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经意的角落
发布时间:2025-09-14 08:00 浏览量:2
李之柔
空里疏香图 汪士慎
历史的尘埃,往往在最不经意的角落,沉淀最耐人寻味的回响。一个特定年份,南宋的台州府衙,有位名叫严蕊的歌伎卷入了惊涛骇浪的中心。周密在《齐东野语》中记载,朱熹弹劾唐仲友时,列举的罪状牵涉到严蕊,以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
“一再受杖”四字,背后是何等痛苦,史书未曾细述,今人或可通过想象补全画面。狱吏的劝诱,想必带着市侩的“现实”:“招了吧,何必受这皮肉之苦?”然而,严蕊的回答却如金石掷地:“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
这句话,分量极重。它超越了个人的荣辱,触及两个阶层微妙的伦理关系。在理学昌盛的南宋,士大夫标榜道德的洁癖与人格的完整。而严蕊,身份低微,她深知自己的言辞一旦被采信,便是对“士大夫”群体的指证;这不仅是诬陷,更是对整个阶层的名誉“污染”。所以,她宁愿承受肉体的摧残,也不愿玷污她所理解的“士”的尊严。这里面,有种奇特的、近乎悲壮的守护——她守护的或许不是唐仲友,而是理想人格的朴素信念。这份信念让她在卑微的生命中,爆发出令人敬畏的、近乎固执的坚持。
她的坚持,最终换来了转机。当接手此案的岳霖面对这位“病瘁”的女子时,展现出一丝难得的仁慈,他没有继续追问那些纠缠不清的党争,转而给了严蕊一个更体面的方式——命之作词自陈——与其说是审讯,不如说是慈悲的释放。于是,严蕊口占《卜算子》云: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如同一泓清泉,没有怨怒、没有控诉,只流露出历经苦难后的通透与淡然。“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开篇即为自己的人生定位,将个人的不幸归因于冥冥之中的“前缘”,这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自我的开解。严蕊将自己比作一朵花,“花落花开自有时”,生命的荣枯自有其时序,然而主宰这一切的,是高高在上的“东君主”。这里的“东君主”,可以理解为命运,即将她推入风尘的宿命;也可以理解为权力,即决定她去留的官员。
这首词的下阕,更将通透与淡然推向极致。“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都不是她能自主选择的;深刻的无力感,缘于对命运最清醒的认知。然而,在无力之中,她却开出一朵精神之花——“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是何等超脱的境界!她不求富贵、不求名分,只求一份寻常女子的自由与安宁。当那一天真的到来,她可以如山野间的女子,将鲜花插满发髻;她的身份、她的过往,都已不再重要。“莫问奴归处”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主动的、面向未来的诗意建构。她将个人的命运与山花烂漫的自然景象融为一体,完成了从“风尘女子”到“山中女子”的精神蜕变。
岳霖听后,想必为之动容,当即判令严蕊无罪。结局似乎皆大欢喜,然而,历史的真相从来都像一件被反复修补的瓷器,裂纹始终存在。
有好事者据《朱子大全》卷十九所载:“五月十六日筵会,(唐)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以此证明《卜算子》一词并非严蕊所作,甚或暗示她是一个贪婪的风尘女,根本不具备如此才能。这个说法,看似有据可查,实则疑点重重。首先,此乃朱熹一家之言,无疑属于孤证;更何况“高宣教”此人,再无第二首作品存世,其人其事,皆成谜团。这种“证据”,与其说是考据,不如说是心虚的辩解,试图抹去严蕊个体的光辉。
有意思的是,与朱熹同时代的洪迈在《夷坚志》中、邵桂子在《雪舟脞语》中,均明确记载《卜算子》为严蕊所作,并将矛头直指朱熹。这种不同史料间的相互抵牾,恰恰反映了历史叙述的复杂性。真相或许早已湮没,我们能看到的,是不同立场的记录者,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记忆。严蕊还写过另外两首词,词意与女性身份甚合,可以找来一读;不过,宋代的文人常以女性的口吻填词、立言,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于是,此事的核心,便从“谁写了这首词”,转向更根本的“我们该如何看待严蕊这个人”,是文人贪婪,还是歌伎贪婪?我读不出其中的贪婪。严蕊在狱中的表现,还有她对“士大夫”群体名誉的维护,以及她在词中展现的淡泊与超脱,都指向一个灵魂的丰盈与高贵。按《齐东野语》所言,严蕊在我心中真比一些文人可敬。那些挥舞道德大棒,却又在关键时刻为了自保而扭曲事实的“士大夫”,其人格的分裂,与严蕊的纯粹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然,我敬不敬的无关紧要,朱熹还是会被尊为朱夫子,唐仲友还是大才子,而严蕊,即便填出了《卜算子》,仍在“最不经意的角落”。她的命运,就像《卜算子》中的那朵“山花”,纵使插满头,也难以更易其生长于山野的本质。她的故事,最终化作一个因自身光芒而无法被完全抹去的符号。
风尘中的花朵,最懂得生命的真谛——不被旁人定义,努力活出自己的模样。当山花插满头时,归处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朵花曾在风尘中,真实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