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狐客

发布时间:2025-09-25 06:57  浏览量:2

济南府的秀才柳存义,是个出了名的“书痴”。他在城郊租了处带院子的旧宅,院里有棵老石榴树,树下摆着张石桌,他每日就坐在石桌旁读书,读到兴起时,还会拍着桌子念两句,惹得邻人常笑他“读傻了”。

图片为AI生成

这年秋末,柳存义正读《战国策》,忽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轻笑,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菱角。他抬头一看,只见个穿月白衫的女子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个青布包,梳着双环髻,鬓边别着朵晒干的石榴花,眉眼间带着股机灵劲儿,正歪着头看他。

“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站在我家院外?”柳存义放下书,起身问道。他住这儿半年,从没见过这女子。

女子迈着步子走进院,眼睛扫过石桌上的书,笑着说:“我姓胡,就住在附近,听你读书读得热闹,便来看看。你这书读得虽好,就是少了点趣味——刚读《邹忌讽齐王纳谏》,怎么不说说邹忌那点‘小心思’?”

柳存义愣了愣,他读了这么多年书,从来都是死记硬背,还没人说过读书要讲“趣味”。“姑娘此话怎讲?”

“你想啊,”胡姑娘走到石桌旁坐下,随手拿起书翻了翻,“邹忌说自己比徐公美,妻私他,妾畏他,客有求于他,这话听着是劝齐王纳谏,可细想下来,他不就是借着夸自己,顺便捧了齐王一把?既显了自己的聪慧,又让齐王听得舒心,这才是说话的门道。”

柳存义听得眼睛一亮,他倒从没这么想过。他连忙给胡姑娘倒了杯茶:“胡姑娘说得有理!我读了这么久,竟没悟到这层意思。”

胡姑娘接过茶,抿了一口,又笑着说:“不止这个。你再看《冯谖客孟尝君》,冯谖弹铗而歌,要鱼要车要养家,旁人都觉得他贪,可他却是故意试探孟尝君的气度——若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日后怎么托付大事?这叫‘以小见大’,比那些闷头做事的人聪明多了。”

那天,两人从《战国策》聊到《论语》,从诗词歌赋聊到民间趣闻,柳存义只觉得相见恨晚。直到夕阳西下,胡姑娘才拎着青布包起身:“今日聊得尽兴,改日我再来看你读书。”说完,她脚步轻快地走出院门,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从那以后,胡姑娘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带着自己做的桂花糕,有时拿着新摘的野山楂,一来就和柳存义聊书,她总能从书里找出些新奇的角度,把枯燥的文字说得活灵活现。柳存义的读书兴致越来越高,连带着为人处世也灵活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木讷。

可时间久了,柳存义也发现了些不对劲。胡姑娘每次来,都穿着那身月白衫,鬓边的石榴花也总像是刚别上的;而且她从不提自己的家人,问起住在哪儿,也只说“附近”,再不肯多言。更奇的是,有次下起大雨,胡姑娘冒雨来,身上却一点没湿,连青布包都干爽得很。

这天,柳存义的同窗张秀才来拜访。两人正坐在石桌旁喝茶,胡姑娘拎着青布包来了。张秀才见了胡姑娘,眼睛都看直了,拉着柳存义小声问:“存义兄,这位姑娘是你的远房亲戚?怎么从没见过?”

柳存义还没开口,胡姑娘就笑着说:“我是柳兄的朋友,常来和他聊书。张秀才看着面善,想必也是个爱读书的人?”

张秀才是个爱吹牛的人,一听这话,立刻摆起架子:“那是自然!我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四书五经》更是倒背如流。不像有些人,读了几年书,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说这话时,还故意瞥了柳存义一眼——以前他总觉得柳存义木讷,如今见柳存义身边有这么个俊俏姑娘,心里早就酸了。

图片为AI生成

柳存义听了,脸涨得通红,却不知该怎么反驳。胡姑娘却没生气,只是笑着说:“张秀才这么厉害,那我倒要考考你。《论语》里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秀才得意地说:“这还不简单?就是自己不想要的,别给别人。比如我不要的旧书,不给柳兄,免得耽误他读书。”

胡姑娘忍不住笑出声:“张秀才这理解,倒也‘特别’。可若按你这么说,孟尝君不要冯谖的‘弹铗之求’,是不是就该把冯谖赶走?邹忌不要妻、妾、客的夸赞,是不是就该闭门不出?”

张秀才愣了愣,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胡姑娘接着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重点不在‘物’,而在‘心’。你自己不愿被人轻视,就别轻视别人;自己不愿被人刁难,就别刁难别人。张秀才刚才说‘有些人读了几年书,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这话若是说给你听,你心里会舒服吗?”

张秀才的脸“唰”地红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能讪讪地告辞。他走后,柳存义忍不住问:“胡姑娘,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胡姑娘坐在石凳上,拿起颗野山楂放进嘴里,慢悠悠地说:“我活了几百年,见过的人多了,听过的话也多了,自然知道怎么说话能让人舒服,怎么说话能戳中人心。”

柳存义心里一震,活了几百年?他看着胡姑娘,忽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狐仙”传闻,再联想到胡姑娘的种种异常,心里又惊又怕:“你……你是狐仙?”

胡姑娘也不隐瞒,点了点头,眼里带着些笑意:“我是后山的狐,修了几百年,才化成人形。前阵子听见你读书,觉得有趣,便来和你聊聊。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柳存义愣了半天,心里的害怕渐渐散去——胡姑娘待他真诚,还帮他开阔眼界,就算是狐仙,又有什么可怕的?他反而松了口气:“我不怕,只是没想到……原来你竟有这么久的年岁。”

胡姑娘笑了笑:“年岁久了,也没什么好的,不过是看着人间的人一代代生老病死,自己却还是老样子。幸好遇到你,能和我聊书,不然日子还真没意思。”

从那以后,柳存义再也不纠结胡姑娘的身份,两人依旧每天在石榴树下聊书。胡姑娘还会给他讲些自己几百年间的见闻:比如明朝时,她曾见过一个才子,写的诗比李白还狂;清朝初年,她曾在茶馆里听人说评书,讲的《三国》比书里还精彩。柳存义听得津津有味,常常忘了时间。

可没过多久,县里的王县令听说了柳存义身边有个“绝色女子”,便派人来请柳存义带女子去县衙赴宴。王县令是个好色之徒,柳存义知道他没安好心,心里急得不行。

胡姑娘却一点不慌,笑着说:“别怕,我跟你去,保管让他不敢再打我的主意。”

到了县衙,王县令见了胡姑娘,眼睛都直了,连忙让人摆酒上菜,还故意对胡姑娘动手动脚。胡姑娘却不躲闪,只是笑着说:“县令大人,我听说您最近在修县志,正好我知道些县里的旧事,想跟您说说。”

王县令一听,立刻来了兴趣:“哦?姑娘知道什么旧事?”

图片为AI生成

“我知道,三十年前,县里有个贪官,挪用了赈灾的钱,后来被人揭发,抄家时从床底下搜出了三万两白银。”胡姑娘慢悠悠地说,“我还知道,十年前,有个县令,为了往上爬,给上司送了个价值连城的玉如意,结果上司倒台,他也被罢了官。”

王县令的脸一点点白了,他最近正想着挪用公款修自己的后花园,还打算给知府送些贵重的礼物。他看着胡姑娘,心里忽然慌了:“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胡姑娘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重要的是,这些事,我能让全县的人都知道。县令大人若是想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官,就别打我的主意,也别想着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王县令吓得浑身发抖,连忙摆着手说:“姑娘放心!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说完,他连饭都没敢吃,就派人把柳存义和胡姑娘送回了家。

路上,柳存义忍不住问:“你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胡姑娘笑着说:“半真半假罢了。不过是抓住了他的心思——贪官都怕自己的丑事被揭发,我这么一说,他自然不敢再胡来。”

柳存义看着胡姑娘,心里满是佩服。他忽然想起,胡姑娘之前说的“说话的门道”,原来她早就用在了实处。

后来,柳存义参加科举,考中了举人,被派到外地当县令。临走前,他站在石榴树下,看着胡姑娘,心里满是不舍:“我走了以后,你还会在这里吗?”

胡姑娘拎着青布包,眼里带着些笑意:“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当了县令,要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多为百姓着想,别做贪官——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柳存义用力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本自己手抄的《论语》,递给胡姑娘:“这是我手抄的书,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它,就像我还在跟你聊书一样。”

胡姑娘接过书,轻轻摸了摸封面,点了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柳存义走后,胡姑娘依旧住在后山,只是每天都会去柳存义的旧宅,坐在石榴树下,翻看那本手抄的《论语》。有时,她还会给路过的孩子讲故事,教他们读书写字,像当年教柳存义一样。

几年后,柳存义因为政绩突出,被调回济南府当知府。他刚回到城郊,就直奔旧宅。远远地,他就看见石榴树下,一个穿月白衫的女子正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那本《论语》,鬓边依旧别着朵晒干的石榴花。

“胡姑娘!”柳存义快步走过去。

胡姑娘抬头看见他,眼睛亮了起来,笑着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再等几年呢。”

两人坐在石桌旁,像以前一样,聊起了书,聊起了这些年的经历。夕阳照在石榴树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风一吹,石榴叶沙沙响,像在为他们的重逢高兴。

后来,柳存义在济南府当了十年知府,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他时常会回到旧宅,和胡姑娘在石榴树下聊书。有人问他,为什么身边总不见家眷,他只是笑着说:“我有个老朋友,一直在等我,陪我聊书,这就够了。”

直到柳存义老了,告老还乡,他干脆搬回了旧宅,和胡姑娘一起住在那里。有人说,在月夜,总能看见石榴树下,一男一女坐在石桌旁,一个拿着书,一个听着,偶尔还会传来轻轻的笑声,像极了当年的柳存义和胡姑娘。

图片为AI生成

再后来,柳存义去世了,胡姑娘把他葬在了石榴树下。每年石榴花开的时候,都会有人看见,一个穿月白衫的女子,站在坟前,手里拿着一本手抄的《论语》,轻声念着,鬓边的石榴花,依旧鲜艳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