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胡同的翰墨往事
发布时间:2025-09-24 08:00 浏览量:1
▌李仲民
如今,在西长安街南侧,有东安福胡同和西安福胡同。明清时期,这是一条胡同:安福胡同。
旧时,这里与皇城和中央衙署仅仅一街之隔,深受在京官员的青睐。从明代开始,这里就有众多文人雅士在此居住。在他们的诗文唱和中,安福胡同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明代才子汤显祖,在这里短暂居住,为这条胡同增添了浓浓的墨香。
晚至民国,这里依然书香浓郁,收藏家、艺术家在此寓居。胡同里还有北平印社。时光荏苒,这里依然诉说着翰墨往事。
东安福胡同北京日报图片库供图
明代绿雨楼“独对南薰”
在安福胡同出现在史籍之前,这里很大可能是以安福里或安福巷的名字存在。
1505年春,28岁的江南才子陆深考取进士,殿试首席读卷官正是内阁首辅刘健。据《弘治十八年进士登科录》,当年的二甲头名崔铣、二名严嵩,陆深排名第八(《明史》言其二甲头名,当误)。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的二十余名同榜进士,循例赴安福里刘宅拜谒座师。
正德三年(1508)夏,已是翰林院编修的陆深也将寓所迁至安福里。《江东藏书目录序》中自述:
正德戊辰夏六月,寓安福里。宿疴新起,命童出曝,既乃次第于寓楼。数年之积,与一时长老朋旧所遗,历历在目,顾而乐焉。
只是世事难料,早在一年半前,因不满权宦刘瑾乱政,刘健、谢迁等一干竑股之臣已愤然辞官返乡了。
嘉靖二十年(1541)四月,陆深以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学士身份致仕,三年后卒于浦东家中,谥文裕。
陆深为官之余,笔耕不辍,史称“为文章有名,工书。”他还是位藏书大家,《中国藏书通史》为之辟有专章。陆氏藏书楼名“绿雨楼”,他为之写下诗文多篇。
《绿雨楼记》,文辞优美,为了解明时文人读书情趣难得之史料,殊可一读:
陆子卜居长安,爰得高楼,硕柱劲梁,下为三室,悉牗其南,高明静虚,是故夏凉而冬温也。登兹楼以望焉,面临广园,南风徐来,城堞蜿蜿,自东直趋,而正阳、宣武二门卓立相向,若两山。
《绿雨楼铭》则言:
客有出安福巷者,见岑楼突起,有槐覆于北檐。问曰:“此谁氏之居也?”应者曰:“松江陆子客。”……铭曰:嘉树嶷嶷,安福之里,有楼言言,与厥树峙,谁其有之,云间陆氏。……斯楼层城为屏,西有玉泉(山名),东有观星(台名),仰瞻帝阍,庶司在下,屋瓦鳞次,广陌膴膴,葺其上区,以藏以修,潜室素轩,皆在斯楼,名绿雨者,厥掇其竒……
陆氏诗文中提到绿雨楼“独对南薰”,“南薰”当指紫禁城西南隅之南薰殿;“仰瞻帝阍,庶司在下”,分指皇城和千步廊两侧中央衙署;又有“登兹楼以望……而正阳、宣武二门卓立相向”。那么,充满神秘感的悠悠古巷究竟位于何处?今犹存否?
找寻答案过程中,我又收获新发现。通过“茶陵诗派”中坚、嘉靖六年(1527)以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身份致仕的一代名臣——石珤所作《移居长安门西安福巷》,可证其曾寓居此巷。诗云:
谁言广陌好,陋巷亦清幽。夜月春长满,晴云昼不收。宫中闻报漏,门外度鸣驺。时复乘间兴,凭轩望五楼。
题目点明“安福巷”位于“长安门西”。诗中且言:“人在宅中,耳可闻宫中报漏;凭轩眺望,目可望午门阙楼。”据此推断,其寓所位于西长安街南侧,靠近“五府”、太常寺(今国家大剧院)一带,与后来安福胡同的位置比较接近。
汤显祖写诗忆旧邸
成书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的张爵《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里,没有记载安福巷,取而代之的安福胡同,它介于西长安街与绒线胡同之间,东起石碑胡同,西至宣武门内大街。
安福胡同正是我所寻觅的目标。
元代以前,这里地处城北郊野。营建元大都时辟为南城垣护城河的一段。徐苹芳先生《现代城市中的古代城市遗痕》谈及:
元大都南城垣西段的护城河遗痕,自东向西为文昌阁、安福胡同、手帕胡同……安福胡同西口正当元大都顺承门瓮城前,斜向西南与宣武门内大街相交。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期间,于永乐十七年(1419)将元大都南城垣向南拓至今前三门一线。原有护城河随之填埋,新老南城垣之间逐渐衍生出一批全新街巷,安福胡同即是其一。
明代安福胡同出现后,因与皇城和中央衙署均仅一街之隔,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深受一众在京官员青睐。除前文提到的三位名臣之外,明神宗万历十一年(1583)春,观政北京礼部的新科进士、抚州才俊汤显祖,亦安家于此,并迎娶了年轻美貌的如夫人——傅氏。比邻而居的是同榜进士、浙江桐乡人钱梦得和沈蒸。这两人后来为官清廉,颇具政声。
过了一段时间,汤氏夫妇移居别处,赋诗《京邸移居,留别比舍钱国贤沈胤盛二兄》,内云:
乔林春鸟接宫墙,道是钱郎并沈郎。庭翠便成交让木,窗虚暗度辟寒香。颜公醉谑宁妨静,顾恺听歌不厌长。别去那堪重唾井,曾从东壁得余光。
某日,汤显祖途经这里,回想不久前夫妻二人新婚燕尔,作《过安福旧邸口号》,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宦学新移近礼闱,行经旧邸思依依。飞帘巷口人曾拂,舞辔街心马似归。粉障自寻题处迹,薰炉重对护时衣。归家少妇迎门问,妆阁帘闲燕可飞。
1584年仲夏,汤显祖授南京太常寺博士,携妇南下赴任。十五年后,汤显祖再次回京城,有感而发下作《都下柬同年三君》,序云:“同年南君、鲁君、刘君,偕予试政礼闱,十五年所矣。俱以县令来朝,困顿流移,可笑可叹!立春岁除,眷焉成咏。”诗中有这样几句:“曲江花老曲台前,试政传看美少年。流涕复来歌笑地,白头相唤起朝天。”经年颠簸困顿,当年的“美少年”变成“白头翁”。故都再来,已不复“乔林春鸟接宫墙”之景象,也没有了“粉障自寻题处迹”的那份闲情。
安福之地在明末甲申之乱中一片狼藉,元气大伤。清初实行“满汉分居”政策进一步使这里积淀二百年的文人气象遗失殆尽。康熙年间学者高层云有“绿雨楼,陆文裕深旧邸,在正阳、宣武二门之间,今失其处”之叹。
北平印社留有墨香
清代乾隆年间,为安置平叛大小和卓有功的维吾尔贵族,安福胡同一带建起回回营。据《日下旧闻考》记载:“乾隆二十五年(1760)奉旨授白和卓为回子佐领,以投诚回众编为一佐领,于西长安街路南设回回营一所居之,共房百四十有七楹。”又于宝月楼(今新华门)对面,大兴土木敕建礼拜寺。
随着历史的变迁,承载着乾隆帝与香妃爱情传说的巍然巨构,仅能通过些许斑驳的老照片窥知一二。时至晚清,西风东渐,风云激荡,满族统治日渐衰落,禁网初开使大批汉族官员重新移居京师内城,沉寂已久的安福胡同再次热闹起来。
以往,人们提起这里,谈论最多的是民国初年附庸于皖系军阀段祺瑞,以徐树铮、王揖唐等为首的安福系政客。1918年,正是因为他们主要活动场所在安福胡同,且以“安福俱乐部”名义开展活动,得名“安福系”。
倘若细细梳理,不难发现:尚有众多社会名流、各界精英寓居于此。譬如,据马勇《梁漱溟传》:“梁漱溟,清光绪十九年九月初九即公元1893年10月18日重阳节,就出生于北京西城安福胡同一个官宦人家的庭院中。”
据恽毓鼎《澄斋日记》1914年5月28日记载:“五月初四日阴,狂风怒号,有发屋拔木之势。傍晚至安福胡同访王聘卿畅话。”
王聘卿即号称“北洋三杰”之首、做过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的王士珍。原来,这位昔日政坛风云人物亦和安福胡同有过交集。
张次溪编纂的《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续编》收录有“鸣晦庐主人”王孝慈所撰《闻歌述忆》,记述了王孝慈于清末至民国初年在京、津、沪多地观摩京剧的感受,涉及众多名家,尤以伶界大王谭鑫培(别名英秀)演出经历记述最为翔实,其中言及:“予至京侍寓安福胡同,遂供职京师。暇更研籀文史,幞被入值,构灯集南田题画诗,为蒋刻《瓯香馆集》所未收者成卷。有余闲,遂将所收英秀戏单,装池成册。”
民国初年,王孝慈任大总统府秘书、国务院佥事等职。他以收藏版画、戏剧、通俗小说类古籍著称。安福胡同距琉璃厂不过二三里,来往十分便捷。或许冥冥之中,明代陆深、汤显祖等先贤余音也会默默相助吧。《鸣晦庐藏曲略目》里就收录有包括汤显祖作品在内的元明清戏剧多部,且版本极其珍贵。
郑振铎回忆:“与余有同好者,在沪有鲁迅、周越然、周子竟诸氏;在平有王孝慈、马隅卿、徐森玉、赵斐云诸氏,搜访探讨,兴皆甚豪。有得必以相视,或一见奇书,获一秘籍,则皆大喜。”
王孝慈因病早逝。为此鲁迅先生在给郑振铎的信中说:“王君生病,不惟可怜,且亦可惜。”
其父王芝祥也值得一提。王芝祥(1858-1930),字铁珊,北京通州人。前清广西布政使。辛亥革命起,赞成共和,被举为广西副都督,既而率军援助武昌起义。1912年8月25日,国民党成立大会在北京湖广会馆举行,其与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等九人推为理事。历任京兆尹、侨务局总裁等职。晚年致力慈善事业。
1932年51期《湖社月刊》登载一则画界琐闻,云:“篆刻家吴迪生,近在安福胡同组织北平印社,精制各种仿古金银铜印,凡龙凤走兽之纽,凡数十种。闻其工匠,皆囊日印铸局之旧人也。”由此可见,安福胡同还曾是北平印社的所在。其发起人吴迪生是齐白石入室弟子,笔者曾见他刻的刘春霖书诗文扇骨,刀锋入骨,功力深厚。
吴迪生还与徐悲鸿等名家多有交往。1935年,徐氏曾以其夫妇属相为题创作一幅《虎与兔》赠之。
多年前,某拍卖会上,有人拍过一件白石老人致吴氏信札。信封上就有“西单安福”“甲七十九号”以及“吴迪生先生启”等字样。
这里出现了“甲79号”的字眼。北京街巷胡同出现现代意义上的门牌号时间并不久远,中华民国三年(1914)一月编印的《教育部职员录》是目前同类史料中最早的实例。
斗转星移,岁月变迁,如今安福胡同格局已产生极大改变。
安福胡同早已分成东西两段,西安福胡同西端退至牛录胡同一线,不及原有规模三分之一。胡同北侧经过改建的一片平房为街道机构办公使用;南侧,东段是在民国时期中央电影院基础上于1960年建成的北京音乐厅,西段有近十所四合院被保留下来。
东安福胡同稍好一些,南侧约二十所旧院落保存尚属完整;北侧则被全部拆除。基于现状,欲查找到前文中所涉众多名人故居,包括具有确切旧门牌号的吴氏旧居,恐怕也是比较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