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承德神童记

发布时间:2025-09-29 11:18  浏览量:1

清乾隆年间,直隶承德府有一王姓儒生,名建,字立本。其人虽功名不显,仅止于秀才,然性情敦厚,诗书传家,在乡里间颇受敬重。王建年至三十,方得一子,阖家视若珍宝,取名文瑞,寄望其能文运昌隆,光耀门楣。

此子自降生起便显不凡。寻常婴孩百日方识人,王文瑞却于三月时,一日乳母抱于怀中,忽闻其清晰吐出“母亲”二字,声虽稚嫩,字正腔圆,举家皆惊,以为祥瑞。待至周岁抓周,琳琅满目之物皆不取,独攀向案几一角的一部《论语》,牢牢抓在手中,不肯释怀。王建心中暗喜,试着念诵书中句读,那幼儿竟咿呀跟读,过耳不忘。未几,《大学》、《中庸》、《孟子》亦能断续成诵。邻里闻之,无不啧啧称奇,皆言王家出了个文曲星。

至两岁,文瑞已不满足于背诵。春日见庭前桃花灼灼,他竟脱口吟出:“枝头点点胭脂色,疑是春君昨夜来。”虽平仄稍欠工整,然意象灵动,童趣盎然,已远超同龄稚子。王建又惊又喜,知此子天授,非比寻常。

王建妻弟,即文瑞舅舅,乃一落拓不羁的文人,性喜游历,见识广博。他对此甥儿尤为钟爱,常自远方归来,携些新奇玩物、异地见闻前来探望。舅舅每见文瑞聪慧,总抚其顶叹道:“此子目光湛然,神情清朗,谈吐间毫无蒙昧之气,绝非寻常孩童。恐是前生为名士,渡那忘川时,机缘巧合,未曾饮下孟婆汤,故携前世宿慧而来也。”家人闻此,多以为笑谈,然观文瑞行止,又觉此言非虚。

一日,舅舅盘桓数日欲归。时值暮春,杨柳依依。小文瑞送舅舅至村口河梁之上。舅舅俯身欲抱,文瑞却摆手制止,他独立于堤岸,望着汤汤河水,小大人般拱手作别,随即朗声吟道:

“喜闻舅舅来,愁说舅舅去。

携手上河梁,江波若有泪。”

四句出口,舅舅顿时愣在当场。前两句直白如话,道尽小儿女对亲长来去的真挚情感;后两句意境陡转,“江波若有泪”五字,将离愁别绪投射于浩渺江波,使无情之水似也含情,悲悯动人。其情之真,其思之奇,其境之远,岂是两岁稚童所能有?舅舅眼眶微湿,紧紧握了握文瑞的小手,叹道:“痴儿,痴儿!汝之前缘,吾虽不知,然此灵性,必非无因。”遂怅然而别。

自此,“神童”之名不胫而走,传遍乡里,甚至惊动了府县。时有文人雅士、好奇乡绅慕名而来,或欲一试其才,或单纯一睹风采。王家时常宾客盈门。来客或出上联“池中荷叶鱼儿伞”,文瑞不假思索,对曰“梁上蛛丝燕子帘”;又或以“高山”为题令其作诗,他略一沉吟便道:“叠嶂穿云去,虚怀抱月眠。不知天地外,更有几重天?” 诗意超拔,颇有出尘之想。

然文瑞终是年幼,臂力腕力未足,无法提笔书写。所有诗作对联,皆凭口诵,如风过竹林,虽留清响,却无痕迹。王建曾尝试代为记录,然文瑞出口成章,速度极快,往往记下后句,已忘前篇,且他不喜重复,一首诗吟过便不再提。故其所作诗词虽多,能完整流传下来者,不过十之一二,时人皆引为憾事。

光阴荏苒,文瑞迎来三周岁生辰。他已能自行阅读家中藏书,言谈举止,愈发沉静,眉宇间常凝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思索神情。

一日午后,王建正于书房教导文瑞认字,文瑞忽仰面问道:“父亲,我与那秦涧泉相比,何如?”

王建闻言,心中猛地一沉。秦涧泉,乃乾隆朝名满天下的才子,名大士,号涧泉,诗书画三绝,名动公卿,其人才思敏捷,轶事流传极广。儿子突然提及此等人物,王建只觉突兀,且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他放下书卷,正色道:“我儿切不可妄自尊大。秦公乃前代名士,学富五车,功成名就。汝尚在稚龄,虽有些许聪慧,不过是蒙天所赐,将来还需寒窗苦读,修身立德,方有望与古之贤者比肩。此时便生攀比之心,实非君子之道。”

文瑞听罢,默然良久。他走到窗边,望着庭中一隅天空,小小身影竟透出无限落寞。他未曾反驳父亲,只是低声自语,那声音轻若蚊蚋,却又字字清晰,敲在王建心上:

“既然比不上他,作诗还有什么必要?”

停顿片刻,他像是为自己鼓劲,又像是宣泄某种积郁已久的不平,声音略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彼大丈夫也,吾大丈夫也,吾不畏彼!”

此言一出,王建愕然。此话前半源自《孟子》,“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本是言说人皆可为尧舜的浩然之气,但从这三岁孩童口中说出,对象直指百年前的秦涧泉,其语气中的较劲、不甘与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宣告,令人心惊。这绝非孩童戏言,倒像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与宣言。

自那日之后,王文瑞竟真的闭口不言。无论父母如何焦急询问、诱导,他只是摇头,或凭几默坐,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仿佛神游天外。他不再读书,不再吟诗,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只余下一具迅速枯萎的躯壳。

三日之后,这个曾惊艳了承德一方的神童,悄无声息地夭逝了。没有病痛,没有挣扎,就像一盏耗尽了灯油的明灯,悄然熄灭。

王建夫妇悲痛欲绝,乡里闻者,无不叹息。

后来,那位舅舅闻讯赶来吊唁,听闻文瑞临终前数日的异状及那番关于秦涧泉的言语,他沉默良久,对王建及众人叹道:

“昔日我疑他乃前生名士,未饮孟婆汤。如今观之,恐非虚言。其所言‘吾不畏彼’,其中或有深意。或许,文瑞前生便与那秦涧泉处于同一时代,文名才气皆被秦公所掩,郁郁不得志,终其一生未能超越。此番携宿慧转生,本是欲再争高下,重续前缘。然他毕竟童体,心智虽存,却受限于幼弱之身,偶露之才华已惊世骇俗,然其自身或感与前世巅峰仍相去甚远,抑或是忆及前生憾事,心结难解。那一声‘比不上他’,是认清了此生或许仍难逾越的现实;而那一声‘吾不畏彼’,则是前世不屈魂灵的最后呐喊。心气太高,而机缘不至,执念过深,反伤根本。此非夭亡,乃是‘心殁’啊。”

众人听罢,皆默然无语。回想那孩子短暂而绚烂的一生,如夏夜流星,划破长空,璀璨夺目,却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关于前世今生、才名与执念的凄美传说,在承德的山水间,低回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