看他，笑道：“王爷去准备聘礼吧，少了我可不嫁。”

“你放心，绝对不会少。”

我想过他给的聘礼不会少，但我没想到他会把王府所有家当都搬到裴府来。

“以后我跟你住在裴府，反正国公府也不必王府差到哪里去。”

我错愕的看着他，询问道：“王爷，你可知这和倒插门没什么区别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皇室宗亲那么多，不缺皇家血脉，就算你生十个八个都姓裴，我也愿意。”

当然，最后我也没有真的让我们的孩子都姓裴。

毕竟皇后娘娘也劝我了，王府的俸禄更多，留一个儿子继承王位那才不亏呢。

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和他一起去了一趟边关。

此时边关一片祥和，百姓们安居乐业。

而我在城内，看到了当地人建的庙。

庙里是一对夫妻石像，旁边还有两个小仙童似的石像。

这是当地百姓为我爹娘和哥哥们建的香火庙，这里香火旺盛，我曾问过他们来这庙里都求什么，他们说什么都不求。

“想要的，将军和将军夫人还有少将军们都给我们了，若说真有什么要求的，那就求他们唯一的女儿平安快乐，后嗣无忧吧。”

那天我很高兴，比我出嫁那天还要高兴。

我认认真真的上了香，离开时昭王比我晚走了一会。

他跪在香案前，认真拜了拜。

“小婿倒是贪心，想求岳父岳母和两位舅哥保佑，保佑我来世还能和月儿在一起。”

离开时，我看到香案上放着一摞桂花糕。

我摇头笑了笑，他肯定又背着我，和我娘絮叨墨迹了些什么。

我们携手往外走，身后几缕青烟萦绕门边最后又像是在桂花糕边散了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