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与吴宓(韩石山)

发布时间:2025-07-24 12:33  浏览量:1

一个是新诗的夜莺,一个是旧诗的秋蝉;一个仪表堂堂,和蔼可亲,一个相貌奇古,不苟言笑;一个是风流的才子,随意挥洒便成佳篇,一个是方正的学者,作诗为文都惜墨如金;一个力倡白话文,终生不渝,一个固守文言文,从不放弃;一个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只有少数人目为堕落,一个是常人不可向迩的怪物,只有少数人视作高士。像这样的一个和一个,还可以说出许多许多,不必耍花枪了,题名中已标出,这些说的都是徐志摩和吴宓。

世间事,每有可骇怪者,纵有这么多的不同,并不妨碍两人的交往,情谊的诚挚与绵长。

他们是在留美期间相识的。

徐志摩,浙江硖石人,1897年出生于一个富商之家。1918年8月,赴美留学,入马萨诸塞州乌斯特的克拉克大学,攻读银行学,志向尚不在文学,“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美国一位大银行家的名字)。其时,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留学生的爱国热情甚为高涨,徐志摩与同室三个同学定立章程,每天举行朝会,晚上要唱过国歌才就寝,并加入学校里的陆军训练团,接受军事训练。听说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有“国防会”的组织,便于12月21日,与李济、周延鼎、向哲浚四人前往波士顿。

正是这次的波士顿之行,得与吴宓结识。

吴宓,陕西泾阳人,1894年出生于书香之家,1911年考入清华学堂,本应与丙辰级(1916年)一起毕业,因体育不及格,兼有眼疾,故留校一年,1917年8月随丁巳级毕业生一起赴美留学。抵美后先入佛吉尼亚省立大学,攻读英美文学,一年后转入波士顿的哈佛大学。徐志摩来波士顿时,吴宓也是刚到此地不久。

“国防会”,据《吴宓自编年谱》称,先是1915年5月9日,中国政府屈服于日本,签订了卖国的“二十一条”,在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痛愤国耻,遂有中国国防会之组织。该会并非欲直接自办练兵购械之事,只欲唤起国人,团结民众,共事抵抗外国之侵略与凌逼,以救亡图存而已。故国防会,实即“救国会”之别名。入会者,皆留美学生中之优秀分子。吴宓到波城不久,即加入该会。会长为张贻志,即将回国,副会长为尹寰枢,与吴宓同居一室。而尹与吴的居室,也就是救国会的会所。

和徐志摩同来波士顿的向哲浚,是吴宓清华丙辰级的同学,更为亲密的是,正式入清华前,学部复试时,第一名是向哲浚,第二名便是吴宓,等于一为状元,一为榜眼,对这一殊荣,吴宓自认为“有非后来留美哈佛大学硕士之学衔、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任之职衔等,所可及者矣”。

有这两重关系,徐志摩来哈佛加入救国会,自然就与吴宓相识了。

此事,陈从周的《徐志摩年谱》有记载,采自徐志摩早年的日记;吴宓于徐志摩去世数年后所写的《徐志摩与雪莱》一文中记叙更详——

我住在哈佛大学宿舍Thayer Hall三十五号室。同房住的,是尹寰枢君(字任先),是中国“国防会”的副会长;我们的住室便是国防会办公和职员会议的地方。我那时十分爱国,日夕劳忙,和郑莱、陈宏振等一般朋友,帮助尹君办理会务;一面又要打电报到巴黎阻止中国和会代表签字;一面又要在美国报上写登文章;一面又要参与中国留美学生会的事情,讨论某案,弹劾某人,真是忙个不休,十分起劲……就在那时,我初和志摩认识。一日,有克拉克大学的两位中国学生,来加入国防会;其中一位李济(济之);另一位便是徐章垿,字志摩。照例签名注册之后,大家便畅谈国事和外交政治等。以后还会见过几次,所谈仍不出此范围。不久,就听说志摩到欧洲去了。(1931年3月1日《宇宙风》第12期)

吴宓所以不提向哲浚,是因为向原是耶鲁大学学生,此前曾在哈佛度假,这次与徐李同来哈佛,不过是顺路陪上来的。周延鼎情况不详。

1921年,吴宓学成归国,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主编《学衡》杂志,后来长期在清华大学任教,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1922年,徐志摩亦归国,先在北京松坡图书馆任职,后来主编《晨报副刊》,再后来长期在上海、北平几所大学任教。这期间,因了朋友圈子的不同,两人交往不多,用吴宓的话说是,“回到中国之后,在南京,在北京,在清华,也曾会过志摩,但是次数不多。在我与志摩之间作联锁的公共朋友,当时是张歆海君”。张是两人同时期留美的同学、朋友。

吴办《学衡》、徐办《晨副》期间——我粗略地翻查了这两份刊物的目录——谁也没给谁的刊物投过稿,这自然是因为,一个是旧文学的壁垒,一个是新文学的阵地,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是在吴办《大公报》文学副刊时,发表过徐志摩的两封给胡适的信,也很难说是徐志摩寄给吴宓的,极有可能是胡适给了吴宓;只能说徐不会反对。

交往不多,并不妨碍两人之间的情谊。

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海公园举行那场著名的婚礼前,徐志摩是给吴宓发了请柬的。吴宓日记有记述——

下午二时半(由西城)至北海公园门口,待R.Winter及楼光中君如约至,乃同入,至董事会,祝徐志摩君与陆小曼女士结婚之礼。梁任公先生致训辞,言离婚者应郑重将事,为世人之榜样云云。遇相识人士极多。又得钱稻孙君所译但丁新生(Vita Nuova)二曲,以为贺礼者。五时,礼毕。叶崇智君邀同Winter至王府井大街五一公司楼上茗叙。

此段日记系转引自《徐志摩与雪莱》一文,将来《吴宓日记》若能出版,关于二人的交往,或许还会有新的资料发现,——怕也不会太多。

交往不太多,交谊也不能说深,而在精神上,两人是相通的。

连结他们的精神的纽带,是英国诗人雪莱。

徐志摩服膺英国诗人雪莱,是尽人皆知的,他在世时,即有“中国的雪莱”之誉。

吴宓也是一位雪莱迷。

在哈佛大学读书时,吴宓即选了某教授的“英国浪漫诗人”一课,某教授让学生各取英国浪漫诗人一名,读其全集,并参读其同时人、后世人与此诗人的有关各种文献记载。吴宓便选了雪莱,一年中,与这位英国诗人结下了甚深的因缘。多年后到英国,又曾寻访雪莱的遗像遗物,并作诗三首以志感,其中有“少读雪莱诗,一往心向慕,理想入玄冥,热情生迷误”之语。更多的是自家的身世之叹。他说,这些诗“亦可完全移赠志摩。不过,那时志摩尚在人间。若在1931年11月以后,如果志摩的朋友们,细细读我此诗,完全当作志摩的挽诗读,必定觉得十分适当贴切的了”。

在《挽徐志摩君》一诗的附记中,也曾说,他“与徐君交谊甚浅,徐君以新诗名当代,予则专作旧体诗。顾念徐君只作新诗,盖取法英国浪漫诗人,而予常拟新材料(感情思想典故)入旧格律,其所取与徐君实同。虽彼此途径有殊,体裁各别,且予愧无所成就,然诗之根本精神及艺术原理,当无有二。此应为凡致力于诗者所共信”。又说,“予与徐志摩君思想性情境遇阅历显然不同,然论生涯末迹,鸿爪雪泥,亦不无一二相合之处。”这一二相合之处,主要的便是都崇尚雪莱。

最为感人的,该是徐志摩罹难后,吴宓对这位交往并不多的朋友的悼惜之情。

徐志摩是1931年11月19日,乘飞机返回北平时,机身误触济南附近的开山而遇难的。噩耗传来,北平的朋友们顿时沉浸在惊异与悲痛之中,这时,正编着《大公报》文学副刊的吴宓,当即邀请叶公超撰写悼念文章,叶公超即上面吴宓日记中提到的叶崇智,也是徐志摩的好朋友,于11月20日即徐辞世的第二天即写成《志摩的风趣》一文,刊11月30日《大公报》的文学副刊,可说是最早的悼念文章了。

同年12月6日,在北京大学第二院礼堂为徐志摩开追悼会,吴宓也去了,“是晨,予将赴会,乘车过金鳌玉桥,念民国十五年十月徐君与陆女士结婚于此处,不胜悲感”,在会场中作成挽诗一首,“会散后,赶忙到对门的景山书社,借用他们的纸笔和地方,将诗写出,投寄北平晨报”。这是五年后,吴宓在《徐志摩与雪莱》一文中的说法。可能是他记错了,此诗实际发表在他编辑的12月14日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吴宓诗集》也是这样记载的。(未查《晨报》,或许两处均发表。)

这期《大公报》文学副刊,可说是一个徐志摩纪念专号,刊有徐志摩的遗像,胡适的诗《狮子(悼志摩)》,再就是吴宓自己写的《挽徐志摩君》——

牛津花园几径寻,檀德雪莱仰素因。

殉道殉情完世业,依新依旧共诗神。

曾因琼岛鸳鸯社,忍忆开山火焰尘。

万古云霄留片影,欢愉潇洒性灵真。

在名为《叙曰》的附记中,说,檀德即但丁,“但丁亦富热情,其性则较雪莱为严正深刻。但丁亦言爱,然非如雪莱之止于人间,失望悲丧,而更融合天人,归纳宇宙,使爱化为至爱至美之理想,救己救人之福音。则其爱更为伟大,更为高尚。此但丁为雪莱所莫及之处。使雪莱而得永年,使徐君而今不死,二人者必将笃志毅力上企乎但丁,可知也。呜呼,徐君品行之真挚纯洁,及其所经历之隐微苦痛,诚如其知友所述。予自审为能窥见并极同情之一人。”

1934年,徐志摩逝世三周年时,吴宓又写了一首律诗哀悼,前两联是——

君亡三载我犹存,异道同悲付世论。

碎骨红颜知己泪,呕心诗卷爪泥痕。

吴宓为何如此痛悼徐志摩呢?

若要探究深一层的原因,那便是,悼徐志摩,也正是自悼。在为第二首哀悼诗所作的释语中,说了自己情感上的种种不幸后,沉痛地感慨,“我哭志摩便是哭我自己,这也是毋庸隐讳的了。”“志摩在北海结婚之后,享了五年的艳福,方才遇难,而我始终未曾得到我的Mary……我在成功与享受上,又焉能比得上志摩呢?大家哀悼志摩,我便更要哀悼我自己!”

1932年一二月间,吴宓还在自己编的文学副刊上,开展了一场对徐志摩诗的评价的讨论。对此,我另有专文介绍,此处就不赘述了。须说明的是,这场讨论,虽发生在徐志摩逝世两个月之后,有的文章不免感情用事,但整个讨论,在吴宓的擘划下,是严肃的,也是高水准的。

因为徐志摩的早亡,两人关系的资料,眼下所能见看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这是两个“思想性情境遇阅历显然不同”的文化界的朋友的交往与情谊,它留给后世的,不仅仅是什么宽容与礼让,恐怕还有些别的更为深刻,更应该为当今的文化人看重并警醒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