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下有“网红”:一个宋代四川的另类打开方式
发布时间:2025-07-11 04:44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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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科举之路断绝,宋代四川的才子们如何活出精彩?有人成了富商,有人则化身”大V“——结交权贵、评议时政,甚至为新任官员指点迷津,影响力远超普通官吏。黄博新著《不与天下州府同》,带我们走入一个被误解却生机勃勃的宋代四川。这里不仅是苏轼横空出世的沃土,是“虫字”偏见下的抗争之地,更是一个充满“异质性”的鲜活样本。宋廷如何与这个“不与天下州府同”的州府共处?差异又何以成为帝国稳定的基石?下文系学人Scholar围绕《不与天下州府同》一书对黄博老师所作访谈。本次访谈由赵逸轩负责,韩宗洋、杨牧樵共同参与完成。文景获授权转发,有删减。
黄博在桂林龙隐岩考察石刻
01 国家长治久安靠的不是消灭差异,
而是管理差异
学人:《不与天下州府同》书如其名,从地方史的角度切入了宋代四川风土的个性。您如何看待帝国之下的“地方异质性”?在史学领域揭示这种“不同”,又有怎样的意义?
黄博:首先我不太喜欢把中国古代的大一统王朝统称为“帝国”,特别是宋朝。当时的辽朝,可能更符合现代人语境中的帝国想象(主体民族优先的多民族统合模式)。大一统王朝是政治上的国家统一,但不等同于抹杀或消灭地方上的文化差异性。不同地方的人,和而不同,这个本身也是大一统所追求的理念,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多元一统。秦朝的统一模式为什么是传统政治文化反对的,就是它要把六国改造成秦国的样子,用秦国的那一套要求六国人;而汉朝的方法,就是承认各地的差异,因地制宜。
回到帝国和地方意志之间的关系,其实里面有一个隐含的预设,就是认为大一统王朝的国家统一,意味着地方会失去自主性,或者地方会被同质化。这种想法可能是受到了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影响,因为在现代国家里,统一往往意味着标准化,比如语言要统一、教育要统一、法律要统一,甚至很多社会习惯也会受到国家治理的影响。但如果我们回看中国古代,特别是宋朝,会发现情况远没有这么简单。
《大秦帝国之裂变》剧照
我们从制度设计的角度举个更接地气的例子:如果你是班长,管理一个班级,班里有北方的同学,也有南方的同学,有性格外向的,也有性格内向的。你要让班级保持团结,最好的方法不是要求所有人变得一样,而是让他们各自发挥优势,让外向的同学带动班级活动,让内向的同学在学习上发挥专长。如果你非要让所有人都按照一个标准来生活,比如都按照北方人的习惯吃饭、按照某种方式说话,那这个班级迟早会崩。国家也是一样,它的长治久安,靠的不是消灭差异,而是管理差异,把不同的人整合到一个共同的体系里。
如果我们回头看秦朝就会发现,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就是把秦国的法律体系、行政管理办法,原封不动地推行到全国各地,要求所有地方都按照秦国的方式运作。这种整齐划一的方式,确实在短期内实现了高度统一。但问题是,它没有给地方留下足够的适应空间。结果大家的文化习惯、社会结构都受到了极大冲击,地方和中央的矛盾急剧加深,最后秦朝只维持了十几年就崩溃了。
而汉朝的做法就完全不一样。汉初统治者吸取了秦朝失败的教训,知道不能一味推行同质化的治理模式,而是承认地方的差异性,因地制宜地调整政策。比如西汉时期的《汉书·地理志》里,专门记录了各地的风俗、语言、生活方式,强调“五方各不同俗”,意思就是,不同地方的人,本来就应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汉朝并没有试图让所有地方都变得一样,而是让这些差异在国家框架下共存。所以说,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并不是要消灭地方的多样性,而是要把它们纳入国家治理体系,让它们在这个框架下各自发挥作用。
宋朝其实也沿着汉朝开辟的这个思路在运作。宋朝的国家治理,并不是靠军事强压,而是通过行政手段、财政调控、文化认同等方式,维持对地方的控制。它不会要求四川人变得和河南人一样,更不会要求岭南的生活习惯必须按照北方标准来调整。相反,宋朝的治理方式是允许地方按照自己的方式运行,但在大框架上又维持国家的整体稳定。这样一来,地方不会觉得自己被“同化”或者“抹杀”,反而能在国家体系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蜀川胜概图(局部)
史学界其实一直在揭示这种不同,因为发现不同、解释不同,从“不同”理解历史,就是历史学的本来任务。历史学的基础就是不同,时间上的阶段性特点,空间上的地域性差异,正是因为不同,我们的历史才多姿多彩,才有看点,才有解析和分析的必要,如果相同了,那就不需要历史了。
不同才是大同的基础或者关键,以本书讨论的宋代四川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宋朝的大一统在具体的地方上是如何实现的,在这个过程中,有它需要磨合的地方;宋朝君臣也慢慢地接受了这种不同,并且恰当地运用了这种不同,从而实现了宋朝在四川的长治久安。多元一统里,多元恰恰是一统的保障,如果没有多元,一统的内部一定会产生排斥性,最后会崩掉。正是因为有这些不同,我们才需要去研究它,去理解为什么同样是一个王朝,在四川的运作模式和在华北的运作模式会不一样,为什么同样是中央政府,在不同的地方会采取不同的策略。这些问题,才是历史学真正有意思的地方。
02 地域歧视不仅是文化上的偏见,
更是权力博弈的结果
学人:《不与天下州府同》的前编中,我们能看到,蜀地的区位、地形和生态为其积蓄了经济、政治乃至人民认同上的自治潜力。但同时,在纳入帝国版图之后,蜀地士人和民众被视为可能存在的威胁,甚至遭国策歧视。在您看来,这体现了帝国中央和不同地方怎样的张力?四川的情况,与毗邻的湘鄂,以及下游的江南有什么区别?
黄博:不能夸大宋朝初年四川对统一王朝的离心力,事实上,四川对大一统王朝是有很强的向心力的,回归一统也是人心所向,宋军征蜀前夕,后蜀治下的舆论,基本上都不排斥统一,所以宋军打下蜀地,更顺利,基本上没有像样的抵抗。以后两宋治下,宋朝的士人和民众,基本上还是一直积极保家卫国。南宋时期抗金战争有前线三大战场,川陕战场是主力之一,陕西大部分失守之后其实就是四川,宋代的四川人在最后的钓鱼城也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宋朝前期对四川的各种预防性的政策,是因于历史经验,就是后蜀降兵起义、王小波李顺起义、王均起义等动乱集中爆发在四川,因此给宋朝统治者造成了一个印象,就是四川人有反心。这里面有个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的情况,就是五代是乱世,中原和其他地方都战乱频繁,打仗既死人,又费钱,还影响正常的生产。而且为了维持战争,还要加大对老百姓的压榨,所以别的地方(如江南,也就是南唐,跟四川和后蜀比较像,但是因为南唐的统一很晚,而且发生了后蜀的教训以后,宋朝对于统一南唐有特别的处理),在宋朝刚统一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但四川在前后蜀差不多五六十年的治理之下,特别是后蜀三十年间,基本上是稳定的,后蜀的治理也算过得去,不算特别好吧,但也不差,这在乱世,就很不容易了。而且跟别的政权有野心不同,后蜀的那帮人基本上都胸无大志,就是关起门来过过皇帝瘾,没怎么对外打仗,所以整体来说,五代乱世中的三十年,四川反倒过得挺滋润的,这个很反常识。
宋朝统一以后,发现四川很富,油水多,所以就加大了压榨力度,这就造成了当地军民的反抗,继而形成恶性循环:你反抗,说明你不服,那我就要加强管控,加强管控,你更不服,加大反抗力度,说明我管你管对了,然后我又加强管控力度;所谓歧视性的政策,就是这样来的。所以这种张力,不完全是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张力,四川的反抗者,针对的是压迫他们的人,不论是中央,还是地方,甚至四川当地的富豪,像起义中,杀朝廷命官,杀贪官,也把四川本地的富人的钱给分了,起义的口号是均贫富,不是反抗中央,不是单纯的地方割据势力造反。当然,这里的复杂性很突出,因为后蜀的历史形象在四川比较好,是一个很不错的历史遗产,特别是宋朝来了之后,又有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所以借用后蜀来号召大家反抗——比如伪称是后蜀孟昶的遗腹子——就给了宋朝统治者的一个后蜀势力亡而不死的印象。
《不与天下州府同》
但实际上,抛开那些多种历史因素造成的误会或者迷雾,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宋朝前期中央与四川之间的这种张力,不是中央利益侵夺地方利益,也不是地方势力反抗中央,而是刚刚建立的宋朝执政能力不够,不知道怎么治理乱世中一个相对富庶的地方,过分压榨巴蜀地区的结果。事实上,宋朝接手的大部分地方是乱世,所以宋初那种简单粗暴地结束乱世的治理方式是适用的,但后蜀治下的四川,整体水平较高,这是宋朝最初无法想象的。宋太宗曾经自豪地说,他眼见五代乱世,中原战乱,民不聊生,没想到入宋之后短短几十年,开封城中就已经恢复了繁荣局面,整个社会开始有生气了。不过有也大臣怼他说,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开封城又是京师,繁华是当然的,但是你到外面去看看,贫穷落后还是常态。
所以宋初治理其它地方的经验,比如结束乱世,稳定地方秩序,同是为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其中一个就是加大朝廷对地方财政的管控,把财富都集中到中央的政策,在四川就不那么招人喜欢了。别的地方,是宋政权稳定了局势,恢复和发展了经济,在这种前提下收钱,百姓是可以接受的。四川则是,我本来就很稳定,结果你来之后,先收钱,而且因为我钱多,所以你收钱收得还狠;钱都收走了,新来的宋朝官员,没有现成油水可捞,就只有不断地增加压榨的力度,给自己捞钱,当然也为朝廷捞钱。
蜀地士民的反抗,本质上是反对宋朝朝廷过分的压榨,这一点某种程度上其实跟宋朝中央的利益是一致的。宋太祖、宋太宗自己也承认,四川的多次造反,原因是宋朝官府在四川的胡作非为,是贪官污吏官逼民反,事实上,贪官污吏,不但是民贼,老百姓痛恨,也是国贼,任何一个正常的王朝,正常的统治者,也是要打击贪官污吏的。湖湘在五代比四川乱,是宋朝可以去刷的成功经验包。江南跟四川比较像,但江南是宋朝比较晚才去统一的地方,特别是有了四川的教训以后,宋朝对于拿下江南后怎么治理,是有特别安排的,情况就好很多了。
黄博绘“细雨骑驴入剑门”
学人:宋代的地域歧视问题挺有意思的,不管是您在“闽蜀同风”那一章里讨论的,还是在写寇准轻蔑南方官员时提到的,好像北方的士大夫、诗人、大臣们,一开始对南方官员就带着某种看不起的态度。到了“闽蜀同风”那一章,更是明显地针对福建和四川这两个地方,特别是这些地方的士人、学子,似乎在政治上被有意地打压。这种心态是怎么来的?
黄博:对,这个问题其实是书里的一个核心讨论点,可以说它是整个研究的主题之一。你看书里的例子,其实就能看出一些端倪——福建和四川这两个地方,在宋代特别是北宋时期,被集体“黑”得挺厉害的。这不仅仅是地方文化被嘲讽,而是直接在政治场域里,对这两个地方的士人进行打压,而且这个策略是非常明显的。
当然,这里面有一些偶然的因素,比如“闽”和“蜀”这两个字里都带个“虫”字,这就给了那些想搞地域攻击的人一个借题发挥的空间。这肯定是个巧合,不可能是造字的时候就专门安排好的,但这种巧合在政治斗争中就被利用了。
更关键的是,这两个地方的崛起速度太快了。在唐代,四川和福建都没有特别突出的文人群体,虽然也有名人,但整体来说,在全国文化版图里不算是核心地区。可到了北宋,这两个地方的文化发展突然变得非常迅猛,甚至可以说是“爆发式”的增长。 一旦文化崛起,人才辈出,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福建人、四川人进入朝廷,形成一个新的士人群体。这种时候,原本已经稳固的“老牌士大夫”们,尤其是北方士大夫,就会本能地对这些“新入场”的南方人产生排斥心理。
宋朝严格来说是继承了五代的统治秩序,而五代基本上是北方政权,所以北方士人从一开始就掌握着朝廷的话语权和政治资源。当福建、四川这些地方的人逐渐进入朝廷,他们想要快速晋升,肯定不能老老实实等着按部就班地升迁,而是要主动争取机会,甚至有时候要做一些比较激进的举动。这种行为,在老牌士大夫眼里,就很容易被贴上各种负面标签,比如说“奸臣”“小人”“不守规矩”等等。
所以,从本质上说,这种地域歧视并不仅仅是文化上的偏见,更是一种权力博弈的结果。它并不是先有歧视,再有政治打压,而是政治竞争导致了地域标签被强化,最终形成了一种带有歧视性的刻板印象。
但这种现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福建、四川士人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在朝廷里的位置也越来越稳固,北方士大夫对他们的抵触情绪就会慢慢减弱,甚至最终不得不接受现实——这些“外来者”已经成为朝廷运作的一部分,没办法再排斥他们了。
等到朝廷内部的地域派系逐渐融合后,原本的歧视性言论就会慢慢消解。到后来,虽然类似的地域歧视言论还在流传,但已经变成了一种“段子”,更多是用来调侃,而不再是真正的政治攻击。也就是说,最初它可能是个非常现实的政治问题,但到后期,逐渐变成了一种惯性,甚至可以用来自嘲,而不会真正影响仕途和政治地位了。
学人:在您的书第一章里,您提到过四川人好像在书法方面不太行。但到了苏轼的时候,四川突然出现了一门三才子,苏轼本人更是书法大家。四川从一个没有书法家、甚至在文化上看起来不太“懂规矩”的地方,突然蹦出这样一门全才,您怎么看这个变化?
黄博:这个问题确实挺有意思的,像苏轼、苏洵、苏辙他们家,的确在四川文化史上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现象。
黄庭坚当年到四川后,整理了一下四川的书法史,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在苏轼之前,四川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书法家,别说大书法家了,连稍微有点名气的都没有。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所以当时专门提出来讨论。我书的第一章其实就是从黄庭坚的这个疑问出发,试图去回应这个问题。很多读者看完第一章后,也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四川之前一千年,从汉到唐都没出什么书法名家,到了宋代,却突然出了个苏轼,而且还是宋代“顶流”的书法家之一,这个变化是怎么来的?
苏轼的信札,作为“不闻蜀人有善书者”的回应,“东坡居士出于眉山,震辉中州,蔚为翰墨之冠”
这里的关键点在于——书法本身发生了风格上的转变。如果我们把苏轼放回魏晋、南北朝,甚至唐代,严格来说,他的书法水平未必能算“顶流”。因为魏晋书法讲究飘逸洒脱,唐代书法讲究规整工整,法度严谨。而宋代的书法,整体来说是比较随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野”。如果站在专业书法史的角度来看,宋代书法的整体水平是远不如唐代的。这个观点,别说是今天的书法圈,就连宋代人自己都承认,认为“本朝书法远不及唐朝”。
在我的另一本书《宋风成韵》里,专门有一章讨论宋代书法的特点。简单来说,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他们的书法风格,已经不再像唐代那样追求“法度”,而是更强调“意”。书法圈里有个术语叫“尚意”,就是说宋人写字不太讲规矩,而是崇尚一种“意境”和“气韵”。
苏轼的书法,你说他写得好吧,确实很有个人风格,但如果放在唐代那种标准下,他的笔法、结体、规整度可能都不算顶尖。他的厉害之处,不是技法的精准,而是他的书法带有非常强的个性,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人格”的一种展现。相比之下,米芾在宋四家里算是技术最强的,而苏轼更多是靠“意”取胜。
苏轼《与程之元春中帖》
这就解释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四川之前没有书法家,但能出苏轼?因为书法风格变了,原本要靠长期积累的工整书法,在宋代不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创意和个性开始占据更重要的位置。而四川,或者说巴蜀文化,正好是一个擅长“创意”的地方。
汉唐时期,四川虽然没有书法名家,文学家倒是不少,司马相如、扬雄这些人都是赫赫有名的辞赋家。哲学家也有,比如扬雄的学术成就就非常高。换句话说,四川的文化更偏向“思维活跃、创意突出”的方向,而不是那种从基础功夫一步步扎实积累的模式。
所以,如果书法一直按照唐代的标准走,那四川可能很难出名家,因为书法的训练本质上是一种长期积累的过程,需要稳定的文化传承和工整的训练体系。但宋代的书法开始讲究“意”,这就让有创意、敢突破的人更容易出头,而这正好符合巴蜀文化的特性。
当然,这个话题如果深入讲下去,就有点专业了。但简单来说,苏轼之所以能成为书法大家,既有他个人的天赋,也有时代风格的转变。换个时代,比如放到唐朝,他可能就不会成为顶级书法家,而是一个很好的诗人、散文家,但书法未必有今天的地位。
《不与天下州府同》实拍图
03 宋代蜀地“网红”:
科举之外,换一个赛道的活法
学人:您在书里提到的这位宋代四川的学人,其实让我想到北宋另外一个很有名的隐士——林和靖。他们在当时都是很知名的人物,但如果仔细去看他们的经历,会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隐”。首先,他们在当地都是类似“网红”的存在,住的地方往往比较繁华,要么是自己有钱,要么是家里有钱。同时,他们也受到了政府的认可,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官方背书。
黄博:是啊,当网红一般还是得有钱的,或者说,成为顶级网红之后,他自然会有钱。哪怕他原本家境一般,但只要有了社会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就可以转换成资源。就像今天,一个账号要是有2000万粉丝,那怎么也不会穷。对古代的这些隐士来说,虽然那个年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打赏”和“代言”,但他们的社会影响力同样可以转化成某种现实利益,比如影响地方社会的政治事务,或者和朝廷、地方重要官员建立联系,成为他们的座上客。
像书里提到的张俞,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富有的迹象,但他在社会上有很强的号召力,好比是那个时代的“大V”。而这种影响力最终会给他带来实际的好处,至少不会让他落到科举失败后一贫如洗、走投无路的地步。相反,他等于换了一个赛道,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日子可能比很多中下层的官员过得还要舒服。
不过,这种现象肯定不是四川独有的,而是整个科举社会里普遍存在的问题。就像今天,高考、考研只是社会分层的一种方式,但它不是唯一的路。如果科举失败了,总还要找其他出路,比如经商、游学、甚至像张俞这样转型成一个地方上的“意见领袖”。不同的地方,在这个转型过程中可能有不同的特点,比如有的地方的人失败了可能去做生意,有的地方的人可能去搞宗教、做僧人,但整体来说,路径的多样性是普遍存在的。
书里写的几个人物,就各自有不同的转型方式。比如,我老家长寿的李处和,他就是科举不顺后选择了经商,而张俞则是直接变成“网红”,通过写诗、游历、结交权贵来维持影响力,甚至参与到地方事务里。大家面对相同的科举失败,但选择的道路却各不相同。
《剑阁图》仇英/绘(明代)
学人:您刚才提到的“打赏”问题,其实宋朝的网红是有“真打赏”的,比如林和靖,后来皇帝每年都会给他赏赐。这也让我想到,这些隐士虽然不像朝廷命官那样直接参与政治,但他们和政权之间其实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像张俞这样的人,他在政治体系里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黄博:对,这个现象和宋代整体的政治生态有很大关系。宋朝特别讲究“与士大夫治天下”,所以即使是我们戏称的这些“网红隐士”,他们其实也和今天的“网红”不完全一样。因为他们的影响力不仅仅是个人的名声,而是让他们真正成为了地方士绅集团的一部分。
宋代的士大夫群体里,当然最核心的还是那些在朝廷里做官的人,但还有一部分人,他们可能科举失败了,或者干脆主动退出仕途。比如张俞,他虽然名义上是隐居在青城山,但实际上,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政治生活里。书里也举了不少例子,比如他不仅关心成都或者四川的地方事务,甚至还关注全国大事,比如宋夏战争爆发后,他就积极建言献策,到处和人讨论对策,甚至直接向朝廷上书,给地方官写信,提供政治建议。
张俞在地方上的作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今天的“政治评论员兼民间智囊”。他对成都、四川的情况非常熟悉,所以当有新任官员即将上任时,他们往往会先和张俞取得联系,向他打听当地情况。他们会问:四川目前的形势如何?成都的民众对新政策的反应是什么?有什么问题需要提前准备?甚至有些地方官未上任前,就会先和张俞通气,看看当地的社会期待是什么。这就使得张俞不仅仅是个单纯的隐士,更像是一个地方社会和朝廷之间的信息桥梁。他在朝廷和民间之间,扮演着一个沟通、建议、甚至间接参与治理的角色。所以,他虽然没有正式官职,但实际上却是地方政治体系里非常重要的一环。
当然,他之所以能拥有这样的功能,本质上还是因为他“红”了,他的影响力足够大,才能让这些权贵主动来找他交流。所以说,虽然宋朝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网红经济”,但影响力本身依然可以转化成资源,而这个资源最终还是会落到政治和社会的现实运作中去。
学人:您觉得书中写到的宋代的“巴蜀个性”有多少影响到了今天的川渝地区呢?
黄博: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变化,比如《宋史·地理志》里说,蜀人一年下来,辛苦劳作,“所获多为邀游之费”,就是喜欢吃喝玩乐,“好音乐,少愁苦”,这种乐观豁达的性格,现在的川渝地区还是这样的。
学人:那么借着这个话题,我们能不能对比一下宋朝的“蜀学”特点?四川的士大夫和知识分子有没有“蜀学”自觉?他们有没有尝试去推广这套学术?
黄博:严格来说,“蜀学”这个概念是近代才有的,是近代学者在研究四川学术史时总结出来的一个称谓。而宋代人自己虽然也提到“蜀学”,但指的其实并不是今天我们理解的那种“具有四川特色的学术体系”。
宋代的“蜀学”主要有两层意思:一是“学校”的概念,比如四川本地的教育体系、学宫建设、科举发展等等。二是“学派”的概念,主要指以苏轼为代表的那一批学者,也就是所谓的“苏学”或“苏轼学派”。苏轼这派学问的特点还是挺鲜明的,核心就是“融汇百家”。他们虽然以儒家为基础,但不排斥其他思想,比如道家、佛家,甚至诸子百家的内容也吸收。这在宋代的学术氛围里算是一个比较特别的现象。
因为宋代整体的学术氛围其实是相对排他的,特别是理学兴起以后,大家开始强调“纯化儒学”,像程朱理学就是要把儒学提纯,把“杂学”清理出去,尽量去除外来的影响。但苏轼他们不这样,他们不仅不排斥,还主动去吸收各种学派的思想,他们也重视史学、重视文学,这些都是他们和程朱理学那一派很不同的地方。
朱之蕃《东坡笠屐图》
理学家们觉得,搞学问应该追求终极真理。而文学、史学这些东西,是妨碍“正经学问”的。他们的态度就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在课堂上偷偷看小说,结果被老师批评“你应该去看课本,不要浪费时间”那种感觉。而苏轼他们这派人反而认为,文学和史学不仅重要,而且是表达思想、理解社会的重要手段。
所以,苏轼最出名的其实不是他的学术成就,而是他的文学才华。哪怕是他写的那些议论文、史论文章,很多时候也是用非常文学化的方式来表达思想的。他们这一派的学者,也往往在文章里展现出对历史的深刻理解,并且通过史学来介入现实政治。这种风格在四川其实很有市场,因为四川本来就没有特别强的理学传统;所以苏轼的这一套体系在四川影响力很大,追随者也不少。但如果放在全国范围来看,他们并不是学术的主流,最终历史的赢家还是程朱理学。
在南宋初期,苏轼学派在官方的认可度甚至比程朱理学还要高,比如宋孝宗就非常喜欢苏轼。但到了南宋中期以后,理学逐渐取得主导地位,朱熹他们花了很大力气,去从理论上批判、否定苏轼的学问,认为苏学“不够纯粹”。换句话说,理学要想彻底确立自己的正统地位,首先就得把苏轼那一套儒学体系批倒批臭。
所以苏轼的学派,在南宋中后期的官方认可度开始下降,虽然在民间仍然有影响力,但终究没有成为主流。不过,四川的学术特点也不仅仅是“苏学”,还有一个很突出的地方,就是史学发达。书里也专门提到过,宋代四川出了不少重要的史学家,而且他们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特点,就是喜欢通过写历史来参政议政。 四川的史学家不仅仅是做学问,而是带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他们会通过史书,为当时的朝廷提供政策建议、批评时政。你可以把他们理解成“用历史研究做政治评论”的一批人。
所以,宋代的四川,在学术上有几个很有意思的特点,首先,以苏轼为代表的学派,重视融汇百家,不排斥佛道思想,也重视文学、史学。其次,四川出了大量史学家,他们通过写历史的方式来介入现实政治。这些特点既和四川的文化传统有关,也和四川的政治边缘性有关——很多四川士人无法在仕途上取得成功,就把精力投入到史学研究中。
如果从整体来看,四川的学术风格和程朱理学的那种纯粹“理性化、系统化”的模式不同,它更偏向文学化、历史化,也更关注现实问题,而不是纯粹的哲学探讨。这就决定了它在理学占据主流后,会逐渐被边缘化,但在地方社会和学术圈里,依然有它的影响力。
不与天下州府同:宋代四川的政治文化与文化政治
新锐历史学者黄博力作,重回宋朝!
带你领略宋代四川的独特魅力,
不一样的王朝史书写,
重新理解帝国政治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