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术的天花板:16岁嘉靖借“大礼议”一战打服整个文官集团
发布时间:2025-09-19 19:06 浏览量:1
明朝的正德皇帝死后无子,只好由他的堂弟朱厚燝继位,也就是后来的嘉靖皇帝。嘉靖的治国能力并不出色,但要论起操控别人的果决手腕,在明朝皇帝里真是罕有其匹。他的自私凉血,颇像赵构;在权力上的精明,也颇像赵构;至于阴狠刚愎,则远远超过赵构。
嘉靖皇帝登基没多久,就搞出了一个“大议礼”事件。他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下手极其狠辣,把文官们打得一败涂地,也树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从那以后,他似乎就对士人们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即便是后来的权相严嵩,在他眼里也无非是宠仆而已。海瑞在《治安疏》里说他“薄于君臣”“贱薄臣工”,确实一点都没错。但要论起这种心态的肇始之源,就跟这次“大礼议”有关。这次“大礼议”议完了以后,嘉靖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士大夫对皇帝并不真的驯服;第二件事,他们虽然不驯服,却是一群黔之驴,技止此耳,对他们不必客气。
所谓“大礼议”,其实就是一些名分上的争议。嘉靖帝接的是堂兄正德皇帝的位子,按照大臣们的看法,这属于小宗入继大宗,他就应该认正德皇帝的父亲明孝宗为父,而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就成了皇叔、皇叔母。但是嘉靖不认账,非要称生父为“皇考”,说这叫“继统不继嗣”。而大臣们坚决不让步,要求必须“继统又继嗣”。
他们争论的核心,其实就是嘉靖有没有过继给明孝宗。按照朝臣们的想法,你继承了皇位,就等于过继给了明孝宗,不然孝宗的统嗣就绝了。按照嘉靖帝的想法,这完全是两回事,我是按照血缘关系顺位继承,凭什么要算过继?孝宗不能绝嗣,难道我父亲就可以绝嗣吗?
这说起来并不复杂,但具体落实到细节上,就让人眼花缭乱——到底要不要称嘉靖生父为帝,要不要称他为皇,要不要称他为皇帝,要不要在他称呼里加上“本生”二字,要不要送给他个庙号,要不要移他的牌位,要不要称他为“皇考”,要不要称孝宗为“皇伯考”……每一个细节都要闹得不可开交。很多官员都被罚俸、罢黜,甚至下狱,就连头号重臣大学士杨廷和也都辞职了。
最后闹出了“左顺门事件”。嘉靖下旨去掉父母尊号中的“本生”二字,以表示他们和正常帝、后没有区别。登时整个朝廷都沸腾了,有人大声呼吁:“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结果上至尚书、侍郎,下至郎中、主事,二百多名官员一起跪在左顺门,请求皇帝收回旨意。这相当于一次集体示威。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嘉靖让太监宣口谕,让他们回去,他们坚决不肯,反而哭声震天,嘉靖坐在文华殿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事变的收场血腥残酷。嘉靖派出锦衣卫,当场逮捕了一百多名官员,予以廷杖,十七人被活活打死,剩下的也都血肉狼藉,还有多人被发配到荒原边疆。朝堂经历了一次血洗。
然后呢?士大夫们就彻底屈服了。他们当然还是不满和愤懑,但是如果不能有效表达出来,所谓人心,所谓舆论,终究不过是虚无缥缈之物罢了。两个月后,嘉靖下令编纂《大礼集议》,改称孝宗为“皇伯考”,生父为“皇考”。持续三年的“大礼议”就此告一段落。多年后,嘉靖把自己父亲的神主升祔太庙,那时已经全然无人反对了。
被打死的人,当然也就被打死了。至于被流放的人,以后也没有被赦免,比如著名的才子杨慎,大家熟悉的《三国演义》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就是出自他手。杨慎参加了“左顺门事件”,被捕三天后遭到廷杖,昏死过去,十天后被再次廷杖,然后充军云南保山。他在那里待了三十多年,终身没有回到中原。
在“大礼议”中,士大夫们并非铁板一块,也有不少人支持嘉靖皇帝。也不好说这些人都是趋炎附势,做政治投机。根据后来的表现,这些支持者里也颇有一些正人君子。回过头来看,嘉靖皇帝的做法也不是全无道理。如果细抠儒家经典的话,他也完全能自圆其说。当然,在现代人看来,这些是非曲直并不重要,因为它背后的理论系统随着社会变迁,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只是会觉得差异,为什么“大礼议”会成为整个朝堂争议的焦点?
在现代人看来,“大礼议”挺莫名其妙的。这个事情有这么重要吗?皇帝称自己生父为皇考还是皇叔,这能是个多大的事儿呢?他到底是继统又继嗣,还是继统不继嗣,到底有什么要紧呢?为这事儿让人打死了,多冤。天下有那么多军国大事,又何必纠缠在这些虚名称谓上?
可是当时读书人绝不这么看,他们觉得这比闹蝗灾还严重,比发洪水还严重,比鞑靼入寇还严重。你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什么,决定了你是好是坏,是忠是奸。我们只看到他们的慷慨激昂,但他们的兴奋点,我们几乎完全体验不到。
其实不光是“大礼议”如此,历史上有很多这类似的话题,在当年一度是激动人心的争论焦点,今天看来已毫无意义,甚至会觉得荒唐可笑。
比如关于正统之辩。无数古代的文化人都热心地讨论过这个话题。哪个王朝是正统,哪个王朝又是伪统,哪个王朝又是闰统,几乎人人都有高见。就像对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政权,王通认为刘宋和北魏是正统,齐、梁、陈都是闰统;费长房认为宋、齐、梁是正统,陈是闰统;萧颖士则认为陈固然是闰统,但隋朝也是闰统。此外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说法,罗列出来有一大堆。
这些辩论还会导致史书的翻新。有些文人觉得前人的史书写得不好,自己要推翻重写。他们觉得不好,往往不是因为这些书事实不准确,或者文字不优美,而是觉得它们对正统、闰统把握得不好,体例乖谬,政治不正确。比如司马光写的《资治通鉴》记载三国史事的时候,把曹魏当成了正统,以它的年号来记年。这里头其实有技术上的考虑,如果把蜀汉当成正统,那么蜀汉灭亡和晋朝建立中间还隔着三年,这三年如何记年?所以,索性把曹魏当成正统算了。
但是,对于态度更严肃的文化人来说,正统之辩是道德问题,是政治上的大是大非问题,怎么能俯就于技术细节呢?朱熹写过一部流传极广的《通鉴纲目》,而他的直接写作动机就是对司马光不满,不把蜀汉当正统,反而把曹魏当了正统,“冠履倒置,何以示训?”——看我给你写个政治正确版。
这就跟“大礼议”有点像,都是关于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分之争。无论是“大礼”还是“正统”,在后人看来,却似乎是个伪问题。梁启超就觉得“正统之辩”无聊透顶,
“统”这个词就是错的,更谈不上什么正不正了,“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也”。他把那些热衷于正统、闰统之辩的古代知识分子,一棍子都打成了陋儒。现代读者多半会觉得梁启超说的有道理。自古帝王只有成王败寇,哪有正统、闰统?把大好时间浪费这些无聊争辩上,实在太过荒谬。
但如果设身处地替古人想一想,就会觉得情形并非如此简单。身处已了之局,回头看帝王时代的正统闰统、继统继嗣,自然会有一种荒谬感。但对于局中之人,如果否认了这种区别,又叫他们如何看待周围的世界?
黄宗羲在《原君》里,痛斥三代以下的君王,说他们“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所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至于什么帝位传承,继统继嗣,无非是把天下看成一个家族的私产。黄宗羲质问道:“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说得很是痛快淋漓。但是,令人不免觉得奇怪的是,黄宗羲说的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也符合人类的道德直觉,为什么上千年来就少有人这么说?
当然,也许是怕皇帝杀头。但也不全是。人们需要给自己的世界寻找一种意义,让它区别于完全的荒蛮。如果我真的觉得帝王无非巨盗,正统、闰统无非谎言,天下就是一片唯力是视的丛林,而我又根本没有能力想象出一个不同的世界,那么世界的意义何在,文明的意义又何在呢?世界需要一种秩序,如果现实世界没有这个秩序,也要在想象中把它构建出来。这种构建并非毫无意义的幻觉,它确实减少了世界的暴力和无序。
《人类简史》里有一个说法,国家也好,宗教也好,乃至信贷货币、股份公司,本质上都是一种虚构的故事。这种故事被大家接受,也就变成了现实。如果这个说法正确,那正统闰统、继统继嗣也就是一种大故事。古人对那些问题如此执着,就是因为他们要坚持这个故事的有效性。如果嘉靖不称父亲为皇叔,这个故事就出现了一个漏洞;如果蜀汉和曹魏都可以是正统,那么这个故事也出现了一个漏洞。而这些漏洞如果累积叠加,严重到一定程度,足以导致文明观念的崩塌,所以那些读书人才会为维护政治正确的故事,不惜以死抗争。
文明本身是一个大故事,如果这个故事崩塌了却没有另一个别的故事来取代它,文明就会随之崩塌。我们对历史上的那些争论满不在乎,也不过是因为现代文明提供了另外版本的故事而已。正统闰统、继统继嗣对新故事已经完全失效。有朝一日,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在我们头上。未来的人们看到我们今天争论的焦点,恐怕也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荒谬绝伦。
那么黄宗羲又是为什么能写出《原君》那样的文章呢?当然,他是了不起的思想者,而且在乱世中经受了现实的强烈刺激,所以能够脱出时代的藩篱。但是,他的观念也有所依托。如果一个人毫无思想资源可做依托,让他凭空去想,那真是千难万难,而且很难找到出路。你把眼前的东西都否定,拿什么去填补这个空白呢?那个填补之物现实吗?以前存在过吗?未来可能存在吗?这都是问题。
黄宗羲的思想依托就是“三代之治”。所谓三代就是夏、商、周,按照儒家的说法,那时有圣主明君,创造了后世难以企及的黄金时代。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里屡次提到“三代”,拿它做标准来批判现实社会。黄宗羲并非孤例,儒家文化人往往都是这么做的,只是黄宗羲走得更远,做得更彻底,态度也更决绝。
我们现在当然知道,“三代之治”无非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夏、商、周哪里有那么好?夏朝姑且不论,看看《翦商》这本书,就知道商朝有多么恐怖。我们读到儒家津津乐道于“三代之治”的时候,往往会觉得他们一味复古,太过迂腐。怎么说呢?这么想,也对,也不对。这里确实有自己骗自己的迂腐味道,但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古人真的相信“三代之治”是黄金时代吗?至少法家是不信的。韩非就不觉得“三代”时君主有多么圣明,百姓有多么仁义。他觉得那只不过是因为人口少,不太需要争抢而已。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但多少比儒家的幻想要现实一些,但这并不说明韩非一定比黄宗羲更高明。法家不推崇“三代之治”,是因为他们没有思想包袱。他们不需要为批评现实而拿起历史做武器,而儒家需要这样的武器。
打个比方,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封闭的村庄里,这个村庄世世代代都是这个样子,但你对这个样子偏偏不满意,那你该怎么说呢?如果你知道有外面的世界,你可能会说,别的村子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唯一的选择!但是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那你又该怎么办?如果你凭空提出一套说法来,说我们应该如何如何,不光周围人觉得你这是狂想臆测,自己恐怕也觉得没底,不知道自己这套说法是否行得通。那么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想象出这个村庄以前的样子,咱们这个村子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比现在要好得多!跟以前比起来,我们现在做得还很不好!如果大家相信你想象出的村庄史,那么这个虚假的历史就可能成为现实的武器。
不能说儒家文化人对“三代之治”的赞美里,都有这种利害盘算,但对于某些精英分子来说,它确实起到了类似作用。很多激烈的改革者往往都有复古的假象,就像王安石就打出“法先王”的口号,拿着《周礼》做改革依据。黄宗羲更是拿“三代之治”做抓手,对君主制做全方位的声讨,连君位的父子继承制都要废除掉。
其实不光改革派如此,整个儒家都有这种倾向。夸张点说,至少在宋朝之后,用古老理念来对抗现实政治,已经成了儒家的一种隐秘心事。
在他们眼里,世上有治统,也有道统。所谓“治统”,大致就是统治现实世界的谱系。孝宗死了,皇位传给武宗正德皇帝;武宗死了,皇位传给世宗嘉靖皇帝。这就是治统。它代表着最高权力的传承,是大家都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但除此之外,还潜伏着一个平行的“道统”。
经过儒家的修饰,这个道统从上古的尧、舜、禹、汤,传到周公、孔子,再经由子思、孟子传承到了二程、朱熹。它没有统治的力量,但是有判定对错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来自思想,来自道德,也来自时间。儒家把道统追溯到了“三代”,编织成了一个《人类简史》里说的“大故事”,一旦人们相信了这个大故事,这里面当然就会有一种力量。
儒家有个梦想,想通过道统来钳制治统,让现实服从道理,让力量服从仁义,让皇帝服从道德。赵匡胤曾问赵普,世界上什么最大?赵普说,道理最大。赵普虽然算不上醇儒,但这个对话里,确实蕴藏着儒家的理想。
这就有点像《倚天屠龙记》里的屠龙刀和倚天剑。掌握屠龙刀就掌握最高的政治权力,但掌握着倚天剑的人又可以威胁到他,形成一种钳制。或者也可以拿欧洲史做个比喻,治统就对应着神圣罗马帝国,而道统对应着天主教,前者有武器,后者有信仰,同样形成一种均衡。
但理想终究是理想,和现实还是有很大差距。道理到底能不能够钳制住权力呢?如果权力足够自制的话,也许可能。宋朝有过一次类似“大礼议”的事件,叫“濮议”。宋英宗过继给了仁宗,继承了皇位,就像嘉靖皇帝一样,他也想尊崇自己生父,给他加皇帝的称号。这件事在朝廷同样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是宋朝没有摧折臣下的传统,权力尚不敢肆无忌惮地暴虐,所以“濮议”并没有造成流血事件,最后也是彼此让步,不了了之。
可是到了“大礼议”的时候,皇权已经今非昔比。洪武、永乐都宰杀臣下如鸡犬,殴辱士人如奴隶,嘉靖自然可以有样学样。几顿廷杖下来,一片血肉模糊,所有人都噤如寒蝉,所有的道理都失效了。当然,“大礼议”的具体情形与“濮议”不同,嘉靖的念头在伦理上也并非无理可循,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是他终结争论的方式——堵住你的嘴,按在地上打,就是折辱你,就是杖毙你,就是赤裸裸的暴力。面对屠龙刀,倚天剑又在哪里?面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治统”,纸面上无比庄严的“道统”又在哪里?
从宋到明,从明到清,儒学在理论上日益精密,但在现实中却是决堤式的溃败。权力越来越恐怖和狰狞,儒家的“大故事”对此却完全无计可施。当然,后来有了现代化的转向,传统格局就此终结。但如果没有那样的转向,大家还是沿着原有的路子走下去,这个“大故事”恐怕也越来越难以为继。它也许会鱼烂河决,从而转变出新的故事。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它会慢慢变成往日自我的鬼魂,甚至把伸向外面的剑锋转向内里,变成往日自我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