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人人都羡慕我得了门好姻缘,无人知晓 高门之下我满腹的心酸

发布时间:2025-08-25 19:30  浏览量:1

上一世,我嫁与秦渡,成了京中人人称羡的秦夫人。

秦渡此人,年少时便名动京华,后来更是一路顺遂,推行新政革新弊政,官至首辅辅佐年幼帝王,手握权柄震慑朝野。可世人只见他一人的风光无限,却没人知道,在这高门深宅里,我藏了多少无人可说的委屈与心酸。

老天有眼,让我重活一回。这一世,恰逢秦渡因战功名满天下之际,我早已收拾好行囊,亲笔写下和离书,带着一身轻松笑意,坐在秦府门外等他归来。

“恭喜郎君立下赫赫功勋,如今妾自请离开秦家,从此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东南沿海的战事,终于打赢了。

这场仗足足打了三年,消息传回京都那一日,连皇宫里都透着喜气,圣上龙颜大悦。这一战中,秦渡虽是以文臣身份随军,却屡屡献上奇策立下大功。如今大军尚未班师回朝,宫里便先赏下了几道菜,听说都是圣上平日里爱吃的珍品 —— 这份恩宠,明眼人都瞧得懂,是要着重提拔秦渡了。

秦府上下接到赏赐时,满院都是欢声笑语。家宴上,婆母忽然提起她的手帕交王氏,说王家儿媳去年怀了身孕,行动不便时还主动为夫君纳了两房妾室,如今不仅自己诞下一对双生子,其中一房妾室也有了身孕,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

她这话,分明是在暗指我与秦渡成婚五年,却连一儿半女都没有。

可秦渡这一去便是三年,连家的门都没踏进一步,就算我想为秦家开枝散叶,又能如何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一旁的小姑子秦兰便插话,说平阳郡主约了她明日一同去城外别院赏花。

平阳郡主性子娇纵,向来眼高于顶,寻常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可早在秦渡当年金榜题名时,年幼的郡主只远远瞧了他一眼,便将这人放在了心上。如今秦渡即将凯旋,想来郡主这是又动了心思。

郡主出身皇室,身份尊贵,若能与她结亲,对秦渡的仕途百利而无一害,这份助力,我一个县丞之女如何比得上?可平阳郡主那般骄傲,若真要进秦府,又怎会甘心屈居妾位?

这便是我的难处,可婆母从未替我考量过半分。一听闻是郡主相邀,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当即吩咐身边的管事嬷嬷,再去首饰铺给秦兰打两副成色最好的头面,绝不能让京里其他贵女看轻了秦家。随后又让人把她亲手照料了多年的一盆紫菊搬来,说要明日送与郡主做见面礼。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虽是秦渡的结发妻子,可只要他对我多上几分心,哪怕只是多写两封信寄回府中,婆母也不敢这般明里暗里地磋磨我。

可惜,他从来没有。

这便是我在秦家五年的日子:婆母不喜,夫君淡漠,膝下无子。

如今我唯一能依仗的,只有 “秦夫人” 这个身份。

秦渡如今正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官至三品,前途不可限量。不管我走到哪里,旁人见了都会恭敬地唤一声 “秦夫人”。他不纳妾,不逛秦楼楚馆,满心都扑在朝堂政事上,京里的姑娘提起我,都说是我好福气,能攀上这样一门好姻缘。

毕竟像秦渡这样的麒麟才子,就算不娶公主,也该配个世家大族的小姐,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小小的县丞之女。

可没人知道,当年我嫁与秦渡,其实算是低嫁。

我与秦渡早有婚约,是两家祖辈在世时定下的。只是后来秦家败落,他拿着婚书来苏家求亲时,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光。

我阿爹当时极不乐意,是我阿娘劝他:“夫家门第低些没什么,与其让女儿嫁去高门大户做个仰人鼻息的镶边绿叶,不如选个落魄些的,凭着咱们苏家的势力,女儿嫁过去好歹能做个不受气的当家主母。”

阿娘发了话,阿爹这才松了口。但既是低嫁,苏家总要提些条件,其中第一条,便是要求秦渡此生不得纳妾。

那时候的婆母,对我就像如今对平阳郡主一般热络,听了条件连半分推脱都没有,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后来秦渡要上京赶考,盘缠是苏家出的;他初到京城无依无靠,是我阿爹亲笔写信,托付几位在京任职的昔日同窗多加照拂。

我阿爹阿娘为我考虑得周全,却唯独算漏了一件事 —— 秦渡的本事,实在太大了。

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穷书生,到如今权倾朝野的重臣,只用了十年时间。

当年我阿爹阿娘为我做的那些安排,在他看来,或许都成了折辱。

秦渡虽依着婚约,此生未曾纳妾,可他对我,却始终淡漠得如同陌生人。我于他而言,就像是房里多出来的一件摆设,甚至连窗外飞过的一只雀鸟,都比我更能引他多看一眼。

我是苏家最小的女儿,自小被父母娇惯着长大。当年阿爹阿娘对秦渡的那些考量,从未瞒过我。可那时的我太过天真,不懂得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的道理,满心欢喜地嫁了过去。

哪个女子成婚之初,不盼着能与夫君琴瑟和鸣,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呢?

还记得那时,秦渡总在书斋里苦读到深夜才归。他说怕我送饭会打扰他读书,我便忍着满心的相思,每晚在屋里点上一盏灯,只为照亮他归家的路。

直到后来我才知晓,与秦渡一同读书的几个举子,他们的娘子每天都会去书斋送饭,秦渡不是怕被打扰,只是单纯不想见到我 —— 他宁愿在书斋里吃白水泡饭,也不愿见我一面。

秦渡第一次对我好,是在我有孕之后。

那是我们成婚的第六年,我终于怀上了孩子。从那以后,他下朝归来,会特意来我的房里坐一坐。

我的胎象一直不稳,孕吐得厉害,不过怀了两个月,人就瘦得脱了形。秦渡会亲手端来一小碗炖得软烂的脱骨肉,耐心地小口喂我吃肉糜。

说来也怪,旁人喂的东西我吃了都会吐,唯独秦渡喂的,我能好好咽下去。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们的日子要好起来了,就像天底下最普通的夫妻那样,一起商量着孩子的名字 —— 他说若是男孩,名字由他来定;若是女孩,便由我来取。

可老天总爱开玩笑。

那个孩子,在我腹中待了三个月,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秦渡对我的那点好,也随着孩子的离去,戛然而止。

婆母更是明里暗里地嘲讽我,说我是不会下蛋的鸡。我沉浸在丧子的悲痛里,整日以泪洗面,秦渡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就在我小产的当天下午,他便接了圣旨,动身去南方治理水患。

人人都赞秦大人日理万机,心系百姓。他在南方治水时立下了不少功绩,听说后来离开的时候,当地百姓都夹道相送,感念他的恩情。

他这辈子,只送过我一样东西 —— 是他在南方治水时,随信寄回来的一株风干的紫茉莉。那花在京都很少见,我也曾读过书,知道这是效仿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的风雅。

我不知道他在忙着治水的间隙,是看到了什么,才终于想起远在京都,还有一个刚失去孩子的发妻。

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一株风干的花啊。

这朵紫茉莉,轻轻一捻就成了粉末,它带来的暖意,甚至比不上我出门时,门房递过来的一把遮雨的伞。

即便如此,那时的我,还没彻底对他死心。

真正让我断了所有念想的,是在我们成婚的第十年。

那一年,他从族里抱回来一个男孩,让我抚养。我以为这是他回心转意的信号,欣喜若狂,对那孩子百般照料,事事亲力亲为。

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彻底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希望。

第一件事,是那孩子长到两岁,像喂汤羹这样简单的事,秦渡一次也没有做过。

那时候的秦渡在做什么呢?他在宫里辅佐年幼的帝王。幼帝平日里读的诗集,每一本的注释都是他亲手写的,甚至还在旁边画了小巧的插画。我实在不明白,他连给幼帝画插画的时间都有,怎么就抽不出一点时间,陪一陪自己名义上的儿子?

更何况,新帝年幼,按理应时刻待在太后身边。听说那位太后容貌极美,当年做贵妃时,便是后宫里的第一美人,说起来,她比我还要小上几岁。更离谱的是,有一次幼帝被惊雷吓醒,太后安抚不住,第一时间竟让人去传唤秦渡入宫。

他们俩总是这样形影不离。

我不敢说自己在吃当朝太后的醋,可京城里的坊间,早就有了不少流言蜚语 —— 有人说太后与幼帝是孤儿寡母,全靠秦相扶持;也有人说秦相权倾朝野,却甘愿做太后的裙下之臣。

秦渡在京城里耳目众多,这些流言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从来没有对我解释过只言片语。

第二件事,是那孩子 —— 我唤他佑儿 —— 学会说话后,有一次竟随口说了句:“要是我是皇帝就好了。”

我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 ——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出去,整个秦家都要掉脑袋!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打佑儿。

可我心里清楚,佑儿那句话还有后半句。

他说:“要是我是皇帝就好了,这样阿爹就能陪我了。”

秦渡凯旋归来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大军班师回朝,太子亲自出城迎接,半个京城的百姓都挤在街道两旁,想一睹秦相的风采。

秦兰一大早就出了门 —— 这样能在贵女圈子里出风头的好机会,她怎么会错过?听说她还在文莱阁包了间最好的包房,宴请京里相熟的小姐妹。文莱阁就在长安街旁边,到时候只要掀开门帘,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位立下大功、名满天下的兄长。

府里最后只剩下我和婆母。

我正在屋里核对账本,婆母身边的丫鬟巧儿忽然过来传话,说老夫人腿疾犯了,让我过去瞧瞧。

我当即拿了银钱,叫上门房,让他赶紧去请大夫。可巧儿却拦着不让,说:“老夫人说了,不用这么麻烦,不过是老毛病犯了,让夫人过去说几句体贴话,陪她聊聊就好了。”

我心里瞬间明白了 —— 老太太这哪里是腿疾犯了,分明是又要召我过去训话了。

卧房内香烟轻绕,丝丝缕缕缠上雕花梁柱。婆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榻上,指尖佛珠转得慢悠悠,见我掀帘进来问安,才抬了抬眼,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我这把老骨头越发不中用了,哪比得你这般鲜活模样。再过几年,这秦府里里外外的事,怕是都要交到你手上了。”

我垂手而立,语气恭谨:“若儿媳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还请母亲明指。”

她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从鬓边银钗扫到裙摆绣纹,末了重重哼了一声:“你夫君离家三载,如今总算要回来了。他的饭食备好了?沐浴的热汤烧着了?可派人去宫门外候着?我儿如今是为朝廷立了功的人,吃穿用度半分都不能马虎。”

“再说你,如今在京中女眷里也算有头有脸,平日行事该稳重些,别总穿得花红柳绿,平白丢了秦家的体面。”

我心里明镜似的。秦渡今日进宫赴庆功宴,散了后还有同僚的酒局等着。他性子本就冷,将来若真能权倾天下,寻常官员想见他一面都难。可眼下他才三品官阶,官场应酬哪由得他推辞?

婆母说的饭食哪里用得上?他应酬到深夜,最需的不过一碗解腻醒酒的热汤。再者,他刚立了大功,府里府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低调还来不及,特意派人去宫门外接,岂不是平白给人落下 “恃功骄纵” 的话柄?

至于 “穿红着绿”—— 我低头瞥了眼身上的芙蓉色襦裙,不过是颜色鲜亮些,又恰巧赶在秦渡回来这天穿了,竟在婆母眼里成了轻佻。罢了,多说也是白费口舌。

自重生以来,我心里那点犹豫不定,被婆母这番话彻底吹散了。往后只要不是牵累家族的大祸,秦渡如何,与我再无相干;他母亲想怎么折腾,便随她去。

我屈膝行了一礼:“母亲考虑得周全,儿媳这就去安排。”

刚要转身,婆母身边的婆子忽然开口:“夫人,老夫人的腿疾犯了,劳烦您给按揉片刻。”

窗外日头正烈,晒得青砖地都发烫,连一丝云影都没有,这般热天,哪里会犯腿寒?我挑了挑眉,笑意里带了点凉:“母亲的腿疾当真犯了?”

婆母眉峰一拧,语气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抬手理了理衣摆,语气平静:“若是母亲身子不适,该请大夫来仔细诊治才是。儿媳不通医术,万一按错了穴位,反倒误了母亲的身子。儿媳那边还有账本要核对,就不在这里扰母亲歇息了。”

“哼,如今你嫁了个有出息的夫君,在外头得了些脸面,回了家倒敢这般没规矩!侍奉婆母本就是你的本分,若是忙不过来,不如给我儿房里添几个人,有人帮衬,你自然就清闲了。”

我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声音冷了几分:“秦家不纳妾,是婚前便说好的。”

见我动了气,婆母脸上反倒掠过一丝得意:“此一时彼一时。我儿日夜为朝政操劳,替圣上分忧,房里连个磨墨伺候的人都没有,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再说,秦家的门楣,总要有子嗣继承才是。席云,你要懂事,婆母这也是为你、为秦家着想。”

我心里冷笑。她此刻为了拉拢平阳郡主,绝不会真让秦渡纳妾。这般说,不过是料定我不会同意,想逼我服软罢了。

我缓缓站定,外头明明是艳阳高照,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心口都麻丝丝的。这秦家,是真的冷啊。

我轻声开口,一字一句都清晰:“无妨,和离便是。”

“你说什么?” 婆母的声音陡然拔高,连我身边跟着的陪嫁丫鬟杏儿都惊得变了脸色,竟忘了规矩,伸手去拽我的衣袖。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响,也更坚定,甚至带着几分终于松了口气的轻快:“儿媳说,无妨,我与夫君和离便是。”

从婆母院里出来,杏儿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后,眼眶通红。走到回廊拐角,她终于忍不住拉住我,情急之下竟唤了我闺阁时的称呼:“姑娘!姑娘你这是一时冲动啊!要是老爷夫人知道你和离回了家,该多伤心?他们日日盼着你过得好呢!要不,咱们回去给老太太认个错吧……”

我停下脚步,只觉得浑身倦怠,摆了摆手:“杏儿,我不是一时冲动。我在秦家这五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都看在眼里。”

至于爹娘…… 前世秦渡对我爹本就心存芥蒂,又爱惜自己的名声,即便后来权倾朝野,也从未提携过我爹半分。直到我死,我爹依旧只是个小小的县丞。好在我爹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挣俸禄,从未想过倚仗秦渡。秦渡虽冷淡,却也算正人君子,日后应当不会为难他。

我娘就更不用说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过是我能过得舒心。只是和离之后,娘家我是不能回的。我素来好强,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回去求爹娘庇护,我丢不起这个脸,更不忍心让爹娘被人背后议论。

我悄悄握紧了拳。天下这么大,秦府容不下我,总有我能容身的地方。琴棋书画我不算精通,经史子集也只是略懂,我最擅长的,偏偏是我最痛恨的 —— 掌家理事。若不是前世秦渡的淡漠和府里的委屈,我也练不出这般滴水不漏的本事。

看着我在房里提笔写和离书,杏儿哭得抽抽搭搭:“姑娘,这世上和离的女子,哪有过得好的?就算再嫁,也难寻好人家啊!老夫人就算有万般不是,日子终究是你和姑爷一起过的,你…… 你再好好想想!”

是啊,日子是我和秦渡过的。可我早就知道,和他过日子,是什么滋味了。我摸了摸杏儿的头,一字一句道:“杏儿,这世上没有谁是注定要和谁过一辈子的,只有自己,要和自己过一辈子。”

秦渡回来得很晚,是坐着暖轿回府的。除了两个贴身随从,还有两个特意去接他的小厮跟在旁边,看着倒有几分气派。

我提着灯站在月光下等他,远远看见轿辇过来,忽然想起前世的光景 —— 那时他也是这样深夜才归,官场的酒宴喧闹嘈杂,杯盏之间藏着算计,可那时还有我,在府里等着他踏着星月回来,为他端上一碗温热的醒酒汤。

可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哦,我记起来了。他问了府里是否安好,问了婆母的身子,问了小姑的近况,喝了醒酒汤,便径直去歇息了。整整三年,他离家归来,竟没问过我一句。

如今秦渡立了功,从东南一路北上,沿途的官员哪个不是争相奉承?他进了宫,受了圣上的封赏;赴了酒局,又被同僚围着恭维。当真是 “春风得意马蹄疾”,只是这风光的一天落幕时,只有我,提着一盏灯,在府门外安安静静等他。

暖轿缓缓落地,门帘被小厮掀开,露出一张清隽的脸。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年纪的秦渡了,记忆里那个后来权倾朝野的他,满身威严,总是行色匆匆。

此刻的他,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意的薄红,眉眼间尚没有后来那般深不可测。唯独一双眼睛,黑得像被墨染过,亮得惊人。

我走上前,轻声唤他:“夫君,妾在此等候多时了,贺夫君今日得圣上嘉奖。”

他像是极累,淡淡应了一声,接过小厮递来的大氅披在肩上,抬脚便往府里走,随口问道:“府里一切都好?”

和前世一模一样。

我站在原地,提着灯没动:“府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在里头说。妾在这里等了郎君许久,原是有件事要与你讲。”

秦渡见我没跟上来,眉头微微蹙起。他喝了酒,又坐了一路轿子,定然浑身不适,只是他向来能忍,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压下了那点不耐,抬眼看向我:“什么事?”

我挥手屏退了左右的下人,才抬眼朝他笑了笑:“妾自请下堂,愿与君一别两宽。”

话音刚落,无端起了一阵大风,吹得我手里的灯忽明忽暗,地上两道人影也跟着晃来晃去。我连忙稳住灯盏,再抬头时,只听见秦渡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和离书,递到他面前。

和离书就摊在紫檀木桌上,墨迹早已干透。

我静立一旁,等了许久,才听见秦渡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笑,那笑意里裹着几分不耐与讥讽,半点没有半分夫妻情分。

“夫人倒真是未雨绸缪,连这东西都备得如此周全。” 他指尖捏着纸页一角,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宣纸揉破,“只是和离并非儿戏,此事明日再议。夜深了,夫人早些安歇吧。”

话音落,他不等我回应,便径直夺过那纸和离书,转身拂袖而去,青黑色的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意。这一夜,我倒睡得安稳,竟连半分梦影也无。

次日晨起时,院外已没了秦渡的身影 —— 想来是赶早朝去了。

梳洗时,杏儿端着铜盆进来,嘴里还念叨着昨夜的事:“姑娘您是没瞧见,昨儿夜里大人回了自己院子,就吩咐要醒酒汤。厨房里哪有现成的?只备了您先前嘱咐留的炙鹿肉、水晶肘子,还有一盅慢炖的甲鱼汤,原是想着给大人养胃的。结果大人见了那些菜,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直到下人说这是老夫人特意吩咐备下的,他才没说什么,可还是连夜叫起厨娘来熬醒酒汤,折腾到后半夜才歇下呢。”

我正对着菱花镜,将一支白玉兰簪轻轻绾进发髻,闻言只淡淡抬眼:“按婆母的意思,今日这身秋香色褙子配素簪,该算得低调端庄了吧?杏儿,你看如何?”

“姑娘穿什么都好看!” 杏儿急忙应着,可语气里还是藏不住担忧,“只是姑娘,都这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思梳妆打扮啊?”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和离不过是我亮明的态度,真要离成,哪有那么容易。秦渡下值回来还得些时候,咱们正好出去走走,也沾沾他秦大人的光。”

这一日,我没在府中待着,反倒带着杏儿四处登门,拜访了好些京中官员的家眷。

秦渡这几年在朝中势头正盛,刚从东南平定水患回来,正是圣上倚重的新贵,想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先前还有不少官家内眷琢磨着找由头约我出门,如今见我主动登门,个个都热络得很。

我待人亲和,说话也句句熨帖,不多时便与她们拉近了距离。闲谈间,我故意露出几分愁容,果然引得她们纷纷追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担忧,“就是我家婆母,近来腿疾又犯了。老太太本就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偏生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府里人少,日日瞧着都腻了。要是能有人常去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她能高兴些,我夫君看了也能安心不是?”

都是在京中内宅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等我回到秦府时,日头已经西沉,秦渡还没回来,倒是婆母身边的巧儿先过来传话,说老夫人要见我。

刚走到婆母的院子门口,一盆带着热气的洗脚水就 “哗啦” 一声泼了过来,溅得青石地砖湿了一片。我脚步未停,只往旁边避了避,面上依旧带着客气的笑意:“不知婆母唤儿媳来,有何事吩咐?”

婆母坐在屋里的太师椅上,伸手将桌上的青瓷茶杯狠狠一拍,茶盖震得嗡嗡作响:“你今日去哪了?一整天不见人影!昨日你抢着去见渡儿,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你嫁进秦家做媳妇,我不过说了你两句,你就敢闹着要和离,还学会去你夫君面前告状了是不是!”

到了这时候,她竟还觉得我是在闹脾气。

我要的从不是一时的置气,而是实打实的和离。

这世道对和离女子本就苛刻,离了夫家,要么削发为尼,要么回娘家仰人鼻息,受尽白眼后再寻一门亲事,哪一条路都不好走。所以他们都觉得,我不敢。

我懒得跟她掰扯,只捡着要紧的话说:“听闻婆母腿疾发作,儿媳忧心不已,昨夜一夜没睡好,今日在外头替您寻了一天的郎中。如今实在累得很,想先回院歇息了。”

说完,不管她在身后如何怒骂,我径直推门离开,回了自己的院子准备用膳。

小厨房刚把几碟小菜摆上桌,外面就传来下人通报的声音:“大人回来了。”

秦渡掀着帘子进来,看见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又看了看独自坐着的我,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屏退了屋里的下人,才沉声道:“我离家三年,在外头奔波劳碌,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竟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

“夫君昨日醉酒,许是记不清了,” 我抬眸看他,语气平静,“那我便再提醒夫君一次,我与你成婚多年,未能为秦家诞下子嗣,自愿请离。和离书我已经写好,夫君看过之后,还请尽快署名。若是夫君公事繁忙,按个手印也无妨。”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秦渡紧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都隐隐凸起,眼看就要发作,可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变了变,竟压下了怒火,放缓了语气,“母亲那边的事,我都听说了。她…… 她年纪大了,脾气是急了些,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去跟她说说。”

我心里反倒有些讶异。

这算是…… 在安抚我?

前世,我与婆母的矛盾闹得人尽皆知,秦渡手眼通天,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从来没有从中调解过,更不曾宽慰过我一句,只冷眼旁观我在深宅里被磋磨。如今我提出了和离,他倒忽然知道我受委屈了。

这不是典型的欺软怕硬,逮着软柿子捏吗?

我固然不喜婆母的所作所为,可我更恨的是秦渡。

世间多少女子与婆母不和,究其根本,都是因为丈夫的袖手旁观。夫君落了个孝子的名声,所有的委屈与苦楚,却只让妻子一个人扛。

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张口闭口都是天下万民;他是幼帝倚重的大臣,是百姓口中的好官,是婆母眼里的孝子,可唯独,负了我。

“夫君不必如此,” 我打断他的话,“怎能为了我,让夫君与婆母生分。如今你我都在这儿,还是请夫君把和离书拿出来吧。若是我写的那封不合夫君心意,夫君重新写一封放妻书也可以。”

“你 ——!” 秦渡被我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究竟想怎样?”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坚定,“我想和离。”

“婚姻大事,岂能由你一人做主!” 秦渡怒声道。

“为什么不能和离?” 我看着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劝诱,“京中想嫁给夫君的女子数不胜数,与我和离,对夫君的仕途、对秦家的颜面,都大有好处。”

秦渡竟罕见地沉默了。

见状,我抬手唤来杏儿:“送大人出去。”

秦渡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框上,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茫然:“你就这么不想跟我过下去了?”

他顿了顿,又问:“可是……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着实惊讶地睁大了眼。

他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

静默了一瞬,我反问他:“那你呢?你又想跟我过什么样的日子?”

秦渡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桌上的小菜都是我往日爱吃的,可此刻看在眼里,却只觉得索然无味。我没了吃饭的兴致,良久,还是挥了挥手,让下人把饭菜都撤了下去。

我记得,秦渡虽刚从东南回来,可朝中并不安稳 —— 中州有官员结党营私,圣上已经暗中指派他去暗访了。前世他这一去,来来回回将近一个月。

他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我依旧打着秦夫人的旗号,装作一副孝顺儿媳的模样,日日走亲访友。

我想要的,很快就来了。

先是有几家官员的家眷主动上门拜访婆母,后来人越来越多。老太太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正愁没地方炫耀,如今有人上门奉承,自然是求之不得。就算腿疾好了,她也得装作下不来床的样子,好叫人多心疼她几分。

秦渡是御前红人,京中官员谁家不想巴结?别家都去拜见秦老夫人了,自家若是不去,岂不是落了后?一时间,秦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踏平。

婆母一开始还乐在其中,可日子久了,身体就扛不住了。

上门探望的人一波接一波,根本打发不完。娘家的穷亲戚来了,能不见吗?秦家当年落魄时,全靠这些亲戚帮扶,如今发达了,若是把亲戚拒之门外,岂不是要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秦渡同僚的家眷来了,能不见吗?大家都在朝为官,若是见了谢家不见张家,厚此薄彼,难免会惹出嫌隙,万一影响了秦渡的仕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好不容易得了空,还有我为她寻来的各地名医,排着队等着给她诊脉看腿。

不过十来天,老太太就已经是强撑着身子见人了。可外头的人见她果真如我所说的那般精神不济,上门探病的反倒更勤了。

京郊三十里外的南音寺,素来是踏春的好去处。前世我困在内宅,始终没能去成。如今婆母忙着应付客人,倒给了我空闲。我带上几个亲随,以 “替婆母上香祈愿” 的名义,去了南音寺。

寺内桃花开得正好,灼灼其华;溪水里的鳜鱼肥美,自在游弋;田埂上的白鹭时而展翅,时而栖息。我在寺里足足住了五日,玩得几乎乐不思蜀,直到第六日,才恋恋不舍地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回去走的官道,随行又多是女眷,是以特意嘱咐车夫慢行。

忽闻远处马蹄喧闹,眨眼已至身后,车夫急急勒马避让,杏儿掀开帘子,见是一队人马,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竟是遇见了锦衣卫出来办案。

马蹄飞扬,溅起尘土无数,我皱眉捂住口鼻, 正欲叫杏儿放下帘子,忽听得她惊叫-声,浑身狠狠颤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识掩在嘴上,另一只手悬在车帘上,想放下帘子,又怕极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原来是当先那位大人,手里牵着一条长绳,长绳尽头,绑着一个人。

又或者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人。

那人想必原是跟在马后面跑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不上跌倒了,被一路拖行至此,已是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一团。

正这般想着,那队锦衣卫忽然停了。

当先那位大人翻身下马,一脚踩上那人肩头, 他从腰侧抽出寒刀,刀尖随意挑开那人蓬乱的头发。

大人俯身问了一两句话,似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略摇了摇头,面露憾色,随即手上一动,手上兵刃已然见了血。

光天化日,公然杀人。杏儿紧紧瞪大了眼睛, 我庆幸她已经提前用手捂住了嘴。

那位大人杀了人,不紧不慢从怀里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擦拭刀尖上挂着的血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抬起头,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

杏儿已经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紧紧捏着手心,遥遥与他对视,略一颔首, 算是回礼。

旋即,那大人一脚踢开尸首,将手上脏了的帕子随意一丢,带人离去。

见得那些活阎王终于走了,杏儿一下子瘫倒在我身上。

她哆哆嗦嗦地问我:[姑娘,吓死奴婢了,奴婢长这么大,头一回见杀人。那是什么人,就算办案也该由官府审问,他怎么......他怎么......]

我敛下目来给她拍背。

[那是现锦衣卫指挥佥事,陆韫。]

也是.....

我替自己寻的去处。

本来行得就慢,经了路上变故,随行的丫头多受惊吓,啼哭不止,车夫走得更慢了。

及家天色已黑。 秦府外面,一辆车马也无。 我心下诧异。

待进了府,更是一路静悄悄,一改往日高朋满座的喧闹,只有两个下人,安静地站在廊角当值。

一脚踏进内院,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我的屋子里亮着灯。

有道人影打在窗上,未等我辨认,房门已经打开。

秦渡贴身的亲随崔敛走出来,嘴上说着[夫人请],面上却十分隐蔽地朝我打了个眼风,大意是,秦渡在盛怒之中,不要惹他。

秦渡端坐桌后,身前放着一只锦盒,看上去很冷静,远比我们前几次交谈都要冷静得多。

实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秦渡,最不能惹。

比起前世,他怎回来得这样早?

足足早了四五天。

我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进去,崔敛规规矩矩关了门,守在屋外。

秦渡静静饮着茶,我也沉吟着没有开口,屋内气氛压抑,唯有烛火晃动,昭示着欲来的风雨。

[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一夜,夫人去哪了?]

我淡淡道:[夫君既然等了一天一夜,想必早查清楚了。若有急事,自可差人去南音寺寻我。我从未要求过夫君在这里等着,夫君自愿要等,又何必生气?]

秦渡气到极致,居然嗤笑出声:[我自愿等你?哈,夫人真是巧舌如簧。我到外面办差,念及夫人,想着办完了事情早日回来,夫人,你猜猜, 我忙着赶回来,瞧见了什么?

[我瞧见,我秦府门庭若市,惹人非议!我母亲,只不过与你有些误会,竟被你用这样的法子, 生生掏空了身体!若不是我回来得早,岂不是要给我母亲出丧了?至于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温席云,你与我成婚时,也算天真可爱,怎的如今变成这样冷心冷肺?

我仰头往上望,想看看天,却只看见些条条框框,那是房顶上的横梁,是秦家的屋顶,拘得人血淋淋一身,反倒问人,你的天真可爱呢?

我阖上眼,无心再辩。

[事已至此,我们夫妻恩断义绝,夫君还是把

和离书写来吧。]

[好一个恩断义绝!你做这些,就是为了逼我签下和离书?我们秦家是什么龙潭虎穴,你竟不惜做到如此地步?好啊.....好啊.....难为你费尽苦心.....你想要,我成全你!崔敛,拿笔墨来!]

秦渡一拂袖,桌上的锦盒被他带下来。啪一声滚到地上,跌成两半。里头掉出一只玉镯,水头极好,可惜摔得粉碎。

崔敛本是在外面候着的,此时呈上笔墨,原地踌躇一会儿,忽而跪伏在地,恳切道:[主子的家事,本不是卑职能掺和的,只是请恕卑职多嘴一句,夫人,您糊涂啊!

[我同主子在中州办差,主子早听闻你近来与各家女眷频繁走动的事了,虽说官员私交过密不是好事,但主子想着,夫人您总归是以秦夫人的名义做这些事,是否和离之事尚有转圜,故才急匆匆赶回来....主子还特意给您带了礼物.....夫人,您这样做,实在是伤透了主子的心。]

我心头微震,刚要开,就听秦渡喝道:

[多嘴!你与她讲这些做什么?出去!]

秦渡从袖中掏出一物,展开了,正是我写下的那封和离书。

他竟是随身带着的。

秦渡扫视一遍,冷冷一笑,提笔挥毫,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后把那张墨迹未干的纸丢到我面前, 森然道:[如你所愿。温席云,从今往后,你与我秦渡,再无瓜葛了。]

那和离书,不过轻飘飘一张纸,承载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命运,重若千钧。

我从地上捡起那张和离书,极小心吹干上面的墨,仔细叠整放好。

再开口,如已跋涉万水千山。

[你从中州紧赶着回来,还带了东西,巴巴一副热心肠,被我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故而生气,是吗?

[只是秦渡,这样的事,在我身上早已发生过成百上千次。

[还记得我们刚成婚时,你与同窗小聚。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我抱着大氅去接你。旁人都没人来接,只有你有。当时同窗不过打趣你两句,你便觉得失了面子。那雨具,你与一人合用,那大氅,另两个人分了,一起顶在头上。至于我,因为男女有别,最后只好花一吊钱,同店小二买了一身旧斗笠。

[你金榜题名那日,我欢喜坏了,烧了满桌的菜,热过三次,饿着肚子只等你回来。好容易你回来,却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那满桌的菜,哪怕你陪我略坐坐,吃上一两口呢?

[你生辰,我给你做了衣裳,上面的云纹,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你把那件衣裳收起来了,看似是极珍重的,可是你一次都没有穿过。我们搬到京城来做官,你的每一卷书都千里迢迢带来了,那件袍子,你嫌重,弃在了老宅。

[外人都道我好命,嫁得如意郎君,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竟也能做高门主母,殊不知这高门, 于我而言,不过牢笼。

[秦渡,你不允许别人践踏你的心意。你又为何践踏她人的心意。成婚时,我父母是替我做了些打算,可那又如何呢?他日你为人父母,难道不替儿女做打算?何至于,对我淡漠至此?]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想必他也记得,我每说一句,秦渡的脸便白下去一分。

他茫然道:[我当时......我....]

我叹了口气,认认真真说出同他的最后一句话。

[秦渡,与你再无瓜葛,实是我的福分。若有来世,我不要嫁你了。]

我去寻了陆韫。

门房说,他家大人办案拿人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道无妨。 是我有求于人,合该等他。

前世我死时,秦渡权倾朝野,唯独对一个人忌惮三分,那便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陆韫。

秦渡是辅政大臣,行的是光明正大道。而陆韫,替皇家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素有朝廷鹰犬之称。

他一直都没有娶妻。

听闻他曾有个心上人的,不知何故早早去了, 他便一直一个人过。

刚好我也没有再嫁的念头。

我想要在陆韫这里,谋个出路。

这一等,整整一天。

陆韫踩着宵禁才回来,披一身月光,行至我身前,堪堪勒住马,略一颔首,似笑非笑。

[秦夫人,想不到我们如此快就再见面了。]

我朝他行过礼,平静道:[我跟秦渡已经和离。]

此言一出,便是陆韫都变了脸色。

那门房本是要过来牵马的,听得此言,忍不住道:[秦夫人,您同秦大人和离,关我们主子什么事?我们家大人和您.....过往可不相识呐。]

夜色里,陆韫面容冷寂。

[秦夫人深夜来寻陆某,有何贵干?]

[我想在大人这里,寻份差事。]

[哦?]陆韫略一挑眉,[这可真是担不起。 秦夫人请回。]

他连什么差事也不问,下了马,径直就往府里走。

腰上的佩刀与革带相撞,叮当作响,眼瞅着这个好容易等来的机会就要错过,我望着他的背影, 握紧拳,开口唤道:[陆大人请留步!

[我能掌家。我自幼便和母亲学掌家,嫁给秦渡以后,陪他从乡野至庙堂,从未出过半分错。秦渡一去三载不归家,府里上下皆是我在打点,京中官员如何往来,宫里年节上供的心意,样样不失分寸。陆大人,您府里难道不缺一个这样的人吗?]

何止是陪秦渡至今呐!

便是前世,他为官做宰,背后也都是我在执掌中馈,内宅的事,从来没有叫他费过半分心。

秦大人是权倾天下,可仅靠他那几两俸禄,如何能养活满院子的人?如何够他上下打点?如何够他往来应酬?是我瞅准时机拿了家里的银钱出去买田庄铺子,是我看准人扶持了数家遭难的老商号, 这才有了秦家的家大业大。

可这些是前世的事,我不能说。

指甲几欲捏进肉里,我紧紧望向陆韫所在的方向,他终于顿足。

陆韫慢条斯理旋过身子,他定定看我一眼,半响,发出一声轻嗤。

[听闻你那婆母有苦难言,被你生生捧杀,不过数日就瘦了一圈,秦夫人好生孝顺。]

我垂下目去: [后宅阴私,只求自保,倒叫大人笑话了。]

[旁人家的事,陆某也管不着,你同秦渡和离,转头便来我这里,如此不顾名节,也不怕人言吗?]

[席云早已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至于人言,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席云也管不了,和离的女人日子难过,便是什么都不做,旁人也要说上几句闲话的,况且,我替大人做事,大人付我银钱,你我之间,清清白白,问心无愧。]

他轻轻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冷清讥诮。

[好一句问心无愧,可惜,秦夫人所言,我府上已有管家打理。]

[管家每户都有,那为何世家大族还要娶妻? 若是只为了繁衍子嗣,什么样的女人不行.....陆大人,管家只是打理府中琐碎,而我,我能替你掌家。倘若你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何不付我银钱, 我替你掌家。你要过日子,我也要过日子,咱们各取所需,如何?]

陆韫沉吟不语。

我见他在思索,便晓得自己有了机会,当即再道:[陆大人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亲朋考虑,管家多是男身,族中女眷想说些什么,总有不便,确实也有聘资历足的嬷嬷管家的,可嬷嬷大多已经年迈。陆大人,放眼上京城,你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了。我在此处,已等了大人一天,大人不妨试试,若是觉得不好,辞退便可,我绝不再纠缠大人。]

[说到底,无非是你和离了,又不想回去投奔父兄,想来陆某这里谋个出路。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帮你?]

话说到这一步,我也无可奈何,只好坦然地望着他道:[是,大人确实没有帮我的理由。帮或不帮,只在大人一念之间,但凭大人抉择。J

陆韫不作声,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指尖在腰间刀鞘上停留,哒哒叩了两下,有风把他的袍角吹动,他立在那里,眉间是常年浸在血里的阴郁戾气。

他不说话,我便默不作声等着。 我知道,他在衡量我的价值。

陆韫这里是我的一条出路,却不是唯一的出路。

天下之大,我总有去处。 只不过,他这里最好,最合适。

默然良久,他终于松了口。

[在下不过锦衣卫指挥佥事,论官职,比秦大人还低一品。在我府上做事,恐怕委屈了.....温姑娘,姑娘要多少月例银子?]

他竟知道我本姓温!

睫毛颤了两颤,我不动声色绷紧脊背,轻声道:

[第一个月只要一两银子,倘若大人觉得席云掌家尚可,那么往后,我要大人月俸五成。]

既然是搭伙过日子,合该要五成。

况且,田铺收成,这些都是我回报他的,远比他给我的要多。

[温姑娘要价不低啊。]

[大人前程似锦,不差这些。]

男人冷哼一声,按住刀,丢下轻飘飘一句:[ 借你吉言。]

秦府少了一位大夫人,陆府多了位管事。

到陆府的第一件事,是同账房对账,把陆府这些年的收支对清楚。

比起秦渡的淡漠,陆韫更加阴晴不定。

他每天早上上值前,我都守在他屋外,跟他禀告府里的事。出府的路短短一条,他又走得快,我亦步亦趋捡紧要的讲。

大多数时候,只换来淡淡几个字。

[知道了。]

有时候他也会停下来,似笑非笑望着我,问:

[温姑娘怎么看?若是样样都要来问我,我花银子养着你有什么用?]

陆韫不是每天都回来过夜,锦衣卫瞧着威风八面,其实也是苦差。捉人办案,荒郊野岭睡一宿是常有的事。

他不回来,底下人总松一口气。

他是个不好相与的主,有丫头绘声绘色跟我讲,她家大人杀气重,换下来的衣裳浸在水里,能泡出三盆血水。

不晓得杀了多少人。

我想起陆韫杀人时以白绢拭刀,约摸并不喜欢别人的血溅在身上。

想到这里我眉心一跳--陆韫受过大伤。 劝他添衣少饮酒,这些是妻子的本分,我只是替他掌家。

当然了,我也不希望他落下什么病根早死,我

还指望他给我发月例。

我吩咐厨房炖些滋补的药汤,十二个时辰小火煨着,凭他什么时候归家,先给他盛上一碗。

至于吃不吃,那是他的事。 置办田庄铺子都是上辈子做惯了的,如今再做,也不过信手拈来,连要扶持哪些商号用哪些人都烂熟于心。

第一个月过去,府里多了两成进项,花厅修整一新。

家中办了场宴,请的是时任右相的赵松明赵大人,赵大人年迈,不宜饮烈酒。我用了自己亲手泡下的桑葚酒,至于桑葚,是自家庄子上结的。

赵大人嘴上什么都没说,临走时,他身边的小厮却特意来讨了两壶。

陆韫送客回来,我倚在门口,双目亮晶晶地等他。

[如何?] 我不无得意,只等着他来夸。

正值暮春,草木泛着缎般的绿,陆韫站在屋檐下,身形挺拔修长。他扫了我一眼,淡淡道:[ 不错。]

[只是不错?]

我急了眼,跳脚道,[那赵大人出身寒门,为人刻板,极爱惜羽毛,是个两袖清风的主。外头多少人想送礼逢迎,皆找不到门路,便是你有万金他也不收的,如今却肯破例拉下面子同我们讨两壶酒。这只是不错?]

陆韫总算来了点兴致。

[你怎么知道他爱那酒.....赵大人饮食清淡, 那酒明明很甜。]

[就是要甜!赵大人老来得女,捂在掌心怕化了,果酒清甜不醉人,何况我还特意加了桂花蜜融在里头,比市面上卖的香上不少。赵大人拳拳爱女之心,那是给她府上千金带零嘴回去呢。]

我好不得意,伸出手去讨赏。

[若是差事办得满意,同大人讨一两赏银。]

那是我第一个月的工钱。 陆韫睫上坠着细碎的光,他似是笑了一下,很快又沉下脸来,抬脚绕过我去,只丢下淡淡一句话。

[少不了你的。] 我在背后长舒一口气。

这个陆府,算是留下来了。

上京城就这么大,我与秦渡和离,转头又来到陆府,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说什么的都有。

多半是些我同陆韫的荤话,什么红杏出墙珠胎暗结,什么早有预谋暗度陈仓。

而秦渡,听上去,像是被我戴了好大一顶绿帽。

同他两世夫妻情分,我晓得这些话影响不到

他。

若是他在意流言,前世又怎会由着外面乱传他和新太后那些事。

秦渡那头我管不着,我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也不怕别人说,可我拿不定主意,生怕陆韫迁怒于我,几次同他告内务都欲言又止。

还未等我鼓起勇气开口,外面的流言却突然止了。

有几个在茶楼嘴碎得厉的泼皮,甚至下了大然

想来能做到的只有锦衣卫。 这下我大惊,定是陆韫实在不堪其扰,发了怒。

我煎了好茶,战战兢兢敲开陆韫书房的门。

这是我头回为私事找他,却又是这样尴尬的事。相较想象中的大发雷霆,陆韫显得气定神闲。

他正在批公务,停了笔,勾起一侧唇角,面露讥诮。

[这事不是我做的,或许温姑娘该去问问秦大人。]

秦渡?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是上京城的红人, 即便不刻意去打听,他的消息也如风一般,不时传到耳朵里。

听闻他生了场病,一连几日不上朝,直至圣上传召才拖着身子进宫一趟。平阳郡主守在宫门处拦住他,二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郡主当场捧了带汤羹的食盒。

又闻得我那前婆母去了乡下庄子上静养,连同小姑一起。传言说,是秦渡硬送去的,我那婆母上轿子时哭了好一场,大骂秦渡不孝。

总归是与我无关的事了。 这日傍晚下起暴雨,雷电奔涌,门房递来消息,说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想上门躲雨。

我奇了。

普通百姓,如何敢敲锦衣卫的门避雨。

门房听罢一跺脚:[哎,大管事,你出去看看吧。]

待出去一看,门外是个着男装的小厨,穿身灰扑扑的衣裳,眸子黑白分明,淋了雨,头发散下来,叫人一眼看出是个女孩。

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姐偷跑出来了。 我不好怠慢,带她进了府。她淋了雨,衣裳已不能再穿,我寻出新裁的水仙裙与她穿上。

她身量小,我的裙子她穿上不合身,她也不在乎,三两下袖子卷到腕上,来到我身边,十分自然地叫我帮她烤头发,似乎把我当成了她家的下人。

我再怎样也不至于跟个小姑娘计较,生了火,又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

房门一关,瓢泼大雨被隔绝在外。小姑娘散着头发懒懒靠在我膝上,一点不认生,眸子一转,脆生生道:[你这件衣裳不错,还挺好看,就是大了些。]

我哭笑不得:[你若是喜欢,我替你改改?]

她板板正正点了点头,言语间毫不客气。

[改,那你现在就改。]

半干的头发随意拢成一股辫,女孩半趴在椅子上,撑着头看我改衣裳。

针线在指尖穿梭,她默默看了一会儿,问道:

[你也是这样给你夫君缝衣裳的吗?我娘以前也这样。]

[我没有夫君,]手下一顿,我平静道,[和离了。]

和离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般人听到这里,都不会再追问,可这个小姑娘显然直来直去惯了,她皱了皱眉,直愣愣道:[为什么?

[你衣裳缝得这样好,人又好看,你夫君为什么要跟你和离?]

她这样直白地夸了我一句,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手底下针线打了个结,我岔开话题道:[你呢,你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怎么到这来了?]

她撇撇嘴:[阿爹忙着做事不陪我玩,无聊, 我就自己跑出来找乐子了。下了雨,我一抬头就是你们家,就敲门进来了。]

小姑娘一副被宠坏的样子,我问过她没有吃饭,去厨房寻了碗甜粥给她。

女孩仍旧对我和离的事充满兴趣,抱着碗问来问去。若是旁人这样,我许要恼了,可她眸中一派天真,我又发不出火,被她缠得没办法,我两指一搭,凭空变出一枝花来。

这戏法是我前世为了逗孩子,特意去学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

小姑娘果然来了兴致,抓着那花看。

我趁热打铁,提出派人送她回去。

[我还没玩够,不回去。] 我只好闭着眼睛编瞎话。

[我们府上有坏人,长得凶神恶煞,你再不回去,他要打你板子。]

[怎么个凶神恶煞法?]

偏这时屋外一声惊雷,房门被推开,陆韫不知打哪回来,正立在门口。

我顺手指向他:[你看看,是不是凶神恶煞?

陆韫手捏在门框上,听得这句[凶神恶煞], 脸上神情几度变幻,最后咬着后槽牙,朝那小姑娘一拱手道:[端阳殿下,你怎的在这里?宫里面都找翻天了。]

端阳公主,生母早逝,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

原来她那个忙着做事的阿爹,就是圣上。

这下,轮到我愣在原地了。

陆韫不似我一般好说话,三两句话过去就要带着公主回宫。

小公主岂是好打发的,点了点我,说要我一起回去。

陆韫皱着眉头:[ [不可。]

[为什么不可,云姐姐又不是你的夫人。]

[她虽不是下官的夫人,却是下官府上的管事。]

[不就是管事,你再找一个就成。]

陆韫侧眸看了我一眼,神情漫不经心。

[不成,外面找不到这样好的,公主体谅下情。]

我心里没来由一跳。

横的也怕脾气硬的,小公主大抵知道说不过陆韫,哼了一声,拉着脸不情不愿走了。

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没想到几日后,宫中设宴,端阳公主语出惊人。

她竟当着众人的面,问了秦渡一句: [阿云姐姐这样好,你为什么要跟她和离?]

一句话问得秦渡脸色发白。 一边是爱女,一边是爱卿。 圣上罚了公主闭门思过。

这是宫里的事,我本不该知晓,却是由陆韫同我一一讲来。

他不是话多的人,我正纳闷他为何改了性子, 就听他话锋一转,语气玩味。

[陛下召你明日入宫。]

太和殿内,鎏金香炉袅袅生烟。

[起来说话,抬起头来叫朕看看。]

当今圣上年过五旬,言语间不怒自威。

我依言站起来,余光瞥见朱红的盘龙柱倒影浓重。

[可曾读过什么书?]

[回皇上的话,除却女则女诫,还读过四书。

[读过四书的女子可不多。]

他问了我几个书里的问题,幸而问得不深,我虽紧张,答得还算妥当。

圣上喝过一口茶,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你同秦卿和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连朕都听说了,这是你的私事,朕不过问。朕只是想问问,你和离后,不顾名节到了陆韫那里,是怎么想的?]

圣上发问,我深吸一口气,不敢欺君,轻声回道:[臣女自信有掌家之才,故而求陆人收留。 臣女尚且年轻,虽和离了,却也想凭一双手挣个出路,不愿回家待嫁,再使父母忧心。]

圣上笑了笑:[倒是个有气性的,温知言教了个好女儿。

[世上女子苦无出路,大多依附夫家。你能这样做,朕很欣赏。皇后在世时,也曾多次提出要在宫中增设女官,免得埋没人才。可惜皇后身子一直不好,精力不济。如今看来,这件事还是得抓紧办,也算圆了皇后的遗愿。]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旋即意识到这是宫中不比寻常,连忙垂下眼去。

圣上又笑。

[你不必太紧张。只是端阳一直闹着要见你, 皇后故去以后,她甚少对谁亲近。如今见过你,朕也算放心。你既入宫来,顺道去陪陪她吧。以后若是有空,常来看看她。]

说罢,他挥挥手,旁边的公公立刻上来,引着我退下去。

及至殿外,那位公公嘱咐边上的小太监,去取一块进宫的腰牌过来,我在廊下稍等,松开手,里头已是汗湿一片。

太和殿外骄阳似火,远处隐隐走来一人,穿紫色官袍,身影瘦削,如青山雪松。

是秦渡。

上京城就这么大,我心知同他一定会再见。

却未曾想过,会是这样,在皇宫大内同他相见。

隔着长长的横廊,汉白玉台阶下,秦渡停住脚步,他抬起头看我,双眸闪动,约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我。

世上女子万千,能亲面圣上者寥寥。

他从未喜欢过我,和离时又闹了些不愉快,前后种种加起来,想来他对我并无留恋。加上京都流言四起,他应该讨厌我讨厌得紧。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直觉他是高兴的,见到我,他高兴。

这神情变幻太快,还未等我想明白,他已驻足在我面前。

从前我唤他夫君,而今再开口,我称他: [秦大人。]

秦渡面色猛地白下去,他似是想说什么,偏这时殿门开了,当值的公公宣秦渡进去面圣。

伸到半途的手猛然缩进袖中,秦渡敛住神情, 跟在公公身后走了。

擦肩而过时,我听见一句微不可闻的[抱歉

那声音太轻太轻,呢喃如风, 我扭头看去, 只看见他空荡的袍角。

他瘦了许多。

端阳缠人,眼看宫门要下钥,才恋恋不舍放我回去。

宫门处除却当值的守卫,还有一道孑然身影。

秦渡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这样说,我十分赫然,正准备婉拒,他却已经调头往前走。

是去陆府的方向。

回去的路只有这条,我叹口气,默不作声跟在他后面。

一路各自无话,只有地上两道人影交缠。

快到宵禁时间,街上华灯明灭各半,出摊的小贩开始散去,路过一处石桥,有卖花女拦住去路。

[哥哥,给你夫人买束花吧,新开的月季,是长长久久恩爱白首的花呢!]

女孩嘴甜,篮中最后几枝花,正羞答答开放。

秦渡正欲掏钱,我却摇摇头。

[小姑娘,我和他不是夫妻。]

秦渡面上血色几欲褪尽,勉力抓出篮中所有花,紧紧一束,一开口,声音涩然无比。

[多少钱?]

[五个铜板。]

女孩这样说,秦渡却从怀里掏出一把金瓜子。

时候不早了,花今晚不卖,明早便要开谢。 见有人买花又这样大方,周围几个卖花女呼啦一下全围上来。

秦渡来者不拒,一人一把金瓜子,半刻钟后, 已抱了满怀。

我抱臂在旁边看,忍不住出声劝阻。

[秦大人纵使有钱,金子也不是这样使的,]

那人自嘲一笑,语气酸涩。

[我确实不太会使钱,府上缺个夫人掌家。]

以前有的,只是被他弄丢了。

他是极内敛自抑的人,情绪汹涌到极致也不露分毫,骄矜如秦渡,此刻也终于承认后悔。

秦渡下朝晚归,我曾想过要去接他,他不喜欢同我在人前亲近,每每拒绝。

想不到终有一日我们同行,却是去陆韫的府上。

秦渡心如刀绞。

[你去陆韫那里,我当天就得消息了。我恼过,恨过,思虑再三,最后却是恼我自己,恨我自己,竟不懂得你的好。

[你我素有婚约,是我忽视你,叫你受了诸多委屈。如今我万般悔过,从今往后,愿意忧你所忧,喜你所喜,阿云,我们是否可以从头来过?]

红艳艳一束花凑到眼前,我恍然片刻,想起很多年前,一株随信而来的风干紫茉莉。

我摇摇头,越过他朝远处看,前方已是灯火阑珊。

[秦大人阅万卷书,总该晓得破镜难圆的道理。

[我不需要你手中这花,我需要的是,受了婆母刁难有处可诉,日夜等着的人也会问我身上可暖。爱是相互扶持,各有付出。

[秦大人,你试过自己一个人带婴孩睡觉吗, 婴孩啼哭不止,枕边却连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那样的夜晚,可真漫长啊。]

秦渡眸中浮现迷茫之色。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提起婴孩,但还是道: [倘若我们有了孩子,自然是一起哄着睡觉的。]

我笑了笑,没再深言。

[秦渡,你前程光明灿烂,会是个万人称颂的好官。情之一字,错过就是错过,你我皆向前看吧。]

圣上的动作很快。

长公主与我来信,信中说,她接下旨意创办女学,选其中佼佼者入宫为女官。

她想请我做掌院副使,协助创办事宜。 凉亭内,信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过三遍,每一个字都识得,合在一起却像场梦。

[行了,你都快会背了。]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夺过那信纸。

[掌院一共有两个,一个是历经三朝有声望的嬷嬷,一个是闻名江南的女夫子,长公主这意思, 是要提携你。]

陆韫靠桌坐下来,伸手虚拢着日光,似是烤太阳,偏他指尖又夹着信纸,好像恨不得信纸无火自燃一副很讨厌长公主来信的样子。

[没理由不去。]

他嘴上明明白白说着没理由不去,目光却同淬了毒一般郁郁。

我叹了口气,叫他[陆韫]。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抿住唇,回过头来望我:[你要去吗?]

他素来不可一世,性子又古怪,唯独这句,语调又低又轻,竟然像是请求了。

我没说去或不去,只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多谢你照顾。]

眼眸微转,陆韫面色骤然冷下来:[不用谢。 你为我做事,我付你银钱,当初你有价值我才留下你,可惜,庙小留不住。]

我浅浅一笑:[还是要谢的。]

不止谢他留下我,还谢他诸多照拂。

旁的不说,我第一次进宫,诸位公公没有半点为难,面圣前还提点两句,嘱咐我谨言慎行,显然是有人提前打点过了。

我谢得真心实意,陆韫眸中愠色和缓,半晌,他犹豫道:[倘若.....]

直觉他后面这句话说出来了不得了,我赫然站起身,几乎弄翻凳子。

[陆韫,我......!]

好容易得自由身,我不要再嫁人了,囿于后院,只见四方的天。

眼中落寞一闪而过,长睫掩去思绪万千,再开口,竟然带了讥笑。

[想什么呢,我说倘若我加你工钱。]

已是留了体面。 唯有袖中之手握拳,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又唤他:[陆韫。]

他面上谈不上好看,囵应了一声。

我真心实意道:[你做锦衣卫,少不得披风沐雨,路上勿喝生水,若是受了伤,记得及时医。锦衣卫瞧着威风,得罪的人也多,以后里里外外,多少留个心眼。]

陆韫摆摆手,话音没个好气。

[你还有空担心我?长公主抬举你,位子你也要自己坐得稳,若是不想做了就回来。我陆韫还养得起你。]

[多谢。]

我又笑,日光惬意,身子往后倾下去,靠在椅。

一张信纸折成蝴蝶,随风翩翩。

做女官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可我既拼命从内

宅挣出来了,总要试上一试。

方才不枉来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