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最不要脸的将军,抄家那天,他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发布时间:2025-07-01 23:05 浏览量:1
我爹简直是王朝里脸皮最厚的将军。
抄家那日,他跪在金銮殿前跟皇上耍赖,脑门磕得梆梆响:"婉君不是老臣亲生的,要砍头可别带上她!"
龙椅上传来瓷器碎裂的闷响,皇上把茶盏重重一掼:"准了!"
刚保住我这个假闺女,我爹立马蹬鼻子上脸,又扯着嗓子喊:"还有小禾!那丫头还没入成家族谱,也算不得我家的人!"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老东西当年定是皇上心尖上的宠臣。
您瞧圣上太阳穴突突直跳,到底从牙缝里挤出个"可"字。
谁料想皇上的纵容竟养出个得寸进尺的混账。
我爹脑袋往青砖上一砸,震得玉阶嗡嗡作响,竟开始数落起结发妻子:"圣上明鉴!臣要休妻!"
"你又要作什么妖?"皇上额头青筋暴起,抓起镇纸就砸。
"臣……臣有难言之隐啊!"我爹捂着流血的脑门,破罐子破摔道:"臣不能人事!那婆娘早给臣戴了绿帽,成恕君根本不是臣的种!"
好家伙,三言两语把全家摘得干干净净。
皇上要是再点头,这场声势浩大的满门抄斩,到最后竟只砍他一个光杆司令。
"好!好!好!"皇上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抓起奏折劈头盖脸砸过来:"成爱卿一家真是……命途多舛啊!"
我瞧着龙案后那张铁青的脸,心说都这光景了,这老货还敢自称"爱卿"。
我爹磕头如捣蒜的功夫可不是盖的,但凡遇上说不清的烂账,他准能借着这股不要脸的劲头装晕。
果不其然,镇纸"咚"地砸在他锃亮的额头上,这老小子两眼一翻就躺平了。
皇上给他气得直扶额,估计真要晕过去了。
最后关头,我那对养父母和便宜哥哥到底没逃过鬼头刀。
说来可笑,满门抄斩的圣旨落下,活下来的竟是我和真千金——全因我早被逐出族谱,而真千金压根没来得及入谱。
此刻我和成雅禾大眼瞪小眼,足足对视了半柱香。她不屑开口,我亦无言以对。
就在昨日,我们还是世人眼中不死不休的宿敌,转眼却成了彼此唯一的浮木。
说起我和成雅禾的交情,真真是淡如清水。拢共就见过三回面,还次次尴尬。
头回见面最是热闹。她带着真千金的身份,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找上门来。那场面,跟唱大戏似的。
没等我回过神,假千金的身份就被戳破,当天就被打发到城外庄子。这出真假千金的戏码还没开场,正主儿就已大获全胜。
她心里是否得意?我无从知晓。反正我半点不难过——被送走那日,将军府可给我备了十二口樟木箱的嫁妆。
我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稀里糊涂过了十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各归各位,不是天经地义么?
偏生将军府那帮情深义重的,非要整些幺蛾子。
我在庄子才住三日,那位叫了十几年"哥哥"的成恕君就哭上门来。
"婉君啊!"他哭得惊天动地,活像被踩了脖子的驴:"哥本想劝小禾留你,可看见她满身的伤疤,满手的茧子……哥心里难受啊!"
我望着屋里雕花拔步床,摸着锦缎被面,再看看堆满奇珍异宝的库房,面无表情道:"我真不苦,你们四个好好过日子就成。"
这话要笑着说,或许还能算安慰。
可我这副漠然的神情,落在成恕君眼里,倒成了赌气闹别扭的铁证。
"妹儿啊!"他抽着鼻子嚎得惊天动地,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可不能不要哥哥们啊!咱们婉君笑起来最是好看,跟天仙似的!"
我差点被这番肉麻话激得打哆嗦。他怕是哭糊涂了,我何曾对他展过笑颜?
打记事起,我就没学会怎么哭笑。将军夫妇曾急得满城找大夫,生怕是我这怪胎沾了他们的杀孽。如今真千金回府,他们总算能松口气——这冷心冷情的怪物,合该滚得远远的。
要说全无感触倒也不至于。可他们待我再好,我回馈的温情也不过十之一二。眼下还肯供着我这个冒牌货,已是仁至义尽。若还盼着我回去碍眼,那才叫怪事。
"婉君,往后……你可得自己顾好自己喽。"成恕君临走前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定是他总往我这跑,惹得新妹妹不快。这不,成雅禾到底找上门来。
这是我们头回正经说话。若说将军夫妇是矜贵玉雕,成恕君是憨傻泥人,这位真千金便是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灼灼逼人。
她生得极好,是那种在泥泞里挣扎着向上攀的野性美。倒真像将门虎女。
"我知你恨我。"成雅禾开门见山,柳眉倒竖:"他们越说你无辜,我便越恼你!日日见着你,倒像时刻提醒我受过多少委屈!"
流落在外这些年,她浑身是疤,眼底却烧着团火。我倒佩服这股子倔劲儿。
"我为何要恨你?"我着实不解。
她愣了愣,像被戳破的皮鼓:"你……你装什么傻!我绝不容你回府!"
那时她怎会料到,莫说回府,连将军府都要化作飞灰。
抄家圣旨下来那日,成家百年基业化作乌有。唯有我这庄子幸存——原是太后赏的县主封地,不在抄没之列。
爹娘兄长皆入大狱,秋后便要问斩。我望着无处可去的成雅禾,终究开了口:"留下吧。"
她往嘴里扒着饭,含糊不清地呛声:"别以为施舍口饭就能如何!这本就该是我的!县主之位,这庄子,统统该是我的!"
我慢悠悠撂下筷子:"将军府养我这些年,供你顿饭原是应当。只是……"
话未说完,她已翻着白眼学舌:"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轻笑摇头:"自然不是应当。如今庄子空有壳子,银钱早被抄尽。你若不想法子赚钱,我可养不起你这尊大佛。"
成雅禾瞪圆了杏眼,米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本想骂我忘恩负义,可细想想,我们之间确无恩义可言。
"爹娘!"她突然梗着脖子喊:"他们好歹养你一场!将军府这案子蹊跷,你就没想着查查?离斩首可没几日了!"
我听得一愣,差点被她气笑:"圣上定的罪,大理寺办的案,你当我是能翻云覆雨的活神仙?"
成雅禾急得直跺脚:"你就打算干看着?"
我斜睨她一眼:"不然如何?学那戏文里的痴儿怨女,撞宫门前的鸣冤鼓?还是学山匪蒙面劫法场?真要如此,爹那三个响头可就白磕了。"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姑娘突然扭捏起来,绞着衣角嗫嚅:"二皇子……他总归是你未婚夫婿,你去求他……"
她口中的二皇子顾翊升,原是圣上乱点鸳鸯谱的产物。
自打假千金身份曝光,这位殿下倒好,一面嚷着"此生非卿不娶",一面又对真千金献尽殷勤,美其名曰"心怀愧疚"。
我实在不懂他愧疚个什么劲儿。合着全天下的便宜都要被他占尽?既要立痴情牌坊,又要扮救世主,真当旁人都是傻子?
成雅禾显然也懵着,否则怎会说出这般糊涂话。她恨我夺了她十五年荣华,偏生又学人摆起正主的架子,连未婚夫婿都要塞给我。
这死丫头,倒会挑拣!好的坏的都想抓在手里。
要说成雅禾最恼人的本事,便是能轻易勾出我的火气。爱恨需得情深,偏生我这颗心冷得像块石头。
可怒火不同,就像走路踩着狗屎,不必对那坨屎有情,却照样能恶心得跳脚。
幼时看戏文,看才子佳人哭哭啼啼,我总觉着好笑。
可若见着主角被逼无奈委曲求全,我倒能气得摔杯子——倒不为他们伤心,单为那憋屈劲儿窝火。
如今成雅禾这出"落魄女舍身救双亲,痴情郎求旨赦罪臣"的戏码,可不就是照着话本子抄的?我才不干这等窝囊事,真当我是面团捏的,由着他们父子揉搓?
只是眼下还需稳住她,我抿了口茶,慢悠悠道:"且不说卖不卖身的事。你到府里这些时日,可见爹何时这般窝囊过?你当满门抄斩是过家家,还能三番五次讨价还价?"
成雅禾总算开了窍:"你是说……爹和圣上在做戏?"
我指尖轻叩桌面:"等着瞧吧,不出半月,斩首必会改成流放。至于流放之地……"我望着窗外南飞的雁阵,轻笑:"八成是南疆。"
这事说来话长。
前朝时大越铁骑踏破我朝七城,是爹娘如天神降世,将那群蛮子打得抱头鼠窜。
娘亲一杆银枪挑落大越王首级,屠尽半数精锐,这才逼得大越归还三城求和。
如今虽休战多年,可那最后一城,仍像根刺扎在两国咽喉。
大越人究竟是真心归顺还是假意臣服,我拿不准。
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他们与成家结下的是血海深仇,怕是恨不能将我们全家活剥生吞。
圣上此番,怕是要拿爹娘作饵,诱那大越人上钩。
你想啊,大越人眼瞅着天朝良将凋零,皇帝又昏聩到自断臂膀,此刻不正是他们挥师南下的绝佳时机?
更遑论灭族之仇当前,仇人近在咫尺,这等天赐良机,他们岂能按捺得住?
南疆那座孤城,始终是圣上心头刺。唯有等敌人先亮出獠牙,我朝方能名正言顺地挥师讨伐。
这本是使臣惯用的伎俩,谁料想我爹这把老骨头,竟还要客串一回挑衅的角儿。
这些弯弯绕绕,再配上成恕君那日意味深长的告诫,我才斗胆做了这般推测。
当然,这些宫闱秘辛若要掰扯清楚,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抿了口茶,只对成雅禾吐出三个字:"我瞎猜的。"
见她脸色发黑,又忙不迭补了句:"大越人要如何动作,我委实猜不透。但有一桩是明摆着的——若爹娘兄长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姐妹俩便是圣上最后的鱼饵,专等着钓那些复仇心切的大越人上钩。"
话音未落,成雅禾已然面如死灰:"这么说……咱们是圣上攥在手里的人质?"
说是人质,又不尽然。自古君王遣将,必留家眷在京,既是恩宠的象征,更是拿捏将帅的筹码。爹娘如此,历代名将皆如此。
可这话落在成雅禾耳中,却成了弃子的铁证。她自幼流落在外,最是怕被抛下。
我倒觉得稀松平常:"你回来前,我都当过七八回人质了。要不你以为这县主封号从何而来?既是赏赐,更是枷锁。"
成雅禾头回知晓,成家小姐的尊荣背后,竟是这般血淋淋的交易。她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你倒看得开。"
"这有甚看不开的?"我往她杯中续茶,"舍车马保将帅,本就是常理。若我坐拥天下,也得这般行事,何苦与自己置气?"
见她仍绷着脸,我只得宽慰:"能当第二波鱼饵已是造化,至少眼下咱们是安全的。爹娘此去虽凶险,可你当圣上真敢让他们送死?真要如此,头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边关二十万将士。"
这话却未让成雅禾舒展眉头:"边境刀剑无眼,娘亲她……"
"停!"我忙打断她,暗道这丫头当真是养在深闺不知事,"娘亲可不是什么弱质女流!你且说说,满朝文武加上边关二十三位将军,缘何独独成家敢称将军府?"
只因成家一门三杰,便连那哭起来如驴鸣的成恕君,也是正儿八经的将军!
成雅禾显然不信。她归府半载,见着的娘亲永远是端庄持重的当家主母,哪见过沙场点兵的飒爽英姿?
我无奈,只得与她细说当年——娘亲如何单手制服暴走的成恕君,爹爹怎样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还有成恕君那手出神入化的回马枪。
成雅禾眼波流转间似已为我言语所动,却又难掩眸底惴惴,迟疑着问道:"倘若你料错了呢?若圣上根本未有这般周全思量,万一是存了铲除成家的心思......"
我双手一摊,笑得云淡风轻:"怕甚么?大不了依着圣上那斩草除根的惯例,你我命不久矣,黄泉路上倒还能做对鬼夫妻。"
这话可捅了马蜂窝。她气得柳眉倒竖,想骂我又寻不出合适的词儿,气得直跺脚:"谁跟你做夫妻?你这没心肝的冷血货,脏心烂肺的,活脱脱就是头白眼狼!"
我嘴角噙起一抹精心雕琢的笑意——这本是为成恕君预备的见面礼,谁知天意弄人,竟只能便宜了他妹妹:"承蒙夸奖,愧不敢当。"
夜深人静时,成雅禾已沉入梦乡,我却辗转难眠。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却也句句藏拙。
尚有一事未曾相告。
爹娘南下之路确实荆棘密布,可留守京城又岂能高枕无忧?大越人素来睚眦必报,我与雅禾怕也难逃报复。所谓"两波鱼饵"之说纯属子虚乌有——大越人手段狠辣,断不会网开一面。如今成家已是树倒猢狲散,待他们在边境对爹娘下手时,城中必混入内应,我们这对孤女便是现成的靶子。
祸不单行,此之谓也。这正是我收留雅禾的深意所在。真到危急关头,她便是我金蝉脱壳的妙计。横竖要当饵,多我一个也无妨。何况我早与她说得明白:"舍人为己本是常理,若换作是我,照做不误,又何须自恼?"
果不其然,未及旬日,陛下"念成家功业,特典恩赦"的诏书便传遍京城。将军府一门三口就此踏上南迁之路。
本以为风波暂歇,至少在大越人行动前,我与雅禾能得几日清净。谁知天意弄人,顾翊升竟拖着他那副病容登门造访,瞧着像是病入膏肓。可我偏生没半分同情——只觉他那病弱模样,倒像是精心设计的舞台效果。
果然,这位二皇子即兴演绎了一出催泪大戏。他眼波潋滟地在我们之间游移,可惜我与雅禾形同陌路,各自站得老远。他左顾右盼的模样,倒像是戏台上的花旦。
"婉君、小禾,为兄实在尽力了。勤政殿外跪求两日,终究只为成家求来流放恩典,未能洗脱罪臣之名。"言罢还假意咳嗽两声,端的是我见犹怜。
若非早知顾翊升底细,又洞悉陛下算计,单看他这番表演,倒真要信了三分。
雅禾素来藏不住话,当场就要揭穿。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连拖带拽往灶房带,边走边骂:"成雅禾,你还有没有规矩?二皇子抱病登门,纵使我家道中落,难不成连杯茶水都舍不得?"
顾翊升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大约以为我是因他与雅禾亲近而吃醋。说不定他还很享受这种"争风吃醋"的戏码。
关上灶房门,雅禾趁机甩开我:"他分明借圣上与爹爹的计谋邀功,还妄想我们感恩戴德,我为何不能拆穿?"
我哪有闲情逸致与她絮叨?只得将道理掰开揉碎:"顾翊升胆敢行骗,皆因埋伏大越乃朝廷机密,本就不该为我们所知。此事自始至终皆被蒙在鼓里,如今敌明我暗,你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于大局何益?倘若传至御前——"我冷笑一声,"皇上岂会认为爹娘忠心耿耿?只道是将战时机密泄于我等无关之人。"
成雅禾显然未曾思及此节,气得脸色铁青,盯着我煮沸的水壶嘟囔:"京都人怎生这般弯弯绕绕?我们青州人向来快人快语。"我懒得理会她的酸话,趁热打铁道:"皇上的思虑必更深远,此事纵然知晓也须装作懵懂,明白么?"
这模棱两可的说辞彻底搅乱了成雅禾的心神,她迟疑道:"所以...我究竟该知道还是不该知道?"我无暇与她纠缠,径直道:"顾翊升那边且敷衍几句,赔个笑脸便罢,他总不至于太过分。"
成雅禾依言捧茶相迎,至于那茶盏里是否被她动了手脚——我懒得计较。若非顾忌茶汤颜色,她怕不是要将锅底灰都搅进去。可事实证明,我终究低估了某些人的厚颜无耻。他非但蹬鼻子上脸,竟还妄图登天!
顾翊升接过茶盏,竟真将自己视作救命恩公,更口出狂言要我与成雅禾共侍其侧。他振振有词:"婉君、小禾,我非趁人之危之辈。总有一日你们会明白,不过是个名分罢了,我不在意。纵使你们心存怨怼,待入我府中,生米煮成熟饭......"
此言一出,我更确信他在欺君罔上。若皇上真令家父效力,断不会提出让两位未来功臣之女屈身做妾的荒唐要求。顾翊升临走时,美其名曰给我们思量时辰,却遗下两袭水红嫁衣。
其实早知自成雅禾归家后,他便心神不宁。起初死活不肯退婚,摆出一副情深义重之态,待见了成雅禾,便开始摇摆不定。说到底不过是贪心作祟,既垂涎成雅禾的美貌,又舍不得我的才情。妄图鱼与熊掌兼得,却无那等本事。
如今竟让他觅得良机!只要瞒过我们,先将人骗进府中,待生米煮成熟饭,我们自成了他的掌中玩物。我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徒!他口口声声不在意名分,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自然不在乎,女子一旦嫁人何来回头路?何况是被贬为妾室的奇耻大辱。他却能赚得个重情重义的美名!
"恐怕在他看来,将来我们还得争个高低,为谁做正室打个头破血流?"我冷笑,"说到底他是皇上的亲儿子,名分既定,皇上还能为我们做主不成?"
成雅禾气得浑身发抖,撸袖就要往外冲:"无耻之徒!我非在路上埋伏他不可!"我急忙扯住她:"打他一顿又能如何?爹在金殿求情时,皇上故意含糊其辞,婚约依旧有效。只要这婚约不废,待爹娘从边关归来,我们中必有一人要嫁过去。"
成雅禾恨恨道:"婚约是你的,要嫁也是你去!"我思忖片刻,忽而笑道:"你还要脸不要?"她一怔,旋即会意,咬牙道:"横竖...我也不要了!"
这世间事,原就不止一条出路。不要脸面,未必没有生机。我挽着成雅禾,发髻散乱,素衣简装,踩着长安街的青石板路,径直朝圣上赐予顾翊升的府邸走去。
我们要闹得满城风雨,定要叫所有人都瞧见——瞧见这两个落难将军府的孤女,是如何一步一步,昂首挺胸地走向那龙潭虎穴!
我们此番前来,不是哭哭啼啼申冤告屈的,那太卑微,太自降身价。
我们俩呀,自认为最懂得见机行事、审时度势,所以我们来这儿,只为一件事——退婚。退掉顾翊升和成家大小姐,也就是成婉君的婚约,这是理所应当。
如今成家已不复往昔辉煌,我们这般境地,又怎配得上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皇子呢?
还记得顾翊升曾洋洋得意地说过,成家既然败落了,我们确实已没有资格再担正妻之名。
那与其日后被逼迫着,像个货物一样被抬进府里做低声下气的侍妾,受尽屈辱和冷眼,倒不如现在就聪明一些,自请退婚。
想想从前,若是有人胆敢提出退婚,那可是对皇家威严的大不敬。
可如今形势变了,时移世易,是我们自己觉得配不上这皇家门第,心甘情愿地主动退婚,这可是为皇家着想的美德呀。
这或许是如今我唯一能够抓住的机会,趁机摆脱这莫名其妙的婚约。
于是,我和成雅禾径直走到府邸门前。
我紧紧捧着当年皇帝御赐的信物,那是我多年来一直贴身佩戴之物。
此刻,我将多年的委屈、不甘与决绝都融入每一个字里行间,言辞谦卑到了极点,只求能够顺利退婚。
“罪臣之女,承蒙皇恩开赦。”我声音略微颤抖,却又无比坚定,“不敢再抱有高攀皇家的妄想,唯有退婚,方能不辱皇家门楣。”
我深知,这件事牵动着皇家颜面,若是真能闹得惊动皇上,那顾翊升平日里的那些所作所为,也就无所遁形。
当然,若此事并非皇上授意,那便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先把事情闹大,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我心想,顾翊升啊,你平日里总是偷偷摸摸地使些阴谋诡计,妄图空手套白狼。你以为能白捡两个心仪却骗不到手的姑娘,还能附带一个即将立大功的岳丈。你可曾想过,你将我们姐妹俩当成妻子,却又如此算计,我们岂不是成了你手中的人质?
就算我爹娘日后得知,想要追究到底,也只能投鼠忌器。
此刻的顾翊升气得浑身发抖,可毕竟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对我们这两个弱女子怎么样。
只见他恼羞成怒之后,又只能灰溜溜地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极不情愿地把我们迎进了府里。
一进府,他便看着我们,满脸不耐烦,语气急切地说道:“婉君,小禾。何至于此啊?现在可不是你们耍小性子的时候,你们就不能信我这一回吗?你们知不知道,要是事情闹到无法收场,那会有怎样的严重后果!”
他这般虚情假意,我在心里暗暗冷笑。
哼,当初他阳奉阴违、两头欺骗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可曾考虑过后果?现在倒好,事情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了,就开始假惺惺地装好人,担心后果了。真是可笑至极,无耻至极!
我在心里愤怒地咆哮着,可表面上还是保持着镇定。
我一家三口为南国出生入死,他倒好,竟打起算盘,算计坑骗成家女儿双双给他做妾。
如今事情败露,他竟将自己造成的后果一股脑儿往我们身上推。
他要是有点担当,就不会在我和成雅禾之间摇摆不定;要是有点良知,也不会这般算计成家儿女。
这样的人,如何能托付终身?
他趁机骗婚,我就顺势退婚。
反正在皇上面前,儿女情长并非大事,情场风月不过是一个男人的点缀。
但一个皇子为儿女情长欺君,一个儿子为儿女情长瞒父,绝不能被原谅。
这才是顾翊升口中的“事情没法收场的后果”。
可这后果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见在我这儿说不通,他便把目光转向成雅禾,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似乎认定,成雅禾这种出身坎坷、没见识过京都繁华的女子,就该对他倾心,就该在他求而不得后还死心塌地。
“小禾,我心里真的有你。要不是当年抱婴错换,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别急着拒绝,我向你保证,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我对你的怜惜与爱意,并不因名分而有改变。
哪怕你是罪臣之女,我也会给你应得的。”
成雅禾此刻无辜极了,满是甩不掉狗皮膏药的无奈。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了?”
顾翊升这才明白,我们根本不是来和平退婚的,而是要把事儿闹大。
事已至此,哪怕为了以后的计划,皇家也不可能再认下这门亲事。
但我还是小瞧了顾翊升的无耻程度。
他竟妄图指使手下拿住我们,以便施暴。
“你们既然进了这门,我就当纳妾仪式已妥,两位爱妾如此贤惠,都替我省了轿马钱。”
哼,他这是打算先毁了成家女儿的清白,然后凭借上位者的身份坐收渔利。
到时候,我们似乎除了委身于他别无出路。
在他眼里,这甚至都不算强迫,不过是提前行使自己的“权利”罢了,上位者总这般自视甚高。
千钧一发之际,成雅禾一个箭步上前,拖住了一名侍卫。
她久混市井,打架靠的都是些野路子。
她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向我呼救:“快跑啊,你先跑!
你要是敢不回来救我,我就……”
她实在想不出更有威慑力的威胁词句,情况又万分危急,只能急得直喊:“快跑啊,你给我跑啊!”
我却纹丝不动,这既非出于义气,也不是被感动,实在没必要。
我一掌打开挡在我们面前的侍卫,将成雅禾护在身后。
“傻丫头,我以前不是和你说过吗?成家一门三杰,哪怕最不成器的成恕君也是个将军,好歹我也是将军府的女儿。
而且,我对自己的命比你想象中更珍惜,没十足把握,我怎敢带你涉险?”
成雅禾一脸激动,看向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崇拜。
“这么多人,你真能打得过?”
我一把夺过离我最近的士卒手中的刀,朝她冷哼一声。
“你当我赵子龙啊,亲王府里侍卫没一千也有八百,只有傻 缺才会跟他们拼人海战术。”
说着,我反手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挑衅地望向顾翊升。
“你说说,是你现在去向皇上请罪,事情更严重,还是我血溅当场,后果更难料?
我若是死在这儿耽搁了皇上的大事,你又怎好过?”
顾翊升慌了神,他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骗,不过是想打信息差的主意,哪曾想我们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
他还妄图反咬一口。
“大事……你们都知道了?
成将军竟然将军事机密告知两个女儿,也不知我父皇会作何感想。”
我才懒得理他放屁。
“哪里哪里?这些不都是殿下您告诉我的嘛。
没想到殿下为讨好一个女子,这般机密都肯托付,当真是情深意切啊。
婉君感动得很呢……”
如今要是我俩走人,他也就只是因情所困,一时糊涂。
但若是真见我血溅当场,那他便是为满足一己私欲,逼死忠臣良将之女。
想必皇上和爹爹就算私交再好,也难以全心全意地与他抗衡大越了吧?
毕竟,君臣之间的情谊本来就微妙得很。
事情发展至此,他还妄图打感情牌。
“婉君,咱们之间情谊深厚啊。
我只是实在喜欢你,实在不想失去你……”
我把刀刃再往脖子上挪了挪,在我眼中虽瞧不见,想必已经渗出不老少的血痕,毕竟这一动真格就很疼。
“殿下,咱们相识多年,您的人品我还不了解?我知道您这是下不了手。
放心,既然我对自己都能下得去手,对他人的处置,就更不在话下了!”
成雅禾这会儿可比顾翊升都急:“别别别!你怎么还真……”
我们就这般走了出去。
我顶着一脖子的血,在围观众人面前,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摆出一副自责忏悔的模样。
我虽不理解感情,但却擅长洞悉与利用感情。
“罪人成婉君,有负皇恩,无颜面圣,特来退婚,再此拜谢吾皇。今日婉君以血还情,与二殿下再无瓜葛。”
我做这场戏,一是给圣上台阶下,二是坐实自己的知情,陪他们一块儿演这出戏。若陛下懂得抚慰忠臣,就不会把顾翊升的罪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回了庄子,成雅禾赶忙翻箱倒柜找药。
“你不是说你最惜命吗?就这么惜呀?当时刀刃要是再深一点,你就见阎王了。”
我理所当然地说:“安全的时候自己的命最重要,不安全的时候任何人的命都不重要。我最讨厌被别人掌控,被别人逼迫。”
成雅禾眼泪汪汪,看着我,似感动,又似有些惧怕我:“你,要是今天他不放人,你不会真的……”
我仰头任由她为我清理伤口:“不会啊,我本打算若他不放人,就先杀你儆猴,若还不放,等你死了,我直接提剑杀人。没了你这个累赘,我杀出去生还的可能还是挺高的。”
我并无玩笑之意,这确实是大实话。
我和她之间,本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关系。
但成雅禾却没生气,虽装得极为恼怒:“你还真不如拿刀架着我。成婉君,你讨厌极了,越来越讨厌了。你让我甚至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讨厌你,这一点最令人讨厌。”
我没再言语,毕竟说话牵动伤口,疼痛难忍。
可成雅禾却把我的沉默当成另外的意思,瘪瘪嘴,极不情愿,但还是解释道:“你其实没那么讨厌……”
我依旧不想说话,可点头摇头都疼,只好抬手拍了拍她的头,表示我知道了。
其实我没一开始就把刀对着成雅禾,只因危急关头,她决定自己留下,让我先跑。既然如此,我觉得自己也不应将刀刃指向她。
大概就是夫子教的,来而不往非礼也。
或许成雅禾也深知晓这个道理。
于是今晚,她悄悄爬上了我的床。
确切地说,她是赌气似的,把自己“砸”在我的榻上。
“成婉君,今天算咱们俩扯平了,我还是决定要讨厌你!”
我闭眼养神:“哦,那你们青州人还挺特别的,大半夜与讨厌的人同床共枕。”
她往外挪了挪,尽量与我无肢体接触:“那是因为我发现有人比你更讨厌,你在我的讨厌名单里都不够看。”
身边多了个人,我有些不自在。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多问她几个问题,就当听睡前故事了。
“成恕君说,你之所以讨厌我,是因为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多到他都不好意思开口劝你了。”
成雅禾这个火爆性子竟然沉默片刻:“我是吃过很多苦,但我讨厌你不全都因为这些。”
我侧身对着她,默默表示我在认真听。
本来想闭眼,犹豫了下还是睁开,我怕自己真睡过去。
“当年娘在青州,和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一同生产,因情况紧急,人手又短缺,两人只得共用一个产婆。偏生那产婆粗心,竟抱错了你我。我在青州艰难挣扎多年,长大后流落京城,偶然见过娘亲一面,发现面容竟有七分相似,这才上门相认,滴血验亲。”
她说到这儿,停了好一会儿,问我:“这就是我当时上门讲的。故事,对吧?”
我“对”字还未出口,她就急忙抢话,语速飞快:“可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娘……我是说青州的那个娘。从小她就对我特别好,就算家里再穷,她也不舍得让我做半点活计。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或者想学什么就算她从牙缝里挤,也不会亏待我。」
「她总跟我说对不起,说没能给我更好的生活。每到这时候我就抱着她,我说我才不稀罕什么好生活,我娘就是世上最好的娘。只要在娘身边,每天都是最好的日子。」
「可是娘她病了,病得很重。药好贵呀,只吃了一个月就把家里吃净了。我得赚钱,只要是给钱的活我都做。洗衣,跑腿,求人带我上街打靶式卖艺,我连小偷都当过,就差没去跪地乞讨了。」
「后来实在没有钱了,只好赊账,赊账也赊不起了,我就上山,去悬崖峭壁,去最危险的那些地方采药,再供给药铺,才能换娘的一剂药。那么高那么陡的地方,有一次我摔下去……」
她其实不善于在人前吐露脆弱,心里的不甘支撑着她说了那么多大概就是极限了,于是略过了这些,也吞下了自己的眼泪。
「我还是没能救回娘,她那天吐了特别特别多的血。她还是跟我说对不起……」
我已经猜到了,甚至不忍心她再讲下去。「不忍」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情绪,我并不熟悉该怎么处理这种感觉。
于是我接了过来她的话:「她向你道歉,因为当初是她换了我们两个」
成雅禾吸了吸鼻子,借着月光,我能看见她眼里闪闪发亮的东西:「是啊,多年来我以为的疼爱,其实只是她对我的补偿?补偿我原应该有的生活,也补偿她自己对另一个女儿无处安放的母爱。」
作为她口中「另一个女儿」的我,此刻无论说什么,好像总也词不达意。愧疚,这又是一种新的感觉。
但其实前面这些都不是成雅禾最在意的:「娘说对不起,一直说对不起。直到弥留之际,她开始求我。她说她没有颜面阻止我去认亲,只求我一件事。」
她求成雅禾不要说出换婴的真相,就只让将军府的人以为这是一场意外。
那个与我素未谋面的妇人,还来不及被我唤一声母亲的人。
她临终之前还在担心我,怕真相会让将军府对我产生芥蒂,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哀求这个被她亏欠了一生的另一个女儿,求她守住这个秘密。
成雅禾心有不甘:「她没有抱过你,没有疼过你,没有哄过你,甚至你们两个再也没有见过面。可她还是爱你,尽一个母亲最大的热忱。」
她转过身来,我们就这样对视:「青州到京城的路太远了,也太难了。有好几次,我都险些死在路上。支撑着我一口气闯过来的人,是你。」
她想来看看,她想知道这个代替了自己的女孩儿,这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也想过很多种可能,知书达理的,活泼娇俏的,温柔贤淑的,甚至可能是刁蛮任性的,蛇蝎心肠的……
可她唯独没想过我是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是这样的?我以死相逼让爹娘赶你出去,你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不会不舍,不会彷徨,更不会难过。」
她终于哭了,对着我这个长久以来的假想敌:「你凭什么是这样的?你一个连感情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凭什么有那么多人爱你?」
一时间有太多感觉涌过来,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我第一次觉得无所适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竟也流了满脸的泪。
我真心实意地想道歉,却觉得一句对不起远远不够。我真心实意地想安慰,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她。
我太过笨拙,只能最直来直去地问:「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成雅禾的眼泪流进枕头,拒绝了我:「可是我讨厌你并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我没办法说服我自己,所以你做什么都没有用。」
那也没关系,我说:「那就讨厌我吧,在你和自己和解之前,不要有任何愧疚和挣扎,理直气壮地讨厌我。只要你想,我全盘接受你的任何报复。」
成雅禾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试过了,没有用。」
平心而论,成雅禾并没怎么报复过我,最起码我没有感觉到。
「我不让兄长探望你,可是他每次都去。倒也不骗我,每次见完你就来跟我道歉。我只有加倍看紧爹娘,可是他们每次看向我,我都会怀疑,
他们会不会在想念你?他们会不会透过我在看你?慢慢地我发现,那不是对你的报复,而是对我自己的凌迟。」
我被她的这种「报复」震惊了,半天才讷讷回应:「你们青州人讨厌人挺独特,报复人更独特。」
成雅禾的报复我没等来,大越人的报复我倒是等来了。
最近院子前后多了不少生面孔,与此同时,皇上设立的暗哨也在加强。
算算时间,爹娘现在已经在边关了吧?
如果爹娘对大越的攻击已经开始,那大越人将会不遗余力地伤害我和成雅禾以报仇。
如果爹娘还在伪装罪臣的阶段,那事情只会更糟。为了不警醒敌人,坐实成家弃子的身份,皇上恐怕不会尽力保护我们。
这种局面我早已经料想到了,也早早地为自己准备了退路。
可是成雅禾怎么办?说好了要等她报复我的。如果我逃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可是如果不留一个人在这里,那我们两个都跑不掉。
月黑风高夜,我扛着包袱移开了墙角的水缸,那是一个狗洞,刚好够一人通过的大小。
碰巧包袱有些大了,钻到一半我便停下。其实这点儿阻力根本阻挡不了我的步伐,但我心里有别的东西在翻涌。
不是愧疚,也不是不舍,仍然是愤怒。我依然缺少感情,依然那么迟钝,迟钝到我还没明白过来,我是在对谁生气。
反正进退两难,我索性卡在狗洞中间开始思考。一直卡到腿都麻了,我终于明白,原来是我在生自己的气。
气我辜负了爹娘多年的教导;气我丢下成雅禾自己逃跑;气我成了戏文里将主角置于险境的,像踩了狗屎一样让人生气的反派角色。
我气着气着就又从狗洞退出去了,我可以钻狗洞,但绝对不能当狗屎!
现在我仍然很生气,不过这次是气自己变笨了,居然有一天我也会做蠢事,这种改变让我觉得不安全。
为了宣泄自己的不安,成雅禾是被我用包袱挥醒的。
我看着月亮估算时间,无视她的起床气:「换上轻便衣服,收拾细软,跟我走。等过了暗哨下次换岗的时间,我们就走不掉了。」
成雅禾不明所以,此刻也顾不得生气了,问我:「什么意思,走去哪儿?」
我的确有改变,但不多:「逃命,不一定去哪儿,逃得掉就一起,逃不掉我就把你扔了自己跑。大越的探子潜进城了,看他们的布置,估计动手就在这一两天。要是你自己有去路,我也不拦着。」
成雅禾果然是将军府的血脉,她第一时间关心的居然不是自己的性命:「可是如果我们走了,大越人扑了个空,
爹娘的苦肉计会不会被怀疑?诱敌的计划会不会功亏一篑?而且你刚才也说了有暗哨,圣上不是派了人暗中保护我们吗?」
时间越来越紧,我也越来越急:「你也知道那是暗中,我们都不能笃定暗哨会不会出手。」
她们青州人或许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已经到了缺心眼的地步:「怎么会?圣上那么重视成家,就连顾翊升也已经被明升暗贬,派到别州替皇上巡视,不许再回京了。」
我把包袱系得更紧了,随时准备出发:「此一时彼一时了,皇上那时候严惩顾翊升,是因为如果我们在他儿子手里出了事,
他没办法保证爹娘的忠诚。可是如果我们死在大越人手里,爹娘和大越的国仇家恨就又深了一层,只会更加尽心尽力地抗敌。」
诚然,圣上可能真的是个有良心的君主,他可能真的会不计后果地保护我们。但我作为一个人质,总不能拿命赌一个上位者的良心吧?
原以为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我们之间是可以达成共识的。可成雅禾永远那么出人意料:「我是将军府的女儿,可战死,不可逃亡。我也不信忠臣良将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这句话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转身就想走:「你好,将军府的女儿;致敬,将军府的女儿;再见,将军府的女儿!」
成雅禾拉住了我,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将军府的女儿,爹娘在前线舍生忘死,我们不能做逃兵。」
我可不想成钢,铁想成钢是要被熔的。但成雅禾说我也是将军府的女儿,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让我有不一样的感触。
将军府大小姐这个身份我替她做了十几年,但就在刚刚我还想独自逃生,把她留在这里替我吸引探子和暗哨的注意。
这样一想,完了,我好像真成狗屎了,还是狗屎里最臭的那一坨。
其实我想跑也不全是怕死,我只是不甘心:「我找不到留在这里的意义。你有没有想过,留在这里无论等待我们的是安全还是死亡,都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别人给我们的既定结局。」
从一开始我们就被皇上排除在计划之外,他让我们充当有用的棋子,却又要我们无知无觉。别说是决策权,就连知情权都被剥夺。
如果不是我猜出事实,联合成雅禾一力搅局,那么等待我和她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也许等不到大越人进攻,我们就被顾翊升蒙骗,成了他所谓的妾室。
我做不到把我的生死都交给别人,皇上有仁心,我们就活;皇上起杀念,我们就死。我不在意他最后的选择,我只在意选择权为什么不在我自己手里?
成雅禾望着窗外,仿佛望了很远:「其实我也不相信皇城里的那个人会选我们,但是我相信爹娘。我不信他们就把我们丢在这里,连半点退路也没留过。成婉君,你敢不敢,用命陪我赌这一局?」
我实在不懂,明明前一阵子被困,她还企图拦人让我先走。现在为什么就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呢?
我不明白她这种几乎是送死的行为,想了半天觉得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你最新想出来的报复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有进步。要是不跟我同归于尽的话,就更有进步了。」
发现我根本不吃这套,成雅禾气得干瞪眼,以一种扔人的方式把我往外推:「要走你就自己走吧,我不耽误你逃命。」
但我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些非比寻常的动静,一把捂住她的嘴,找了个最隐蔽的地方猫着:「晚了,外面的人家不换班儿,改集结了。成雅禾,有时候你还真是我的福星。」
还好我从狗洞里退出来接她了,如果这个时间刚才我逃出去了,只会刚好撞上埋伏准备袭击的探子,那才叫真的自投罗网。
当然现在情况也没好多少,我管这种叫瓮中捉鳖,但是不好意思,我才是那个鳖!
也不知道他们会烧屋、放箭、还是直接进屋杀人。
烧屋的话生还率五成,毕竟那些刺客也是肉长的,怕火,不会冲进屋里来。有防备的情况下,逃生不难。
放箭的话生还率有三成,犄角旮旯里找好防御,只要他们不调重弩过来,我们总不可能被扎成刺猬的。
如果刺客直接进屋杀人的话,十成对一成吧。我扔下成雅禾自己逃就是十成,陪她一起在这儿拼命就是一成。
我之所以忧虑,就在于我发现我根本没有自己逃跑的想法。
补偿也好,报恩也罢。就算是为了兑现那句我等着她报复的承诺,我就赌这一成的生还率。
我突然很想成恕君,如果成恕君在这里,他一定会惊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的变化简直大得惊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我会做出的决定。
毕竟再也没有下一个人像成雅禾那么蠢,还那么不安分,永远把自己处在悬崖边缘的危险位置等着我来救。
我摸出怀里的短刀,一只手护住成雅禾,嘱咐她:「别躲起来等着被人杀,既然不愿意逃,那就别拖后腿。」
成雅禾惊异地看着我:「你不逃了?」
我并没有生死与共的打算,但是至少我不想丢下她,可是我一向不懂表达:「我不会跟你一起战斗到死,但我能保证战斗到你死,然后我再逃。当然,我会尽量保证你不死。」
窗外的黑影越来越重,脚步声越来越近。据我这几天的观察,院外来回的不少于十人。
我越想越气:「成雅禾,我收回先前的话,你不是旺我,你就是克我。」
成雅禾也吓坏了,眼睛四处搜寻,想找一个趁手的武器,最后选定了通炉子的火剪。
我把自己的短刀交给她,收获了她感动的目光。然后在她感动的目光中,掏出了藏在榻下的横刀。成雅禾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还有些许无语。
这横刀可是我的大宝贝儿,要不是背着这玩意儿不好钻狗洞,我刚才逃跑的时候一定带上它。
成雅禾左手短刀,右手火剪,一个箭步占据了门后的有利地形。那样子实在有些滑稽,甚至让我忘了现在是生死关头。
我丝毫没有苟着的意思,双手握着刀柄,刀刃向下,大喇喇地坐在正堂,准备正面迎敌。
门被破开的那一瞬,第一个冲进来的人就被躲在门后的成雅禾一刀封喉。
我也不啰嗦,提刀就砍。练武虽然是经常,但是杀人确实是第一回。原来刀砍下去,骨头的阻力比我想象的要大。
那群人训练有素,且都是奔着人命来的,成雅禾武器又不济,很快落入下风。我提刀掷过去,一刀穿了俩,总算替她解了围。
我们在危机中迅速增长了默契,她费力地想把刀拔出来扔还给我,却忽略了那刀的重量她根本拔不动。
就在这个空档,已经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我踩着尸骨拔出刀,跟成雅禾相互抵着后背,照现在这个情况,我活着的几率也不如先前高了,但她一定比我先死。
其实我还挺希望她活着的……
「成婉君。」现在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有闲心和我说话:「我决定不讨厌你了。要是我死了以后你还有幸冲出去,要记得替我孝顺爹和娘。我前半辈子不曾尽孝,后半辈子也是不可能了……」
成雅禾的遗言还未发表完毕,情势就发生了逆转。
门前,窗外,房顶,不断有新的人涌进来,他们动作极快,仿佛演练过千百次,迅速结束了战斗,替我们扫清了剩下的威胁。
来的人不是大越的奸细,也不是皇帝的暗哨。
为首那人的身影我再熟悉不过,在此刻却有些不敢相信——成恕君。
他没有走,他竟然带着爹的亲卫,一直守在暗处,守在连我都不曾发觉的地方。
原来爹娘早就留了人保护我们,原来成雅禾一直所坚信的人真的会来。
我一直知道自己没心没肺,所以我只记得他们是天朝的将军,但爹娘却未有一刻忘却,他们是我们的亲人。
成雅禾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因为凡事都有第一次,她还沉浸在自己杀了人的冲击中,而我在承受着另一种冲击。
死里逃生,我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兴。但这次我能察觉到,我的高兴不只是因为死里逃生。如果我能再敏锐一点,就会知道这一刻的感情是感动。
「你怎么会来?」这是明知故问,是我从前绝不会用的句式。
成恕君对我的主动搭话受宠若惊:「你跟小禾在这里,我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来?爹娘说,把你们留在京城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如果连你们的安全都不能保证,那就不叫保护,而是抛弃。婉君,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能互相抛弃呢?」
成雅禾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去抱住成恕君,哭得很大声:「你怎么才来呀,我都要吓死了,救人还磨磨唧唧的,你到底会不会当哥哥呀?」
成恕君摸着她的头,又是安慰又是解释:「我们埋伏的地方比较偏一点,既要防着大越人,还要防着被圣上的暗哨发现。唉,也是苦不堪言呀。」
所以……皇上不知道成恕君偷偷从边境回来了?
擅离职守,就是逃兵。挪兵私用,就是越权。哪一项罪过都不轻,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成恕君一手拉着一个:「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小禾,婉君,我们走,去南境。」
我是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情况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反倒是成雅禾醒过味儿来:「动静已经闹大了,我们就这么走了,皇上那边怎么交代?」
成恕君继续转述爹娘的话:「爹说就这么把你们带走确实不是为臣之道,但是圣上明明有能力阻止还是为了诱敌不管你们的死活,这事儿皇上干的也不地道。所以就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怨不着谁。」
这次是真把我人听傻了。什么叫各打五十大板?就算真的是各打五十大板,板子是在皇上手里握着呢。怎么打还不是人家说了算?
怕只怕这板子打下来,人家毫发无伤,我们就灰飞烟灭了。
我一言不发,直到坐上了马车,确定左右没有外人,才敢向成恕君确认:「哥,你跟我说实话。咱家不会是准备造反的吧?」
成恕君前一秒还沉浸在被我叫了一声「哥」的喜悦中,简直有些飘飘然了。直到听完整了我的问题,脸色速变:「你这说的什么抄九族的话?!」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么说有问题:「咱爹干的就是抄九族的事儿啊,不然一会儿城门那关你怎么过,靠脸吗?」
成恕君风轻云淡:「据爹对皇上的了解,皇上是个只看结果不论过程的人。之所以放任你们送死,是因为那样更保险,对结果更有利,并不是对你俩的命多有兴趣。所以这次只要一举拿下大越,其他的小节皇上是不会计较的。」
这下连成雅禾都有些无语:「你一会儿是爹说,一会儿是娘说。就不能有一点儿自己的见解吗?」
成恕君点头:「有啊,我的见解就是,爹娘说的很对!」
这次大摇大摆地带着我们出城,是一种坦诚,也算是一种试探。坦诚地告诉皇上我们并无二心,试探皇上有没有即刻发落的意思。
如果出城顺利,就代表皇上默许了现在的一切。只要皇上心够大,脸皮够厚。爹娘做的这一切都可以用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遮掩过去。
我爹娘只是努力在平衡作为父母和作为臣子的天平,皇上用不着打破这种平衡。
因为天平并没有向哪一端倾斜,更因为现在他还用得上我爹娘。而且这种「平衡」的人,往往更好用。
皇上的速度真的很快,我们出城时已经有内侍在城门口候着,传圣上口谕。
接旨时本来我们是该跪的,但是那个内侍一再说不用。说他这次来只是替「子诚」向「未宣」传话,无分君臣之礼。
「未宣」是我爹的字,「子诚」大概就是皇上了。
年轻的内侍官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执行着传话的命令:
「对于帝王来说,有些事是必做的。比如用两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诱敌;但对于子诚来说,有些事也是必做的。就比如,今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三个孩子出城。」
他嘴里说出来几乎和我爹一模一样的话:「今天发生的事就算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怨不着谁。可如果边境举事不成,无论是帝王还是子诚,都不会轻饶素放。」
直到出城走出好远,我们还只是沉默。虽然这可能只是皇上挽回人心的话术,但这回我相信我爹和皇上真是难得的好朋友了。
如果皇上不是皇上的话,他们应该能是更好的朋友。
马车走了一路,成恕君也忙了一路。准确地说是他自己把自己给忙坏了。一路上他致力于一件事——端水。
假如他对我笑了一下,就一定会回头再对成雅禾笑一下。假如他左手给成雅禾递了一壶水,右手一定就在给我喂干粮。
他就差没掰着手指头数,今天对我说了多少个字,应该补给成雅禾多少个字了。
其实我真的不在意这个,但他并没有因为我的不在意而选择忽略我。他在以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企图给自己两个妹妹公平的、没有偏颇的亲情。
这种情况在他终于发现成雅禾已经不排斥我后,终于得到了缓解。
但是慢慢地,焦躁不安的人变成了成雅禾。
随着离边境越来越近,她开始频繁地望向车外,像是比对着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
成恕君越问,她就越是不说,还总拿眼睛瞟我,我一看她,她就又把头偏过去了。
随着她的烦躁和焦虑达到顶峰,我看着地图,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所处的地界在青州,成雅禾长大的那个青州,承载着她苦难的青州,埋葬了我们俩另一个共同母亲的青州。
我问成雅禾:「你想去祭拜她吗?」
成雅禾不说话,只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说点什么。但她所期望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话,注定不会从我嘴里说出来: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去祭拜她。我和你一起,我想见一见她,也让她见一见我。」
成雅禾还在别扭着:「这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征得我的同意?」
我据实以告:「因为只有你才知道她葬在哪儿呀。你不同意我怎么去啊?」
她那么生气,那么别扭,只不过是想为那个养大她的妇人讨一句话,或者说一个名分,但又觉得这个名分不该由自己这个受害人来讨,她总在这种事上让自己陷入纠结。
成雅禾正襟危坐,可以算是拷问我:「你以什么名义去祭拜她?又为什么去祭拜她?」
我从来不走这些感情上的弯弯绕绕,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她是我娘,亲生的。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会想去,只是你不肯说。」
成雅禾就又不说话了,就好像那天晚上为娘亲哭得撕心裂肺的不是她。她似乎觉得,被一个欺骗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人牵动感情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
我一直觉得成雅禾的感情过剩了,过剩到有了感情羞耻。我就从来不觉得羞耻,以前是因为没有太多感情,现在才明白,根源在于我不要脸。
于是面对冷场,我不要脸地发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明明就很想让我去,干嘛都快把自己憋死了也不出声。」
成雅禾眼睛红了,低下头:「她毁了我的生活,骗了我十几年,还让我吃了这么多苦,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她。还想促成她和亲生女儿相认,你说,我这算不算贱骨头?」
这种问题她问我算是问错人了,我答不出:「我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你们之间的感情,我也是最没有资格评判的那个人。
我只是觉得,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跟别人和解,但是要学会跟自己和解。如果恨一个人,恨到自己都很痛苦,不如好好问问自己,也许那并不是恨呢?」
成雅禾这次终于痛快承认:「我的确恨她,我恨她不爱我。或者说,她对我不够爱,也不够狠心。如果她是一个恶毒到底的人,是不是我就不用那么纠结了。」
我并不认同:「以我这段时间对你浅薄的了解来说,你又会想出新的点来纠结为难自己。成雅禾,我一辈子没那么哄过人,这次我求你,去不去?给我个准话。」
她像终于找到了就坡下驴的台阶,昂着头装高傲:「你都求我了,那好吧。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她的条件是不许带上成恕君,就我们两个去。
她说:「娘内疚了一辈子,如果见到成家人去祭拜她,一定会觉得羞愧难堪,我才不稀罕她的愧疚。」她一口一句恨,却连这种细节都为娘考虑到了,青州人的恨也这么独特吗?
端了一路水的成恕君要知道到头来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估计都要哭了吧。
顺着成雅禾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一片荒冢,连墓碑都是那样简陋。
我看着墓碑上的字,原来我娘叫舒若湄,名字很好听。
成雅禾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面对这个亲手树立的墓碑,她失去了所有的戾气与怨恨,通通化作一个女儿的思念与依恋。
可是她什么话都没说,一句也没有。
我学着她的样子跪下来:「娘,谢谢你给了我生命,也谢谢你让我做了成家的女儿。所有人都有立场骂你,但我没有。我来是想跟你说,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成雅禾先站好,伸手拉我起来,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一场交接:「我不会再来这里了,今天之后,我会先学着把她忘了,过好我自己的人生。所以啊,以后扫墓的活儿就交给你这个亲生女儿了。」
我也答应下来:「好,那就交给我。」
我们回到马车上,越来越接近边境,情形也越来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