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边塞诗派李颀、王昌龄、王之涣的精神风貌与艺术成就
发布时间:2025-09-19 18:14 浏览量:1
盛唐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黄金时代,而盛唐边塞诗派则是这一时代背景下极具生命力与精神高度的诗人群体。他们以对边塞国事的深切关怀、对报国豪情的热烈抒发、对边塞生活与绝塞风光的生动描摹,以及对边关将士与各族人民形象的鲜活刻画,成为盛唐时代精神的重要载体。正如后世研究者所指出的,边塞诗人比山水田园诗人更能反映盛唐的昂扬气象与社会脉动。这一诗派的核心成员包括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王之涣等,他们虽创作风格各异,却共同铸就了盛唐边塞诗“意气昂扬、情调豪放、慷慨悲壮”的艺术品格,并在七言歌行与七绝两种诗体的发展上作出了卓越贡献。
一、李颀:边塞豪情与多元题材的艺术融合
李颀(690年?—754年?)是盛唐边塞诗派中兼具豪侠气与书卷气的重要诗人,其人生轨迹与创作风格的转变,深刻影响了其诗歌的题材选择与精神内核。据史料记载,李颀祖籍赵郡(今河北赵县)人,家居颍阳(今河南登封),家境富有,早年“为人狂放任侠,常与五陵少年交往”,后因“为其所弃,遂折节读书,闭户十年”。这段由侠入儒的经历,使其诗歌既饱含豪侠的刚健之气,又兼具文人的细腻之思。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李颀登进士第,授新乡县尉,然“因久未升迁,殊不得意”,遂于开元二十九年(741年)辞官归隐于颍阳之东川别业。《唐才子传》对其归隐后的生活与心性有精准概括:“性疏简,厌薄世务,慕神仙,服饵丹砂,期轻举之道,结好尘喧之外。一时名辈,莫不重之。”他与王维、高适、崔颢、王昌龄等盛唐名家均有交往,诗文唱和间亦相互影响。其现存作品有《李颀集》一卷,存诗一百二十余首,《全唐诗》编为三卷,其中成就最高的当属边塞诗、赠别诗与描写音乐的诗三类题材,尤以边塞诗最为后世所称道。
(一)边塞诗:悲壮苍凉中的豪迈与批判
李颀的边塞诗,既善于刻画边塞将士的英雄气概,又能深刻揭示战争的残酷与对统治者开边政策的批判,形成了“悲壮苍凉而不失豪迈爽朗”的独特风格。其代表作《古意》与《古从军行》,分别从不同角度展现了边塞生活的多重面相。
《古意》以游侠题材为载体,塑造了一位渴望建立边功的少年豪杰形象,诗中写道:“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雪飞,未得报恩不能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这首诗的艺术匠心在于“用大刀阔斧的粗线条表现微妙的心理活动”:开头七句以“轻七尺”“须如猬毛磔”等极具张力的描写,刻画了从军健儿剽悍刚烈、视死如归的形象,尽显少年侠气;结尾四句却笔锋一转,写这位铁血男儿在辽东小妇的羌笛声中泪如雨下,将英雄的刚硬与思乡的柔肠形成鲜明对比,既展现了边塞将士丰富的内心世界,也暗含了对战争离别的无奈感慨。这种刚柔相济的写法,使诗歌超越了单纯的英雄赞歌,具有了更深厚的人文关怀。
若说《古意》侧重情感刻画,《古从军行》则更具思想深度,是唐代边塞诗中思想价值较高的一篇。全诗如下:“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这首诗的核心艺术手法是“借汉代故事讽刺当时社会现实”,对统治者的开边战争持鲜明的反对态度。诗人首先以“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勾勒出边塞将士日复一日的紧张生活,再以“风沙暗”“雨雪纷纷”“胡雁哀鸣”等意象渲染出边塞环境的苦寒与凄凉;尤为深刻的是,诗人打破了传统边塞诗“汉胡对立”的思维定式,写出“胡儿眼泪双双落”,指出战争给各族人民都带来了深重痛苦,胡汉双方的士兵都是战争的受害者。诗的结尾“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以无数战士的生命与几颗小小的葡萄形成强烈对比,辛辣地揭示出统治者开边战争的本质——广大士卒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不过是统治者的一己私利,对统治阶级不顾人民死活的行为鞭挞得极为有力。在艺术形式上,这首诗章法整饬,语言婉转流利,其中双声、叠字的运用,也使诗歌增色不少,充分体现了李颀对诗歌形式美的追求。
(二)赠别诗:传神写照中的知己之情
李颀的赠别诗虽非边塞题材,却同样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其核心特点是善于抓住人物特征,三言两语就把人物的形象、胸怀、风度、性格传神地表现出来,从而寄托自己对朋友的理解、同情、敬佩与倾慕。
《别梁锽》中,李颀刻画梁锽的桀骜不驯:“回头转眄似雕鹗,有志飞鸣人岂知。……朝朝饮酒黄公垆,脱帽露顶争叫呼。”“回头转眄似雕鹗”一句,以猛禽雕鹗为喻,生动展现了梁锽的英气与孤傲;“脱帽露顶争叫呼”则通过具体动作,勾勒出其不拘礼法、狂放不羁的性格。《送陈章甫》描写陈章甫的坦荡豪爽:“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虬须虎眉仍大颡”是对陈章甫外貌的粗线条勾勒,而“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则深入其内心,展现了他学识渊博、不甘沉沦的胸怀。《赠张旭》中,李颀刻画张旭的狂诞放浪:“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挥笔如流星”写出张旭草书的狂放洒脱,“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则展现了他不拘小节、随性而为的生活态度,一个鲜活的“草圣”形象跃然纸上。这些赠别诗,不仅是对友人的描摹,更是李颀自身精神世界的投射——他对友人狂放、坦荡、孤傲性格的赞美,实则是对自己“厌薄世务”“结好尘喧之外”心性的认同。
(三)音乐诗:摹状传神中的边塞回响
李颀为后人所称道的,还有两首描写音乐的诗篇——《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与《听安万善吹觱篥歌》。这两首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们以反映边塞生活的音乐为题材,通过对大自然种种音响和形象的摹状来表达音乐给人的感受,想像奇妙,比喻贴切,对后世白居易、韩愈、李贺等人描写音乐的诗篇产生了重要启发。
在《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中,李颀以“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等诗句,将胡笳声的变幻莫测转化为可感的自然景象,使读者仿佛能亲耳听到那苍凉悲壮的乐声;《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则以“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等意象,描摹出觱篥声的凄厉与雄浑。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首诗选择的音乐题材均与边塞相关——胡笳、觱篥都是边塞常用的乐器,其音色本身就带有边塞的苍凉之气。李颀对这些音乐的描写,不仅展现了他高超的艺术想像力,更从侧面反映了民族文化交流对丰富唐诗艺术的积极影响,是盛唐开放包容文化氛围的生动体现。
此外,李颀的七律《送魏万之京》被认为是格律严谨、韵味醇厚的作品,代表了他在近体诗创作上的成就;而他创作的不少求仙访道诗,因多宣扬释道玄理,艺术上无突出之处,未能形成广泛影响。总体而言,李颀的诗歌以多元题材展现了盛唐文人的精神风貌,其边塞诗的悲壮、赠别诗的传神、音乐诗的奇妙,共同构成了他在盛唐边塞诗派中的独特地位。
二、王昌龄:七绝圣手与边塞、宫怨诗的艺术巅峰
王昌龄(698年?—757年?)是盛唐边塞诗派中“位卑而名著”的杰出诗人,尤以七绝创作成就最高,被誉为“诗家天子王江宁”(《唐才子传》卷二)。他的人生经历充满坎坷,却也为其诗歌创作积累了丰富的情感体验与生活素材。据史料记载,王昌龄字少伯,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一说太原人,一说江宁人,都不可信,少时生活贫苦,开元十五年(727年)登进士第,初任秘书省校书郎,后中博学宏词科,迁汜水县尉。此后,他的仕途屡遭挫折,先贬为江宁丞,再贬为龙标(今湖南黔阳)尉,后人因称之“王江宁”或“王龙标”。“安史之乱”中,他离开湖南返回家乡,路经河南,因刺史闾丘晓嫉其才而被杀,结局令人扼腕。王昌龄的现存作品有《王昌龄集》,今有二卷本及三卷本,存诗一百八十余首,《全唐诗》编为四卷;另有《诗格》二卷,《新唐书·艺文志》载为王昌龄所撰,但后人对此颇多疑议。
在王昌龄的诗作中,五、七言绝句几乎占了一半,其中成就最高的是边塞诗,此外,宫怨及闺情诗、民间妇女题材诗与赠别诗也各具特色。他的七绝艺术代表了盛唐绝句的最高成就,在当时只有李白才能与之比美,明王世贞《艺苑卮言》云:“七言绝句,王江宁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胡应麟《诗薮》进一步比较二者:“李作故极自然,王亦和婉中浑成,尽谢炉锤之迹。王作故极自在,李亦飘翔中闲雅,绝无叫噪之风,故难优劣。”
(一)边塞诗:爱国豪情与思乡之愁的交融
王昌龄的边塞诗,以七绝为主要形式,既热情讴歌将士们的爱国激情和昂扬斗志,又深刻写出他们远别亲人的忧愁痛苦,两种矛盾的情感常常互为交融,较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战士们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其中的主旋律则是昂扬向上的,传达出盛唐时代精神的一个侧面。其代表作包括《出塞》《塞下曲》和《从军行》组诗等。
《从军行》组诗七首是王昌龄边塞诗的精华,其中第四首尽显传统尚武精神的豪迈:“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以壮阔的笔触勾勒出边塞的地理环境,“黄沙百战穿金甲”则通过“穿金甲”这一细节,写出了战争的频繁与残酷;而“不破楼兰终不还”一句,以铿锵有力的誓言,展现了将士们为国捐躯、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是盛唐将士报国豪情的集中体现。与之相对,组诗第一首则描绘了将士的思乡之愁:“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黄昏独坐”“海风秋”等意象渲染出孤寂凄凉的氛围,“羌笛关山月”则以音乐触发思乡之情,“无那金闺万里愁”一句,由己及人,想到远方妻子的思念,将个人的乡愁与家庭的牵挂结合,情感更为深沉。
王昌龄边塞诗的巅峰之作,当属《出塞》其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诗的内涵极为丰富深广:“秦时明月汉时关”以互文手法,囊括了悠长的历史时代与辽远广阔的空间,明月与长城既是触发诗人感想的媒介,又是古往今来边战不息的无声见证;“万里长征人未还”既写出了征人的艰辛,又暗含了千秋遗恨;“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则既表达了“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报国壮志,又饱含了思念良将、渴望和平生活的愿望。诗人对历史的总结、对现实的批判、对未来的憧憬,均通过对塞外长城这一典型环境氛围的展示得以体现,意境雄浑,余味无穷。
(二)宫怨及闺情诗:深挚婉曲中的同情与批判
与边塞诗的苍凉豪迈不同,王昌龄的宫怨及闺情诗风格比较深挚婉曲,它们深刻、细腻地表现了封建社会一部分女性当青春和生命遭受摧残压抑时痛苦失望的内心世界,既包含对被压迫者的深切同情,也暗含对统治者荒淫腐朽行为的不满,同时多少寄托了诗人自己抑郁不得志的情怀。
《长信秋词》其三是宫怨诗的代表作:“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首诗以一位宫女的视角,展现了深宫生活的悲惨:“奉帚平明”写出宫女的卑微劳作,“暂将团扇共徘徊”借用班婕妤《怨歌行》中“团扇”的意象,暗示自己失宠后的孤寂;“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一句,以“玉颜”与“寒鸦”对比,极写宫女的失意——寒鸦尚能靠近皇帝所在的昭阳宫,而自己却连被皇帝看见的机会都没有,将宫女的希望与失望、孤苦与幽怨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种以组诗形式集中揭示宫女内心痛苦的写法,也为以后王建、王涯等人的宫词创作开了先河。
《闺怨》则从另一个角度展现女性的情感世界:“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首诗的艺术巧思在于“透过一层来写”:开头写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看似欢乐;“忽见陌头杨柳色”一句,以“杨柳”这一象征离别与青春的意象,触发了少妇的情感转变;“悔教夫婿觅封侯”则直接抒发了她的悔恨——为了功名,丈夫远走他乡,自己的青春也在等待中流逝。这种从“不知愁”到“悔”的情感转折,使诗歌更显哀怨感人,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女性因战争或功名而牺牲青春幸福的普遍处境。
(三)民间妇女题材与赠别诗:鲜活形象与真挚情感
王昌龄还创作了不少描写民间妇女的作品,这些诗与宫怨诗中的压抑氛围不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如《采莲曲》其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荷叶罗裙一色裁”将少女的罗裙与荷叶融为一体,“芙蓉向脸两边开”则将少女的脸庞与荷花相互映衬,勾勒出江南少女的娇美形象;“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通过“闻歌始觉”的细节,写出少女的天真活泼,画面生动,富有生活气息。
王昌龄的赠别诗也往往写得感情真挚,他善于根据送别场景与对象的不同,展现不同的情感侧重。如《送魏二》:“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上,愁听清猿梦里长。”这首诗以“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等意象,营造出凄清的送别氛围;后两句通过想像,写友人在潇湘之上“愁听清猿梦里长”,将自己对友人的惦念关切寄托于梦境,情感深沉。另一首《芙蓉楼送辛渐》则更显胸襟:“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寒雨连江”“楚山孤”既写实景,又暗喻自己的孤寂;“一片冰心在玉壶”一句,以“冰心玉壶”为喻,表明自己虽遭贬谪,却坚守高洁品格的心志,既是对亲友的回应,也展现了诗人的坦荡胸怀。
(四)七绝艺术:兴象玲珑与炼字炼句的完美结合
王昌龄的七绝艺术,在盛唐乃至中国诗歌史上都具有里程碑意义,其最突出的特点在于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场景氛围,通过对人物刹那间感触的表现,揭示其复杂、深刻的内心世界,表现出兴象玲珑的多重意境,而把一切无关的景物与情思删汰净尽。
首先,王昌龄的七绝实现了景与情的高度融合。在他的诗中,景是通过人物情感提纯过滤的景,情是因外界景物引发的内心感触,景已染上情的色彩,情也包含景的因素,这种情中景、景中情的交融,形成了玲珑剔透、无迹可寻的意境。如《从军行》其四的“黄沙百战穿金甲”,既写黄沙漫天、战争频繁的实景,又暗含将士们的艰辛与坚定;《出塞》其一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既写边塞的壮阔景象,又承载了历史的厚重与征人的愁绪。
其次,王昌龄的七绝往往具有多重意境。由于其意境表现的只是人物内心中刹那间的感触,故往往复杂深沉、内涵丰富。如《从军行》其四的“不破楼兰终不还”,既可以理解为将士们发誓不破楼兰决不还家的壮志,也可以解读为怨恨不破楼兰终不得还家的无奈,甚至可以看作是两种情感的矛盾交织,留给读者无穷的思索空间。
再次,王昌龄在七绝的结构与语言上精益求精。他对绝句中的每一句、每一字都精心处理,没有一处闲笔:起句如“秦时明月汉时关”“青海长云暗雪山”等,均警拔响亮,起着振起全篇的作用;第三句则一般都能开辟新意,推进一层,如“玉颜不及寒鸦色”“忽见陌头杨柳色”“洛阳亲友如相问”等,极尽婉转变化之能事,使全诗具有开阖跌宕之妙;结句则极含蓄蕴藉,给读者留下无穷的思索余地。同时,他善于将一首短短的七绝,分为两个画面、两层境界,如《送魏二》分写眼前境况与别后情形,虚实结合;《闺怨》写少妇前喜后忧的感情变化,展现人物触景生情的心理过程。在语言上,他善于锤炼语言,也善于运用比兴,启人想像,但又出以自然流畅,音节也十分和谐爽朗,《新唐书》本传评价其诗“绪密而思清”,极为精准。
三、王之涣、王翰、崔颢等诗人的边塞情怀与艺术贡献
除李颀、王昌龄外,盛唐边塞诗派还包括王之涣、王翰、崔颢、刘湾、张渭等诗人。他们虽存诗数量不等、题材侧重各异,却均以对边塞生活的深刻体察与独特表达,为盛唐边塞诗派的发展增添了丰富色彩。
(一)王之涣:六首存诗中的千古绝唱
王之涣(688年—742年)是盛唐边塞诗派中年辈较长的诗人,其人生虽未留下太多详细记载,但其诗歌却以极高的艺术成就流传千古。据靳能《王之涣墓志铭》记载,王之涣字季凌,绛郡(今山西新绛)人,“为人以孝、义著称,又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与王昌龄、高适等边塞诗人均有交往。开元中,他曾任河北文安县尉,后卒于官。王之涣的诗歌创作“尝或歌从军、吟出塞”,且“传乎乐章,布在人口”,在当时影响很大,然今仅存诗六首,其中《登鹳鹊楼》与《凉州词》两首,堪称千古绝唱。
《登鹳鹊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首诗以极简练的语言,勾勒出壮阔的自然景象:“白日依山尽”写夕阳西下的静态之美,“黄河入海流”写黄河奔涌的动态之雄,一静一动,构成了雄浑壮阔的画面;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则由写景转入议论,既蕴含了站得高看得远的哲理,又展现了盛唐文人积极进取、不断向上的精神风貌,成为流传后世的励志名句。
《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首诗是王之涣边塞诗的代表作,也是盛唐边塞诗的经典之作。“黄河远上白云间”以夸张手法,写出黄河源头的高远壮阔;“一片孤城万仞山”则以“孤城”与“万仞山”对比,凸显出边塞城池的孤寂与险峻;后两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以“羌笛吹杨柳曲”触发思乡之情,却又以“春风不度玉门关”安慰将士——并非杨柳不绿,而是春风吹不到边塞,既表现了将士的乡愁,又暗含了对边塞环境的理解,悲不失壮,是典型的盛唐之音。相传开元中,王之涣与高适、王昌龄同往旗亭饮酒,遇座中十数伶人会宴,三人遂以伶人唱己诗决胜负,结果伶人传唱王之涣的《凉州词》最多,这一“旗亭画壁”的故事(虽不一定完全可靠),却从侧面印证了《凉州词》在当时的广泛影响。后人甚至将其评为唐人绝句的压卷之作,足见其艺术地位。
(二)王翰:豪放悲壮的《凉州词》
王翰(?—726年后)是与王之涣同时代的边塞诗人,其存诗数量亦不多,但一首《凉州词》却使其在边塞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首诗以豪放悲壮的风格,展现了边塞将士的豁达与无奈:“葡萄美酒夜光杯”写出边塞特有的酒与器,尽显异域风情;“欲饮琵琶马上催”则以琵琶声点明送别或出征的场景,营造出紧张的氛围;后两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看似旷达,实则暗含悲怆——将士们明知征战九死一生,却仍以醉酒掩饰内心的恐惧与悲凉,将边塞战争的残酷与将士的豪迈性格结合,情感复杂而深沉,成为边塞诗中的名篇。
(三)崔颢:《黄鹤楼》与边塞诗的昂扬气象
崔颢(?—754年)曾入幕河东,其边塞诗多以幽燕朔代为背景,留存数量不多,但“语调积极昂扬”,如《赠王威古》中“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等句,展现了边塞少年的英雄气概。不过,崔颢在诗歌史上最著名的作品,并非边塞诗,而是七言律诗《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首诗以“黄鹤楼”为载体,将神话传说、历史兴衰与个人乡愁结合:前四句写黄鹤飞去、白云悠悠,营造出苍凉空阔的意境;后四句写“晴川历历”“芳草萋萋”的实景,再以“日暮乡关何处是”抒发思乡之情,情景交融,意境恢宏。传说李白游黄鹤楼时,见此诗后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唐诗纪事》),遂放弃题诗;后人更将其评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沧浪诗话·诗评》),足见其艺术成就。尽管《黄鹤楼》非边塞之作,但其恢宏的气度与深沉的情感,与盛唐边塞诗的精神内核一脉相承,均体现了盛唐文人开阔的胸襟与深厚的情怀。
(四)刘湾、张渭:揭露战争苦难的批判之声
在盛唐边塞诗人中,刘湾和张渭(均为开元、天宝年间诗人)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批判色彩,他们不再局限于对边塞豪情的歌颂或对乡愁的抒发,而是直接揭露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为盛唐边塞诗增添了现实主义的深度,对于了解天宝年间的社会矛盾也有一定认识作用。
张渭的《代北州老翁答》,以一位负薪老翁的口吻控诉战争:“自言老翁有三子,两人已向黄沙死。如今小儿新长成,明年闻道又征兵。”这首诗通过老翁的悲惨遭遇——两个儿子已死于沙场,小儿子刚成年又将被征——直接展现了战争对普通家庭的摧残,语言质朴,情感沉痛,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刘湾的《出塞曲》则更为尖锐,直接指出战争的实质:“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这两句诗以直白的对比,揭示了战争中的不公平——士兵们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功劳却归于将军,一针见血地批判了统治阶级对士兵生命的漠视,思想性极为深刻。这种对战争苦难的直接揭露,与高适《燕歌行》中“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批判精神相通,共同构成了盛唐边塞诗的现实主义传统。
四、盛唐边塞诗派的整体特点与历史意义
综合李颀、王昌龄、王之涣等诗人的创作实践与艺术成就,可将盛唐边塞诗派的整体特点概括为以下三点,这些特点不仅决定了其在盛唐诗歌中的独特地位,也使其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极具影响力的诗人群体。
其一,在创作重心上,边塞诗派的诗人们虽然还有许多其他题材的作品甚至名篇,但大都以关心边塞国事、抒发报国豪情、描写边塞生活和绝塞风光、刻画边关将士和各族人民形象为其创作重心。无论是李颀《古从军行》对开边战争的批判,王昌龄《出塞》对报国壮志的歌颂,还是王之涣《凉州词》对边塞风光的描摹,抑或是张渭《代北州老翁答》对战争苦难的揭露,其核心均围绕“边塞”展开。这种对边塞题材的集中关注,既与盛唐时期边疆形势紧张、开边战争频繁的社会背景相关,也与盛唐文人积极进取、渴望建功立业的精神风貌密不可分——“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的观念,促使他们将目光投向边塞,以诗歌为载体表达对国家命运的关切与个人价值的追求。
其二,在创作风格上,边塞诗派诗人的作品各有特色,但大都意气昂扬,情调豪放,慷慨悲壮,富于阳刚和动感之美。李颀的边塞诗悲壮苍凉而不失豪迈爽朗,王昌龄的边塞诗雄浑壮阔而饱含深情,王之涣的边塞诗悲不失壮,王翰的边塞诗豪放悲壮,尽管风格细节各异,但都充满了阳刚之气,与山水田园诗派冲淡平和的阴柔之美形成鲜明对比。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边塞诗人比山水田园诗人更能反映盛唐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包括对国家强盛的自豪、对个人抱负的自信、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欲望,以及在面对苦难时的豁达与坚韧。即使是描写乡愁或战争苦难的作品,如王昌龄《从军行》其一、张渭《代北州老翁答》,也并未陷入低沉悲观,而是蕴含着对和平的渴望与对生命的尊重,仍不失盛唐的昂扬气象。
其三,在艺术形式上,边塞诗人多采用七言歌行和七绝,并对这两种体裁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七言歌行篇幅较长,便于铺陈叙事、渲染氛围,高适的《燕歌行》、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李颀的《古从军行》等,均以七言歌行展现了边塞生活的广阔画面;而七绝则篇幅短小,便于捕捉刹那间的情感与场景,王昌龄、王之涣、王翰等诗人的七绝创作,将这一体裁的艺术潜力发挥到极致,使其成为表现边塞情感的最佳形式之一。王昌龄对七绝“兴象玲珑”意境的营造,王之涣对七绝“简洁雄浑”风格的追求,均为七绝体裁的成熟与发展奠定了基础,影响了后世无数诗人。
盛唐边塞诗派的历史意义,不仅在于其创造了高超的艺术成就,更在于其承载了盛唐的时代精神与人文关怀。他们的诗歌,既是对边塞战争与生活的真实记录,也是对国家命运与人民苦难的深切关注;既是对个人抱负与英雄气概的热烈抒发,也是对人性复杂与情感深度的深刻探索。从“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愁绪;从“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壮阔,到“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的批判,盛唐边塞诗派以多元的视角与丰富的情感,展现了盛唐社会的全貌与盛唐文人的精神世界。
时至今日,当我们重读这些边塞诗篇时,仍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气势与深沉情感——它们不仅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宝贵遗产,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激励着后人以豪迈的气概面对挑战,以悲悯的情怀关怀民生,以开放的心态拥抱世界。
参考文献:马积高、黄钧《中国古代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