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夫人请缨前留下和离书,昨夜前线传来噩耗,夫人战死

发布时间:2025-08-25 17:22  浏览量:5

老陈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带进来一阵冷风。

风里夹着雪的味道,还有一股子……死人的味道。

我正对着一幅刚画好的寒梅图出神,笔尖的墨还没干透,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像一滴凝固的泪。

“少爷。”

老陈的声音很低,低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又干又涩,磨着我的耳膜。

我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讨厌别人在我作画的时候打扰我。

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

老陈没走。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连呼吸都停了。

那股死人的味道越来越浓,混着我书房里常年不散的墨香和药草香,变成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味。

我终于不耐烦地搁下笔,转过身。

“什么事?”

老陈的脸是灰色的,像没烧透的纸钱。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一张薄薄的、被驿站的尘土和雪水浸得有些发皱的信纸。

“北朔来的……急报。”

我的心,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不疼,就是有点紧。

北朔。

她去的地方。

“念。”我端起手边的茶杯,杯壁还是温的,可那点温度却怎么也暖不进我的指尖。

老陈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他把那张纸展开,可他的眼睛却没看纸,而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那地砖上有什么能把他吸进去的黑洞。

“镇北将军林氏……于昨夜,雪龙关一役……为掩护主力撤退,率亲兵三百……陷阵……力竭……”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砸进我心里那片本就不甚安宁的湖。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

“……战死。”

战死。

战。

死。

多可笑的两个字。

它们组合在一起,像一个蹩脚的说书先生讲的荒诞故事。

我认识的字很多,我读过的书也很多,可我从来没觉得哪两个字像今天这样,陌生得让我一个笔画都认不出来。

我甚至笑了一下。

“胡说什么?”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茶杯里的水晃了一下,一圈圈涟漪散开,像时间被搅乱了。

“少爷……”老陈终于抬起头,那张老脸上满是纵横的泪水,“是真的……将军她……没了……”

没了。

这个词比“战死”更直接,更残忍。

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不锋利,但足够磨人,一刀一刀,慢慢地,把你的血肉和骨头分离开。

我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青花瓷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滚烫的茶水烫在我的脚背上,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的脑子里很空,又很满。

空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满的,是她临走前一天的样子。

那天也是一个下雪天,比今天还大。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装,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下,手里拿着她那杆从不离身的银枪。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红色的衣摆上,像给她镶了一圈银边。

她没练枪,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红色的雕像。

我从书房的窗户里看着她,心里觉得烦躁。

我觉得她身上的那股子肃杀气,玷污了我这院子里的梅香和书卷气。

她明明是我的妻子,却活得像个不相干的客。

她身上总是有股子兵器淬火的铁锈味,还有常年练武留下来的汗味,混着一些不知名的草药膏的味道。

我不喜欢。

我喜欢的是我书房里这种淡淡的墨香,是院子里梅花冷冽的清香,是我的妻子身上应该有的那种……像兰花一样的,幽静的香气。

她没有。

她只有一身的风尘和锐气。

那天晚上,她走进我的书房。

她很少主动来这里。

她知道我不喜欢她把外面的风雪带进来,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扰乱我的思绪。

但那天她来了。

她换下了一身红衣,穿了件素白的裙子,头发也放了下来,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子挽着。

她看起来……有点像个普通的女人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我酿的梅花酒,你尝尝。”

她的声音总是很清亮,像山泉水击打在石头上,带着一种冷冽的质感。

我当时正在为一首词的最后一个字犯愁,头也没抬。

“不喝。”

她站了一会儿,没动。

“就喝一口,行吗?”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恳求?

我不知道,我当时没在意。

我只觉得她打扰了我。

“我说过,我不喜欢酒味。”我终于抬起头,皱着眉看她,“你拿出去。”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像窗外的雪。

她端着托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把那壶酒泼到我脸上。

她以前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我们刚成婚的时候,我当着她的面,把我父亲送给我的一套前朝孤本给烧了,因为我父亲逼着我娶了她这个“武将家的粗鄙女儿”。

她一言不发,转身从兵器架上取下长枪,一枪就把我最心爱的那张紫檀木书桌给劈成了两半。

我当时气得发疯,骂她是个疯子,是个泼妇。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说:“你毁你心爱之物,我便毁你心爱之物,很公平。”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我活在我的笔墨纸砚里,她活在她的刀枪剑戟里。

可是那天晚上,她没有发火。

她只是沉默地把托盘放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和离书。”

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看着那张纸,上面“和离书”三个字写得很好看,是她的笔迹。

我一直以为她只会舞刀弄枪,没想到她的字,竟然写得这么好。

铁画银钩,带着一股子不输男儿的英气。

“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她看着我,那双总是亮得像星星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光,“我已向陛下请缨,明日便随军出征北朔。从此,你我婚嫁两不相干,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林未晏,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我没有耍把戏。”她说,“我是认真的。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配不上你的书香门第,配不上你这个满腹经纶的大才子吗?现在我放你自由,你应该高兴才对。”

高兴?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像被一团湿棉花塞住了。

“你要去打仗?”我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你一个女人,去上什么战场?”

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和自嘲。

“因为我只会这个。”她说,“我爹从小就教我,林家的女儿,当为国尽忠。我不会吟诗作对,不会抚琴作画,更不会红袖添香。我只会杀人。”

她的手,轻轻抚过桌上那封和离书。

“签了吧。”她说,“签了它,你就再也不用闻到我身上你讨厌的铁锈味了。这个家里,也再不会有让你觉得碍眼的刀枪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在雪地里站了几个时辰的背影,那个此刻看起来无比决绝的背影,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刺。

我想叫住她。

我想问她,你是不是疯了?

我想说,我没有真的那么讨厌你。

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的骄傲,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她面前低头。

我拿起笔,在那封和离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的字,一向被誉为有风骨,有神韵。

可那天,那三个字,我写得歪歪扭扭,像一条垂死的虫。

第二天,她就走了。

天还没亮就走了。

没有跟我告别。

我醒来的时候,院子里那棵梅树下,已经没有了那个红色的身影。

只有一行通往大门口的脚印,很快就被新的落雪覆盖了。

我以为,我会松一口气。

我以为,这个家里没有了她,我会更自在。

可我没有。

这个府邸,好像一下子空了。

空得让人心慌。

我还是每天读书,写字,画画。

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

我总觉得,那棵梅树下,还站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我开始闻到她房间里传来的味道。

那里没有她,可我总能闻到那股子淡淡的铁锈和草药膏混合的味道。

我以前最讨厌的味道,现在却拼命地想去捕捉。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她站在雪地里的样子。

就是她递给我和离书时,那双没有光的眼睛。

我开始等。

等北朔的战报。

每一次有消息传来,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我安慰自己,我只是……只是不希望林家因为她而蒙羞。

对,就是这样。

直到今天。

老陈那句“战死”,像一道惊雷,把我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劈得粉碎。

书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老陈压抑的哭声。

我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捡地上的瓷器碎片。

指尖刚碰到一片锋利的边缘,一阵刺痛传来。

血,涌了出来。

红色的,像她那天穿的衣服。

也像……梅花。

我看着那滴血,忽然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

我笑我自己。

笑我这个天下第一的大傻瓜。

林未晏,你赢了。

你用你的死,给了我最狠的一巴掌。

你让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你让我知道,我有多可笑。

“备马。”

我对老陈说。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少爷,您要去哪儿?”老陈惊恐地看着我。

“北朔。”

“少爷!万万不可啊!北朔现在天寒地冻,又是战场,您这身子骨……”

“我叫你备马!”

我冲他吼道。

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个看着我长大的老人发火。

老陈被我吓住了,不敢再多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我回到书房,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了那封和离书。

那张纸,被我摩挲了无数遍,边角已经有些起毛了。

我把它贴身放好,就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要去北朔。

我要去那个她死了的地方。

我要去把她带回来。

活要见人,死……

不,她没有死。

我不信。

那个能一枪劈开紫檀木桌的女人,那个能在雪地里站上一天的女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我不信。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

南方的冬天,再冷也是秀气的。

可越往北走,天就越低,风就越硬。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在割。

我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一年里倒有半年是在喝药。

大夫说我不能劳累,不能受寒。

可现在,我坐在四面漏风的马车里,喝着能冻掉牙的冷水,啃着石头一样硬的干粮,却一点都没觉得不舒服。

我甚至感觉不到冷。

因为我的心,比这北方的冬天,还要冷。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全是她的影子。

我想起我们成婚的第一天。

红烛高照,她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床边。

我喝得酩酊大醉,被下人扶进新房。

我借着酒劲,掀开她的盖头,看到的,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她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梁很高挺。

没有半点寻常女子的娇柔。

我当时就觉得,我的一辈子,完了。

我要和这样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我当着她的面,吐了。

吐得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她已经穿戴整齐,在院子里练枪了。

枪风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

我看着她,只觉得厌恶。

我想起有一次,我病得很重,发着高烧,说胡话。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一双很粗糙的手,在给我擦拭身体。

那双手上,全是茧子,摸在皮肤上,有点磨人。

我还感觉到,有人在给我喂水,喂药。

动作很笨拙,药汁洒了我半个前襟。

我以为是府里的下人。

可后来我听老陈说,那几天,一直是她在我床边守着。

三天三夜,衣不解带。

老陈说,夫人为了给我找一味珍稀的药材,一个人骑马跑了几十里山路,差点从悬崖上摔下去。

我当时听了,心里没有半点感动。

我只觉得,她是在弥补。

弥补她嫁给我,毁了我一生的过错。

我现在想起来,才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有多混蛋。

那双手,是因为常年握枪,才磨出了厚厚的茧。

那双给我喂药的手,是因为不习惯做这些细致的活,才会显得笨拙。

她不是在弥补。

她是在乎我。

可我做了什么?

我病好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记得,她当时愣住了。

手里的药碗,差点没拿稳。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从那以后,她就真的没再管过我的事。

我病了,是下人伺候。

我冷了,是自己加衣。

她好像真的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个影子,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我们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车轮压过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掀开车帘,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分不清天和地。

偶尔能看到几个村庄,也都是破败不堪,十室九空。

路边有逃难的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们看到我的马车,眼睛里会放出一种……狼一样的绿光。

要不是护送我的官兵,他们大概会扑上来,把我和马都撕碎了吃掉。

这就是她用命在守护的土地吗?

这就是她用命在守护的子民吗?

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我忽然觉得,我以前读的那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和我比起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懂得家国大义的人。

我只会躲在书房里,对着纸张发一些无用的感慨。

而她,却用她的血肉之躯,去践行她的道。

我的道,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她。

走了十几天,我们终于到了北朔城。

这座传说中的边关重镇,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

城墙上到处是刀砍斧凿的痕迹,还有被炮火熏黑的印记。

城门口的积雪是暗红色的,那是血的颜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还有一种……腐烂的味道。

守城的士兵看到我们,拦了下来。

当他们看到官府的文书,知道我的身份后,那几个铁打的汉子,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一个看起来像个小头领的军官,对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来。

“末将赵启,参见……侯爷。”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将军她……她是为了我们死的!”

他身后的一排士兵,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悲痛,有敬重,还有一丝……愧疚。

我忽然觉得,我受不起他们这一跪。

该跪下的,是我。

我跳下马车,扶起那个叫赵启的军官。

“带我去找她。”我说。

赵启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她在哪儿?”我追问。

“侯爷……”赵启的声音更咽了,“雪龙关一役,太过惨烈……我们……我们没能把将军的遗体……抢回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没抢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敌人势大,我们……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将军她……被乱军……”

赵启说不下去了,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之前还抱着一丝幻想。

我想,或许战报是错的。

或许她只是受了重伤。

或许她只是被俘了。

只要我能找到她,哪怕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我也要把她带回家。

可现在,他们告诉我,连尸体都没有。

尸骨无存。

我甚至连她最后一眼,都见不到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进军营的。

我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赵启把我带到了她的营帐。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帐篷,里面除了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所有的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就像她的人一样。

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芯已经烧尽了。

旁边,是一幅画了一半的北朔地图。

还有她那杆银枪。

枪尖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杆枪。

可我的手,抖得不听使唤。

这杆枪,我曾经那么讨厌它。

我觉得它冰冷,无情,充满了杀戮之气。

可现在,它是我能找到的,和她最后的联系了。

我终于握住了它。

枪身入手,冰冷刺骨。

而且,很沉。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拿起来。

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用这样一杆沉重的枪,在战场上冲杀的。

那个在我眼里,有时候也会显得单薄的身体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力量?

“侯爷,这是将军的遗物。”

赵启递过来一个小包裹。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软甲。

软甲上,有好几处破损,被血浸透,变成了深褐色。

还有一个小小的,绣着梅花的香囊。

香囊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破了。

我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里面没有香料的味道。

只有一股淡淡的,属于她的味道。

铁锈,汗水,和草药膏。

我把那个香囊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她最后,说了什么吗?”我哑着嗓子问。

赵启摇了摇头。

“将军冲进敌阵的时候,什么都没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在出征前一天晚上,将军一个人,在营帐里擦了一晚上的枪。”

“我们都以为,她是在为第二天的死战做准备。”

“后来,有个给她送宵夜的小兵说,看到将军一边擦枪,一边在掉眼泪。”

“她说……她说她对不起一个人。”

“她说,如果她回不去了,希望那个人……不要忘了她。”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我抱着那杆冰冷的枪,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这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陌生地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所有痛苦和悔恨的出口。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

林未晏,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没有忘了你。

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我只是……把你弄丢了。

我在北朔城住了下来。

我没有回那个空荡荡的家。

我住在了她的营帐里。

我每天抱着她的枪睡觉。

我穿着她那件带血的软甲。

我身上,终于有了我曾经最讨厌的,属于她的味道。

我开始帮着军营里的士兵写家书。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识字。

他们想家,想念自己的父母妻儿,却只能把思念憋在心里。

我替他们写。

我把他们的思念,他们的牵挂,他们的豪情,他们的恐惧,都写在纸上。

我写过很多华丽的诗篇,得到过很多人的赞美。

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我写的字,是这么有分量。

每一个字,都关系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赵启他们都劝我回去。

他们说,这里太苦了,不适合我这样的读书人。

我没有听。

我要留在这里。

我要替她,守着这片她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我要替她,看着这些她用生命守护的袍泽。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北朔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也特别短。

冰雪融化,草木发芽。

城外的战场上,开出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

红的,白的,黄的,紫的。

开在那些尚未被掩埋的残骸和兵器之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有一天,赵启找到我。

他说,他们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被压在战马下的……人。

那个人穿着我们这边的盔甲,但是已经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了。

但是,那个人手里,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

赵启把那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块玉佩。

一块很普通的平安扣。

上面,用很稚嫩的刀法,刻着一个字。

“苏”。

我的名字,苏长青。

这块玉佩,是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试着自己学雕刻,刻坏了无数块料子之后,勉强刻出来的一个成品。

因为刻得太丑,我随手就扔在了书房的角落里,再也没管过。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捡去的。

我也不知道,她竟然一直带在身上。

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还紧紧地攥在手里。

我拿着那块玉佩,手抖得不成样子。

“人呢?”我问。

“已经……已经就地安葬了。”赵启说,“就在城外那片山坡上,朝南,能看到家的方向。”

我跟着赵启,去了那片山坡。

那里有很多新立的坟冢,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个小土包。

赵启指着其中一个,对我说:“就是那个。”

我走过去,慢慢地跪了下来。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小土包上的泥土。

泥土还是湿的,带着青草的气息。

这就是你最后的归宿吗?

林未晏。

你这个傻瓜。

你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我从怀里,掏出那封被我捂得温热的和离书。

我还掏出了那块被我盘得温润的玉佩。

我还想掏出我的心。

可我的心,早就空了。

我把和离书,放在土包前。

然后,我拿出一支火折子,点燃了它。

纸张在风中,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黑色的灰烬,像一只只破碎的蝴蝶,飞向了天空。

林未晏,我签的那份和离书,不算数。

这辈子,你生是我苏长青的人,死……也是我苏长青的鬼。

你听到了吗?

我把那块刻着我名字的玉佩,小心翼翼地埋进了土里。

让它陪着你。

就像……我陪着你一样。

我在坟前,坐了很久。

从白天,坐到黑夜。

天上的星星很亮,就像你的眼睛。

北方的风,还是很冷。

可我抱着你的枪,却觉得很暖。

我好像,闻到了梅花酒的香气。

很淡,很淡。

却很醇,很醇。

我在这里,见到了很多和她一样的人。

他们粗糙,他们不识字,他们说话很大声,甚至会说脏话。

可他们,也是最可爱的人。

他们会为了半个饼,和同伴打得头破血流。

也会在同伴受伤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

他们会在冲锋的时候,高喊着“为了身后的爹娘”,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向敌人的刀口。

我开始理解她了。

我开始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路。

因为她的骨子里,就流着和这些人一样的,滚烫的血。

这血,叫作“忠诚”,叫作“守护”。

而我,曾经用我那套可笑的文人标准,去鄙夷它,去践踏它。

我错得有多离谱。

有一天,一个断了腿的小兵,瘸着腿找到我。

他红着脸,塞给我一个布包。

“苏先生,这是……这是林将军让我交给你的。”

我愣住了。

“林将军?”

“是啊。”小兵挠了挠头,“就是将军出征前一晚,她把我叫过去,给了我这个。她说,如果她回不来了,就让我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你。她说,你看到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小兵的脸更红了。

“我……我受伤了,一直在后方养伤,前几天才能下地走路……而且……而且我怕你看了,会更难过……”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个布包。

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纸。

信纸的最上面,压着一朵已经干枯了,却依然能看出形状的……梅花。

是我画的那幅《寒梅图》上,不小心滴落的那滴墨,晕染开的形状。

我拿起信纸。

是她的笔迹。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长青吾夫,见字如面。”

长青吾夫。

她叫我,长青吾夫。

我的眼泪,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其实,那封和离书,是假的。我怎么舍得,与你和离呢?”

“我只是……太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喜欢我。我以为,你喜欢的是那种温婉贤淑,能陪你吟诗作对的女子。我努力学过,可我真的不是那块料。我一拿起毛笔,就想起了我的枪。我一看到那些平平仄仄,就头晕脑胀。”

“我嫁给你,不是我爹逼我的。是我求他的。长青,你可能不记得了。很多年前,在上元节的灯会上,你救过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为了去够一个兔子花灯,差点掉进河里。是你,一把拉住了她。”

“你当时穿着一身白衣,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你对她说,‘小妹妹,以后要小心些’。你的声音,真好听。”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

“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了你。我到处打听你的名字,我知道了你是当朝大儒苏老先生的儿子,是京城里最有名的才子。”

“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配不上你。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你。所以我求我爹,去你家提亲。我知道这很自私,很卑鄙。可我……就是想嫁给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身上的味道,讨厌我粗鲁的举止。每一次,你看到我时,你眼里的那种嫌弃和疏离,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很疼,长青。真的很疼。”

“我试着改变,我学着穿那些繁复的裙子,学着走路慢一些,说话轻一些。可我越是这样,就越不像我自己。我甚至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很陌生,很可笑。”

“那天,我站在梅树下,站了很久。我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爱你,可我给你的,却全都是痛苦。或许,我离开,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去北朔,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如果我能像我爹一样,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你是不是……就会对我,有一点点的改观?你是不是,就会觉得,你的妻子,虽然粗鄙,但……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我把那块你扔掉的玉佩捡了回来。我知道你看不上它,可在我心里,它比什么都珍贵。因为,那是你亲手做的。上面有你的气息。”

“我把它带在身边,就像把你带在身边一样。每一次上战场,我都会摸一摸它。它会给我力量。”

“长青,我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用你不喜欢的味道,来打扰你了。再也没有人会把刀枪带进你清雅的院子了。你可以娶一个你喜欢的女子,一个能陪你红袖添香的女子。你要好好的,不要再生病了。你的药,我都让老陈记下了方子,按时煎给你喝。”

“那坛梅花酒,埋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下了。那是用我们成婚那年,树上结的第一批梅子酿的。本来,是想等你我白发苍苍的时候,再一起喝的。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

“如果你……如果你偶尔,会想起我。就替我,喝一杯吧。”

“最后,请允许我,再叫你一声。”

“夫君。”

“爱慕你的妻,林未晏,绝笔。”

信,从我手中滑落。

我感觉,我的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以为的厌恶,是她的小心翼翼。

我以为的决绝,是她的万般不舍。

我以为的解脱,是她用生命写下的,最深情的一封情书。

我这个傻瓜。

我这个天下第一,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我错过了什么?

我错过了一个,用她全部的生命,来爱我的女人。

我把她最珍贵的真心,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而她,直到死,还在为我着想。

还在担心我,会不会生病。

还在惦念着,那坛我们永远也喝不到的梅花酒。

“啊——!”

我仰天长啸,声音凄厉得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我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

血,顺着我的指缝流了出来。

可我感觉不到疼。

再疼,也比不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林未晏。

我的妻。

我的未晏。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再回南方。

我就留在了北朔。

朝廷给我加官进爵的封赏,我全都推了。

我只要了一个小小的文书职位,就在这北朔城里。

我每天整理军务,记录伤亡,安抚家属。

我做着最琐碎,最不起眼的工作。

可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因为我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替她完成她未完成的事业。

我好像,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

她看着我,用我写的笔,记录下这些士兵的功勋。

她看着我,用我曾经只用来写风花雪月的口才,去安慰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

她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活成了她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一个……有担当,有风骨的男人。

三年后,北境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和平。

两国签订了停战协议。

北朔城里,一片欢腾。

士兵们把帽子扔向天空,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

我也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未晏,你看到了吗?

你用命换来的和平,终于来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回到了京城的家。

那个我离开了三年的地方。

府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老陈看到我,老泪纵横。

他说,他一直都按照我的吩咐,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我从没离开过一样。

我走进院子。

那棵老梅树,长得更茂盛了。

现在不是花期,满树都是青翠的叶子。

我走到树下,按照信里说的位置,挖开了泥土。

很快,一个酒坛,露了出来。

我打开它。

一股浓郁的,带着梅花清香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拿出两个杯子。

一个,放在我对面。

一个,留给自己。

我把酒倒满。

“未晏,我回来了。”

我对着那个空空的杯子,轻声说。

“我回来,陪你喝这杯合卺酒了。”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也很甜。

像她的爱。

灼烧着我的喉咙,也温暖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一杯,一杯,又一杯。

直到把整坛酒,都喝光。

我醉了。

我仿佛看到,她就坐在我对面。

穿着一身红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星星。

“长青。”她叫我。

“嗯。”我应她。

“你……不讨厌我了吗?”

“不讨厌了。”我说,“我爱你。”

她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我也笑了。

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如果……如果时间可以重来。

我一定,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我一定,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我一定,会陪你,喝完这坛酒。

然后,一起,白头到老。

可人生,没有如果。

只有……错过。

和……永恒的怀念。

我后来,再也没有娶妻。

我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府邸,守着这棵老梅树,守着她留给我的一切。

我画了很多很多的画。

画的,全都是她。

穿着红衣,在雪地里练枪的她。

穿着素裙,为我端来梅花酒的她。

穿着盔甲,在战场上冲杀的她。

我的每一笔,都充满了爱和思念。

我知道,她看得到。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就在我的心里。

在我每一次的呼吸里。

在我每一次的心跳里。

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