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双城记
发布时间:2025-10-09 15:36 浏览量:1
潮新闻客户端 雷圣初
不去蹭下免费的高速,不是一个完美的假期,也对不起这八天的国庆长假。
只可惜,囊中羞涩,加上孩子整天嚷嚷“放假不如上学”,只能周边走走!
我是那种游玩不做攻略的主,比较随性,但不随便——上车睡觉,下车尿尿,高看头,矮看臀——这样的活,咱不干!
我总以为,要识得一座城的真容,不能去它新区,而得往城市褶皱的深处去——往那些被时光磨得温润的老街里去。
于是,十月三日,我去了遂昌与松阳。
对于这两个县城,我不熟悉,也不算陌生。在丽水求学的几年,去玩过几次。有同学,也有校友,交情不算浅。毕业后,玩的次数也不少。不大敢联系他们,因为太热情了——相聚时,8+1是主角,游玩反而成了附庸。
这两处,地理毗邻,文化同根,都顶着“千年古县”的名号,腹中都揣着一条蜿蜒的老街。
然而,当双足分别踏上这两片土地,当呼吸分别融入两种空气时,我才惊觉,她们虽为近邻,魂魄却迥然相异:一条街,活在汤显祖的氤氲戏梦里,是文的,是雅的,是出世的;另一条街,则活在市井烟火的蒸腾气里,是商的,是俗的,是入世的。
遂昌,属于徘徊于“梦”与“忆”的夹巷。
踏入遂昌的古街,仿佛一脚踩进了一个褪了色,却依然温存的旧梦。
这梦的主调,是汤显祖笔下那场生生死死的《牡丹亭》。街口或许并无显赫的牌坊,但“汤公”二字,却如空气般无处不在。
街道是静谧的,两旁的屋舍多是木质,门板上的漆色斑驳了,露出木料本色的纹理,像老人手背上的脉络,记录着风雨的来路。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润,却不是那种熙攘摩擦出的光亮,而是被雨水和露水反复浸润,被稀疏脚步从容踏过的温润。
这里少有高声的叫卖,店铺也疏疏落落。偶有一家售卖竹编或土纸的小铺,主人也多是静静的,仿佛守着铺子就是守着一种不愿醒来的光阴。
你可以信步而行,不必担心被人流推着走。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将屋檐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街面上,明明暗暗,像一页页被掀过去的线装书。
在这满街流淌的静谧里,你很难不去想那个四百多年前的临川才子。
明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汤显祖正是在此地任知县。五年,于历史不过一瞬,于这条街,却仿佛打下了一个永恒的烙印。我总揣想,他当年是否也在这条青石路上踱步,为政事的繁杂而锁眉,又或是为某一缕灵感的降临而欣喜?《牡丹亭》的初稿,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惊世之叹,是否就在某个月夜,从这街巷的某一扇窗棂内,潺潺流出?
遂昌的古街,因而便不只是一条街了。它成了一座巨大而又露天的“戏台”。但这戏台上演的,不是锣鼓喧天的全本大戏,而是一出内心的“寻梦”。
杜丽娘与柳梦梅那“梦其梦一千回”的痴情,那因情而死,因情而生的至性,似乎都沉淀在这街巷的砖瓦之间,化作了某种精神的氤氲。
你行走其间,便不自觉地从现实的“此在”,滑入了那个“姹紫嫣红开遍”的园林与“断井颓垣”般寂寥的官舍交织成的戏剧时空。
这里的魂,是文学的,是浪漫的,它牵引着你向上看,看向云端,看向月色,看向内心深处那片为情、为美、为理想而设的净土。它是一场集体“回忆”,回忆着那个与昆曲水磨腔同样婉转的时代。
松阳,则是盘桓于“生”与“息”的现场。
及至松阳老街,画风陡然一变。如果说遂昌是一轴淡雅的水墨,松阳便是一幅浓烈的风俗长卷。扑面而来的,是声音,是气味,是温度,是活色生香,蓬勃跳动的生活本身。
这里的喧闹是厚实的,是各种声响交织成的锦缎: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锤击声,清脆而富有节奏,是这锦缎上最醒目的经纬;炸“灯盏糕”的滋滋声,伴随着食物诱人的焦香,弥漫在空气里;杂货店里老板与老主顾用方言拉着家常,声音不高,却绵密如网;还有自行车的铃铛声,孩童的嬉闹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着食物、药材、木材、铁器等复杂的气味,构成一股不容置辩的“生之气流”,将你牢牢包裹。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几乎不留缝隙。铁匠铺、剃头店、草药铺、秤店、棕绷店……许多在外地早已绝迹的行当,在这里依然安之若素地经营着。
你能看到老铁匠就着炉火,将一块顽铁锻打成一把农具,汗珠在他古铜色的臂膀上闪光;能看到剃头师傅用最传统的手推子,给一位老人修理着鬓角,那份专注,不亚于一位雕塑家;中药铺里,伙计不慌不忙地拉着小秤,身后的百子柜像一面知识的墙壁,散发着陈年的草木甘苦之气。还有“盐煨鸡”“黄米糕”“解伏茶”……
这里没有杜丽娘,没有柳梦梅,这里的主角,是打铁的张师傅,剃头的李师傅,抓药的陈先生,以及所有在这条街上为生计奔波,也为生活享受的寻常百姓。
他们的悲欢,不关乎“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形而上学,而关乎一把锄头是否锋利,一次理发是否舒坦,一剂汤药是否对症……他们的故事,是日复一日的“生计”,也是代代相传的“生活”。
松阳古街的魂,是商业的,是世俗的。它不引导你做精神的飞升,而是把你牢牢地摁在当下,让你感受这尘世烟火的踏实与温暖。它不是一个需要被“回忆”的梦境,它本身就是“正在进行”的现场。每一记锤响,每一次交易,每一句闲聊,都是这条古老街巷强劲而有力的脉搏。
遂昌与松阳,一雅一俗,一静一动,一梦一生,构成了如此迷人的对照。遂昌的街,因汤显祖而“文”化,成了一道精神的飞地;松阳的街,因市井烟火而“俗”化,成了一幅生活的标本。她们仿佛文化的一体两面,共同诠释着人们的两种基本需求:精神的超越与物质的依存。
行走在遂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时间的深度”,它纵向地通往历史与文学的幽深处;盘桓在松阳,我触摸到的是一种“空间的密度”,它横向地铺展着当下生活的广阔与复杂。遂昌的街,更像一个“博物馆”,珍藏着一个绮丽的梦;松阳的街,则是一个“工作坊”,日夜不停地制造着生活的本身。
然而,她们又并非全然割裂。在松阳的铁匠铺里,那被锻打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坚韧不拔,百炼成钢的“精神”?在遂昌的静谧一隅,那被文人雅士反复吟咏的,又何尝不是源于最朴实的人间情感?
雅与俗,文与商,梦与生,在这里并非对立,而是像两条互相缠绕的藤蔓,共同攀缘在浙西南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长出独特的文化景观。
离了遂昌,那牡丹亭畔的箫声,仿佛还在耳边若有若无地萦绕;别了松阳,那铁匠铺里的炉火,似乎还在眼前烈烈地燃烧。这一水一火,一柔一刚,一梦一醒,在我的心版烙下了关于“古老”,最生动而完整的印象。
所谓传统,既可以是一场值得反复追忆而风雅的旧梦,也可以是一炉永不停歇的滚烫,属于每一个平凡人的当下生活。
真正的生命力,或许正存在于这“梦”与“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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