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瘸腿丈夫突然站起来:别装了,我知道你每晚都去后山

发布时间:2025-11-15 01:13  浏览量:2

1989年,秋风像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刮在人脸上。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身边的江河睡得还沉,呼吸均匀,一条腿直挺挺地伸着,另一条以一个别扭的角度蜷着。

瘸了五年了。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怕惊动他,也怕惊动这屋里凝固了五年的死气。

煤炉子又堵了。

一股子黑烟倒灌进来,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蹲在地上,拿着火钳子使劲捅着炉膛,手背蹭了一层黑灰,混着清晨的冷汗,黏糊糊的。

“咳咳……”

江河被烟呛醒了,他没睁眼,只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那床打了补丁的被子里。

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就蹿了起来。

捅炉子的力气更大了,火钳子和炉壁撞得“哐哐”响,整个小屋都在回荡这刺耳的声音。

他还是没动静。

装死。

我咬着牙,把炉子捅开,火苗“呼”地一下舔上来,映着我那张想必很难看的脸。

水壶坐上,听着水汽“嘶嘶”地响,屋里总算有了点活人的动静。

我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

视线扫过墙角,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拐杖,静静地立着,像个沉默的看客,也像个巨大的讽刺。

五年前,江河从厂里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没死,但一条腿废了。

厂里赔了点钱,办了病退,从此他就成了个闲人。

一个靠我养活的,瘸腿的闲人。

那时候,人人都夸我陈淑有情有义,不离不弃。

我自己也觉得,我得认命。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个瘸子,我就得当他的另一条腿。

可五年了。

整整五年。

再热乎的心,也被这日复一日的死寂给磨凉了。

他一天到晚就坐在那张掉漆的藤椅上,手里捧着本砖头厚的书,一看就是一天。

家里没钱买肉,他不管。

酱油瓶子见底了,他不管。

我去邻居家借一毛钱买盐,被人数落半天,他也不管。

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些书,那些印在纸上的方块字。

水开了。

我给他倒了一搪瓷缸子热水,放在他床头的矮柜上。

“水好了,起来喝点。”

我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温度。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传来一声含混的“嗯”。

我懒得再看他,转身开始准备早饭。

两个窝窝头,一碟咸菜。

这就是我们的早饭,通常也是午饭。

我把窝to头掰开,一半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一半留给自己。

他终于慢吞吞地起来了,靠着床头,拿起搪瓷缸子小口小口地喝水。

阳光从那扇糊着报纸的窗户里挤进来,照在他脸上。

他其实长得很好看,眉眼清俊,鼻梁高挺,就算现在瘦得脱了相,也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招姑娘喜欢的模样。

当年我嫁给他,一半是因为他这副好皮囊,一半是因为他会写几句酸诗,让我觉得他跟厂里那些只会喝大酒吹牛的男人不一样。

现在看来,真是瞎了眼。

皮囊有什么用?酸诗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吗?

“今天……天气不错。”他喝完水,拿起窝窝头,突然说了一句。

我眼皮都没抬,“嗯。”

“风小了。”他又说。

“嗯。”

我快速地吃完自己的那半个窝窝头,把碗一推,站了起来。

“我上班去了。”

“路上小心。”他的声音追过来,还是那么不紧不慢。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把他的声音隔绝在身后。

小心?

我有什么可小心的?

我的人生,早就掉进坑里了。

厂里的活儿累,计件的,多干多得。

为了多挣几块钱,我中午从来不回,就啃个自己带的冷窝窝头。

车间里机器轰鸣,棉絮飞扬,一天下来,嗓子眼儿里都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跟我一个班组的王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小淑,看你这脸蜡黄的,是不是又没休息好?”

我勉强笑笑,“没事,老毛病了。”

“你啊,就是太要强了。”王姐叹了口气,“江河那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为自己想想。”

为自己想想?

我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

离婚吗?

这个念头不是没动过。

可一想到离婚后要面对的指指点点,一想到江河一个人怎么活,我就退缩了。

我是个没用的女人。

心里恨他,却又不敢真的扔下他。

王姐又说:“我娘家侄子,在深圳那边发了财,说那边现在遍地是黄金。你要是个男人,也能出去闯闯。”

深圳。

一个遥远又闪着金光的名字。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可我不是男人。

我是一个被瘸子丈夫拴在原地的女人。

“王姐,别说这个了,赶紧干活吧,不然今天又拿不到满勤了。”我打断她,埋头开始工作。

机器的声音,似乎能暂时淹没我心里的那些不甘和烦躁。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天已经擦黑了。

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往家走,路过菜市场,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花五毛钱,扯了一块豆腐。

今天是我生日。

二十八岁了。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推开家门,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江河?”我喊了一声。

没人应。

我摸索着拉开灯绳,昏黄的灯泡亮起,照出空荡荡的屋子。

他不在。

藤椅是空的,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出事了?

一个瘸子,能去哪儿?

我心里一慌,把豆腐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要出去找。

可刚一转身,我就愣住了。

墙角那根油光发亮的拐杖,还在。

他没带拐杖。

一个瘸子,不带拐杖,能去哪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涌了上来。

难道……他……

不可能。

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也许是邻居扶他出去散步了。

对,一定是这样。

我安慰着自己,可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在屋里坐立不安,等了快一个小时。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邻居家都传来了晚饭的香味。

他还是没回来。

我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在屋里踱步。

走过他那张藤椅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椅子上,还放着他白天看的那本书。

书页里夹着一张纸条。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

上面是他的字,瘦金体,很漂亮。

“锅里有面。”

我一愣,快步走到厨房。

煤炉子上的锅还温着,我揭开锅盖,一股热气腾出来。

一碗清汤面,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五年了。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给我做饭。

也是五年来,我第一次在生日这天,吃到一个荷包蛋。

我端着那碗面,坐在桌边,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心里又酸又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感动吗?

好像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恐惧。

他到底去哪了?

这碗面,是什么意思?

我心神不宁地吃完了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身体暖了,心却更慌了。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江河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身上带着一股子晚风的凉气。

他没有拄拐。

他就那么站着,虽然站得有些不稳,但两条腿,都实实在在地踩在地上。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手里的空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

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关上门,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一步,两步。

走得很慢,甚至有些僵硬,但那条我以为已经废了的腿,确实在动。

他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面……吃了吗?”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腿,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的腿……”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的腿,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片刻。

“好了。”

好了?

就这么两个字?

五年了!我像个傻子一样伺候了他五年!我为了他这个瘸子,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他轻飘飘一句“好了”?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荒谬感,像洪水一样将我淹没。

“好了?”我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江河,你他妈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冲过去,疯了一样捶打着他的胸口。

“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你把我当什么了?傻子吗?”

我的指甲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却一动不动,任由我发泄。

直到我打累了,哭累了,瘫软在他怀里。

他才缓缓地抬起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我不需要对不起!

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推开他,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瞪着他。

“江大才子,别跟我说对不起。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小淑,我们坐下说。”

“我不坐!我就站着听!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来!”

他叹了口气,自己先走到桌边坐下,动作还是有些迟缓。

“我的腿,一年前就开始有知觉了。”

我浑身一震。

一年前?

那他……也装了一年?

“我一直在偷偷做复健。”他继续说,“每天等你上班了,我就自己扶着墙走。晚上等你睡着了,我就……”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晚上我睡着了……

我每晚,都会偷偷溜出去。

去后山。

这件事,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难道……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地刺进我的眼睛里。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别装了,陈淑。”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知道你每晚都去后山。”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忘了。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了多少?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炸开,像一锅沸腾的粥。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怎么会知道?

我每次出去,都像做贼一样。

等他睡熟了,确认他呼吸平稳了,我才敢蹑手蹑脚地起床。

开门的声音,我用棉布包着门栓,一点点地挪开。

走路都踮着脚尖,贴着墙根走。

后山那条路,黑灯瞎火的,我摔了不知道多少跤,才摸熟了路。

我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

我以为他就是个沉睡在书本里的废物,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原来,都是我自作聪明。

“你……你跟踪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他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跟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你开门的声音,你下楼的脚步声,我都听得见。”

我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

原来,我每晚的秘密行动,都在他的监听之下。

我像个跳梁小丑,自以为是地表演着,而他,就是那个坐在暗处,冷眼旁观的观众。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涌了上来。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问我?”我咬着牙问。

“问你什么?”他反问,“问你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要跑去荒山野岭?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外面有人?

我气得笑出了声。

“江河,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女人?”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我只知道,我的腿瘸了,我养不活你,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你如果真的想走,我不会拦着。”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进了我最痛的地方。

是啊。

他瘸了,他没用了。

可我陈淑,就活该跟着他一起烂在这个泥潭里吗?

“所以呢?”我冷笑,“你早就知道我出去,你不管不问,就是等着我给你戴绿帽子,然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甩了,是不是?”

“陈淑!”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因为动作太猛,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下意识地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他扶着桌子站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的一个人吗?”

“不然呢?”我梗着脖子,寸步不让,“你装瘸子装了一年!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你当牛做马,你心里是不是特得意?是不是觉得我陈淑特别贱?”

我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句句扎向他。

我知道这些话很伤人,但我控制不住。

这五年的委屈,这五年的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泛起了红。

这个男人,在我印象里,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哪怕是当初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疼得满头大汗,他也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可现在,他哭了。

“小淑,我不是在装。”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不知道怎么告诉我?”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的腿能动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你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我怕!”他突然吼了一声,声音大得吓了我一跳。

“我怕我告诉你我的腿好了,你就会离开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我愣住了。

离开他?

因为他的腿好了,所以我要离开他?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江河,你脑子是不是也被摔坏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的腿好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因为我还是个废物!”他低吼道,“我的腿就算好了,我也找不到工作!我还是养不活你!我还是只能看着你一个人辛苦!告诉你,除了让你空欢喜一场,还能有什么用?”

“我怕你看到希望,然后又失望。”

“我怕你觉得,这个男人好了也还是个废物,还不如瘸着的时候,至少能让你落个好名声。”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原来,在他心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我的拖累。

他瞒着我,不是为了看我笑话,而是因为自卑。

那种深入骨髓的,一个大男人的自卑。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却被生活磋磨得连一点自信都没有了。

“所以,你就看着我每晚出去?”我吸了吸鼻子,声音软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眼神黯淡。

“我一开始,也以为你……”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我懂。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我偷偷跟出去过一次。”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天晚上,风很大,你走得很急。我跟不上,摔了一跤。”他指了指自己的额角,那里有一道不明显的疤痕。

我这才想起来,大概半年前,他额头上确实青了一块。

当时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不小心撞到了床头。

我当时还骂他,瘸了腿还不老实。

原来……

“我看到你去了后山,进了一个废弃的防空洞。”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完了。

他全知道了。

我最大的秘密,被他看见了。

后山的那个防-空-洞,是我无意中发现的。

阴暗,潮湿,但很隐蔽。

三年前,我开始偷偷去那里。

我带了一把锄头,一把铁锹。

我在防空洞最深处,那个最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角落里,培育一种东西。

蘑菇。

不是普通的蘑菇。

是我从一本旧杂志上看到的,一种叫“猴头菇”的菌类。

书上说,这种东西营养价值高,城里的大饭店愿意出高价收。

我动了心思。

江河的病需要钱,这个家需要钱。

光靠我厂里那点死工资,根本不够。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托人从外地搞来了菌种,然后就像个鼹鼠一样,每晚偷偷去那个防空洞里,松土,浇水,控制温度。

失败了很多次。

菌种要么不发芽,要么长出来就死了。

我查了很多资料,问了很多懂行的人,一点点摸索。

这三年来,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片小小的菌床上。

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

这是我的退路,也是我的尊严。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陈淑除了当个好老婆,还想靠自己挣钱。

尤其不想让江河知道。

我怕他觉得,我嫌弃他没用。

可现在,他知道了。

“你……都看到了?”我声音发颤。

他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那些菌棒,还有你做的笔记。”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心疼。

“小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自嘲地笑了笑,“告诉你,你老婆不甘心受穷,像个贼一样去种蘑菇?让你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吗?”

“不是的!”他急切地打断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那么厉害。”

厉害?

我愣住了。

“你一个人,把一个黑漆漆的洞,变成了一个能长出金疙瘩的宝地。”

“你一个人,查资料,做实验,失败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放弃。”

“你一个人,扛起了所有事,还偷偷地给自己找了一条出路。”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淑,你不是我的拖累,你是我江河的骄傲。”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

骄傲。

这个词,离我太遥远了。

这五年来,我听到的最多的话是,“你真不容易”,“你真是个好女人”。

这些话,听起来是夸奖,实际上却像一把枷锁,把我牢牢地锁在“贤惠妻子”这个身份上。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你很厉害。

从来没有人看到,我除了是个任劳任怨的妻子,还是一个有脑子,有毅力,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独立的陈淑。

而第一个看到这一切,并且说出“骄傲”这两个字的,竟然是我以为最看不起我的,我的瘸子丈夫。

我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把这五年的委屈,辛酸,不甘,统统都哭了出去。

他没有来扶我。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哭完。

等我哭声渐歇,他才走过来,把地上的碗碟碎片,一片片捡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地上凉,起来吧。”他说。

我吸了吸鼻子,扶着桌子站起来。

屋子里一片狼藉,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

“江河,”我哑着嗓子开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把碎片倒进垃圾桶,直起身子。

“我的腿,还需要时间恢复。但是,我不能再这么坐着了。”

他走到藤椅旁,拿起那本他看了无数遍的书。

“你知道我这五年,除了看书,还在做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他把书翻开,我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他写的字。

不是抄书,是批注,是感想。

“我在写东西。”他说,“写我们这个小城,这几年发生的变化。写厂里的改革,写下岗的工人,写街上的个体户……写我们身边所有人的故事。”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不是在看闲书。

他是在……创作?

“我写了很多,投出去过,但都石沉大海。”他苦笑了一下,“也许我根本不是这块料。”

“但是,我不想放弃。”

他的眼神,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就像你种蘑菇一样。这是我想做的事。”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

我一直以为,他被摔断了腿,也摔断了心气,成了一个只会逃避现实的书呆子。

原来,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跟生活搏斗。

他有他的战场,就像我有我的后山。

我们是两只在黑暗中各自舔舐伤口,又各自寻找出路的困兽。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却不知道,对方其实一直在看着自己。

“你的蘑菇,长得怎么样了?”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快……快可以收了。”

“需要我帮忙吗?”

“你?”我看了看他还有些不灵便的腿。

“我腿脚是不方便,但我可以帮你查资料,帮你分析市场。”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和草稿纸,“城里哪些饭店需要,什么价位合适,怎么运过去,这些我都可以帮你计划。”

我看着他,这个说起“计划”、“市场”时眼睛发亮的男人,和我印象里那个沉默寡言的丈夫,判若两人。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突然就软了。

我们就像两个揣着秘密的共犯,在这一夜,终于对彼此摊牌了。

没有想象中的争吵和决裂。

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但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天是蓝的,风是暖的,连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声,听起来都顺耳了许多。

王姐又凑过来说:“小淑,今天看你气色不错啊,捡到钱了?”

我笑了笑,“差不多。”

是捡到钱了。

我把我丢失了五年的丈夫,重新捡回来了。

晚上回家,推开门,屋里亮着灯。

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一盘炒青菜,一盘我昨天买的豆腐,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江河系着我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碗米饭。

他走路的样子,还是有点滑稽,但很稳。

“回来了?”他看到我,笑了笑,“快洗手吃饭。”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又想哭了。

这不就是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吗?

我下班回家,丈夫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我。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傻站着干嘛?”他催促道。

我“哦”了一声,赶紧去洗手。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的蘑菇,聊他的小说。

他给我分析,说猴头菇这个东西,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不认,必须卖到省城的大饭店去。

他说他有个同学,在省城的报社当编辑,可以托他打听打untie。

我给他讲我种蘑菇遇到的难题,比如怎么控制湿度,怎么防止病虫害。

他听得特别认真,还拿笔记了下来,说要去图书馆帮我查相关的书。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这五年来,我们俩加起来说的话,可能都没今天一晚上多。

原来,我们不是没话说。

只是我们都把自己锁在了自己的壳里,不肯让对方进来。

吃完饭,他抢着要洗碗。

我没让。

“你腿刚好,别站太久。”我把他按在椅子上,“你负责思考国家大事,我负责洗碗。”

他笑了,没再坚持。

我一边洗碗,一边看着他的背影。

他坐在灯下,又拿起了纸笔,眉头微蹙,像是在构思什么。

灯光勾勒出他的侧脸,还是那么清俊。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好像回到了刚认识他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厂里的宣传栏下,拿着笔写写画画,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我就是被他那副专注的样子吸引的。

原来,他一直没变。

变的,是我。

是我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是我被日复一日的琐碎磨掉了耐心。

是我,差点弄丢了这个男人。

晚上,我没有再去后山。

江河也没有问。

我们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各自沉默着背对背。

他把我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不再是那个让我觉得冰冷和绝望的牢笼。

很温暖,很结实。

“小淑,”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我摇了摇头,“不苦。”

真的。

在这一刻,我觉得过去五年吃的所有苦,都值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天,我照常去上班,但不再是愁眉苦脸。

江河在家,也不再是枯坐着看书。

他开始拄着拐杖,在屋里屋外地走动,锻炼他的腿。

他还真的去了图书馆,借回来一堆关于菌类种植的书,每天研究。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看到他趴在桌子上,用尺子和笔,画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图纸。

他说,他在设计更合理的菌床架子,可以提高空间利用率。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感动。

一个舞文弄墨的秀才,现在居然开始研究怎么当一个菇农了。

周末,他陪我一起去了后山那个防空洞。

当他看到我那一片长势喜人的猴头菇时,他眼里的光,比我还亮。

“小淑,你真是个天才。”他由衷地赞叹。

我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别贫了,赶紧干活。”

他虽然腿脚不便,但脑子好使。

他帮我记录每一批蘑菇的生长周期,分析温度和湿度的影响。

在他的帮助下,我的蘑菇长得更好了。

第一批猴头菇成熟的时候,我们俩像两个孩子一样,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江河就拄着拐,去了镇上的邮局,给他那个在省城的同学,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

一个星期后,回信来了。

他同学说,省城最大的饭店“春江楼”,对我们的猴头菇很感兴趣,愿意派采购员来看看货。

我拿着那封信,手都在抖。

“江河,我们……我们是不是要发财了?”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发财不敢说,但肯定能让你换条新花裙子。”

采购员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们把最好的蘑菇摘下来,用干净的布包好,放在篮子里。

江河穿上了他唯一一件体面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我的男人,又回来了。

那个意气风发的江河,又回来了。

春江楼的采购员是个姓李的经理,胖乎乎的,看起来很精明。

他看到我们的蘑菇,眼睛都直了。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他拿起一个,翻来覆去地看,“品相好,个头也匀称。”

他当场就拍板,我们所有的蘑菇,他全要了。

而且,给了一个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价格。

一斤,十块钱。

我掐了自己一把,疼。

不是做梦。

我们那几十斤蘑菇,一下子就卖了三百多块钱。

三百多块啊!

我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挣七八十块。

拿着那沓崭新的“大团结”,我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彩上。

回家的路上,江河突然停下来。

“小淑,你等我一下。”

他走进街角的百货商店,不一会儿,提着一个纸袋子出来了。

他把袋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崭新的,湖蓝色的连衣裙。

是我上次路过橱窗时,多看了两眼的裙子。

当时我觉得贵,没舍得买。

“你……”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去试试。”他笑着说,“我媳妇穿上,肯定比那塑料模特好看。”

我的眼眶又热了。

这个男人,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记着。

那天晚上,我穿着新裙子,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江河就坐在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灯光下,他的笑容,比我身上的裙子还要好看。

有了第一笔资金,我们的“蘑菇事业”越做越大。

江河用那笔钱,买来了更专业的工具,还搭建了更科学的培养架。

我们的产量翻了一番。

春江楼跟我们签了长期供货合同。

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我辞掉了厂里的工作,专心打理我们的防空洞。

江-河的腿,也恢复得越来越好,慢慢地可以扔掉拐杖了。

他不再整天待在家里,开始往外跑。

他去拜访那些下岗的老工人,去采访那些最早一批摆摊的个体户。

他的稿纸,越写越厚。

有一天,他兴奋地拿着一封信跑回家。

“小淑!小淑!我的稿子……发表了!”

我凑过去一看,是省城最大的一家报纸。

副刊的头条,就是他的文章。

标题是《小城故事多》。

署名:江河。

我看着那两个字,比看到自己卖蘑菇挣钱还高兴。

“江河,你真棒!”我抱着他,又蹦又跳。

他抱着我,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是你给我的底气。”

从那以后,他的文章,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

他写我们这个小城的变迁,写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他的文字,朴实,真诚,充满了力量。

他成了我们这个小城不大不小的名人。

走在街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叫他“江作家”。

他总是笑呵呵地应着,然后揽住我的肩膀,跟别人介绍:

“这是我媳-妇,陈淑。我的文章,都是她给的灵感。”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甜得像灌了蜜。

我们的生活,就像他笔下的故事一样,越来越精彩。

我们用挣来的钱,把那个破旧的小屋,重新粉刷了一遍。

换了新的家具,买了电视机。

江河还给我买了一台缝纫机。

他说:“你不是喜欢做衣服吗?以后想穿什么,自己做。”

我看着那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心里感慨万千。

曾经,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是在那间充满棉絮的车间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直到老去。

我以为我的双手,只能用来捅炉子,洗衣服,挣那点微薄的工资。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可以用这双手,为自己,为我的家,创造出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开始学着做各种款式的衣服。

我给自己做,给江河做。

我做的衣服,样式新颖,邻居们看了都说好看,纷纷找我帮忙。

后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

我干脆就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裁缝铺。

江-河给我的裁缝铺起了个名字,叫“淑女坊”。

他说,我的手艺,配得上这个名字。

于是,我们家,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里屋,是江河的书桌,他每天在那里奋笔疾书,记录着这个时代的脉搏。

外屋,是我的工作台,缝纫机“哒哒哒”地响着,编织着我们家的烟火生活。

一个写故事,一个裁衣裳。

我们就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各自向着天空伸展,根却在地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1992年,南巡讲话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们的小城,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

江河的小说,被一个来小城采风的著名导演看中了。

导演说,要把它拍成电视剧。

江河成了编剧。

电视剧拍出来,火遍了全国。

我们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也跟着出了名。

很多人慕名而来,想看看电视剧里那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

旅游业,一下子就发展起来了。

我的“淑女坊”,也从一个小裁缝铺,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服装店。

我设计的衣服,带着我们本地的特色,很受游客欢迎。

我们搬了家,从那个低矮潮湿的小平房,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楼房。

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小城的夜景。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江河从身后抱住我。

“小淑,你看,我们的城,多美。”

我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是啊,真美。”

“还记得吗?五年前,你生日那天,我给你煮的那碗面。”他轻声说。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碗卧着荷包蛋的清汤面,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复杂的味道。

有委屈,有心酸,有恐惧,也有……一丝丝的甜。

“记得。”我说,“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那天晚上,我站在门口,看你把碗摔了,我当时在想,完了,这个家,也要跟着这个碗一起,碎了。”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后怕。

“我当时真的以为,你会离开我。”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江河,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你问。”

“如果那天晚上,我真的走了,你会怎么办?”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开口:“我会把腿治好,然后去把你找回来。”

他的眼神,无比坚定。

“不管你在哪,不管你跟了谁,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然后呢?”

“然后,我会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江河,不是个废物。我能养你,我能给你好日子。我会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我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男人,他或许不完美,他曾经懦弱过,自卑过,甚至欺骗过我。

但他对我的爱,是真的。

这就够了。

后来,有很多人采访江河,问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他总是笑着说:“我的秘诀,就是娶了个好老婆。”

“我的老婆,她教会我,人不能认命。腿瘸了,可以治。心要是瘸了,就真的完了。”

“她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没有抛弃我,反而自己偷偷地,在黑暗里凿出了一束光。是她那束光,照亮了我,也照亮了我们的家。”

每次听到他这么说,我都会在旁边,偷偷地红了脸。

其实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谁照亮谁。

我们只是两颗在寒夜里,互相依偎,互相取暖的星星。

我们看到了彼此身上最不堪的伤口,也看到了彼此心里最坚强的光。

我们争吵过,怨恨过,怀疑过。

但最终,我们选择了相信,选择了扶持。

我们一起,从那个只有一间小屋,一个煤炉子,和一个瘸子的绝望生活里,走了出来。

走到了这个,有书声,有衣香,有爱人,有希望的,崭新世界。

有时候,我还会和江河一起,回到后山那个废弃的防空洞。

里面已经不再种蘑菇了。

但我们还保留着当年的样子。

那些简陋的菌床架子,那些发黄的笔记,都还在。

我们会坐在洞口,看着山下的城市,一点点亮起灯火。

江河会牵着我的手,对我说:

“小淑,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在我装瘸子的时候,真的离开。”

我就会笑着捶他一下。

“谢什么谢,你要是敢真的瘸一辈子,我才懒得管你呢。”

他就会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传出很远,很远。

我知道,这辈子,我们是分不开了。

我们的命运,早就从那个他站起来的夜晚开始,就紧紧地,重新绑在了一起。

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