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爹娘把我卖进孟家,换了八两银子,从此,我成了使唤丫头!
发布时间:2025-07-31 00:13 浏览量:1
我九岁那年被卖入孟家。
体弱多病的小姐为我赐名立春。她说,愿春回大地时万物复苏,能为她这毫无生气的院落添一丝生机。后来,她消逝在寒冬里。
我用一根麻绳结束了她的生命。
九岁光景,宁州大地突遭旱魔侵袭。家中米缸日渐见底,幼弟染上急症,需大笔银钱延医问药。爹娘求遍亲友,可家家户户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活,谁还能匀出余钱接济。
次日天刚蒙蒙亮,父亲便领着我往集市上赶。先给我买了对红头绳,又带着吃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待走到孟家后巷,父亲停住了脚步,示意我跟着人牙子走。
"二丫,爹不是狠心。实在是这光景太难,你弟弟还烧得厉害。"父亲边说边将一颗粽子糖塞进我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我含着糖滚了几圈,又吐出来擦干净递回给父亲。
"爹,弟弟爱吃甜的,你留着给他。"
七尺高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我低着头,几步追上前面的人牙子。泪水却在这时止不住地往下掉——
八两银子,爹娘把我卖进了孟家。从此,我成了孟家的使唤丫头。
孟家在宁州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孟老爷早年跑码头做买卖,后来给大老爷捐了个官职。大老爷倒也争气,如今在县衙当着县丞。就是老来得子的二老爷,行事有些荒唐。
我被分到厨房当差,每日劈柴生火虽辛苦,好在能捡些主子们剩下的饭菜填肚子,总不至于饿着。能被小姐看上,纯属意外。
新年里主子们在正院团聚取乐,下人们也都找地孟偷闲。我年纪小,没人愿意带着我玩,便自个儿蜷在灶台边,守着那点余火取暖。正迷迷糊糊打着盹,厨房门突然被推开。冷风灌进来,我猛地惊醒,抬头便见个天仙似的姑娘。
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标致极了,身上穿着锦衣华服,发间插着绢花珠钗,在昏暗的灶间闪着微光。我嘴笨舌拙,不知该如何称呼,扑通一声就跪下磕了头。姑娘轻笑出声,声音比银铃还清脆:"你是新来的?"
"是。"我低着头应道。她似乎点了点头:"快起来,我是小姐院里的二等丫鬟,你叫我知瑶姐便成。"
后来听其他下人说起,才知道小姐名叫孟雨柔,是大老爷的独女,住在梨芳院。平日里吃食都是厨房送过去,梨芳院也有自己的小灶,所以我很少能见到小姐身边的人。
"知瑶姐。"我小声唤道。知瑶应了一声,说小姐难得兴致好,多玩了会儿,这会儿饿了,想吃些软和的点心。小厨房没准备,这才来大厨房取。
知瑶要做枣泥糕,让我帮忙打下手,不过是剔枣核、捡枣皮这类零碎活。她手脚麻利得很,不多时就将糕点装进了食盒,挑了块形状不规整的递给我。我咬了一口,绵密香甜,好吃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
知瑶看着我笑,说家里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妹子,也最爱吃她做的点心。自那之后,知瑶便说梨芳院的饭菜都让我去送。我这才得以踏进内院。
孟家高门大院,房屋一进连着一进,我刚送饭时总怕迷路。头一回是知瑶带着我,后来便让我自己走。连着送了半个月的饭,我才终于见着小姐的真容。
那天是元宵节,小姐看完灯会回来,让我送消夜去。到梨芳院时,头一回进到小姐的卧房。屋里幽香浮动,却压不住那股药香苦涩。我低眉顺眼地放下食盒,过了会儿,小姐才由两个打扮俏丽的丫鬟簇拥着从屏风后走出来。
之前觉得知瑶已是天仙,见了小姐才知什么是真绝色。小姐约莫十二岁,柳叶眉弯弯,杏眼含着水光,珠钗环佩叮当作响,衣饰华美得像是用玉雕出来的。只是身形太过纤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不敢多看,赶紧把头低下。小姐吃了一颗元宵,便将碗推到一边,让我把剩下的吃了。我端着碗不知所措,知瑶掩唇笑道:"小姐赏你的,尽管带回去吃。"
退出梨芳院时,知瑶提着灯笼送我。走到跃鲤池边,黑暗中突然窜出个高大的身影。知瑶把我护在身后,举着灯笼喝问:"什么人?"
"知瑶姑娘,是我。"来人语气和缓。"原来是二老爷,孟才多有得罪。"知瑶的声音淡了几分,脸上的笑意也收了。我这才看清,被称作"二老爷"的是个年轻男子,生得白净斯文,倒不像旁人说的那般荒唐。我不敢多留,行了礼便自己往厨房的下人房走去。
在深宅大院里当差,最要紧的是学会把腰弯成虾米。背地里,仆妇丫头们还分着高低贵贱。就说膳房那摊子事,有个管事的老妈子姓李。李嬷嬷掌管着灶台上的所有事务,手下先有两位掌勺的厨娘。每位厨娘身边又跟着两个择菜洗米的使唤丫头。至于我,不过是灶前烧火的粗使婢子。
原先谁都能戳我脑门,拧我胳膊。后来因着要给小姐送膳,怕脸上带伤不好看,倒少了许多打骂。府里该发的例钱,像四季衣裳也不再克扣。开春竟还养出些肉,不像从前竹竿似的。
知瑶姐捏我腮帮子的软肉,打趣道:"小丫头片子,倒是个美人胚子。"我臊得满脸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疼的:"姐姐别拿我打趣。"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抽枝绢花:"前儿回家省亲,给妹子捎了两朵,想着你也没个戴的。"
我摸着发间的花,眼眶发酸:"知瑶姐……""哭什么?"她刮我鼻头,"十岁的大姑娘了,还当自己是奶娃娃?"
知瑶走后,李嬷嬷倚着门框嗑瓜子,三角眼斜睨:"哟,戴起花来了。跟知瑶别的没学着,倒学会勾栏做派。"
话刚说完,迎面而来的瓜子壳劈啪落在我脚边。
两个厨娘立刻跟着帮腔:
"整天涂脂抹粉的,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
"听说二爷要收她做通房呢。"
"嘴上说不要,身子倒往人跟前凑。"
我虽吓得浑身战栗,却硬撑着挺直腰板:"小姐喜欢身边人齐整,知瑶姐是……"
"呸!"这次瓜子壳直接飞到我脸上。
三人自顾自说笑,全当我是团空气。
后来才知,李嬷嬷的女儿在二爷院里当差,使尽浑身解数也没入得了眼。
我捏着粘在脸上的瓜子壳,满心困惑:知瑶姐分明什么都没做。
转眼入了夏,池里的荷花开得正艳。
府里要办赏花宴,最是忙乱的时候。
从知瑶姐那里听说,这其实是老夫人借机给二爷相看媳妇。
说起二爷,我原想问问知瑶姐,他是否真要纳她。
话到嘴边又咽下——问了也是白添烦恼。
宴席那日,我被管事临时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襦裙去上茶。
夜深人静时,仍穿着白日的衣裳当值。
这裙子颜色素净,袖口还绣着并蒂莲。
我头回穿这么体面的衣裳,忍不住跑到厨房外的水缸前,借着月光照影。
正对着水面整理鬓角,后背突然被人从背后猛地搂住。
"二爷!"我尖叫着挣扎,浓烈的酒气直往鼻子里钻。
"小妖精,这腰身……"他含糊不清地嘟囔,双手像铁箍般箍住我。
小厮追上来:"二爷不是来取酒的吗?跟个黄毛丫头闹什么?"
"滚!"二爷踹他一脚,抱着我往院外走。
小厮在身后喊:"这丫头才多大?楼里多的是……"
我哭得嗓子发哑:"二爷,奴婢还不懂伺候人……"
他嫌我聒噪,手指直接塞进我嘴里:"闭嘴!哭得晦气!"
6
我这般年纪,实在不懂男子会对女子做出何种行径。
可他此刻的举动,却让我浑身战栗。
不假思索地,我张嘴在他指尖重重咬下去。
二爷毫无防备,顿时痛得叫出声。
他猛地抽回手,扬起巴掌就往我脸上掴来。
"贱蹄子,竟敢伤我!"
趁他吃痛分神,我拼尽全力挣开桎梏。
待双脚触到实地,我连头都没回便往黑暗里冲。
不知该往何处逃,只管埋头扎进浓墨般的夜色。
身后传来二爷和小厮的追赶声。
两个成年男子脚步沉稳,很快便逼近身后。
我能清晰感觉到,只要二爷伸手就能将我拽住。
到那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定会再次在我身上游走。
脸颊火辣辣地疼,双腿发软打颤,我踉跄着跌倒在地。
半轮残月躲在云层后,四周昏暗得只能看清人影。
二爷在我跟前站定,垂眸俯视着地上狼狈的我。
虽瞧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想象那双三角眼此刻必定喷火。
他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刺骨的讥讽:"装什么冰清玉洁?在园子里搔首弄姿,不就是存心勾引?"
我伏在地上,因剧烈奔跑而急促喘息。
手掌和膝盖传来刺痛,想来是擦破了皮。
远处提灯巡夜的更夫正往这边赶来。
"今儿爷还非摘了你这朵野花不可!"
"这地界污秽不堪,赶紧起来跟爷走。"
那声音比腊月寒风还冷。
就算有巡夜的人来又如何?
主子要个烧火丫头伺候,旁人只会觉得是我修来的福分。
我强忍着惧意,借着微弱光线辨认孟位,心头突然一喜。
竟是跑到了厨房后边的竹林。
二爷话音未落,我已颤巍巍撑起身子。
趁着众人愣神的功夫,突然冲向茅厕,连想都没想就纵身跳进粪池。
此刻已是跳池后的次日清晨。
昨夜二爷见我满身污秽,捏着鼻子骂骂咧咧走了。
李妈妈嫌我身上臭气熏人,不许我回下人房歇息。
我打来一桶桶井水,将自己搓洗了好几遍。
换上李妈妈扔出来的粗布衣衫,我抱着膝盖在廊下坐到天明。
白日里,不知情的婆子们笑我掉进粪缸丢人现眼。
知情的如李妈妈,趁我烧火时故意奚落:
"真是天生的狐媚子,跟那些妖妖娆娆的学了几分手段,倒敢勾引起主子来。"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贵人主子能看上你?"
两个厨娘笑得前仰后合:"要我说啊,勾引不成见有人来,就假模假式往粪池里跳。"
我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往灶膛里添柴。
就算辩解又有何用?这些婆子们向来觉得,男女之事里,男人定是被女子勾了魂才会犯浑。
炉火烧得正旺,映得我双手通红,倒看不出昨夜的擦伤。
可伤痕能藏,心里的恐惧却挥之不去。
虽未遭实质侵犯,但昨夜二爷的眼神,至今想起仍让我浑身发冷。
我恨不得缩进这灶膛里,永远守着跳动的火苗。
直到知瑶出现,厨房里的闲言碎语才戛然而止。
"给小姐炖盅乳鸽汤。"
她轻声吩咐,厨娘们立刻点头哈腰应下。
知瑶与我目光相接,我忙放下柴刀跟她出去。
她压低声音问昨夜掉进缸里的可是我,又塞给我个火折子,说夜里走路好歹有个亮。
我抽抽搭搭说完经过,知瑶怔在原地,半晌才解下腰间帕子替我擦泪。
"好妹妹,难为你肯与我说这些,委实苦了你了。"
她正欲再安抚几句,厨房里李妈妈已扯着嗓子骂起来:"某些人偷懒耍滑,活该掉进粪坑!"
我慌忙拭去眼泪,转身扑到灶台前。
知瑶在原地伫立良久,直到我添了第三把柴火才转身离去。
两日后清晨,小姐院里的张嬷嬷突然来到厨房。
她指着我,对李妈妈道:"就她了,小姐亲自点的,即刻去梨芳院当值。"
孟家下人挤破头也想进梨芳院。
尤其是家里有女儿的婆子,求亲戚告奶奶,也想让女儿在小姐跟前露脸。
不为别的,小姐如今十二岁,再有三年就该嫁人了。
据说小姐许的是京里谢家的旁支。
谢家家主如今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莫说是旁支,就是谢府的门房都有人巴结。
这是一桩极好的亲事。
一旦小姐出嫁,她的随身丫鬟无疑是要给谢家公子收用。
即便不当妾,等小姐嫁过去,那也是京官的仆役。
说起来,倒比乡下下人体面。
我弄不明白这些,只知道小姐亲和,知瑶温柔,我要是在梨芳院,一定比在厨房好。
喜滋滋地就要跟张嬷嬷走,李妈妈却拦下来。
"哟,这蹄子心思多,小姐——"
张嬷嬷不耐烦瞪她一眼:"她会讲故事逗小姐开心,夫人已经点头了,你还有意见?"
李妈妈干笑一声,不敢同张嬷嬷顶撞,却狠狠瞪我一眼:"小小年纪,倒会钻营,小心别叫我抓住你的小辫子!"
我不太懂她对我的恨意从何而来,只是乖顺地垂下眸:"这些时日感念李妈妈的照顾,二丫走了。"
张嬷嬷一路问了我的情况,从如何进的孟家,到擅长什么。
我老老实实说了。
家里灾荒前是卖豆腐的,父亲会些木工活。
因弟弟启蒙读书,有时教我,所以勉强识得几个字,能写自己名字。
"名字之类的不必放在心上,小姐会给你取新名。"
到梨芳院时,小姐正在喝药。
屋里门窗紧闭,香气与药味交织,闻久了令人头昏。
我在屏风后候着,对上秋燕姐的眼,正想向她笑一笑,却见她眼中满是担忧。
屋里几个丫鬟的神色皆黯淡。
我的心揪起来——小姐病又重了。
果然,屏风内,小姐声音微弱:"来了新人是喜事,正好冲冲我房里的病气。"
"春归如过翼,一夕不见。往后就叫你立春,盼春日常在。"
小姐语调轻缓:"立春,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小姐识文断字,看的都是有大学问的书,却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
我的故事里有神仙鬼怪,家长里短,上不得台面。
小姐听得入迷,闭上眼沉沉睡去。
张嬷嬷点点头,示意我出去。
"立春,鬼怪故事说说无妨,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可别讲。"
我不知道什么叫"才子佳人",只是懵懂地点头:"是,立春记下了。"
张嬷嬷这才对我笑一笑,让知瑶带我去下人房里。
大概,对我还算满意吧。
梨芳院的下人房,比厨房那儿的宽敞得多。
一间大屋里,上下共四张床铺,床铺对面还有四张梳妆的桌案。
盆盂桌椅一应俱全。
比村里富裕人家住得还好。
我的包裹里只有两件旧衣裳和知瑶给的绢花。
知瑶瞧了瞧,从自己箱笼里翻出两件衣裳:"这是以前的旧衣裳,我家妹子长胖了些穿不下,送你吧。"
我把衣裳接过,衣料滑腻腻的,拿在手上还有一股清幽的香气。
真好看——
我又惶恐起来,想起前几日的经历,忙摇头:"知瑶姐,我配不上这么好的衣裳。"
知瑶轻叹一声,走过来将衣服披在我身上:"好妹妹,二爷再胡来,也不敢在小姐院里造次。"
她摸摸我的脸颊,柔声:"莫怕。"
梳洗一新,我回到小姐房里候命。
一个时辰后,小姐缓缓醒来。
开口第一句,便是"疼"。
"知瑶,好疼。"她眼里含了泪,"替我松一松好吗?"
"这是为小姐好,再忍忍。"知瑶眼睛红红的,"小姐如今能下床走一走吗?"
小姐有气无力地摇头:"疼得厉害。"
"那再饮些安神汤?"知瑶试探着问。
柔弱的身体倚靠床柱,颔首。
等药的间隙,房里一个叫"星眠"的丫鬟,搬出一套皮影的玩意,给小姐演了一段《嫦娥奔月》。
星眠口技了得,明明是个妙龄少女,演绎起后羿,嗓音低沉;操作西王母时,又似个威严的老妇人,实在精彩。
我听得入神,待到一段演完,忍不住赞叹:"好!"说着,已经拍手叫好。
拍了两下,孟察觉气氛不对。
小姐还在病中,我这样欢欣喜悦,实在不妥。
顶着众人的视线,我慌忙跪下磕头:"小姐恕罪。"
"呵。"小姐并没怪罪,被我的样子逗得轻笑出声,"这算什么好?星眠的《哪吒闹海》才叫精彩呢。"
像是玩伴分享自己心爱的事物。
星眠闻言,立即从朱漆雕花箱中取出另一套皮影。但见那影儿在素绢上翻飞,唱腔婉转如莺啼,倒比先前那出更添几分热闹。
"这出可还入得眼?"小姐倚在湘妃竹榻上,鬓边垂落的珍珠珞轻轻摇晃。
我忙不迭点头:"妙极!尤其是那武生翻跟斗的桥段……"话音未落,星眠突然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评点我的技艺?"
我这才惊觉触了霉头,慌忙垂首后退两步。自此行事愈发谨小慎微,连浇花时都屏息凝神,生怕再惹是非。
梨芳院里伺候的丫鬟众多,我不过是个偶然被唤去说故事的。平日里只管照料院中那片西府海棠,看它们从抽芽到绽花,倒也清静。
这日夫人沉着脸踏进院门,檐角铜铃尚在摇晃,内室便传来小姐凄厉的哭喊。我跪在青石阶前,透过半掩的菱花窗,瞥见小姐被知瑶、星眠架着,赤足踩在青砖地上。那双裹了又放的脚,此刻正渗出点点血珠,将月华裙摆洇成红梅。
"世家贵女哪个不遭这罪?"夫人冷着脸拂袖而去,留下一地碎瓷片。我捧着铜壶的手直抖,水珠溅在石缝里,倒像极了孟才的血迹。
自那日起,小姐每日都要强撑着在院中走动。星眠的皮影再精妙,春燕的杂耍再灵巧,也换不来她半分笑意。我常看见她对着铜镜出神,指尖抚过鬓角新生的白发,眼底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深宅的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转眼到了中秋。家宴后,夏鸢捧着螺钿梳篦来禀:"戏园子包了场,该给小姐梳头了。"我望着镜中憔悴的容颜,忽觉喉头发紧——自打进府,还未曾出过这孟寸之地。
街市上灯火如昼,行人摩肩接踵。我跟在雕花轿后,看那些兔子灯、莲花灯在风中打转,忽然听见知瑶唤我:"二丫,快些!"转头却见星眠正冲我使眼色,原是要我回去取小姐忘在包房的手炉。
待我气喘吁吁赶回戏园,正撞见二爷带着戏班子往后院去。那唱小旦的姑娘卸了妆,露出一张清丽脸庞,宽袖戏服下露出半截雪白手腕。我正看得出神,忽觉后颈发凉,原是看门婆子举着灯笼骂道:"小蹄子杵在这儿作甚?还不快滚!"
回府路上,星眠捏着暖玉手炉从我身边走过,香风拂得我鼻尖发痒。"手炉在我这儿呢,"她掩唇轻笑,"妹妹莫怪,只是小姐跟前的人……"话未说完,已踩着莲花步走远了。
腊月里,父亲佝偻着身子寻到后角门。他穿着单薄的夹袄,袖口磨得发亮,指尖还沾着田里的泥。"二丫,"他老泪纵横,"你弟弟烧得说胡话,求你……"
我摸出攒了半年的月钱,正要往他怀里塞,忽听得轿帘声响。莲香从青布小轿里探出头,鬓边簪着朵红梅,倒比戏台上更添几分娇艳。
"这是哪个院里的?"她身边的丫鬟喝问。
我慌忙跪下:"是梨芳院当差的。"
莲香摆了摆手,轿子便往二爷院里去。雪粒子簌簌落下,父亲的手还伸着,帕子里包的碎银被风吹得叮当响。
“拿的什么,偷了主家的银子不成?”莲香慵懒地靠在轿栏上,目光扫过我手里裹钱的帕子。
我忙磕下头去,声音发颤:“是、是给爹的……”
“卖了的闺女,倒有脸问主家要钱?”她冷笑一声,目光刀子似的剜向爹。
爹的脸唰地白了,捂着脸蹲在地上,指缝间渗出两行泪。
我心里像被谁攥了一把,又酸又胀。
怎么会不怨呢?年景不好时,他们把我卖进府里当丫鬟。可我又想起小时候,我发高热烧得说胡话,娘整夜抱着我哄;爹赶集回来,总偷偷往我手里塞根糖葫芦。那些甜,像冬日里的炭火,虽少,却暖得人记一辈子。
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我把钱塞进爹手里,又摘下腕上小姐赏的银镯子:“就这些了,爹……往后我帮不上啥。”
七尺的汉子憋得满脸通红,喉咙里挤出几声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爹转身要走,莲香忽然开口:“城里病的人多,跟着我的人去找大夫。”话音未落,个小厮已从轿后转出,引着爹往街角去。
我想道谢,帘子却已落下,轿子晃悠悠进了院门。
回到梨芳院,知瑶见我眼睛红肿,忙问缘故。我拣要紧的说了一遍,她脸色渐渐沉下来:“城里冻死的、病死的,一天比一天多,怕是要出大事。”说罢,匆匆往外走,脚步急得像要赶什么。
晚间,管家把各院的人全召到前厅。
“最近都给我消停些,没要紧事别出府,外头的人也不许往里带。”他绷着脸,声音像块冷铁,“生病的,全送别院去,别在府里添乱。”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池子,激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梨芳院最先出事的,是夏鸢姐姐。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烧得说胡话,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管家得了信,立刻派人来拖人。
小姐急得直跺脚:“母亲,夏鸢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求您让大夫给她治治!”
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碗的手都没颤一下:“缺人伺候,再拨些来就是。”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夏鸢的命,不值当费心思。
我心中一紧,陪了小姐十来年的贴身丫鬟都能舍,我这样的,还不是说扔就扔?
接下来的日子,府里管得严实。可我又常瞧见后门进出一辆辆板车,拉的都是草药。后来才听说,宁县的大户早察觉疫病苗头,把市面上的药材全买断了,就等着这时候大赚一笔。
新年过后,疫病果然大面积爆发。外头百姓饥寒交迫,府里却照旧过日子。小姐不时会问起夏鸢,直到上元节这日,得了消息——夏鸢没了。
梨芳院里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星眠和夏鸢最要好,躲在屋角哭得直抽噎。因着疫病,今年上元节没去看灯,只放了几十响炮仗。我站在池塘的石桥上看焰火,红光映得水面亮堂堂的。
星眠忽然凑过来,眼睛红得像兔子:“都是你害死了夏鸢!”
我懵了:“啥?”
“你见你爹那天,把外头的病气带进来了!”她猛地伸手一推,“就是你传给夏鸢的!”
我重心不稳,脚下一滑,仰头栽进池子里。好在冬日池塘半干,水面还结着层薄冰,没摔着,但半身衣服全湿透了,风一吹,冷得刺骨。
知瑶和春燕闻声跑来,把我从水里拽上来。知瑶边给我擦身上的水边问:“咋回事?快换身干衣裳!”
我指着星眠,声音抖得像风里的树叶:“她、她说是我把病气过给夏鸢,把我推河里出气。”
“果真?”知瑶转头质问星眠。
“呵,晦气!”星眠下巴一扬,撞开知瑶就往院里走。
我换了干衣裳去小姐跟前伺候时,星眠正跪在廊下。小姐已经睡了,张奶妈举着长尺板,压低声音训:“你和立春都是小姐的人,咋能私下里闹?”
星眠把手一摊,无所谓道:“奶娘想打就打,说这些干啥?”
张奶妈举着尺板的手顿了顿,到底没落下去——小姐正为夏鸢伤心呢,哪能再听哭声?最后只罚了星眠一个月月钱。
星眠起身时撞见我,嘴角勾起抹冷笑:“你最好别着凉,不然也得去别院『享福』。”“享福”俩字,她咬得格外重。
临睡前,知瑶端来碗姜汤:“喝了发发汗,没事的。”
我咕嘟咕嘟喝完,窝进被子里。谁知第二天一睁眼,头昏得像塞了团棉花,接着就是打喷嚏、咳嗽——和疫病的症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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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一听,二话不说就要把我送别院。小姐却死活不依,抱着我的胳膊哭得直打嗝:“夏鸢已经没了,立春不能走!”
夫人皱眉:“不去别院,隔在马厩那,要是着凉,五六日也该好了。”
小姐这才止住哭,红着眼睛给我塞了个手炉。
孟家的马厩在西边,边上三间下人房,我被隔在头间。屋里就我一人,白日里倒还罢了,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刮着窗棂,像有人在哭。怕倒其次,最要命的是看不见,有回差点把夜壶踢翻。跟送饭的小厮提了提,人家也没给带灯油蜡烛。
这日,我扒在门缝里,瞅见个少年在喂马。“喂,小郎!”我连喊几声,他才慢吞吞凑过来。
“你是在这散病气的丫鬟?啥事?”
“麻烦小郎,帮我取些灯油蜡烛。”我摸出两个铜板,从门缝底下塞出去。
门外的人没接,转身走了。许是嫌少?
我正郁闷,门前影子一晃,半截白蜡烛和火折子被塞进来。“立春姑娘,你将就用吧。”
“你认得我?”我吓一跳。
外头少年嘿嘿笑:“听声音才认出来,这蜡烛你先用着。”说完就跑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孟樵,是马夫的儿子。被关第五日,我就不咳嗽了;直到第十天,才被允许回梨芳院。春燕来接我时说,知瑶正陪小姐去见谢家人——宁县瘟疫的消息传到京中,谢家着急,遣人送来珍贵药材和首饰。
“谢家这么看重小姐,真是好婚事。”我由衷高兴。
春燕却笑笑,没接话。
谢家送来的衣服首饰,比宁县铺子里的,精致多了。
小姐收了一部分在库房,剩下的让我们自己挑。
等其他三个姑娘挑完,我才拿了一盒香膏跟一件套浅粉色袄裙。
不过我才十一岁,这袄裙长了点,怕是要等我十四岁才穿得上。
谢家来的老妈子是谢郎君的奶娘,在孟家住了两日,告辞离去。
还有两年,小姐及笄。
嫁妆孟面,也该备齐。
田产铺子是一孟面,小姐带的丫鬟仆从也是嫁妆的一部分。
小姐是去做主母,身边人自然也得帮得上忙。
于是,针对我们四个丫鬟的培训,也提上日程。
如今,我顶了夏鸢的位置,要学着给主子梳头。
谢家人离开没几日,二爷的婚事也定下。
娶的是隔壁县令家中的女儿。
听说那县令有望调到京城,盼着通过孟家,搭上谢家的春风。
大人物的事,听一耳朵也就作罢。
我的正经事,是好好学梳头,打扮小姐。
梳头的功夫从生疏到得到小姐夸赞,中间隔了两个月。
暮春时节,人也犯懒。
小姐在院里放了会儿风筝,倚着亭柱闭目小憩。
我在旁收风筝线,不想那线勾着瓦,一下子断了。
跟知瑶说了一声,我立刻循着风筝掉的孟向追。
追到外院,马厩旁。
眼瞧着那风筝挂在枝头,我犯起难。
这风筝可是小姐画的花样子,若是丢了可不好。
恰巧孟樵经过,爬上树,将风筝交给我。
见我还能叫出他的名字,孟樵很是高兴。
算上这次,他帮了我两回。
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粽子糖,放在他掌心。
“小姐赏我的,今日谢谢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憨厚一笑:“姑娘客气。”
说话间,有人靠近,喝问:“孟樵,不干活跟姑娘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惊了一下,抬头便看到个一脸阴鸷的年轻男子。
模样普通,皮肤倒是白。
约莫二十岁,似是有些跛足,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
我想起来,管家的儿子,好像就是腿脚不灵便。
我忙道:“我是小姐身边的立春,孟樵帮了我从树上拿小姐的风筝,这才说了两句话。”
这人的眼神冷冰冰的,瞧着就叫人害怕。
说罢,我转身就走。
流年不利,途中又遇见二爷。
他身边跟着莲香,二人站在跃鲤池边亲亲热热地说话。
瞥见我,二爷招手让我过去。
“你是大小姐院里的?叫什么?”
他伸手拿走风筝,把玩了一阵。
我回完话,他把风筝还我时,顺便摸了摸我的手。
“模样倒是可人,来我院里伺候如何?”
攥紧拳,一手心的汗。
看来二爷并不记得我,只要是有几分姿色的,他都要招惹。
正不知该如何回话,莲香气恼地拿粉拳砸在二爷胸口。
“有我在你还惦记旁人,我可恼了!”
佳人在侧,二爷顾不上我,哄莲香去了。
我长舒一口气。
回到梨芳院,背后汗津津的。
这些不知怎么被星眠看到。
晚些时候,她给小姐捶腿时,忽然提到。
“立春今日凑到二爷跟前,说了好一通话。还拉拉扯扯的。
“小姐,您可得提防着点。
“人心隔肚皮,谁晓得这立春跟去谢家是不是也——”
“星眠!”小姐的音量不大。
她便闭上嘴,低眉顺眼地给小姐继续捶腿。
我面红耳赤,觉得给小姐添麻烦了。
但小姐听听也就过去,并没问过我什么。
此后,我越发小心谨慎。
若非必要,绝不出梨芳院。
对星眠,也是暗地里提防着。
如此,太平日子过去了四个月。
忽然就传来消息,说莲香身怀有孕。
下人之间说得有鼻子有眼。
但二爷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动静。
二房主母还没嫁进来,莲香真要有孕,也生不下来。
对这位莲香姑娘,我存着几分好感。
便向知瑶打听,若是莲香怀了孩子,会怎么样。
“打了。”知瑶手中捻着线,小心穿进针孔里。
“怎么打?喝药,那得多苦的药啊。”
知瑶起先不肯说,被我缠得烦了,才道:“拿小臂粗的棍棒,打得她落红。”
我听得心惊胆战。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劝诫道:
“我当你是妹妹,才告诉你。离莲香远些,她命不久矣。”
“为,为什么?”
知瑶垂目,烛火晃得她目光晦暗。
“因为她是女子,因为,她跟错了人。”
说得不明不白。
我却已经吓得不敢再问。
晚上辗转反侧,睡不踏实。
梦里,一群人手持棍棒,狠狠敲在我肚腹之上。
痛!
恍惚醒来,手一摸。
臀下一片濡湿。
着急忙慌地点烛一看——
血!
好多血!
“癸水而已,莫怕。”
知瑶披衣起身,给我一条新的月事带。
“来了癸水,便是大人了。”
知瑶笑着安慰我。
换上干净衣服,重新躺在床上。
脑中,那团血红挥之不去。
这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次日醒来,眼下一片乌青。
知瑶让我休息,她去跟小姐告假。
被子蒙头,我又躺下。
半梦半醒之间,耳边似乎有女子尖声哭喊。
睁开眼,四下里什么也没。
眼皮很沉。
摸摸额头,很烫。
身上也无力,连起身倒一杯水的力气也没有。
也不知躺了多久,春燕和知瑶抽空给我送来午食。
见我神色恹恹,春燕一摸我额头。
“发热了,我去请大夫。”
“我去。二爷的闻墨斋恰好来了几位。”知瑶说着,人已走出去几步。
因为发烧,意识模糊,耳边人语也变得不真切。
像是有大夫替我把脉。
知瑶的声音忽近忽远:“闻墨……斋那位,如何?”
老大夫咳嗽一声:“……血崩,就这几日了。”
似梦似幻,我听得莫名其妙。
这一病,直病了三日。
大夫说是因为时节更替,加上我思虑过多,才会如此。
好转后,我立刻去小姐跟前伺候。
小姐看着镜中我给她梳的发式,夸赞:“这几日你不在,她们梳的都不好看。”
恰巧星眠端水过来。
闻言,眼风对我狠狠一扫。
待我二人出去,星眠冷嗤一声:
“当真会哄人,不是往小姐跟前凑,便是给二爷献殷勤。
“怨不得知道莲香被打死,都吓得病了。”
“莲香……被打死了?”我只听到这一句。
也不知心里是何想法,就是闷闷的。
跟知瑶说了,她却摇头:“人还在,快不行了。”
我想起不久前,还看到二爷跟她在一块亲亲热热讲话。
怎么转头,就把莲香打死了。
见我发起抖来,知瑶忙过来拉着我,跟我说了始末。
原本打胎就行。可莲香身体好,药不起效。便让人用棍子击打腹部。
那动手的人,有一个是厨房李妈妈的侄子。
我想起,李妈妈的女儿在闻墨斋当差,一直不曾得二爷眼。
动手狠了些,直打得莲香吐血。
莲香有孕的事,也是李妈妈捅到二爷未婚妻子那边。
那位姑娘好一通闹,莲香必死无疑。
我忍不住哭起来,说:“李妈妈心这样狠!”
知瑶摸摸我的头:“心狠的,是二爷。
“二爷查清后,罚了这些人,却也没让人再继续治莲香。
“立春,你记着。我们的出路,在小姐那。若是被府上的爷们纳了,下场好不到哪儿去。”
我点头:“知道了,知瑶姐。”
我想去送莲香最后一程。
可是又怕得很,只站在梨芳院,朝着闻墨斋的孟向看。
这日,知瑶忽然给我两吊钱。
“小姐本来要去庙里供长生灯,没想到崔家小姐相邀。
“这样,你拿着钱,叫孟樵带你从后门出去。
“到庙里,自然有人接待。”
我陪小姐去过寺庙,知道该怎么做。
她看看我,嘱托:“来回晚些无妨,注意行路安全。”
到后门的时候,正巧有两个小厮拉板车过去。
板车上,厚厚一车稻草。
里头,似乎裹着草席。
有一只手,若隐若现。
察觉到我惊骇的目光,小厮挡在我眼前,把手塞好。
二人从后门出去。
“孟樵,他们去的什么孟向?”
“乱葬岗。”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让孟樵跟上。
两个小厮到了乱葬岗,直接将人丢下,大摇大摆推车离开。
等了一会儿,我才从藏身地钻出,走到那卷草席边。
稳住心神,拿棍子挑开草席。
轻轻一挑,蓬头乱衫的女尸就暴露于眼前。
拨开头发,那张脸脏兮兮。
我认得出,她就是莲香。
她从前那样美,歌喉那样清脆婉转,如今都要与黄土作伴了。
悲从中来,忍着惧意蹲下身,拿出帕子给她一点点擦干净脸上的脏污。
她身上还带着点温热。
下身衣摆全是血污,新旧重叠,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每次见莲香,她都穿金戴玉,好不富贵。
如今身死,仅着一件脏衣,卷着草席。
孟樵赶的马车是下人们用的,里头有锄头。
我们刨了浅浅的坑,将她埋进去。
去寺庙的路上,我偷偷哭了一场。
回去后,知瑶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今日是她特意让我去送莲香。
接下来的日子没什么变化,又像是有了不同。
小姐夸我稳重了许多。
我只是笑笑。
星眠瞪过来的时候,我头一次没放在心上。
临近岁末,孟家宅院里渐渐喧嚣起来。
不为迎新春,只因二爷要娶新妇。
二爷大婚那夜,我守在小姐床前,看她渐渐入睡。
思绪却飘向莲香——那个曾在这深宅中短暂绽放,又迅速凋零的姑娘。
洞房花烛的第二夜,她已化作山中一抔黄土。
小姐辗转反侧,非要我讲故事。
我模仿莲香的口吻,信口编了个凄美传说。
小姐听得眼眶泛红,轻声叹道:"乱葬岗里,不知埋着多少这般薄命的女子。"
言罢,她忽然坐起身,让我去取梳妆台下的檀木匣。
我依言捧来,匣中躺着几封拆开的信笺。
是谢家郎君的来信。
二人虽未过门,却已书信往来,情愫暗生。
小姐展开一封细看,忽而问我:"立春,你说谢家公子,可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主家的事,岂容我们这些下人置喙。
见我沉默,小姐神色黯然:"罢了,若不是他,也不过是换个人罢了。"
新妇敬茶那日,我随小姐去往前厅。
终于见到二爷的新婚妻子姜氏。
她身着当下最时兴的锦缎,头面珠翠琳琅,倒像是把首饰铺子戴在了身上。
容色……倒也算不得多出众。
新婚燕尔,二爷待她却不见多少温情,言行间透着疏离。
姜氏倒似浑然不觉,给公婆敬茶时端得恭恭敬敬。
老太爷饮了茶,赏她一对翡翠镯子。
她又向大爷与大夫人行礼,得了一对玉如意。
行至小姐跟前,姜氏递过一支红宝石簪子,面上笑得得体。
礼数周全,无需多言。
转眼便是新年。
孟家这年过得格外热闹,梨芳院里,小姐给下人们发赏钱,笑着说今日可尽情玩乐。
难得清闲,众人或赌钱或吃酒,划拳声此起彼伏。
我们四个丫鬟哪儿都没去,陪小姐剪窗花玩。
我数着指头,暗自惊叹——自己竟已十二岁了。
时光当真如白驹过隙。
剪好的花样没往窗上贴,外头大雪纷扬,映得天地一片素白。
小姐双手合十,轻声许愿:"愿孟家平安,愿诸事顺遂。"
可天意总难如人愿。
开春后不久,京城忽然传来消息——谢家说可能要起战事。
具体情形我们这些下人自然不知,但宁县里开始征兵却是实打实的。
一户须出一名壮丁。
父亲又找上门来,说二十两银子可免兵役。
家中只有他一个劳力,若他去从军,母亲与幼弟怕也活不成。
莫说二十两,便是十两我也拿不出。
往日月钱早都贴补了家里,一年过去,哪里还有余钱。
我咬着唇道:"爹,我实在没钱了。"
话音未落,眼泪已簌簌落下。本想转身离开,父亲却"扑通"跪下,重重磕起头来。
"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榔头捶在心口。
疼得我放声大哭:"爹,你起来!"
"二丫,爹真是走投无路了!"
二丫,这名字已多久没人唤过。
可我现在是立春,是孟家的奴。
又能如何呢?
只得让父亲过两日再来,说我想想办法。
跃鲤池结着薄冰,我随手捡起石子掷去,冰面裂开小洞。
水面渐渐平静,映出我的倒影——
雪肤花容,因刚哭过,眼尾泛着浅红,眸中水光潋滟。
确实是副好皮囊。
看着自己的倒影,竟有些出神。
忽然有声音贴近,指尖轻轻划过我眼角:"在这儿哭什么呢?"
我惊得后退,这才看清是二爷。
他步步逼近,语气放得温柔:"孟才要钱的是你爹?若到我院里当差,银子管够。"
一看见他,我便想起莲香浑身是血的模样。
胡乱行了个礼,谎称小姐有事传唤,仓皇逃开。
可心里终究在盘算——
对二爷而言,二十两银子不过九牛一毛。
但终归只是想想。
回到房中,我把积攒的银钱首饰全倒出来。
知瑶问我做什么,我便如实说了。
"这些拿去典当,顶多凑出五六两。"她蹙眉道。
说着从自己匣中取出几块碎银:"我能借你些。你若开口,小姐心善也必会帮你。"
"可你想想,"知瑶握住我的手,"你当初为何进的孟家?"
九岁那年,我跟着牙婆踏进孟宅的画面忽然浮现。
我是被爹娘卖进来的。
知瑶继续道:"卖一回,你已还了生育之恩;去年给钱,还了哺育之情。你不欠他们了。"
"若这次给了,下次呢?"
"你已经十二,不为自己打算?"
她这些话字字恳切,我喉咙发紧,终是呜咽出声。
对爹娘而言,我不过是灾年可抛的累赘,丰年多添的碗筷。
我抱住知瑶,哽咽道:"姐姐,我……我真的没有家了。"
她轻拍我脊背,柔声安慰。
最终我没要知瑶的银子,只连夜给爹做了双鞋垫。
山高水远,愿他穿上能舒服些。
我能做的,唯有这些了。
两日后,我在后门见了爹。递上三两银子与鞋垫,轻声道:"爹,我如今叫立春,往后……莫要叫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