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我胎动早产 血水一盆盆端出 我听见他冰冷的声音:“自然保小”下
发布时间:2025-11-14 00:00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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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箱底旧物
孩子终究还是被乳母抱走了,啼哭声渐远,书房里恢复了死寂,但那声音却仿佛依旧萦绕在沈砚耳边,搅得他心神不宁。
“怨怼不平”四个字,如同鬼魅,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最终,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了听雪堂。
听雪堂依旧保持着苏晚生前的模样,只是更加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香烛焚烧后的味道。灵堂已经撤去,棺椁也已移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和几件简单的家具。
下人们早已将苏晚的遗物收拾整理过,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或烧或扔,稍好些的便登记在册,收入库房。只剩下一个不大的樟木箱子,还放在内室的角落,等着最后的处理。
沈砚的目光落在那只箱子上。
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伸手打开了箱盖。
里面东西很少,寥寥几件半旧的四季衣裳,料子普通,款式简单,连王府里稍有体面的大丫鬟都不如。几件素银簪花,毫无特色,显然是街边小店买的便宜货色。除此之外,便再无长物。
这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一个亲王侧妃,过得竟如此清贫寒酸。
沈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随手翻检着那些衣物,指尖触碰到一件桃红色的旧斗篷,正是她初入王府时穿的那件。动作间,从斗篷的夹层里,掉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平安结。用最普通的红绳编成,手艺也算不上精巧,中间串着一颗小小的、成色普通的白玉珠子。
除此之外,箱底还躺着一方素绢,上面用清秀却略显稚嫩的笔迹,写着几句话。
沈砚俯身捡起平安结和素绢。
平安结的样式,他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江南一带民间流行的样式,祈求平安顺遂。
他展开那方素绢,上面写着:
“感君救命恩,赠衣一饭温。
此身如飘絮,愿君常安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平安。”
落款是“苏晚”,时间是他带她回京的前一日。
感君救命恩,赠衣一饭温。
此身如飘絮,愿君常安顺。
原来,她一直记得破庙里的那一碗药,一件衣。
原来,她对他,最初是怀着这般卑微的感激。
原来,她所求的,不过是他“常安顺”。
而他,给了她什么?
冰冷的王府,下人的轻视,丈夫的漠视,以及最后……那句催命的“自然保小”。
“此身如飘絮……”
她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如飘零的柳絮,无根无凭,随风而逝。所以她从不争,从不求,只是安静地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守着那点可怜的感激和微末的期盼。
是他,连这点微末,都亲手碾碎了。
沈砚紧紧攥着那枚粗糙的平安结和那方素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小小的平安结,硌在他的掌心,却像是烙铁一样,烫得他整颗心都蜷缩起来。
他忽然想起,成婚后的某个夜晚,她似乎也曾怯怯地想要送他一样东西,却被他以公务繁忙为由,不耐烦地挥退了。
那时,她想送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她仅有的、亲手编织的、承载着她所有感激和祝愿的平安结?
第十一章 珠胎暗结
自那日在听雪堂发现了平安结和素绢之后,沈砚便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威严,而是掺杂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郁。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询问起苏晚在王府里的生活。
起初,下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言,生怕触怒王爷。但在沈砚难得坚持的追问下,一些零碎的、被忽略的过往,才渐渐被拼凑起来。
管家回忆说,侧妃每月份例不多,但她似乎很是节俭,除了必要的用度,很少额外支取银钱。有一次,她身边的小丫鬟想为她添置一支新簪子,她还拦着说“旧的还能戴,不必浪费”。
听雪堂的小丫鬟抽噎着说,侧妃待人很和气,从不为难下人。冬天屋里炭火不足,她们冻得手脚冰凉,侧妃还会把自己的手炉让给她们暖手。她总是一个人对着窗外的梅花发呆,或者就着昏暗的灯火,做一些简单的绣活,绣的都是些小孩子的肚兜、虎头鞋,针脚细密,一针一线,做得极其认真。
还有一个负责采买的婆子,偶然提起,说有一次侧妃向她打听,江南来的商队什么时候进城,她想托人带些……家乡的丝线。婆子当时还觉得奇怪,侧妃要丝线做什么,王府库房里什么好的没有?
丝线……
沈砚想起箱子里那几件苏晚亲手做的小儿衣物,还有那枚用普通红绳编成的平安结。
她不是想买什么名贵的丝线,她只是想找一些熟悉的、来自故土的东西,聊以慰藉思乡之情吧?又或者,是想用那熟悉的丝线,再编一个平安结?
而他却从未给过她这样的机会。他甚至从未关心过,她在这个举目无亲的王府里,是否会觉得孤单,是否会想念那个她只短暂停留过的江南。
他还从老太医那里得知,苏晚怀孕期间,心思郁结,营养也未能完全跟上,导致胎儿先天不足,这也是她生产时如此艰难的重要原因之一。
心思郁结……营养不足……
沈砚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个瘦弱的女子,独自坐在冷清的听雪堂里,对着摇曳的烛火,一边缝制着孩子的衣物,一边默默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冷漠和无形压力。
她腹中怀着他的骨肉,他却连她是否吃饱穿暖、是否开心顺遂,都从未过问。
他娶她,或许初衷确实是为了应对太后,填补谢琳琅出嫁后留下的空缺,避免更多的麻烦。但他既娶了她,给了她名分,她便是他明媒正娶的侧妃,是他孩子的母亲。
可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冷漠,忽视,任由下人也轻慢她,最后,更是用一句混账透顶的话,亲手将她推入了绝境。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心上,并不剧烈,却绵长而深刻,带来一种迟来的、细密如网的痛楚。
他忽然发现,那个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的女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用她的安静,她的隐忍,她的死亡,在他冰冷有序的世界里,凿开了一个口子,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而这痕迹,伴随着日益清晰的悔恨,正悄然生根发芽。
第十二章 北疆惊变
就在肃亲王府被一种难以言说的低气压笼罩时,一纸来自北疆的紧急军报,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镇北将军李擎,也就是永宁郡主谢琳琅的夫君,在一次追击北狄残部的战斗中,因孤军深入,遭遇埋伏,虽奋力突围,但身受重伤,回营后不久便不治身亡!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
谢琳琅新婚不过数月,便成了寡妇。太后闻讯,悲痛不已,当即下旨,命人即刻前往北疆,接永宁郡主回京休养。
朝堂之上,众人唏嘘不已,一方面哀悼为国捐躯的猛将,另一方面,也不免将目光投向了肃亲王沈砚。
当初,沈砚与谢琳琅才子佳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非太后一意孤行,将谢琳琅赐婚给镇北将军以稳固边疆,如今也不会是这般局面。如今将军战死,郡主守寡,而肃亲王侧妃新丧,王府正虚……
一些微妙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开始在暗地里流转。
下朝后,沈砚面无表情地走出大殿。同僚们或同情或探究的眼神,他都视而不见。
回到王府,管家便来禀报,说太后宫里的内侍前来传话,太后凤体欠安,心中郁结,思念永宁郡主,又怜惜郡主年轻守寡,日后孤苦,言语之间,颇多暗示。
沈砚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窗外暮色四合。
谢琳琅要回来了。
那个他曾倾心恋慕、求而不得的女子,那个他曾将满腔柔情都寄托在其玉像上的女子,如今成了寡妇,即将回到京城。
若在以往,听到这个消息,他或许会心潮起伏,会为她心痛,会为那错过的缘分而惋惜,甚至可能会重新燃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但此刻,他心中竟异常平静。
谢琳琅的悲喜,谢琳琅的归宿,似乎已经激不起他心中太大的波澜。
他眼前浮现的,是另一张苍白安静的脸。
是那个在他暴怒嘶吼“本王要她活”时,再也无法睁眼看他的女人。
是那个箱底只留下一枚粗糙平安结和一方素绢的女人。
是那个连死后,都只换来他一句“按制办理”的,他的侧妃。
对比之下,谢琳琅所拥有的一切——太后的怜惜,朝臣的同情,未来的安置——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那么备受关注。
而苏晚,她有什么?
她只有他漫不经心的“救命之恩”,她只有他那句冰冷的“自然保小”,她只有那满箱的寒酸和一枚未能送出的平安结。
一种尖锐的对比,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
他忽然意识到,他对谢琳琅的所谓“情深”,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对完美象征的追逐,是一种习惯性的倾慕。而那个悄无声息融入他生命、又悄无声息消失的苏晚,却在死后,用她的死亡和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在他心上刻下了更深、更痛的烙印。
如今,谢琳琅即将归来,带着众人的怜悯和太后的眷顾。
而苏晚,早已化为一抔黄土,无声无息。
这世道,何其不公。
而他,便是这不公的,最大的帮凶。
第十三章 佛堂忏心
永宁郡主谢琳琅回京那日,京城下了今冬最后一场小雪。
素白的仪仗缓缓驶入城门,百姓们夹道观望,唏嘘感叹着这位昔日明珠如今的遭遇。太后亲自派了凤辇迎接,极尽哀荣。
这一切,都与肃亲王府无关。
沈砚称病,并未前往迎接,也谢绝了一切访客。
他独自一人,来到了王府后宅一处僻静的佛堂。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只有几个老仆定期打扫。佛堂内供奉着一尊观音像,香案上摆放着简单的供品。
沈砚挥退了左右,点燃三炷清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观音慈悲垂眸的容颜。
他并非笃信神佛之人,此刻站在这庄严肃穆的佛堂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惶惑。
他该求什么?
求边疆安稳?求仕途顺遂?还是求……那个早已魂归渺渺的人,能够安息?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魂魄归于何处。江南?还是这冰冷的王府?她是否还带着那所谓的“怨怼不平”,徘徊不去,所以才让他们的孩子那般日夜啼哭?
“怨怼不平……”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
若她真有怨,也是他活该承受。
他望着那袅袅青烟,眼前再次浮现苏晚最后的面容。那样平静,那样决绝。
她连恨,都懒得恨他了吧。只是彻底地,放弃了他,放弃了这令人窒息的人世。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哪本杂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心死之后,便是这般万籁俱寂,连怨恨都显得多余。
他沈砚这一生,自诩精明强干,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何曾将后宅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放在心上?可偏偏就是这个女子,用她的死,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让他第一次尝到了何为“悔不当初”,何为“痛彻心扉”。
这悔恨,无关权势,无关利益,只关乎一条他曾视若草芥,如今却重逾千斤的人命。
只关乎那个,曾真心祈愿他“常安顺”的女子。
香烛静静燃烧,泪痕蜿蜒。
沈砚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也化成了一尊塑像。直到那三炷香彻底燃尽,化作灰白的香灰,跌落下来。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那日捏碎的伽南香珠早已收拾干净,可那份崩裂的触感,却仿佛还残留着。
他保下了孩子,却永远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这代价,太沉重了。
第十四章 稚子无辜
小世子的身子在太医和乳母的精心照料下,总算稍微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比同龄的孩子瘦弱,但至少不再是那般随时可能夭折的模樣。
沈砚去乳母周氏那里看孩子的次数,渐渐多了一些。
他依旧不擅长抱孩子,动作僵硬,但至少,孩子在他怀里时,不再像最初那样哭闹得厉害。有时,那双酷似苏晚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会懵懂地看着他,偶尔还会伸出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他的一根手指。
那柔软而微弱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扫过沈砚冰冷的心湖。
周氏在一旁看着,小心翼翼地说道:“王爷,小世子如今好些了,是不是该……给他取个名字了?”
按制,亲王世子的大名需上报宗人府记录,但小名却是可以自家先取着的。
取名。
沈砚看着怀中这个因为自己一句混账话而失去母亲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因失去谢琳琅而愤懑,迁怒于这个无辜降临的孩子,甚至在他未出生时,便未曾给予半分期待。他的出生,沾满了母亲的鲜血,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和悲剧。
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他沉默良久,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听雪堂的方向,那里如今已是空置。
“就叫……‘安儿’吧。”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安。
平安的安。
安顺的安。
也是……那个未能送出的平安结里,所寄托的,“愿君常安顺”的安。
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
或许,也隐含着对那个逝去之人的,一丝微不足道的告慰。
周氏连忙应下:“安儿,小世子有名字了,叫安儿,真是个好名字!”
沈砚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的安儿。孩子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所感应,微微动了动小嘴,发出一点含糊的音节。
看着这孩子与苏晚依稀相似的眉眼,沈砚心中那根名为悔恨的刺,扎得更深了。
若她还在,看到孩子,会不会有一丝欣慰?
若她还在,听到这个名字,会不会明白他此刻……这点迟来的、可笑的心意?
可惜,没有若她还在。
第十五章 郡主归来
永宁郡主谢琳琅回京后,依制在宫中陪伴了太后几日,便被接回了她出嫁前的府邸——永宁侯府休养。
京城里的风向,似乎随着这位寡居郡主的回归,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不少昔日与谢家交好、或曾倾慕郡主的世家子弟,纷纷递上拜帖,或明或暗地表示关切。太后更是隔三差五便赏赐东西,恩宠依旧。
这一日,太后在宫中设下小宴,名为赏梅,实则也是为了宽慰谢琳琅。几位皇室宗亲和一品诰命夫人作陪,沈砚也在被召之列。
这是他自谢琳琅回京后,第一次见到她。
梅林之中,谢琳琅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外罩一件银狐皮毛的斗篷,身形比记忆中清减了不少,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轻愁,却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她坐在太后下首,言谈举止依旧得体,带着世家贵女固有的端庄与优雅。
见到沈砚,她起身微微福了一礼,声音轻柔:“见过肃亲王殿下。”
态度疏离而守礼,仿佛两人只是普通的宗室与臣妇。
沈砚还了一礼:“郡主安好。”
目光相接的瞬间,沈砚心中一片平静。曾经那份炽热的悸动和求而不得的遗憾,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另一种更沉重、更刻骨的情绪所取代。
席间,太后言语间多次提及过往,感叹世事无常,又怜惜谢琳琅年轻守寡,日后孤苦,目光不时落在沈砚身上,意味不言自明。
几位夫人也在一旁附和,说着“郡主芳华正茂,将来必有后福”之类的话。
沈砚只是默然饮酒,并不多言。
谢琳琅偶尔抬眼看他,眼神复杂。她或许也听闻了肃亲王府侧妃新丧的消息,更感受到了太后和众人有意无意的撮合。但沈砚的冷淡,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宴席过半,沈砚借口更衣,离席走到了梅林深处。
寒风拂过,吹落枝头残雪,也带来了不远处凉亭里,两位诰命夫人低低的交谈声。
“……瞧着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想再续前缘呢。”
“肃亲王侧妃刚去不久,这……未免太急了些吧?”
“一个侧妃罢了,还是那般出身,如何能与永宁郡主相比?王爷当初娶她,不过是一时意气,如今郡主回来了,又是自由身,岂不是正好?”
“说来也是,那苏侧妃也真是福薄,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却没命享这富贵……”
“听说生产时没了,王爷当时可是选了保小呢……”
“啧啧,可见在王爷心里,终究是子嗣重要。她那般身份,能留下个世子,已是造化……”
那些话语,像针一样扎进沈砚的耳中。
“一时意气……”
“保小……”
“造化……”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反复凌迟着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原来在世人眼中,苏晚的存在,竟是如此轻飘飘!她的死,竟只换来一句“福薄”和“造化”!
那他所承受的这日夜啃噬的悔恨,又算什么?
他猛地握紧了拳,胸口剧烈起伏,一种难以言喻的暴怒和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几乎想要冲出去,呵斥那些长舌的妇人。
可他以什么立场?
是他亲手造成了这一切。是他用行动向所有人表明,苏晚无足轻重。
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僵硬地转过身,带着一身比寒风更冷的戾气,离开了梅林。
这场宫宴,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和苏晚之间,横亘着怎样巨大的鸿沟——身份的悬殊,世人的偏见,以及他……无法挽回的过错。
而那个刚刚丧夫、备受怜惜的谢琳琅,则再一次站在了那光芒汇聚之处。
只是那光芒,再也照不进他冰冷晦暗的内心。
第十六章 拒婚风波
宫宴之后没几日,太后便召沈砚入宫。
慈宁宫内,暖香馥郁,太后端坐在凤榻上,神色慈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砚儿,琳琅那孩子的事,你也知道了。”太后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惋惜,“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实在可怜。哀家想着,她与你本是旧识,性情相投,如今你府里也正好缺个知冷热的人……”
太后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想将谢琳琅指婚给沈砚,续上那一段未尽的缘分。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低眉顺眼,心中却都明镜似的。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永宁郡主虽成了寡妇,但家世、才貌、太后的宠爱一样不缺,配如今侧妃之位空悬的肃亲王,正是珠联璧合。
所有人都以为,沈砚会感恩戴德地领旨。
然而,沈砚却撩起袍角,跪了下来,声音清晰而平静:“臣,谢太后娘娘厚爱。只是,臣府中侧妃新丧,尸骨未寒,臣心中悲痛,实无心情再论婚嫁。且永宁郡主新寡,更应静心休养,臣不敢以此事相扰,恐惹物议,有损郡主清誉。还请太后娘娘三思。”
一番话,合情合理,既表达了对亡者的哀思,又顾及了谢琳琅的处境。
太后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她没想到沈砚会拒绝。在她看来,这桩婚事对沈砚百利而无一害,既能得到谢家势力的支持,又能全了他年少时的念想。那个江南孤女出身的苏侧妃,如何能与谢琳琅相比?
“砚儿,”太后的声音冷了几分,“哀家知道你对那苏氏有些歉疚,但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该为王府将来考虑。琳琅贤良淑德,定能为你打理好后宅,抚育世子成人。”
沈砚伏下身,额头触地,姿态恭敬,语气却异常坚定:“太后娘娘明鉴。臣并非只因歉疚。苏氏嫁与臣,虽时日不长,亦为臣生育子嗣,操持内务,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她刚因生产而亡,臣若急于续弦,岂非令天下人耻笑臣凉薄?臣,实不能为。”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永宁郡主,臣唯有敬重,绝无他念。恳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凉薄?
太后盯着跪伏在地的沈砚,目光锐利。他如今倒是在她面前讲起“不凉薄”了?当初他默认“保小”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是否凉薄?
但这话,太后不能明说。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太后才冷哼一声:“罢了!你既执意如此,哀家也不勉强你。只是希望你莫要后悔今日之言!退下吧!”
“臣,告退。”沈砚再次叩首,起身,从容不迫地退出了慈宁宫。
走出宫殿,外面寒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股清冽的刺痛。
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空茫。
拒绝太后,意味着可能会失去一些政治上的助力,甚至引来太后的不满。
但他并不后悔。
若他此刻欣然接受,将那刚刚为他诞下子嗣、含恨而终的女人抛诸脑后,转身便去迎娶他曾经的“心上人”,那他与禽兽何异?
他欠苏晚的,已经太多太多。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迟来的……弥补。
也是他对自己那颗早已偏离正轨的心的,一个交代。
第十七章 空堂遗影
拒绝了太后的指婚,沈砚在朝堂和宗室中引起了不少非议。有人认为他重情重义,有人则认为他不识抬举,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侧妃拂逆太后心意,实属不智。
但这些纷扰,沈砚都置之不理。
他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公务,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王府里。而他去得最多的地方,竟是那处早已空置的听雪堂。
听雪堂依旧保持着苏晚生前的布置,只是少了人气,显得格外冷清空荡。家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窗外的梅花早已开败,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沈砚时常一个人在里面一坐便是半日。
他坐在她曾经坐过的窗边榻上,仿佛能看到她对着窗外梅花静静出神的侧影。
他走过内室,仿佛能看到她就在灯下,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小儿的衣物,神情专注而温柔。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清浅的气息。
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却又哪里都找不到她。
他打开那个樟木箱子,将那枚褪色的平安结和那方素绢取出,放在掌心反复摩挲。
“感君救命恩,赠衣一饭温。
此身如飘絮,愿君常安顺。”
字迹清秀,话语质朴,却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救了她,给了她衣食,却也将她拖入了另一个更冰冷的深渊。他从未给过她“安顺”,只有无尽的冷遇和最终的绝望。
她如飘絮般逝去,而他这个“君”,又如何能“常安顺”?
悔恨如同藤蔓,日夜滋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他有时会想,如果当初在江南,他没有路过那座破庙,或者路过却没有停下,她是不是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或许清贫,但至少……活着。
如果在她嫁入王府后,他能对她稍假辞色,能多过问一句她的冷暖,是否能让她在那冰冷的庭院里,感受到一丝暖意?
如果在那决定生死的关头,他没有说出那句混账话,她是不是就能撑过去,此刻正抱着安儿,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恬淡的笑容?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所有的“如果”,都只能指向一个残酷的结局——是他,沈砚,亲手造成了苏晚的悲剧。
这个认知,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心头,永无翻身之日。
空荡的听雪堂,成了他忏悔的牢笼。
第十八章 周岁之期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转眼便到了安儿周岁生辰。
按制,亲王世子周岁是大事,理应设宴庆祝。但沈砚以“侧妃新丧未久,世子体弱需静养”为由,只打算在府内简单办个家宴,连宗室都未邀请。
周岁宴虽简,该有的仪式却不能少。这日,听雪堂难得有了些人气,仆人们捧着各色物件,准备行抓周礼。
安儿被乳母周氏打扮得喜庆,穿着一身红色的锦缎小袄,衬得那张小脸多了几分血色。他如今长大了些,眉眼越发清晰,那双酷似苏晚的眼睛,黑亮而纯净。
沈砚站在一旁,看着乳母将安儿放在铺了红毯的矮榻上。榻上摆放着书本、印章、笔墨、算盘、刀剑模型、小巧的官帽等各式象征不同前程的物件。
众人都屏息看着,想知道这位命运多舛的小世子会抓住什么。
安儿坐在榻上,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琳琅满目的东西,小手挥动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看书本,又看看印章,最后目光却被矮榻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枚颜色有些陈旧、甚至显得有些粗糙的红色平安结。
不知是哪个粗心的仆人收拾箱子时,不小心遗落出来的。
安儿歪着小脑袋看了片刻,忽然咧开没长几颗牙的小嘴,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伸出小手,一把将那枚平安结牢牢地抓在了手里,紧紧攥住,再也不肯松开。
众人皆是一愣。
抓周抓到平安结?这……这算是什么前程?
乳母周氏脸色微变,连忙上前,柔声哄道:“安儿乖,这个不好,咱们换一个,拿这个……”她拿起那方小巧的官帽,递到安儿面前。
安儿却扭过头,将手里的平安结抱得更紧,小嘴里咿咿呀呀的,似乎很不满意有人要抢他的“宝贝”。
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沈砚。
沈砚怔怔地看着安儿手里那枚熟悉的、褪色的平安结,看着儿子那与苏晚如出一辙的、紧紧护着东西的执拗神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她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未能送出的祝愿,竟在一年后的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被他们的孩子,紧紧握在了手中。
是巧合?
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安儿抓着那枚平安结,仰起小脸,冲着沈砚的方向,甜甜地笑了起来,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刻,沈砚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他看到苏晚就站在安儿身后,穿着那件半旧的桃色斗篷,面容模糊,却带着一丝恬静而释然的微笑,正温柔地注视着紧紧抓住平安结的孩子。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只有安儿天真无邪的笑脸。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和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猝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听雪堂,将满堂的惊愕和担忧抛在身后。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
第十九章 暮雨归尘
又是一年暮春,细雨霏霏。
沈砚独自一人,来到了京郊一处僻静的山坡。这里是王府的私家墓地,苏晚就安葬在此处。
一座新坟,墓碑简单,只刻着“肃亲王侧妃苏氏之墓”几个字,连她的生卒年份都未详细标注,显得格外冷清孤寂。
细雨打湿了墓碑,也打湿了沈砚的衣襟。他撑着一把青竹伞,静静地站在墓前,身影在蒙蒙雨雾中,显得有些单薄寥落。
他屏退了随从,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这座冰冷的坟墓。
“安儿今日抓周了。”他对着墓碑,低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他抓了你留下的那枚平安结。”
“他很喜欢,抓得很紧,谁要都不给。”
“他长得……很像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喉结滚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给他取名‘安’,平安的安。”他继续说着,像是对着坟墓,又像是自言自语,“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这……也是你希望的吧?”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拒绝了太后的指婚。”他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谢琳琅回来了,太后想让我娶她。我没答应。”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意这个。”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苦涩,“或许,你根本不在乎吧。”
毕竟,她连恨,都不屑于恨他。
“府里一切都好,听雪堂……我还留着,里面的东西,都没动。”
“安儿身体比之前好了些,太医说,仔细将养着,应无大碍。”
“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想说“对不起”。
他想说“我后悔了”。
他想说“若重来一次……”
可这些话语,在冰冷的墓碑和无声的细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人死不能复生。
他说再多,做再多,她也听不到,看不到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着,任由冰凉的雨气浸透衣衫,浸透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线微光,照亮了墓碑上湿润的字迹。
沈砚缓缓俯身,将一束新采的、带着雨露的洁白山花,轻轻放在了墓前。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沿着湿滑的山路,向下走去。
背影在雨后初霁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有些罪,注定要用一生去背负。
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是永诀。
第二十章 长夜未央
肃亲王沈砚,自此再未续娶。
王府中馈,由几位可靠的老人共同打理。后院空置,除了小世子沈安居住的院落,便只有那处常年锁闭、却定期有人打扫的听雪堂,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过往。
小世子沈安在太医和乳母的精心照料下,磕磕绊绊地长大。他继承了母亲清秀的眉眼和温和的性情,身体虽比常人稍弱,但心思聪敏,读书习字一点即通。
沈砚对这个儿子,要求极为严格,亲自督导他的学业武艺,却鲜少有温情流露。父子之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沈砚会看着安儿与苏晚愈发相似的侧脸出神,目光复杂难辨。
朝堂之上,沈砚依旧权势煊赫,手段凌厉,令人敬畏。只是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寂。
每逢苏晚的忌日或是清明,他总会推掉所有事务,独自一人前往京郊墓地,在那座简单的坟前一站便是半日。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也无人敢问。
岁月如流,匆匆而逝。
曾经的波澜渐渐平息,苏晚这个名字,也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泛起一圈涟漪后,缓缓沉入水底,鲜少再被人提及。只有王府里的老人,偶尔会想起那位安静得如同影子、却落得那般结局的侧妃,私下里唏嘘几句红颜薄命。
听雪堂的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沈砚书房里那尊曾被他视若珍宝的玉像,不知何时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放在抽屉深处的、陈旧褪色的平安结,和一方字迹已然模糊的素绢。
长夜漫漫。
许多个夜晚,沈砚都会从梦中惊醒。梦里,有时是江南破庙外那双惊惶却清澈的眼睛,有时是听雪堂窗边那抹安静单薄的背影,有时是产房内那张苍白决绝的面容,有时……是安儿周岁时,紧紧抓着那枚平安结、冲他甜甜笑着的模样。
醒来后,便是无边的寂静和空茫。
他拥有权势、地位、子嗣,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终其一生,都未能走出那个雨夜,未能走出那句“自然保小”带来的,永无止境的悔恨与孤寂。
长夜未央,悔恨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