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扒蒲松龄笔下的“弱鸡男权”,我们可能误读了《聊斋志异》
发布时间:2025-09-22 16:07 浏览量:2
明清时代的小说虽然不少,但是在文学意义上能称得上经典的,其实并不多。
除了“四大名著”以外,也就是《金瓶梅》《儒林外史》和《聊斋志异》。如果接着往下排,那可能会是明末的话本“三言”“二拍”,“三言”“二拍”虽然散乱无序,甚至还显得颇为俗气,但正是这种俗气给了它一种旺盛的生命气息,而且它的语言极其生动鲜活,在明清小说里罕有其比。
再往下排的话,可能会是董说的《西游补》,这是部奇书,它本身的水平高低姑且不说,单是那份穿越感就让人吃惊,它不太像是古代人写的,倒像出自当今先锋作家之手,书中混乱不堪的情节,也很有后现代主义的味道。《西游补》再往下排,可能就会是《老残游记》,这本书苍凉大气,别有机杼,可以算成传统小说的收官之作。
如果把“三言”“二拍”勉强当成一部作品,这么算下来就是十部。
至于《封神演义》,似乎很难算到文学经典里,它的架构设定很了不起,但是内容和文笔实在提不起来,打个不太恭敬的比方,《封神演义》就像一个黄金马桶,外壳精美,但里头的东西有些不堪入目。而像《镜花缘》《荡寇志》《三侠五义》《蜃楼志》之类的小说,虽然也各有各的好处,但和那九部作品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当然,一家之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在这些作品里,只有《聊斋志异》是文言体小说。单就文字叙事而论,它写得真是好,可以说是文言体小说的巅峰之作,甚至超过了唐传奇。鲁迅说它“描写委曲,叙次井然”“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实在是一点不错。但是另一方面,《聊斋志异》里的有些篇目又让人读起来很不舒服,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历史的局限性,不好苛责古人,但个中细节,还真不能全用历史的局限性来解释,因为有些猥琐气质是不能赖到时代头上的。
胡适批评蒲松龄“取材太滥、见识鄙陋”,里面当然有偏见的成分,不能作准。蒲松龄也有见识过人之处,不能一笔抹杀,但是就《聊斋志异》的某些故事来说,胡适的批判未尝没有道理。
用现代人眼光看,《聊斋志异》最刺目之处,是它对女人的态度。这里当然有男权社会的环境影响,但问题是《聊斋志异》里的男权颇为独特,可以说另辟蹊径,创造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男权。非要给它起个名字的话,可以说是“弱鸡”式男权。
一般来说,男权都信奉男强女弱。男人占有强势资源,所以产生优越感和特权感。可是《聊斋志异》不是这样。它里面的男主人公往往都很弱,不但穷,而且处理事情的能力也很差,碰到事情总是“大惧”“计无所出”“泣听命”。这个时候,女主人公或是人,或是鬼,或是狐,总是挺身而出,帮他脱困,帮他报仇,帮他过上小康生活。
这种模式是“女强男弱”,似乎是反男权的。可是,一旦事情解决了,男草鸡的生活小康了,男权主义马上就回来了。女主人公还是一切以对方为重,让他们过得舒舒服服。就像《聊斋志异》里的红玉,为冯生打理一切事务,“操作过农家妇”,让他丰衣足食。当然,劳作归劳作,还是要“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不能影响冯生的审美。古代社会里女人依附男人,是因为不这样做就无以为生,没有出路。可是在《聊斋志异》的故事里,你就搞不清楚这些女人到底图个什么。只能说,按照蒲松龄的想法,男人再弱也是男的,终究高出女人一头。女人为他们牺牲,理所应当。
那么,《聊斋志异》对于封建礼教又是什么态度呢?
按照礼教的规则,婚姻必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逾墙钻穴是要不得的丑事,至于女孩子主动投怀送抱,那就更不齿于人伦了。但是《聊斋志异》偏偏不吃这一套,狐狸女鬼固然会“夜扣书斋”,就是正常女人也往往非常主动。就拿胭脂来说,她一眼就看上了秀才鄂秋隼,死命地盯着人家,秀才害羞俯首而去,胭脂还要凝眺不已。最后,胭脂还主动暗示别人给她穿针引线,说和这桩亲事。
从这里看,蒲松龄似乎非常开通。但是男女一旦上了床,情况马上就变了。他又变得非常封建礼教了。女方总是忠诚贞洁,不事二夫,而且特别善于为丈夫着想。哪怕两人不得已分离,也会劝男方纳妾,自己则是“妾为君贞”,不光不另找男人,而且“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连梳妆打扮都戒了。
《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往往都是这样分成两截,上半截开放,下半截保守。这个搭配很古怪。一般来说,研究者是这么解释的,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塑造了那么多主动追寻爱情的女性,说明他是反抗封建礼教的。但是他又没有完全摆脱历史局限性,所以还保留了封建礼教的一些糟粕,云云。
如果真是这样,那蒲松龄反抗的封建礼教是哪些?保留的封建礼教又是哪些呢?
很简单,他保留对自己有利的封建礼教,反抗对自己不利的封建礼教。
作为一个穷书生,如果大家都按照礼教规矩来,那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娶到美女。所以最好有积极主动的女性,打破封建礼教,跑上门来自荐枕席,不用书生三媒六聘地费事。而一旦到了手,书生当然就不希望她继续打破什么封建礼教了。还是要忠心,要伏小,要干活,最好再替自己张罗纳妾,而且对别的男人看都不要看。
这种对礼教的反抗相当鸡贼。传统的男权社会里,男人虽然地位占优,但相应的也要承担一定责任。但《聊斋志异》里的男主人公们倒好,刀切萝卜两头占,上半场北欧,下半场沙特。这就像某些男人,挣钱养家的时候想起了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做家务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大男人怎么能下厨房?
你说他是保守,还是开放?
保守对他有利的时候,他就保守;开放对他有利的时候,他就开放。保守和开放都是手段,真正的核心是占便宜。
《聊斋志异》的故事里当然有作者的影子,不过更多是心理投射,而不是纯粹的现实。蒲松龄虽然写文章的时候才气纵横,生活上倒很老实厚道。而且他生长于孔孟之乡的山东,对儒家道德也是很信奉的。《聊斋志异》里有不少激烈的言论,其实那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蒲松龄一辈子有两个大梦想。第一个梦想是做官。《夜叉国》里的少年问别人,什么是官?别人回答说:“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结果少年很羡慕。
其实不光少年羡慕,蒲松龄自己也很羡慕。他做过一首曲子,单夸才子科考做官的好处:“每日奔波条处里撞,一举成名四海传。歌儿舞女美似玉,金银财宝积如山;一捧儿孙皆富贵,美妾成群妻又贤;万顷田园无薄土,千层楼阁接青天……朝朝歌舞朝朝乐,夜夜元宵夜夜年。三杯酒吃的醺醺醉,美人扶到牙床边。快活浑如在天边外,荣华不似居人世间。”
说得俗气了些,但很真诚。只可惜蒲松龄努力了一辈子,也没做成官。
他从十九岁当了秀才,然后就不停考试,考了四五十年,什么也没考上,到了七十二岁的时候才勉强补了一个贡生,说起来比吴敬梓还惨。而且吴敬梓是江南少爷的底子,虽然后来落魄,但年轻时花天酒地,“三杯酒吃的醺醺醉,美人扶到牙床边”的日子,吴敬梓是有过的,而蒲松龄竟是苦了一辈子。年轻时,他穷得养孩子都困难,中年四处游幕坐馆,情形算是略好,但到了晚年,手头依然窘迫。蒲松龄出贡时,按规定应享受二十四两银子的补贴,可是当地县政府财政紧张,打了些折扣,蒲松龄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反复写信向县令讨要差额,他在信里还算了一份细账,抱怨该给银子的怎么给了他制钱,“七钱三发小钱四千零”,兑换起来实在吃亏,千千万万要给自己补回来。这样的信件,县令看了厌恶,后人看了悲悯。
理想中是做官的种种风光,现实中偏偏又一地鸡毛,怎能不让人怒火中烧?
《聊斋志异》里有很多故事都和科举考试有关。蒲松龄满腹牢骚,时不时就要骂几句。这方面他很像吴敬梓,但是两个人还是有所不同。吴敬梓完全反对科举制度,他虽然也积极参加考试,但在内心深处,吴敬梓觉得这一套压根就不对。《儒林外史》第一回,就借王冕之口说“这个法却定得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而蒲松龄不这么想。他对科举制度本身是拥护的。
这也不奇怪,吴敬梓出身江南世胄,如果不实行科举制,而是像汉朝那样举荐做官,他的机会更多更大。可蒲松龄是个山东县城的念书人,父亲是小生意人,无权无势。如果没有科举制,他连一点出头的希望都没有。所以,蒲松龄对科举制本身没有意见。他恨的是考官无眼。
蒲松龄平生最恨两种人,第一是泼妇,第二是考官。
《聊斋志异》里有不少篇目都和这两种人有关。泼妇姑且不论,单说考官,蒲松龄骂起来可是相当恶毒。就像《司文郎》里,有位盲僧能够从八股文焚烧的气味中,嗅出文章的好坏。他闻到考官的八股文时,就呕吐不已,放屁如雷,说这文章的味道“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这就是骂大街了。除了谩骂以后,还有诅咒。《三生》里的考官有眼无珠,漏掉了好文章,结果到了阴间,不但要被“白刃劖胸”,生生剖心,下辈子投胎还变成了狗。
吴敬梓没觉得八股文有什么好坏可言,都是荒唐可笑的东西。而蒲松龄则深信八股文既有垃圾,也有佳作,而考官倒也并非故意不挑好文章,“特其所见鄙耳”。
那么什么样的才算佳作呢?当然就是蒲松龄自己写的那种。
蒲松龄的文采当然好,但不是八股文要求的那种好。他的文字灵动细腻,长于叙事。但是八股文要求承转启合,层层递进,有种近乎数理公式般的缜密,蒲松龄并不适应。所以,他虽然痛骂考官不识货,说什么“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其实问题可能不出在人家身上。他的朋友也看出了这一点,写信劝他不要总发牢骚,考官并没有乱来,还是要“敛才攻苦”,磨炼八股文的本领。这话蒲松龄当然也不爱听。
蒲松龄对科举如此痴迷,人们可能会有些嘲讽,甚至还可能扯到“山东人对编制的迷恋”上,但是设身处地想想,除此之外,他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吗?好像也不太有。如果在江南,情形多少会好一些。那里不光文风昌盛,别的机会也多,蒲松龄光靠写骈文艳诗(这两项都是他的拿手本领),说不定就能活得有声有色。可惜他生在山东,这方面先天就吃了亏。
理想受挫,只能变形为白日梦。“歌儿舞女美似玉,金银财宝积如山;一捧儿孙皆富贵,美妾成群妻又贤”,这样的好事没法靠考场来获取,就只能靠幻想来获取了。这就像赵本山小品里说的,有人发财靠劳动,有人发财靠对缝,有人发财靠拼命,而有的人发财就只能靠做梦。也正因为这样,《聊斋志异》里才会有这么多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这些馅饼又都砸在穷书生的脑袋上。
几十年后,夏敬渠写过一部《野叟曝言》,号称是“第一奇书”,里面也是读书人的白日梦。书里的文素臣自然是作者的分身,他乃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赫然一个震天撼地的奇才。
蒲松龄可没有这么极端狂妄的自我膨胀。他没奢望过什么抵掌谈兵,什么扛鼎屠龙,就想过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同时,蒲松龄也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个弱者,面对外界常常无计可施。所以,《聊斋志异》里的主人公从来不去指点江山、治国平天下,他们就是碰到一些爱慕者,然后软饭硬吃、人财两得。
在夏敬渠看来,蒲松龄连做梦都这么抠抠搜搜,未免让人好笑,但是蒲松龄本就不是那等妄人。现实如此冷酷,能躲在幻想世界里寻求安慰,已经是很好了。
不过情况也在起变化。一开始,蒲松龄也许就是想在笔下过过瘾,但写着写着,他也起了一份雄心,希望《聊斋志异》能够传世。这本书就成了他的另一个梦想。
《聊斋志异》的文字确实光彩夺目,可读性极强。如果蒲松龄早出生几十年,或者晚出生几十年,都能赶上小说市场的好光景,光靠刻书卖就能发笔财。可惜他出生在青黄不接的时代,刻印小说不赚钱,甚至还要贴钱。所以在蒲松龄生前,《聊斋志异》根本就没出版,只有一些手抄本。
但是他也有赚钱的机会。山东按察使喻成龙名心很重,他读了《聊斋志异》后,想花一千两银子买断它。换句话说,就是把作者名字从蒲松龄变成喻成龙。一千两银子是笔大数目,蒲松龄为了十来两银子,都能和县令闹得脸红脖子粗,何况这么大一笔钱呢?可是蒲松龄还是拒绝了。他宁肯不要这笔钱,也不肯放弃自己的梦想。他想靠这本书名垂不朽。
而他确实也做到了。
《聊斋志异》颇有愤世嫉俗的色彩,但论到思想的底色,其实还是挺保守的。这也不奇怪,蒲松龄本人就很保守。除了《聊斋志异》外,他还留下了一部《蒲松龄文集》。翻翻那本书的话,就会发现他很注重传统道德,坚持“三纲五常”那套东西,有时甚至顽固得不近人情。
比如当时自杀的女性很多,大多都是受了公婆或者丈夫的虐待。出了人命,娘家人当然就会闹,官府也会对婆家给予一定惩罚。蒲松龄就坚持认为这是不对的,“此等人命,按律亦无偿法,况在翁姑男子乎?”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处理的?蒲松龄认为这样可以减少自杀率。也许可以吧,但这话说得确实太残酷无情,就连官府也没敢这么做。
当时还有主人虐待奴仆的事情,有的是把奴仆逼死,有的是活活打死。人命关天,奴仆的家里人当然也会闹。蒲松龄认为这也是歪风邪气。主人殴打奴仆如果不是当场击毙,而是“邂逅致死”,本就不该负责。至于奴仆自杀,干主人何事?拿这种事情打官司,属于敲诈勒索,应该严加处理。不然的话,这个社会不就名分扫地了吗?
这些话让人看了气结,但蒲松龄的真实想法就是如此。主人和奴仆、公婆和儿媳、丈夫和妻子,他们的权利义务绝不对等,这就叫“名分”。名分一旦扫地,世界也就不成个世界了。如果在上位者残酷暴虐,在下位者又该怎么办呢?只能默默忍受。如果受不了,自杀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蒲松龄并非泛泛而谈,他肯定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聊斋志异》里,有好几个故事都与此有关。这些故事写得很形象,很生动,但也让人读起来极不舒服。蒲松龄总是把人物放到极端的环境里,反复地折磨她们,然后又让她们无怨无悔,以此彰显道德。
最典型的是《邵女》。它讲到了一个柴姓家庭,正妻非常凶恶,丈夫娶一个小老婆,她就折磨死一个小老婆。但是男主人公并没有知难而退,还是奋发图强,一个接着一个地娶。最后没人敢嫁到这家去。但是邵女却谁都不肯嫁,非要去柴家当小老婆。她的理由很奇葩,说自己生来命薄,受点折磨,也是好事。
男主人公怕她被折磨死,准备放在外宅养着,可是邵女不干,准备用自己的道德感化正妻,而且“身为贱婢,摧折亦自分耳”,非要搬过去。正妻果然使劲折磨她,又是拿鞭子抽,又是拿针刺,还要拿烙铁烫。丈夫要替邵女出头,邵女还拼命拦着。正妻发脾气了,她就“膝行伺幕外”;正妻生病了,她就不眠不休地服侍。完全是不可救药的贱骨头模样。
结局当然很美好。正妻被感化了,神鬼也在适当的时候出手,警示正妻,最后邵女和正妻一起持家,比姐妹之间还要和谐。
蒲松龄为什么要这么写?
当然,可以说这是在宣传封建礼教,但是宣传封建礼教有很多办法,又何必把事情写得如此极端?古代评注者读到这里,也觉得过分,方舒岩就认为,就算邵女命薄多磨,也何必卑屈辱身到这个地步?但蒲松龄这样写,当然有他的目的。他是想借此强调道德的绝对性。不管婆婆、丈夫怎么凌虐自己,妻子也要心甘情愿(《珊瑚》);不管正妻如何虐待小老婆,小老婆也要贴然无辞(《邵女》《妾杖击贼》)。上位者对你好,你才对他好,那就不叫绝对性。为了证明道德的绝对性,上位者越恶毒越好,越变态越好,这样才能凸显出下位者的道德。
可是,任何道德推演到了这个地步,都会显得不近人情,让人心生反感。不过这倒不是蒲松龄一个人的问题,整个时代确实有这个趋势。看古书时就会有这种明显的感觉,时代越往后,文人谈起道德来也就越苛刻、越绝对。从他们对女性的态度,就能看出其中端倪。
就拿史书来说,历代正史都有《列女传》,虽然说来说去都是女德那一套,但是毕竟有所不同。就拿《新唐书》来说,它是一部非常强调儒家纲常的史书,道德的弦绷得很紧。可是它表彰的“列女”还大致说得过去,并没有过于心理变态。传记里的女人当然对丈夫忠贞不贰,但是故事里多少有夫妻恩爱的成分。在性别上虽然双标,还不算太离谱。可到了明清之际,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随便举一个《明史》的例子。据它说,在贵州有个叫唐贵梅的女人,她的婆婆和人私通,那个情夫拿钱贿赂婆婆,想把她也搞上手。唐贵梅自然不肯,婆婆开始是打,后来干脆学殷纣王,上了炮烙。但她还不肯听从,婆婆就把她告到衙门,说她“不孝”,结果又被捉去打了半死。别人劝她把实情招出来,她说那怎么行?这样对婆婆的名声不好。于是她上吊自尽了。
再比如《清史稿》,里面有一个郑氏,她的丈夫嗜酒赌博,经常虐待凌辱她,动不动还要拿鞭子抽,但是郑氏甘之如饴,丝毫没有不满的意思。后来丈夫死了,她每天都祭拜丈夫,痛哭流涕。有一天楼上失火,她把梯子撤了,不让人救,说自己要追随丈夫于地下,然后就活活被烧死了。
还有一个徐氏,她丈夫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经常把她打得半死,连婆婆都看不下去了,说“夫无恩,可嫁”,可是徐氏坚决不同意;另一个管氏,情况跟徐氏差不多,最后丈夫把她给卖了,管氏觉得一女不可嫁二夫,在买主家里当场自杀。
这些故事就跟《邵女》一样,宣传的是一种下位者的绝对的、无条件的道德。儒家有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顺的说法,但是这里就存在着模糊地带。这些关系是以彼此为前提的吗?原始儒家似乎认为这种关系并不绝对,多少有一些条件限制。但是到了蒲松龄生活的时代,答案早被更新强化过了。主流道德认为:姑可以不慈,媳不可不孝;夫可以不义,妻不可不贞;嫡可以不仁,庶不可不顺。上位者再怎么坏,下位者也要尽自己的本分。
哪怕是比蒲松龄晚了两百多年的钱穆,他的想法也是如此。钱穆在《中国思想通俗讲话》里就认为,舜的父母尽管极其恶毒,甚至还想害死舜,舜也还是应该孝顺,因为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就叫“知命”。
这种说法虽然占据了道德高地,大家不敢反驳,但是它确实不近人情,可以堵别人的嘴,但不能服别人的心。古代人读到《邵女》这样的故事,往往也会觉得不太舒服,前面提到的那位点评者方舒岩就是一例。
所以也就出现了反激。唐宋时期,道德相对宽松,对“礼教”表示不满的读书人也很少。可到明清之际,压迫性的道德说教急剧增加,可是异端偏偏也最多。这里头当然有很多原因,但人性的反弹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当然,蒲松龄并不在异端之列。他性格里有轻佻浮滑的一面,但并不叛逆。蒲松龄虽然也会抱怨社会黑暗,但这种黑暗是一种具体的黑暗,他并不怀疑这个社会本身的道德基础。如果把他和吴敬梓做个对比的话,吴敬梓脑后是带着点反骨的,蒲松龄却并没有。
说蒲松龄“轻佻浮滑”,主要也是指他对女性的态度。这里当然要把幻想和现实区分开。在现实中,蒲松龄没有什么三妻四妾,守着媳妇过日子,也还算老实。但那只是经济条件不允许,蒲松龄并不是没有花花心思。一旦有机会,他也冶游嫖妓,而且形诸笔墨,什么“灯前色授魂相与,醉眼横波娇欲流”,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当然,这也是时代风气所致,不能说是蒲松龄一个人的问题。不过除了冶游之外,他也有过比较深刻的婚外恋,对方是一个叫顾青霞的女子。
顾青霞曾是一位青楼歌姬,后来嫁给了宝应知县孙蕙,做了他的小妾。蒲松龄是孙蕙请来的幕宾,彼此还是朋友关系,颇有些交情。两人聚会饮宴的时候,顾青霞有时也会参加。日子一长,蒲松龄就恋上了朋友的小妾。本来恋上了也就恋上了,默默地思念也就是了,蒲松龄还要写诗,写完诗还要收到自己集子里去。
他有一首长长的《梦幻十八韵》,幻想着和爱人“帐悬双翡翠,枕底两鸳鸯”,据考证这首诗就是写给顾青霞的。蒲松龄虽然对朋友小妾有性幻想,但好在没有指名道姓,孙蕙未必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蒲松龄后来干脆挺身而出,在孙蕙面前为情人鸣不平。
问题出在孙蕙家庭关系上。孙蕙是个喜新厌旧的浪子,家里有好多侍妾,对顾青霞新鲜一阵儿,也就渐渐淡了。这当然不好,但毕竟是人家的床第私事,轮不到朋友过来干预。可是蒲松龄不知怎么就听说了这事,非常着急。他连着写了好几首诗词送给孙蕙,劝他千万不要冷落了顾青霞,还是要多亲多近,尽量睡在一起。诗词写得很动情,把顾青霞独守空闺的惆怅烘托得非常到位,什么“咫尺欢爱,似隔云泥”“衷怀欲向郎君道,从旁妒眼知多少”;同时也写得很色情,什么“细臂半握,小腰盈把”“匆匆一抱,不类人间”。也不知道他是在劝朋友怜惜侍妾,还是为了自己过瘾。
孙蕙没做任何回应。过了不多久,两人就翻脸了。翻脸是不是跟这些诗词有关,不好妄加推测,但想来孙蕙读了以后没有欢天喜地。
对于蒲松龄来说,这段柏拉图式的恋情是刻骨铭心的。似乎《娇娜》这个故事里就有它的影子。男主人公暗恋娇娜,但这段爱情无疾而终,变成了单纯的友谊。两人各自婚娶,“棋酒谈宴若一家然”,然而终究不涉于乱。《娇娜》写得健康明媚,在整本书显得非常醒目。但即便这样,蒲松龄也忍不住做了一些技术处理。娇娜虽然没能嫁给男主人公,但是她丈夫被雷活活劈死,一个人爽爽利利地做了男主人公的红颜知己。如果《娇娜》真是蒲松龄想着顾青霞写出来的,那他对朋友的居心实在有点不堪问。
在故事后面的“异史氏曰”里,蒲松龄又大发了一通议论:“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不“曰”还好,“曰”完以后多多少少还是露出了一点下作相。这么说可能有人会觉得有些苛刻,那么就看看《聊斋志异》里的另一篇奇文《犬奸》,那绝对是难以掩饰的下作相了。这篇故事过于黄暴,读起来甚至有点毛骨悚然,就不转述了,大家自己找来看看也就是了。舒芜特别厌恶《聊斋志异》,说它“诲淫教暴”,对女性有种病态心理,他的依据就是《犬奸》《五通神》之类的故事。
舒芜先生说得也许有点过分,但要是说里面有猥琐之气,那是没有问题的。比如在《犬奸》故事的结尾,蒲松龄特意写了一段“异史氏曰”,骈四俪六,比故事正文还长:“……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甫饮羽而生根……”
蒲松龄写这段文字的时候,估计是自觉文采飞扬,谐趣百出,相当得意,但在我们看来,恐怕真的只能用下作、猥琐来形容了。有部《聊斋志异汇注汇评》,收录了历代的点评,大家一路评论过来,到了这一篇却集体敛声,既无眉批,也无尾批。蒲松龄精心构撰的长篇“异史氏曰”,也没人称赞一句,推想起来,他们都被这篇文字的下作猥琐之气给惊着了。
这么说并不是想要批判蒲松龄。蒲松龄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而且也确实惊才绝艳。如果换一个环境,他单凭写故事的才能就足以风生水起,何至于皓首牖下,穷愁以没?说起来也是生不逢时,给耽误了。但是也不能就此过分美化他。蒲松龄生活在一个偏狭僵化的时代,而他又不是一个出色的思想者,能够摆脱环境的影响。老实讲,蒲松龄的境界比曹雪芹固然是大大不如,即便吴敬梓也超出他一头。单就思想观念而言,他大致就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平均值,哪怕高一些也高得有限。
好在他有想象的能力,有叙事的能力,他这些能力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流的。那么,一个有超级想象力,而又不太得志的清朝秀才,会胡思乱想出什么念头来?看看《聊斋志异》也就知道了。在文学上,它是难得的瑰宝,在思想观念上,它又是个难得的标本。
这个标本也在提醒我们——对古代的男人实在不宜期望太高。至于现在的男人呢?那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