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录 -- 宋代三大笔记

发布时间:2025-09-11 21:21  浏览量:2

《啸亭杂录》云:自古稗史之多,无如两宋,虽若《扪虱新语》、《碧云騢录》不无污蔑正人,然一代文献,赖兹以存,学者考其颠末,可以为正史之助。

宋代笔记数量庞大,据统计,传世宋人笔记约五百多种,内容丰富,极具文献史料价值,皆因“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录,即林下闲谭,所述皆平生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五朝小说》序)

陈继儒亦言及宋代笔记价值:六经之支流余裔散而为九家,自稗官出而九家之散者始合,盖其说靡所不载故也。小说独盛于唐,唐科额岁一举行,才子下第,白首滞长安不得归,则与四方同侣架空成文,以此磨耗壮心,而荡涤旅况,故其文恍忽吊诡多不经。而宋之士大夫独不然,家居退闲,往往能称说朝家故实,交游名贤之言行而籍记之,有国史漏而野史独详者。(《闻雁斋笔谈》序)

沈括《梦溪笔谈》、洪迈《容斋随笔》、王应麟《困学纪闻》,乃宋代三大最具学术价值的笔记,是研究宋代历史必读之书。

(一)《梦溪笔谈》

李约瑟(Joseph Needham)撰《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 Civilisation in China)卷一“导论”第六章“历史概述 - 宋朝及辽、金(鞑靼)诸朝”;卷三(数学)“宋、元、明时期”,盛赞沈括“稀世通才”,评《梦溪笔谈》为“中国科学史之坐标。”(a landmark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in China)

沈括“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且能学以致用,史载:淮南饥,遣括察访,发常平钱粟,疏沟渎,治废田,以救水患。迁集贤校理,察访两浙农田水利,迁太常丞、同修起居注。时大籍民车,人未谕县官意,相挻为忧;又市易司患蜀盐之不禁,欲尽实私井而辇解池盐给之。言者论二事如织,皆不省,括侍帝侧,帝顾曰:“卿知籍车乎?”曰:“知之。”帝曰:“何如?”对曰:“敢问欲何用?”帝曰:“北边以马取胜,非车不足以当之。”括曰:“车战之利,见于历世。然古人所谓兵车者,轻车也,五御折旋,利于捷速。今之民间辎车重大,日不能三十里,故世谓之太平车,但可施于无事之日尔。”帝喜曰:“人言无及此者,朕当思之。”遂问蜀盐事,对曰:“一切实私井而运解盐,使一出于官售,诚善。然忠、万、戎、泸间夷界小井尤多,不可猝绝也,势须列候加警,臣恐得不足偿费。”帝颔之。明日,二事俱寝。

《梦溪笔谈》述及数学9则,加上度量衡3则,共计12则,其中,卷十八《技艺》301为人称道,《中国科学技术史》卷三第十九章亦引用。沈括自信而言:“此二类皆造微之术,古书所不到者,漫志于此。”

算术求积尺之法,如刍萌、刍童、方池、冥谷、堑堵、鳖臑、圆锥、阳马之类,物形备矣,独未有隙积一术。古法,凡算方积之物,有立方,谓六幂皆方者。其法再自乘则得之。有堑堵,谓如土墙者,两边杀,两头齐。其法并上、下广,折半以为之广,以直高乘之;以直高以句,以上广减下广,余者为股,句股乘弦以为斜高。有刍童,谓如覆斗者,四面皆杀。其法倍上长加入下长,以上广乘之;倍下长加入上长,以下广乘之,并二位,以高乘之,六而一。隙积者,谓积之有隙者,如累棋、层坛及洒家积罂之类。虽似覆斗,四面皆杀,缘有刻缺及虚隙之处,用刍童法求之,常失于数少。予思而得之,用刍童法为上行,下行别列下广,以上广减之,余者以高乘之,六而一,并入上行。【假令积罂:最上行纵横各二罂,最下行各十二罂,行行相次。先以上二行相次,率至十二,当十一行也。以刍童法求之,倍上行长得四,并入下长得十六,以上广乘之,得之三十二,又倍下行长得二十四,并入上长,得二十六,以下广乘之,得三百一十二;并二位得三百四十四,以高乘之,得三千七百八十四。重列下广十二,以上广减之余十,以高乘之,得一百一十,并入上行,得三千八百九十四,六而一,得六百四十九,此为罂数也。刍童求见实方之积,隙积求见合角不尽,益出羡积也。】履亩之法,方圆曲直尽矣,未有会圆之术。凡圆田,既能析之,须使会之復圆。古法惟以中破圆法析之,其失有及三倍者。予别为析会之术,置圆田,径半之以为弦,又以半径减去所割数,余者为股;各自乘,以股除弦,余者开方除为句,倍之为割田之直径,以所割之数自乘退一位倍之,又以圆径除所得,加入直径,为割田之弧。再割亦如之,减去已割之数,则再割之数也。【假令有圆田径十步,欲割二步,以半径为弦,五步自乘得二十五,又以半径减去所割二步,余三步为股,自乘得九,用减弦外有十六,开平方,除得四步为句,倍之为所割直径,以所割之数二步自乘为四,倍之得为八,退上一位为四尺,以圆径除,今圆径十已足盈数,无可除,只用四尺加入直径为所割之弧,凡得圆径八步四尺也。再割亦依此法。如圆径二十步求弧数,则当折半,乃所谓以圆径除之也。】此二类皆造微之术,古书所不到者,漫志于此。

隙积术

会圆术

沈括因父荫迁授沭阳主簿,县依沭水,当年,河道漫为污泽,沈括主持新筑二堤,疏水为百渠九堰,分导并节制沭水主流及支流,得良田七千顷,并在治理汴渠筑坝、研究城防壁障实践中,首创“隙积术”,进而发展《九章算术》之“刍童术”。此术为求解垛积之法,即高阶等差级数求和。“会圆术”系丈量田亩、绘制地图、测算天象时,由已知圆直径及弓形之高,求弓形弦长和弧长方法,简易且实用。

卷七128,沈括评说古今言刻漏者数十家,悉皆疏谬,述及本质,“大凡物有定形,形有真数。方圆端斜,定形也;乘除相荡,无所附益,泯然冥会者,真数也。”

沈括通过实践悟出,算数当化繁为简:“算术多门,如求一、上驱、搭因、重因之类,皆不离乘除,唯增减一法稍异,其术都不用乘除,但补亏就盈而已。假如欲九除者增一便是,八除者增二便是,但一位一因之。若位数少则颇简捷,位数多则愈繁,不若乘除之有常。然算术不患多学,见简即用,见繁即变,不胶一法,乃为通术也。”(《梦溪笔谈》卷十八“技艺”306)

金元数学家李治著《敬斋古今注拾遗》:“予因存中(沈括)此说,用悟算数无穷。存中去今尚未远,特著此术于笔谈中,是必前未有以为新奇而篡之耳。然今之算家,自以此法为九归,则不以增成也。若增成者,寻常唯求如积则用之,期左右上下,各宜位以相继耳,与九归绝不相类。”后人误以为,九归口诀源自增成法,其实,归和归除载于《谢察微算经》卷三,早于《梦溪笔谈》。

此外,沈括还运用算学测算天文历法,研究围棋局数,策划九军阵法,以及军粮运输。《梦溪笔谈》之后,相继问世的算学著述有秦九韶《数书九章》;李冶《测圆海镜》及《益古演段》;杨辉《详解九章算法纂类》;以及朱世杰《算学》和《四元玉鉴》等。但这些著述类似《九章算术》,算法体系以问题为中心,旨在解决日常生活及生产相关问题,所有问题均属计算,与古希腊《几何原本》代数几何化截然不同。

沈括《梦溪笔谈》中,最为世人赞叹者,当属“四大发明”之一 -- 活字印刷:

版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版本。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版。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版,其上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冒之,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药稍镕,则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常作二铁板,一板印刷,一板已自布字,此印者才毕,则第二板已具,更互用之,瞬息可就。每一字皆有数印,如之、也等字,每字有二十余印,以备一板内有重復者。不用则以纸贴之,每韵为一贴,木格贮之。有奇字素无备者,旋刻之,以草火烧,瞬息可成。不以木为之者,木理有疏密,沾水则高下不平,兼与药相粘,不可取,不若燔土,用讫再火令药熔,以手拂之,其印自落,殊不沾污。昇死,其印为予群从所得,至今保藏。(《梦溪笔谈》卷十八“技艺”307 )

《梦溪笔谈》两次提及毕昇,307条称其“布衣”,356条称“老锻工”:

祥符中方士王捷,本黥卒,尝以罪配沙门岛,能作黄金。有老锻工毕昇,曾在禁中为捷锻金,昇云:“其法为炉灶,使人隔墙鼓鞲,盖不欲人觇其启闭也。其金,铁为之,初自冶中出色尚黑,凡百余两为一饼,每饼辐解,凿为八片,谓之‘鸦觜金’者是也。” 今人尚有藏者。(《梦溪笔谈》卷二十“神奇”356)

宋代雕版印刷盛行,一介老锻工发明泥活字印刷,真非常之人,只可惜技术未能流传,直至约四百年后,德国人古腾堡(Johannes Gutenberg)发明金属活字印刷术,促进欧洲乃至世界文明发展。

北宋刻本《崇宁藏》大藏经零本

金属活字印刷《谷腾堡圣经》

沈括博学善文,对自然科学现象,如乐律、声学共振、大气光象、虹、海市蜃楼、雷电、潮汐等,无不观察、实验而“原其理”。《梦溪笔谈》卷三“辩证一”44,记述阳燧(凹面镜)照物皆倒,“面洼,向日照之,光皆聚向内。离镜一、二寸,光聚为一点,大如麻菽。”卷十九“器用”330谈及“世有透光鉴,鉴背有铭文凡二十字,字极古,莫能读,以鉴承日光,则背文及二十字皆透在屋壁上,了了分明。人有原其理,以谓铸时薄处先冷,唯背文上差厚,后冷而铜缩多。文虽在背,而鉴面隐然有迹,所以于光中现。予观之,理诚如是。”

早在千年之前,沈括便论述锻钢为钢工艺:团钢法,亦谓之“灌钢”,即将生铁液灌入熟铁之低温炼钢法;以及石油,并预言“此物后必大行于世”。

卷三“辩证一”56,详载“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此乃伪钢耳,暂假生铁以为坚,二三炼则生铁自熟,仍是柔铁。然而天下莫以为非者,盖未识真钢耳。余出使,至磁州锻坊,观炼铁,方识真钢。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炼钢亦然,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锻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虽百炼不耗矣。此乃铁之精纯者,其色清明,磨莹之,则黯黯然青且黑,与常铁迥异。亦有炼之至尽而全无钢者,皆系地之所产。”

卷二十四“杂志一”421谈“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甃之,用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予疑其烟可用,试扫其煤以为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遂大为之,其识文为“延川石液”者是也。此物后必大行于世,自余始为之。”

沈括于数理化、天文、医药等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遗憾的是,技艺均属个人才华与爱好,湮没于历史,未能促进现代科学出现于中国,究其原因,是中国文化缺少科学和科学思维。李约瑟著《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史》,力图在儒、道、墨、法家,阴阳五行学说中寻找科学思想。然而,儒家崇德行于上位;道家绝圣弃智,庄子既主张“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也认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两千多年以来,此说极大地影响士人求知取向,而适与科学精神互相凿枘。

李氏在该书第六章探讨“中国科学之基本概念”:中国人的科学或原始科学思想认为,宇宙中有两种基本原理,或“力”,即阴与阳,此外,构成一切实体及其演变程序的五种元素,即所谓“五行”。五种元素之符号相关联,宇宙万物之可纳入五元系统者,皆与五行配合之。因此,中国的神秘数目论者或命理学家旨在寻求数目范畴间之关系及意义。

墨家对于五行相胜说持批判态度,王充则质疑,在《论衡》中探究五行与诸事物配合说引致的荒诞结果:一人之身,含五行之气,故一人之行,有五常之操。五常,五常之道也。五藏在内,五行气俱。如论者之言,含血之虫,怀五行之气,辄相贼害。一人之身,胸怀五藏,自相贼也;一人之操,行义之心,自相害也。且五行之气相贼害,含血之虫相胜服,其验何在?

李约瑟博士认为:五行说对于中国的科学思想,益多于害,至少不差于影响中古时代思想之亚里士多德派“行”(elements)论,当然,五行符号性关联越精密幻构,则其整个系统对自然的科学观察越远。时至宋代(公元十一世纪),五行说对科学运动显然造成消极影响。

第六章(4)“五行之排列次序与其符号性质关联”引《梦溪笔谈》卷二十五455为例:信州铅山县有苦泉,流以为涧,挹其水熬之则成胆矾,烹胆矾则成铜,熬胆矾铁釜久之亦化为铜。水能为铜,物之变化固不可测。按《黄帝素问》有天五行,地五行,土之气“在天为湿”,土能生金石,湿亦能生金石,此其验也。又,石穴中水所滴皆为钟乳、殷孽,春、秋分时汲井泉则结石花;大卤之下则生阴精石,皆湿之所化也。如木之气“在天为风”,木能生火,风亦能生火。盖五行之性也。

此条谈湿法冶铜,技艺始于西汉,《淮南万毕术》记载“曾青得铁则化为铜”,即铁和硫酸铜反应生成铜和硫酸亚铁,铜附着铁的表面,曾青乃蓝色硫酸铜溶液。所谓胆矾生产金属铜,其原理为置换反应:Fe+CuSO4 = Cu+FeSO4

李氏不无遗憾地评道:沈括观察了物质转变化合,却毫无批评地接受五行学说,妨碍其正确地了解溶液与化合物性质。其实,该条记述的正是在硫酸铜溶液中加铁,使铜成为粉末状或块状沉淀之化学反应过程,这是一个卓越的观察,或是世界上最早文献。

(二)《容斋随笔》

《容斋随笔》,宋洪迈撰。《宋史·洪迈传》称迈“幼读书日数千言,一过目辄不忘,博极载籍,虽稗官虞初,释老傍行,靡不涉猎。”从二兄试博学宏词科,迈独被黜,绍兴十五年(1145)始中第,三十一年,累迁左司员外郎

三十二年春,金主完颜雍(金世宗)遣左监军高忠建来告登位,且议和,迈为接伴使,...... 及迈、抡入辞,上又曰:“朕料此事终归于和,欲首议名分,而土地次之。”迈于是奏更接伴礼数,凡十有四事。自渡江以来,屈己含忍多过礼,至是一切杀之,用敌国体,凡远迎及引接金银等皆罢。既而高忠建有责臣礼及取新复州郡之议,迈以闻,且奏言:“土疆实利不可与,礼际虚名不足惜。”

其时,迈已进起居舍人,慨然请行。于是假翰林学士,充贺登位使,欲令金称兄弟敌国而归河南地。夏四月戊子(二十二日),迈辞行,书用敌国礼,入金燕京,金阁门见国书,呼曰:“不如式。”抑令使人于表中改陪臣二字,朝见之仪必欲用旧礼。迈初执不可,既而金锁使馆,自旦及暮水浆不通,三日乃得见。金人语极不逊,大都督怀忠议欲质留,左丞相张浩持不可,乃遣还。七月,迈回朝,以使金辱命,论罢之。

论曰:孔子云:“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当建炎、绍兴之际,凡使金者,如探虎口,能全节而归,若朱弁、张邵、洪皓其庶几乎,望之不足议也。皓留北十五年,忠节尤著,高宗谓苏武不能过,诚哉。然竟以忤秦桧谪死,悲夫!其子适、遵、迈相继登词科,文名满天下,适位极台辅,而迈文学尤高,立朝议论最多,所谓忠议之报,讵不信夫。

卷一·白公咏史

《东坡志林》云:“白乐天尝为王涯所谗,贬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乐天为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盖悲之也。”予读白集有《咏史》一篇,注云:“九年十一月作。”其词曰:“秦磨利刃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菹醢机上尽,此作鸾凰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正为甘露事而作,其悲之之意可见矣。

卷五·国初人至诚

真宗时,并州谋帅,上谓辅臣曰:“如张齐贤、温仲舒皆可任,但以其尝历枢近,或有固辞,宜召至中书询问,愿往则授之。”及召二人至,齐贤辞以恐为人所谗。仲舒曰:“非敢有辞,但在尚书班已十年,若得改官端揆,赐都部署添给,敢不承命?”辅臣以闻,上曰:“是皆不欲往也,勿彊之。”王元之自翰林学士以本官刑部郎中知黄州,遣其子嘉祐献书于中书门下,以为:“朝廷设官,进退必以礼,一失错置,咎在廊庙。某一任翰林学士,三任制诰舍人,以国朝旧事言之,或得给事中,或得侍郎,或为谏议大夫。某独异于斯,斥去不转一级,与钱谷俗吏,混然无别,执政不言,人将安仰?”予谓仲舒尝为二府,至于自求迁转及增请给;元之一代刚正名臣,至于公移笺书,引例乞转。唯其至诚不矫伪故也。后之人外为大言,避宠辞禄,而阴有营求,失其本真者多矣,风俗使然也。

卷六·杜悰

唐懿宗咸通二年二月,以杜悰为相。一日,两枢密使诣中书,宣徽使杨公庆继至,独揖悰受宣,三相起避。公庆出书授悰,发之,乃宣宗大渐时,宦官请郓王监国秦也。且曰:“当时宰相无名者,当以反法处之。”悰反复读,复封以授公庆,曰:“主上欲罪宰相,当于延英面示圣旨。”公庆去,悰谓两枢密曰:“内外之臣,事犹一体。今主上新践阼,固当以仁爱为先,岂得遽赞成杀宰相事!若习以性成,则中尉、枢密岂得不自忧乎!”两枢密相顾默然,徐曰:“当具以公言白至尊,非公重德,无人及此。”三相复来见悰,微请宣意,悰无言。三相惶怖,乞存家族。悰曰:“勿为他虑。”既而寂然。及延英开,上色甚悦。此《资治通鉴》所载也。《新唐史》云:“宣宗世,夔王处大明宫,而郓王居十六宅。帝大渐,遗诏立夔王,而中尉王宗贯迎郓王立之,是为懿宗。久之,遣枢密使杨庆诣中书独揖悰。它宰相毕諴、杜审权,蒋伸不敢进,乃授悰中人请帝监国奏,因谕悰劾大臣名不在者。悰语之如前所云,庆色沮去,帝怒亦释。予以史考之,懿宗即位之日,宰相四人,曰令狐绹、曰萧邺、曰夏侯孜、曰蒋伸,到是时唯有伸在,三人者罢去矣。諴及审权乃懿宗自用者,无由有斯事。盖野史之妄,而二书误采之。温公以唐事属之范祖禹,其审取可谓详尽,尚如此。信乎,修史之难哉!

《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载:咸通二年(861)二月一日,两枢密使到中书省政事堂,宣徽使杨公庆继至,独揖杜悰受宣命,三相(毕諴、杜审权,蒋伸)起身,暂避西轩。杨公庆出斜封文书以授杜悰,启封一看,乃宣宗大渐时宦官请郓王李温监国奏折,宦官且曰:“当时宰相无名者,当以反法处之。”杜悰反复读良久,曰:“圣主登极,万方欣戴。今日此文书,非臣下所宜窥。”复封以授杨公庆,曰:“主上欲罪宰相,当于延英面示圣旨,明行诛谴。”杨公庆离开,杜悰与两枢密坐谈,谓曰:“内外之臣,事犹一体,宰相、枢密共参国政。今主上新践祚,未熟万机,资内外裨补,固当以仁爱为先,刑杀为后,岂得遽赞成杀宰相事!若主上习以性成,则中尉、枢密权重禁闱,岂得不自忧乎!受恩六朝,所望致君尧、舜,不欲朝廷以爱憎行法。”两枢密相顾默然,徐曰:“当具以公言白至尊,非公重德,无人及此。”惭悚而退。三宰相复来见杜悰,询问宣意,杜悰无言,三宰相惶怖,乞求杜保其家族,杜悰曰:“勿为他虑。”既而寂然,无复宣命。及延英庭开,唐懿宗色甚悦。

胡三省注:意此亦是据杜悰家传书之,其辞旨抑扬容有过其实者。洪迈随笔曰:按懿宗即位之日,宰相四人:曰令狐绹,曰萧邺,曰夏侯孜,曰蒋伸。至是惟有伸在,三人者罢去矣。諴及审权乃懿宗自用者,无有斯事,盖野史之妄。温公以唐事属之范祖禹,其审取可谓详尽,尚如此。信乎修史之难哉!考异曰:新传云:“宣宗大渐,枢密使王归长等矫诏迎郓王立之。懿宗即位,欲罪大臣,悰解之。”按立郓王者王宗实。新传云归长,误也。今从补国史。

卷七·李习之论文

李习之《答朱载言书》论文最为明白周尽,云:“《六经》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如山有岱、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济、淮、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不必均也。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曰:‘文章词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溺于时者曰:‘文章必当对。’病于时者曰:‘文章不当对。’爱难者曰:‘宜深,不当易。’爱易者曰:‘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而辞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辞之对与否、易与难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非对也。‘遘闵既多,受侮不少’,非不对也。‘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菀彼桑柔,其下候旬,捋采其刘’,非易也。‘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非难也。《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庄至于刘向、扬雄、皆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其论于文者如此,后学宜志之。

卷十一·汉诽谤法

汉宣帝诏群臣议武帝庙乐。夏候胜曰:“武帝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赤地数千里,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于是丞相、御史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遂下狱,系再更冬,会赦,乃得免。章帝时,孔僖、崔骃游太学,相与论武帝始为天子,崇信圣道,及后恣已,忘其前善。为邻房生告其诽谤先帝,刺讥当世,下吏受讯,僖以书自讼,乃勿问。元帝时,贾捐之论珠崖事,曰:“武帝籍兵厉马,攘服夷狄,天下断狱万数,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考三人所指武帝之失,捐之言最切,而三帝或罪或否,岂非夏候非议诏书,僖、骃诽谤,皆汉法所禁,如捐之直指其事,则在所不问乎!

卷十三·谏说之难

韩非作《说难》,而死于说难,盖谏说之难,自古以然。至于知其所欲说,迎而拒之,然卒至于言听而计从者,又为难而可喜者也。秦穆公执晋侯,晋阴饴甥往会盟,其为晋游说,无可疑者。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曰必报仇,君子曰必报德。”秦伯曰:“国谓君何?”曰:“小人谓之不免,君子以为必归。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遂归晋侯。秦伐赵,赵求救于齐,齐欲长安君为质。太后不肯,曰:“复言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龙愿见,后盛气而揖之入,知其必用此事来也。左师徐坐,问后体所苦,继乞以少子补黑衣之缺。后曰:“丈夫亦爱怜少子乎?”曰:“甚于妇人。”然后及其女燕后,乃极论赵王三世之子孙无功而为侯者,祸及其身。后既寤,则言:“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于是后曰:“恣君之所使。”长安君遂出质。范雎见疏于秦,蔡泽入秦,使人宣言感怒雎,曰:“燕客蔡泽,天下辨士也。彼一见秦王,必夺君位。”雎曰:“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夺我位乎?”使人召泽,谓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有之乎?”对曰:“然。”即引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事。雎知泽欲困己以说,谬曰:“杀身成名,何为不可?”泽以身名俱全之说诱之,极之以闳夭、周公之忠圣。今秦王不倍功臣,不若秦孝公、楚越王,雎之功不若三子,劝其归相印以让贤。雎竦然失其宿怒,忘其故辩,敬受命,延入为上客。卒之代为秦相者泽也。秦始皇迁其母,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杀之。”死者二十七人矣。茅焦请谏,王召镬将烹之。焦数以桀、纣狂悖之行,言未绝口,王母子如初。吕甥之言出于义,左师之计伸于爱,蔡泽之说激于理,若茅焦者,真所谓劘虎牙者矣。范雎亲困穰侯而夺其位,何遽不如泽哉!彼此一时也。

卷十五·范晔作史

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曰:“吾既造《后汉》,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唯志可推耳。博赡可不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晔之高自夸诩如此。至以谓过班固,固岂可过哉?晔所著序论,了无可取,列传如邓禹、窦融、马援、班超、郭泰诸篇者,盖亦有数也,人苦不自如,可发千载一笑。

卷十六·前代为监

人臣引古规戒,当近取前代,则事势相接,言之者有证,听之者足以监。《诗》曰:“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周书》曰:“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又曰:“我不可不监于有殷。”又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周公作《无逸》,称商三宗。汉祖命群臣言吾所以有天下,项氏所以失天下,命陆贾著秦所以失天下。张释之为文帝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汉所以兴。贾山借秦为喻。贾谊请人主引商、周、秦事而观之。魏郑公上书于太宗,云:“方隋之未乱,自谓必无乱;方隋之未亡,自谓必无亡。臣愿当今动静以隋为监。”马周云:“炀帝笑齐、魏之失国,今之视炀帝,亦犹炀帝之视齐、魏也。”张玄素谏太宗治洛阳宫,曰:“乾阳毕功,隋人解体,恐陛下之过,甚于炀帝。若此役不息,同归于乱耳!”考《诗》、《书》反载及汉、唐诸名臣之论,有国者之龟镜也,议论之臣宜以为法。

《容斋续笔》

《容斋随笔》附《续笔》、《三笔》、《四笔》、《五笔》,共五集七十四卷,涉猎甚广,以讲史为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为:“南宋说部,终当以此为首焉。”

卷一·戒石铭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太宗皇帝书此以赐郡国,立于厅事之南,谓之《戒石铭》。按,成都人景焕,有《野人闲话》一书,乾德三年所作,其首篇《颁令箴》,载蜀王孟昶为文颁诸邑云:“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长,抚养惠绥。政存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国是资。朕之赏罚,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凡二十四句。昶区区爱民之心,在五季诸僭伪之君为可称也,但语言皆不工,唯经表出者,词简理尽,遂成王言,盖诗家所谓夺胎换骨法也。

卷二·唐诗无讳避

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劈呢,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杜子美尤多,如《兵车行》、《前后出塞》、《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哀王孙》、《悲陈陶》、《哀江头》、《丽人行》、《悲青阪》、《公孙舞剑器行》,终篇皆是。其他波及者,五言如:“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是时妃嫔戮,连为粪土丛。”“中宵焚九庙,云汉为之红。”“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毁庙天飞雨,焚宫火彻明。”“南内开元曲,常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固无牵白马,几至著青衣。”“夺马悲公主,登车泣贵嫔。”“兵气凌行在,妖星下直庐。”“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斗鸡初赐锦,舞马更登床。”“骊山绝望幸,花萼罢登临。”“殿瓦鸳鸯坼,宫帘翡翠虚。”七言如:“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天子不在咸阳宫,得不哀痛尘再蒙。”“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要路何日罢长戟,战自青羌连白蛮。”“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如此之类,不能悉书。此下如张枯赋《连昌宫》、《元日仗》、《千秋乐》、《大酺乐》、《十五夜灯》、《热戏乐》、《上巳乐》、《邠王小管》、《李谟笛》、《退宫人》、《玉环琵琶》、《春驾啭》、《宁哥来》、《容儿钵头》、《耍娘羯鼓》、《耍娘歌》、《悖挐儿舞》、《华清宫》、《长门怨》、《集灵台》、《阿鸨汤》、《马嵬归》、《香囊子》、《散花楼》、《雨霖铃》等三十篇,大抵咏开元、天宝间事。李义山《华清宫》、《马嵬》、《骊山》、《龙池》诸诗亦然。今之诗人不敢尔也。

卷四·党锢牵连之贤

汉党锢之祸,知名贤士死者以百数,海内涂炭,其名迹章章者,并载于史。而一时牵连获罪,甘心以受刑诛,皆节义之士,而位行不显,仅能附见者甚多。李膺死,门生故吏并被禁锢。侍御史景毅之子,为膺门徒,未有录牒,不及于谴。毅慨然曰:“本谓膺贤,遣子师之,岂可以漏籍苟安!”遂自表免归。高城人巴肃被收,自载诣县,县令欲解印绶与俱去,肃不可。范滂在征羌,诏下急捕。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滂自诣狱,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滂曰:“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张俭亡命,困迫遁走,所至破家相容。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复流转东莱,上李笃家。外黄令毛钦操兵到门,笃谓曰:“张俭亡非其罪,纵俭可得,宁忍执之乎?”钦抚笃曰:“蘧伯玉耻独为君子,足下如何自专仁义?”叹息而去。俭得免。后数年,上禄长和海上言:“党人锢及五族,非经常之法。”由是自从祖以下,皆得解释。此数君子之贤如是,东汉尚名节,斯其验欤!

卷八·蜘蛛结网

佛经云:“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庄子》云:“惟虫能虫,惟虫能天。”盖虽昆虫之微,天机所运,其善巧方便,有非人智虑技解所可及者。蚕之作茧,蜘蛛之结网,蜂之累房,燕之营巢,蚁之筑垤,螟蛉之祝子之类是已。虽然,亦各有幸不幸存乎其间。蛛之结网也,布丝引经,捷急上下,其始为甚难。至于纬而织之,转盼可就,疏密分寸,未尝不齐。门槛及花梢竹间,则不终日,必为人与风所败。唯闲屋垝垣,人迹罕至,乃可久久而享其安。故燕巢幕上,季子以为至危。李斯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仓中之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岂不信哉!

卷十四·帝王训俭

帝王创业垂统,规以节俭,贻训子孙,必其继世象贤,而后可以循其教,不然,正足取侮笑耳。宋孝武大治宫室,坏高祖所居阴室,于其处起玉烛殿,与群臣观之。床头有土障,上挂葛灯笼、麻蝇拂。侍中袁顗因盛称高祖俭素之德,上不答,独曰:“田舍翁得此,已为过矣!”唐高力士于太宗陵寝宫,见梳箱一、柞木梳一、黑角篦一、草根刷子一,叹曰:“先帝亲正皇极,以致升平,随身服用,唯留此物。将欲传示子孙,永存节俭。”具以奏闻。明皇诣陵,至寝宫,问所留示者何在?力士捧跪上。上跪奉,肃敬如不可胜,曰:“夜光之珍,垂棘之壁,将何以喻此!”即命史官书之典册。是时,明皇履位未久,厉精为治,故见太宗故物而惕然有感。及侈心一动,穷天下之力不足以副其求,尚何有于此哉。宋孝武不足责也,若齐高帝、周武帝、陈高祖、隋文帝皆有俭德,而东昏、天元、叔宝、炀帝之淫侈,浮于桀、纣,又不可以语此云。

《容斋三笔》

卷二·魏收作史

魏收作元魏一朝史,修史诸人,多被书录,饰以美言,夙有怨者,多没其善。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案之当使人地。”故众口喧然,称为“秽史”。诸家子孙,前后投诉,云遗其家世职位,或云不见记录,或云妄有非毁,至于坐谤史而获罪编配,因以致死者。其书今存,视南北八史中,最为冗谬。其自序云:“汉初,魏无知封高良侯,子均,均子恢,恢子彦,彦子歆,歆子悦,悦子子建,子建子收。”无知于收为七代祖,而世之相去七百余年。其妄如是,则其述他人世系与夫事业可知矣!

(三)《困学纪闻》

四库全书总目载:《困学纪闻》二十卷,宋王应麟撰。应麟有《周易郑康成注》,已著录。是编乃其劄记考证之文。凡说经八卷,天道、地理、诸子二卷,考史六卷,评诗文三卷,杂识一卷。卷首有自叙云,幼承义方,晚遇艰屯炳烛之明,用志不分云云。盖亦成於入元之后也。应麟博洽多闻,在宋代罕其伦比。虽渊源亦出朱子,然书中辨正朱子语误数条,如《论语注》不舍昼夜舍字之音,《孟子注》曹交曹君之弟及谓《大戴礼》为郑康成注之类,皆考证是非,不相阿附,不肯如元胡炳文诸人坚持门户,亦不至如明杨慎、陈耀文、国朝毛奇龄诸人肆相攻击。盖学问既深,意气自平,能知汉、唐诸儒本本原原,具有根柢,未可妄诋以空言,又能知洛、闽诸儒亦非全无心得,未可概视为弇陋。故能兼收并取,绝无党同伐异之私。所考率切实可据,良有由也。元时尝有刻本,牟应龙、袁桷各为之序。卷端题语,尚钩摹应麟手书。藏弆之家,以为珍笈。此本乃国朝阎若璩何焯所校,各有评注,多足与应麟之说相发明。今仍从刊本,附於各条之下,以相参证。若璩考证之功十倍於焯,然若璩不薄视应麟,焯则动以词科之学轻相诟厉。考应麟博极群书,著述至六百馀卷,焯所闻见,恐未能望其津涯,未免轻於立论,是即不及若璩之一徵。以其拾遗补罅,一知半解,亦或可采,故仍并存之,不加芟薙焉。

《困学纪闻》卷十一 考史

“邹忌不如徐公美。”《新序》云:“齐有田巴先生,行修于外。王闻其贤,聘之,将问政焉。田巴改制新衣,拂饬冠带,顾谓其妾,妾曰:‘佼。’将出门,问其从者,从者曰:‘佼。’过于淄水,自照视,丑恶甚焉。遂见齐王,齐王问政,对曰:‘今者大王召臣,臣问妾,妾爱臣,谀臣曰“佼”;问从者,从者畏臣,谀臣曰“佼”。臣至临淄水而观,然后知丑恶也。今王察之,齐国治矣。’”与邹忌之言略同。洪景卢谓:《孟子》所书齐景公问晏子,与《管子·内言·戒篇》相似,盖传记若是者多矣。

秦皇欲以一至万,新莽推三万六千岁历纪,宋明帝给三百年期,其愚一也。汉世祖曰:“日复一日,安敢远期千岁乎?”真帝王之言哉!

箝语燔书,秦欲愚其民而不能愚陈涉;指鹿束蒲,高欲愚其君而不能愚子婴。

《宋世家》:“武王克殷,微子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书》正义曰:“面缚,缚手于后,故口衔其璧,又安得‘左牵羊,右把茅’也?”

《困学纪闻》卷十二 考史

汉高祖起布衣,灭秦、楚,自后世处之,必夸大功业,以为轶尧、舜,驾汤、武矣。其赦令曰:“兵不得休八年,万民与苦甚。今天下事毕,其赦天下殊死以下。言甚简而无自矜之意。此所以诒厥子孙,享四百年之祚欤。

皇甫谧《高士传》云:“成公者,成帝时自隐姓名,常诵经,不交世利,时人号曰成公。成帝时出游,问之,成公不屈节。上曰:‘朕能富贵人,能杀人,子何逆朕哉?’成公曰:‘陛下能贵人,臣能不受陛下之官;陛下能富人,臣能不受陛下之禄;陛下能杀人,臣能不犯陛下之法。’上不能折,使郎二人就受《政事》十二篇。”班史逸其事。孟坚讥太史公之“退处士”,而不为逸民立传,是以有目睫之论。

欧阳子曰:“始为朋党之论者,甚于作俑。”愚考汉史,萧望之、周堪、刘更生同心谋议,弘恭、石显奏望之、堪、更生朋党,欲专擅权势。“朋党”二字始见于此,遂为万世之祸,可谓“一言丧邦”。

汉之刘歆,魏之元韶,卖宗国以徼利,而身亦不免。小人可以戒矣!

韩信无行,不得推择为吏;陈汤无节,不为州里所称;主父偃学从横,诸儒排傧不容;李陵降匈奴,陇西士大夫以为愧。秦汉之后,乡党清议犹严也,是以礼官劝学,则曰“崇乡里之化”。

《困学纪闻》卷十三 考史

刚者必仁,佞者必不仁。庞萌为人逊顺,而光武以托孤期之,不唯失于知人,其惑于佞甚矣,子陵所以鸿飞冥冥也。“怀仁辅义”之言,岂特规侯霸哉?

蔡邕文今存九十篇,而铭墓居其半。曰碑,曰铭,曰神诰,曰哀赞,其实一也。自云为《郭有道碑》独无愧辞,则其他可知矣。其颂胡广、黄琼,几于老、韩同传,若继成汉史,岂有南、董之笔?

诸葛武侯曰:“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贯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

舜、禹有天下而不与焉。魏文喜跃于为嗣之初,大飨于忧服之中,不但以位为乐而已。其篡汉也,哆然自以为舜、禹,可以欺天下乎?

放翁《丰城剑赋》谓:“吴亡而气犹见,其应晋室之南迁。”愚谓丰城二剑事,出雷次宗《豫章记》。所谓孔章者,即雷焕也,盖次宗之族。此刘知几所云庄子鲋鱼之对,贾生服鸟之辞,“施于寓言则可,求诸实录则否。”而唐史官之撰《晋史》者取之,后人因而信之,误矣。颜师古注《汉书》,凡撰述方志、新异穿凿者,皆不录。注史犹不取,况作史乎?

康节邵子《西晋吟》:“有刀难剖公闾腹,无木可枭元海头。祸在夕阳亭一句,上东门啸浪悠悠。”考之《晋史》,贾充纳女以壬辰,刘曜陷长安以丙子,相去才四十五年。奸臣、孽女之败国家,吁,可畏哉!

南丰《记王右军墨池》云:“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愚谓右军所长,不止翰墨。其劝殷浩内外协和,然后国家可安;其止浩北伐,谓力争武功,非所当作;其遗谢万书,谓随事行藏,与士卒同甘苦;谓谢安虚谈废务,浮文妨要,非当世所宜。言论风旨,可著廊庙,江左第一流也。不可以艺掩其德,谓之“一能”过矣。

南丰序《齐书》曰:“萧子显之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愚谓子显以齐宗室仕于梁,而作《齐史》,虚美隐恶,其能直笔乎?

后魏葛荣陷冀州,贾景兴称疾不拜,每扪膝曰:“吾不负汝。”伪楚之僭,喻汝砺扪其膝曰:“此岂易屈者哉?”以“扪膝”自号,盖本于此。

北齐魏长贤曰:“王室板荡,彝伦攸斁。大臣持禄而莫谏,小臣畏罪而不言,虚痛朝危,空哀主辱。匪躬之故,徒闻其语;有犯无隐,未见其人。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女不怀归而悲太子之少,况委质有年,安可自同于匹庶?”其言凛然,可以立懦夫之志。作史者以魏收之族与之同传,兰艾混殽甚矣。

隋万宝常听乐,泣曰:“乐声淫厉而哀,天下不久将尽。”隋之不久,不待听乐而知也。师尚父曰:“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使隋用宝常之言,复三代之乐,其能久乎?宝常之先见,不逮房玄龄。

《困学纪闻》卷十四 考史

《魏征传》:“帝谓群臣曰:‘此征劝我行仁义,既效矣。’”《新史》润色之语也。《贞观政要》云:“太宗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唯魏征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已来,常为中国勍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征之力。’”《新史》于《罽宾传》又云:“惟魏征劝我修文德,安中夏。”以《通鉴》考之,与《政要》所载同一事。

唐太宗赠尧君素蒲州刺史诏曰:“虽桀犬吠尧,乖倒戈之志;而疾风劲草,表岁寒之心。”我艺祖赠韩通中书令制曰:“易姓受命,王者所以徇至公;临难不苟,人臣所以明大节。“”大哉王言!表忠义以厉臣节,英主之识远矣。欧阳公《五代史》不为韩通立传,刘原父讥之曰:“如此是第二等文字。”

《旧史·敬宗纪》:“李翱求知制诰,面数宰相李逢吉过。”愚谓翱为韩文公之友,此逢吉所深忌也,面数其过,可谓直矣。求知制诰,乃诬善之辞。荆公尝辩之曰:“世之浅者,以利心量君子。”

李翱为史官,请作行状者,指事说实,直载其词。然我朝名公秉笔,亦有误者。欧阳公为《范文正碑》云:“至日大会前殿,上将率百官为太后寿。公上疏,其事遂已。”其后老泉编《太常因革礼》,有已行之明验,质之欧公。公曰:“谏而不从,碑误也。”东坡为《张文定铭》云:“神宗问:‘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时为学士,誓诏封册,皆臣所草。’”李微之考《国史》,誓诏在庆历四年十月,封册在十二月。明年二月,文定始为学士。朱文公为《张忠献行状》,其后语门人云:“向只凭钦夫写来事实,后看《光尧实录》,其中多有不相应处。”以三事观之,网罗旧闻,可不审哉?

颜鲁公为刑部尚书,有举家食粥之帖。盖自元载制禄,厚外官而薄京官,京官不能自给,常从外官乞贷。杨绾既相,奏加京官俸。鲁公以绾荐,自湖州召还,意者俸虽加而犹薄欤?

汉党锢以节义,群而不党之君子也;唐朋党以权利,比而不周之小人也。汉之君子,受党之名,故其俗清;唐之小人,行党之实,故其俗弊。

魏郑公曰:“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武帝之于汲黯、卫青、公孙弘,明皇之于姚崇、宋璟、李林甫,可见矣。《中庸》之尊贤,必以修身为本。

《困学纪闻》卷十五 考史

《孟子》曰:“天下可运于掌。”又曰:“以齐王由反手也。”岂儒者之空言哉?自唐肃宗之后,纪纲不立,叛兵逐帅,叛将胁君,习以为常;极于五季,君如逆旅,民坠涂炭。我艺祖受天明命,澡宇宙而新之。一阶一级,全归伏事之仪,发于圣训,著于令甲。于是上下之分定,朝廷之体尊,数百年陵犯之习,片言而革。至若饿狼馁虎,肉视吾民而咀啖之,艺祖用儒臣为郡守,以收节度之权;选文臣为县令,以去镇将之贪。一诏令之下,而四海之内改视易听。“运掌”、“反手”之言,于是验矣。

真文忠公言本朝治体,曰:“立国不以力胜仁,理财不以利伤义,御民不以权易信,用人不以才胜德。恩结乎人心,富藏乎天下。君民相孚而猜忌不作,材智不足而忠信有余。”

袁机仲言于孝宗曰:“威权在下则主势弱,故大臣逐台谏以蔽人主之聪明;威权在上则主势强,故大臣结台谏以遏天下之公议。”机仲之言未尽也。台谏为宰相私人,权在下则助其搏噬,以张其威;权在上则共为蔽蒙,以掩其奸。刘时可谓:“台谏之议论,庙堂之风旨,颇或参同。夹袋之欲汰,白简之所收,率多暗合。”此犹婉而言之也。开庆初,边事孔棘,御史有疏云:“虏虽强,而必亡之势已见。”咸淳初,召洪君畴长台端,御史自造谤诗,以尼其来。罔上诬善至此,岂但参同暗合而已哉!是以天子之耳目,勿用憸人,其惟端士。

李常宁曰:“天下至大,宗社至重,百年成之而不足,一日坏之而有余。”刘行简曰:“天下之治,众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败之而有余。”皆至论也。

祁宽问和静尹先生曰:“伊川谓欧阳永叔如何?”先生曰:“前辈不言人短,每见人论前辈,则曰:‘汝辈且取它长处。’”吕成公《与朱文公书》曰:“孟子论孟施舍、北宫黝曰:‘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所以委曲如此者,以其似曾子、子夏而已。若使正言圣门先达,其敢轻剖判乎?”文公答曰:“和静之言,当表而出之。”

《朝野杂记》载开禧贪浊之事详矣,继其后者又甚焉。当时谓侍从之臣“无论思,有献纳”,他可知矣。以阴召阴,极于“天下无邦”。

范正献公曰:“后世人君观史,而宰相监修,欲其直笔,不亦难乎?”其论正矣。然自唐奸臣为《时政记》,而史益诬,近世尤甚。余尝观《宝庆日历》,欺诬之言,所谓以一手掩天下之目。所恃人心公议不泯耳。

徐景说以《书》义冠南宫。上书言时宰奸深之状曰:“不与天下之公议争,而与陛下之明德为仇,每潜沮其发见之端,周防其增益之渐,使陛下之明德不得滋长广充,以窥见其奸而或觉之也。其先也夺陛下之心,其次夺士大夫之心,而其甚也夺豪杰之心。”景说由是著直声。

延平先生论治道,必以明天理、正人心、崇节义、厉廉耻为先。

朱文公谓蔡季通曰:“身劳而心安者为之,利少而义多者为之。”李诚之尝语真希元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此吾辈八字箴。”

元祐诸贤不和,是以为绍圣小人所乘。元符、建中韩、曾不和,是以为崇宁小人所陷。绍兴赵、张不和,是以为秦氏所挤。古之建官曰三公,公则无私矣;曰三孤,孤则无朋矣。无私无朋,所以和也。

作者:成小秦,1975年毕业于陕西师大外文系;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从事翻译及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