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冢前，旧梦成殇（完）

暮春的细雨打湿了朱红宫墙，我站在太极殿外的回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羊脂玉镯。这镯子是沈砚之去年生辰送我的定情信物，他说玉如其人，温润坚韧，正配我姜家嫡女的身份。可此刻，冰凉的玉质却熨帖不了我心口的寒意。

殿内传来天子震怒的声音，夹杂着沈砚之固执的请求。我的未婚夫，当朝状元郎沈砚之，正抱着一块黑漆描金的牌位，跪在天子面前，请求陛下为他和那位战死沙场的将门之女林晚卿赐婚。​

“荒唐！” 天子的怒斥穿透殿门，“沈爱卿，你与姜家小姐早有婚约，岂能因一介亡女毁诺？传出去成何体统！”​

“陛下！” 沈砚之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晚卿为救臣而死，臣此生非她不娶！求陛下成全！”​

我身后的丫鬟青禾气得发抖：“小姐，这沈大人太过分了！哪有抱着亡者牌位求赐婚的道理？他把您置于何地？”​

我轻轻按住青禾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极了我此刻纷乱的心绪。​

沈砚之与我自幼相识，两家早有婚约。他是寒门出身的才子，我是世家嫡出的小姐，在外人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三个月前，他随大军出征，回来时却带回了林晚卿战死的噩耗，以及一颗彻底变了的心。​

林晚卿是镇国将军的独女，自幼习武，性格刚烈。此次随军出征，据说是为了保护身为参军的沈砚之，才在敌军突袭中替他挡了致命一箭，当场殒命。​

沈砚之归来后便一蹶不振，三日一小哭，五日一大哭，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林晚卿的牌位喃喃自语。姜沈两家都以为他只是一时情难自已，过些时日便会好转，谁知他竟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

殿门 “吱呀” 一声开了，沈砚之抱着牌位从里面走出来。他身着素色长衫，面容憔悴，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往日温润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偏执的狂热。​

看到我，他眼中没有丝毫愧疚，反而闪过一丝不耐。他停下脚步，抱着牌位对我作了个揖，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姜小姐，事已至此，你我婚约，怕是要作罢了。”​

我看着他怀中那块写着 “亡妻林氏晚卿之位” 的牌位，只觉得荒谬又可笑。我们十几年的情分，竟抵不过一个死人的牌位？​

“沈大人，”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清楚。” 沈砚之抬眼看向我，眼神冰冷，“晚卿为我而死，我此生必当以妻礼待她。姜小姐出身名门，貌美才高，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归宿？”​

“更好的归宿？” 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沈大人是觉得，我姜家女儿可以随意丢弃吗？”​

“姜小姐何必如此执拗？” 沈砚之皱起眉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晚卿已经死了，你还要与她争这个原配虚名吗？”​

“原配虚名？” 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心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消散。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与他相识十余年，从总角之交到青梅竹马，再到定下婚约，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情谊坚不可摧。可一场战争，一个亡者，就让他彻底变了个人。他口口声声说林晚卿为他而死，可他真的了解事情的真相吗？​

“好。”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涌，“既然沈大人心意已决，我姜落薇也不是纠缠不休之人。这婚约，我同意解除。”​

沈砚之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对着我草草一揖：“多谢姜小姐成全。” 说完，便抱着牌位匆匆离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我。​

看着他迫不及待的背影，我嘴角的笑容渐渐冷却。成全？他以为我是真的成全他这可笑的痴情吗？​

青禾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小姐！您怎么就同意了？这口气咱们咽不下！”​

“咽不下又如何？” 我转身往宫外走去，雨水打湿了我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寒意，“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好戏才刚刚开始。”​

青禾不解地看着我：“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解释，只是轻声道：“回府。我们该做些准备了。”​

回到姜府，我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气得拂袖而起：“沈砚之欺人太甚！我姜家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父亲息怒。” 我安抚道，“事已至此，发怒无用。当务之急是尽快解除婚约，以免夜长梦多。”​

“解除婚约？那我们姜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父亲怒道。​

“脸面固然重要，但女儿的终身幸福更重要。” 我看着父亲，“沈砚之已非良配，与其将来后悔，不如趁早了断。至于脸面，总有办法挽回。”​

父亲沉默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罢了，就依你吧。只是这沈砚之，老夫绝不会放过他！”​

“父亲不必动怒。” 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很快就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几日，沈砚之请求天子赐婚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笑谈。人们都说沈状元郎痴情错付，放着姜家如花似玉的嫡女不要，偏偏要娶一个死人牌位，简直是疯了。​

姜沈两家很快就交换了庚帖，正式解除了婚约。姜家虽然丢了些脸面，但我 “深明大义” 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倒也不算太亏。​

而沈砚之，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天子的 “赐婚”。虽然只是象征性的恩典，但他却当成了天大的荣耀，特意为林晚卿修建了一座衣冠冢，就在京郊的梅林深处。​

据说，赐婚旨意下达的那天，沈砚之抱着林晚卿的牌位，在衣冠冢前枯坐了整整七日。无论刮风下雨，始终不肯离去，三餐只以清水度日，人也日渐消瘦，活脱脱一副痴情公子的模样。​

京城里的百姓都被他感动了，纷纷称赞他重情重义。连林将军夫妇也对他赞不绝口，说女儿没有白死。​

可只有我知道，沈砚之不过是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

我坐在窗前，看着青禾从外面打探回来的消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小姐，您说沈大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青禾不解地问，“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值得吗？”​

“值得？”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对他来说，自然是值得的。”​

青禾更加不解了：“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沈砚之真的是因为痴情才这么做吗？” 我看着她，“他不过是在演戏给所有人看。”​

“演戏？”​

“没错。” 我点点头，“沈砚之出身寒门，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自己苦读。可他根基太浅，在朝中孤立无援。林将军手握兵权，是陛下倚重的大将。沈砚之此举，看似荒唐，实则是想借此攀附林家，巩固自己的地位。”​

青禾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林晚卿……”​

“林晚卿的死，恐怕也并非意外。” 我眼神沉了下来，“据我所知，林将军一直不满陛下对沈家的提拔，多次在朝堂上明里暗里地打压沈砚之。林晚卿此次随军出征，恐怕另有目的。”​

“您的意思是…… 林晚卿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青禾惊得捂住了嘴。​

“可能性很大。” 我淡淡道，“林晚卿死得蹊跷，沈砚之的反应更是反常。这背后，恐怕牵扯着朝堂上的权力斗争。”​

“那我们要不要提醒沈大人？” 青禾问道。​

“提醒他？” 我笑了，“为什么要提醒他？他愿意做林家的棋子，就让他去做。我们只需隔岸观火，静待时机即可。”​

青禾看着我眼中的冷光，打了个寒颤：“小姐，您早就知道了？”​

“差不多吧。” 我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从沈砚之回来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不对劲。一个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参军，怎么会如此脆弱？他的痴情太过刻意，反而露出了破绽。”​

“那林将军他们……”​

“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冷声道，“利用女儿的死来布局，拉拢人心，巩固权势，这等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青禾问道。​

“等着。” 我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等着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

沈砚之在衣冠冢前枯坐七日的消息传到了宫里，天子被他的 “痴情” 打动，破格提拔他为吏部侍郎，让他参与朝政。沈砚之的仕途似乎因为这场荒唐的 “赐婚” 而更加顺畅。​

林将军夫妇对沈砚之更是视如己出，时常在天子面前为他美言。沈家的地位在林将军的扶持下日渐稳固，沈砚之在朝中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

京城里的人们再也不嘲笑沈砚之了，反而纷纷称赞他有情有义，前程似锦。不少人都感叹我有眼无珠，放着这么好的夫婿不要。​

父亲看着沈砚之步步高升，心中越发不忿，几次三番想找机会打压他，都被我拦住了。​

“父亲，还不是时候。” 我劝道，“沈砚之现在有林将军撑腰，我们不宜硬碰硬。”​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得意？” 父亲怒道。​

“当然不是。” 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要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和林家彻底反目的机会。”​

父亲看着我，疑惑道：“你有办法？”​

“暂时还没有。” 我摇摇头，“但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了。”​

正如我所料，沈砚之和林家的 “蜜月期” 并没有持续太久。沈砚之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不甘心永远做林家的附庸。随着地位的稳固，他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渐渐脱离了林将军的掌控。​

林将军对此自然不满，多次在朝堂上敲打沈砚之，两人之间的矛盾日渐显露。京城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他们不和的流言。​

我知道，时机越来越近了。​

这天，青禾从外面回来，神色慌张地说：“小姐，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林将军被人举报私通外敌，陛下已经下令将他打入天牢了！”​

我心中一动：“消息属实吗？是谁举报的？”​

“千真万确！” 青禾点点头，“听说举报人是林将军的副将，还拿出了不少证据。现在京城里人心惶惶，都说林家要倒了。”​

“沈砚之呢？他是什么反应？” 我问道。​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 青禾皱着眉头，“沈大人不仅没有为林将军求情，反而在朝堂上列举了林将军的数条罪状，说他早就发现林将军行为不轨，只是碍于情面没有揭发。”​

“果然如此。” 我冷笑一声，“沈砚之这是要过河拆桥啊。”​

“可他就不怕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吗？” 青禾不解地问。​

“在权势面前，骂名算得了什么？” 我淡淡道，“沈砚之这是在向陛下表忠心，想借此彻底摆脱林家的影响，甚至取而代之。”​

“那林将军……”​

“恐怕凶多吉少了。” 我叹了口气，“有副将的证词，又有沈砚之的落井下石，林将军这次怕是很难翻身了。”​

“那林晚卿的死……”​

“我想，很快就能真相大白了。” 我看着窗外，“林将军倒了，那些曾经被他打压的人，一定会趁机报复。到时候，很多秘密都会被揭开。”​

不出我所料，林将军入狱后，朝堂上掀起了一股揭发林家罪行的浪潮。各种各样的证据被呈到天子面前，从贪污军饷到私通外敌，桩桩件件都足以让林家万劫不复。​

其中，最令人震惊的是一份来自边关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林晚卿战死的真相。​

原来，林晚卿并非替沈砚之挡箭而死，而是因为发现了父亲私通外敌的证据，被林将军杀人灭口，伪装成战死的假象。而沈砚之，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却为了攀附林家，选择了沉默，甚至帮忙掩盖了真相。​

这个消息传出后，举国哗然。人们这才明白，沈砚之的 “痴情” 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他不仅知情不报，还利用林晚卿的死来博取同情，攀附权贵，简直是丧尽天良。​

天子震怒，下令彻查此事。沈砚之被打入天牢，与林将军对质。在铁证面前，沈砚之无从抵赖，只能如实招供。​

最终，林将军被判处死刑，林家满门抄斩。沈砚之因知情不报、包庇罪犯、欺君罔上，被剥夺功名，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消息传到姜府时，我正在院子里赏花。青禾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脸上满是解气的神情。​

“小姐，您真是太厉害了！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青禾激动地说。​

我看着庭院里盛开的牡丹，淡淡一笑：“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他们做了亏心事，迟早会受到惩罚。”​

“那沈砚之也太惨了，从状元郎变成了流放犯。” 青禾感慨道。​

“他是咎由自取。” 我语气平静，“如果他当初没有被权势蒙蔽双眼，没有选择包庇罪恶，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林晚卿呢？她死得也太冤了。” 青禾叹了口气。​

“是啊，她是无辜的。” 我心中也有些唏嘘，“希望她在天有灵，能够安息。”​

这场风波过后，京城里的人们再也不敢嘲笑我解除婚约的决定了，反而纷纷称赞我有先见之明，及时远离了沈砚之这个 “渣男”。姜家的声望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比以前更高了。​

父亲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欣慰：“落薇，是父亲以前太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见识和魄力。”​

“父亲过奖了。” 我笑着说，“女儿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我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读书写字，弹琴作画，偶尔和朋友们出去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

有人问我，会不会后悔当初解除婚约的决定。我总是笑着摇摇头。​

后悔？我从不后悔。失去沈砚之这样的人，对我来说不是损失，而是解脱。我庆幸自己及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没有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

几个月后，天子为我指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镇国公府的世子萧景渊。萧景渊文武双全，性格沉稳，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皇家举办的赏花宴上。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站在花丛中，气质温润如玉，眼神清澈明亮。看到我，他微微一笑，举止得体地向我问好。​

“姜小姐，久仰大名。” 他笑着说，“早就听说姜小姐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世子过奖了。” 我笑着回应。​

我们聊了很多，从诗词歌赋到朝政民生，相谈甚欢。我发现，萧景渊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见解独到，与沈砚之的虚伪自私截然不同。​

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现萧景渊的好。他尊重我的想法，支持我的决定，会在我遇到困难时给予帮助，会在我不开心时逗我笑。和他在一起，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

一年后，我和萧景渊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礼那天，阳光明媚，锣鼓喧天，京城里的人们都来为我们祝福。​

站在红地毯的尽头，看着向我走来的萧景渊，他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伸出手来。我微笑着把手放进他的掌心，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和力量。​

我知道，我的新生活开始了。过去的种种，无论是沈砚之的背叛，还是林晚卿的悲剧，都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幸福。萧景渊对我宠爱有加，我们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偶尔，我会听到一些关于沈砚之的消息，说他在流放途中受尽了苦楚，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我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他的结局是他自己选择的，与我无关。​

又是一年暮春，我和萧景渊一起去京郊的梅林踏青。路过林晚卿的衣冠冢时，我们停下了脚步。​

衣冠冢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周围杂草丛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曾经轰动一时的痴情故事，如今早已被人们遗忘。​

“都过去了。” 萧景渊握住我的手，轻声说。​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的衣冠冢，心中百感交集。林晚卿，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她的悲剧成就了沈砚之的野心，也让我看清了人心的险恶。​

但我不感谢她的牺牲，只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得到安宁。​

“我们走吧。” 我对萧景渊说。​

萧景渊点点头，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阳光透过梅林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明亮。​

我知道，前方有更美好的风景在等待着我们。而那些曾经的伤痛和背叛，都已经化作了成长的养分，让我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

衣冠冢前的旧梦早已成殇，但我的未来，却充满了希望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