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喜欢书生?

发布时间:2025-08-27 19:11  浏览量:1

对书生形象的偏爱似乎从来就是刻在中国人审美基因里的,俯仰之间便可举例。

比如古龙笔下的经典人物楚留香,按小说中的角色设定,应是一位以船为家、云游四海、晒得一身古铜肤色、身材魁梧的大侠,类似于西方小说中的此类形象,如法国著名侠盗亚森·罗宾。

然而被拍成电视剧后,经演员郑少秋的演绎,却成了手持折扇,风度翩翩,看上去还有些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

据说,古龙原本对此并不满意,无奈观众却买账得很,即便颠覆原著也毫不在意。其实郑少秋那一辈的香港演员,大多还留着传统戏曲的底子,或是传统的戏曲演员出身,或是经过传统戏曲的严格训练,这就不难解释为何由他饰演的角色,常带有传统戏曲中“巾生”的风骨了。

说到“巾生”,昆曲《牡丹亭》中最著名的“巾生”独角戏就有《拾画》和《玩真》两折。

相貌堂堂、才高八斗的岭南书生柳梦梅,在赶考途中因病借住在杜丽娘葬身的梅花观。某日于观中闲游,在太湖石下拾得丽娘生前所绘之自画像,惊为天人,不断观赏、把玩、渐至沉迷,禁不住呼唤画中美人,与之神交。

作者汤显祖毫不掩饰从《拾画》《玩真》一直到《幽媾》这接连几折戏文中浓烈的情感色彩,却又以神魂取代纯粹的肉身,在虚与实,幻与真之间建构起独特的东方情爱美学。

不独柳梦梅,还有张君瑞、梁山伯、许文长……以他们为代表的书生文人形象,至少在中国传统戏剧领域内形成了一个趋于稳定的美学符号。区别于武生和老生,巾生的表演风格需要将个人的文采与对情感的执着结合起来,才华与痴情构成了这一符号的主要内涵。

对才子佳人戏中文弱书生形象的兴趣,促成了近来一批文化研究领域的新发现。比如宋耕教授就认为,文弱书生为何会成为前现代中国男性气概的另类表达,并且广泛存在于艺术作品和民间叙事之中,这必须诉诸于由权力对他们施加的塑造及阐释。

事实上,才子佳人的故事以及此类故事中出现的书生形象,在各种不同的叙事中已经被高度模式化,故而在《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明面上批评的是说书先生的一本《凤求鸾》,实则是在讽刺几乎所有以才子佳人为主题的戏文。

不过曹雪芹之所以选择贾母,显然并非因她拥有多高的艺术品位,而是荣宁二府大家长的这一特殊身份,使其获得了权威的声音。在家国同构的传统社会及道德秩序中,以男女情爱与释放个体欲望为本位的才子佳人戏显然是非主流的,是一种“另类”,贾母的声音不过是对其边缘地位的又一次强化。

然而有意思的是,被贾母寄予厚望的贾宝玉,在戏曲中却常被塑造成一个标准的才子,能诗善文,爱亲近女子,且离经叛道,常说些不知所以的疯话。虽然贾宝玉的人设与贾母口中那些“妒人家富贵”的穷酸书生略有不同,但富贵人家的才子依然是才子,将贾宝玉这一形象放入文弱书生的品类中,看上去一点都不违和。

如今再看贾母对才子佳人戏的批判,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她潜意识中的“荡妇羞辱”,大家闺秀的失贞和失德应该是其不能忍受此类故事的主要原因,至于文弱书生形象本身的反叛意味,如贾宝玉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并未触及到她老人家的道德底线。与贾政不同,贾母对贾宝玉不读《四书》读《诗经》,且耽于同家中姊妹厮混的行为并未提出过明确的反对意见,可见情爱本身在其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正如宋耕在新作《文弱书生》中所揭示的,书生形象虽明显区别于代表政治及道德理想的君子形象,以及代表力量及军事理想的武士形象,但其并没有完全被排除在传统语境对“男性气概”的期待之外,甚至,才子是作为一种相对于“君子”和“武士”的次等身份而被接纳的。

传统社会中大多数才子的终极理想是为官做宰,报效朝廷,实现范仲淹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理想生活。他们最好的作品往往写于仕途受挫之时,苏轼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传统戏曲中的才子男主角们最后不是考了状元就是进了官职,可见才子被主流权力结构吸纳,与之融为一体,是或早晚的事。在这方面,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表达得非常清晰,他认为所谓的“文死谏,武死战”(《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不过是文武官员为博取好名声而有意做出的姿态罢了,如真要为朝廷效力,就应好好活着,尽自己本分,而不是以死“邀名”。

汤显祖用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来揭示爱欲和美的本质,显然是希望为才子佳人的戏码加入个体存在论意义上的合理性,并借助艺术的表现形式来实现对主流权力结构的超越。而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贾宝玉所使用的反叛手段。

艺术的秩序往往是对现实秩序的悖离,处在艺术语境中的才子佳人们,短暂地挣脱了道德伦理对他们的束缚,沉溺于女性之美中的贾宝玉亦是如此。只不过在他这里,女性的美好并没有落实在某个具体的女性人物身上,反而是以艺术化的群像之美来取代个体之美,林黛玉的突出也是因为她身上的“艺术型人格”更契合于贾宝玉的理想。

故而与其说他是才子,倒不如说是“美学家”,他以直观来反叛抽象的秩序之力对他的捆绑,期待着在最大程度上获得自我的完整和自由,直到他所投射的对象——“群像之美”,在现实中一再遭到破坏,并最终凋零,而这也直接促成了他的自我否定和凋零。

在这个意义上,贾宝玉既非才子,也非君子或武士,他处在整个前现代中国社会秩序和文化语境的尽头,同时看到了才子、君子和武士这三类人的局限。

因此宋耕在《文弱书生》中将书生形象背后的那套基于权力的评价体系与“前现代中国”这一限定性概念对接,是严谨的。事实上它不过是另一种男性气概的表达方式,只是其表达的领域不同,区别于庙堂和战场罢了。甚至,这套基于权力的评价体系在当下这个所谓的“后现代社会”中也仍然有效,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例如很多人认为,现下在大量影视作品中展现出来的“清秀男子”,就从侧面反映了女性权力的全面提升,男演员开始代言口红广告,“妇女之友”不再是带着贬义的评价,甚至连“霸总”这一形象的大热也是女性欲望投射的结果。这不但是社会性的审美品味的反映,也是权力结构,特别是性别权力结构的反映。

确实,女性消费能力的提高,是女性社会地位提高的一种表现,这使得文弱书生这一传统审美形象在经历了时代更迭之后,被赋予了更多可以满足女性期待的元素,而不再只是传统男性社会中指代权力秩序的次等符号。当代女性在由男性权力所主导的社会中,确实已经更多地占有属于自己的份额,并获得相应的观赏权和话语权,但,将男性装扮得更为中性化,并试图以此来重新定义“男性气概”,是否就能直接导出传统社会权力秩序已经全面瓦解这一结论?似也未必。

毕竟,资本是去性别的,消费能力的提升不等同于性别权力的提升,也不等同于社会的根本秩序已经从“前现代”过渡到了“现代”,甚至是“后现代”。因为美,就其本身而言,无法被彻底规训,无法被彻底地符号化,即便它常常伴生于某一类文化现象,以群体性、结构性的面目出现,但也无法完全被这一面目遮盖。美有其个体性的一面,是基于个体直观的存在,也因此,它虽依附于时代,却能超越时代。当然,这就偏离了宋耕在《文弱书生》中的研究范式,甚至走向了他的研究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