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散文)

发布时间:2025-09-29 19:26  浏览量:1

幽幽的竹林深处,新添了一座坟。

就在外公外婆合葬的旧坟旁,红砖砌成的新坟头,一捧骨灰盒,一张意气风发的黑白照,一切,就此盖棺定论。

新坟依偎着高大的旧坟,竟也不那么孤寂。风飒飒,流动过细长的竹梢头,哭泣的发妻麟儿,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喁喁细语,从远方飘来三两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逝去终将失去,而生活不曾为谁停留。

即将走出竹林,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模糊的视野中,大片浓烈深沉的绿,一点崭新的红,中间突兀的黑白,明亮有神的双眼,永远定格的年轻英俊,猝不及防地烙入了脑海深处,隔了十几年煎熬的时光,搅动着尘封的记忆,那似乎早已遗忘的年华,忽然就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老舅的眼睛大而深,亮而黑,直视人时,近乎咄咄逼人,然而当他含笑看着你时,那样满溢的赞赏和喜爱,专注而丰沛,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古有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我至今还记得,年幼时贪玩不爱学习,母亲就拿老舅刻苦读书的例子来激励我,为了在蚊虫环绕的夏日夜晚安心读书,老舅每天晚上都会将双脚泡在装满水的深盆里,一泡就是好几个小时,从来不曾懈怠。

就是凭着这股百折不挠的精神,坚不可摧的意志,老舅作为农民的儿子,摆脱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最终从贫穷落后的农村奋力飞了出去,寒门出贵子,从此天地为之一阔。

那时,他风华正茂,才华横溢,拥有美丽的妻子,聪明的儿子,稳定体面的事业,幸福美满的生活,是整个家族的骄傲,是树在所有孩子们面前的榜样!

童话的结局总是停留在最幸福圆满的那一刻,但现实却总是喜欢给人迎头痛击。

在命运的岔路口,一方是按部就班,平淡而体面,一方是跌宕刺激,富贵险中求,在汹涌的时代浪潮中,老舅也没禁住“下海”的诱惑,毅然选择了南下。

稳定体面的事业,年迈丧偶的老父、相交多年的友人,统统抛下,携着娇妻幼子,孤注一掷地远赴广东,从此,如同风筝断了线,音讯杳渺。

那些年,外公仿佛失了主心骨一样,整天恍恍惚惚,大姨和母亲不知念叨过多少遍,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找到工作,冬梅怎么样了,春晓是不是念书了,零零碎碎,唠唠叨叨,越是接近年关,越是牵肠挂肚。

生计的艰难,让大姨和母亲即使惦记着老舅,也有心无力,不时还要骂几声,恨几声,哭几声,大好的前程不要了,家人也不要了,图什么?

是啊,图什么呢?

倘若老舅肯按部就班,脚踏实地,时至今日足以评上教授了,而不是如水中浮萍,飘荡在异地他乡,居无定所,生计窘迫,受人白眼,落魄寒酸,个中的酸甜苦辣,他人怎能体会?

疑惑中,我渐渐长大,渐渐淡忘了那个童年时最崇拜最喜欢的老舅。

再后来,忽然就惊闻老舅患了尿毒症,晴天霹雳!

大姨,母亲,小姨,哭得肝肠寸断,想去检查捐肾,然而大姨的身体本就虚弱消瘦,母亲因为一些往年的恩怨也被激烈阻止,小姨更有一双年幼的儿女,外公直接否定了她们。

外公流着泪说,我老了,活也活够了,摘我的,给我儿子!

谁也阻止不了一个老人的爱子之心,那段混乱而充满眼泪争吵愧疚绝望的日子,让人终生难忘,随后,大家倾其所有地挤出了并不多的钱,拼拼凑凑地寄了出去,眼巴巴地等着结果。

不幸中的万幸,病情得到了抑制,老舅艰难地挺过了这一生死关!

仿佛是否极泰来,老舅的处境渐渐地好转了,放下了一切骄傲和尊严,从头打拼,慢慢地,摆脱了贫民窟楼顶不到几平米的破旧租屋;慢慢地,结束了夫妻亲人分居两地的心酸;慢慢地,孩子长大了,上学了……

而从那以后,长辈们忽然就缄默了,我知道,不论是大姨小姨还是我母亲,心中都藏着一段深深的愧疚,鸿沟一般的裂痕和伤口,并不是苍白无力的语言和思念能够弥合的。

斗转星移,面目全非——物也非,人也非。

后来,外公病逝,老舅回来了,不假人手地伺候了外公最后一个月,又回了广东。

再一次见到老舅,是那么突然,突然得我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清癯消瘦,沉默的双眼,只有在看向几个孩子时,才泛出了几缕温情,大多数时候,他木然得近乎呆滞,机械般地咀嚼着菜,极少说话,一举一动,缓慢而又僵硬。

二十年后再聚首,尘满面,鬓如霜,所有人都哭着笑,笑中含泪。

谁也想不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当传来老舅车祸去世的消息时,所有人都拒绝相信!

新家才刚刚装修好,每一处都是他亲手设计,舒适又温馨,他甚至在计划着送小儿子出国——明明生活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幸福已经触手可及,为什么苦难就是不肯放过他?

奔丧,遗体火化,归家,筑坟,一切有条不紊,一切又仿若梦境。

洛阳才子他乡老,风光无限也好,颠沛流离也好,到此,一了百了。

而故乡的竹林已经大片大片地凋零,被遗弃的草屋土房上,覆盖着漫漫荒草,旧日的鲜活记忆,只剩下断壁残垣,书写着时光的残忍……

风,戛然而止。

作者: 孙真珍,笔名:紫晓,代表作品:网文《凤求凰》,铜陵市作家协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