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听琴观棋

弈棋尽可消闲，似难借以行乐；弹琴实堪养性，未易执此求欢。以琴必正襟危坐而弹，棋必整槊横戈以待。百骸尽放之时，何必再期整肃？万念俱忘之际，岂宜复较输赢？常有贵禄荣名付之一掷，而与人围棋赌胜，不肯以一着相饶者，是与让千乘之国，而争箪食豆羹者何异哉？故喜弹不若喜听，善弈不如善观。人胜而我为之喜，人败而我不必为之忧，则是常居胜地也；人弹和缓之音而我为之吉，人弹噍杀之音而我不必为之凶，则是长为吉人也。或观听之余，不无技痒，何妨偶一为之，但不寝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则为善弹善弈者耳。（《闲情偶寄》）

说明

雅人高致。

张潮（1676年前后在世），字山来，一字心斋，清安徽歙县人。岁贡生，官翰林孔目。尝辑各家文集中类于传奇之文字，为《虞初新志》，又辑有《昭代丛书》《檀几丛书》，并《花影词》传于世。所著《幽梦影》，清言隽旨，耐人寻味。

张潮：春者，天之本怀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幽梦影》）

说明

礼赞春天之话头甚夥，总不及此一句。高华如音乐之妙谛，幽远如哲学之天地，朴素如家常之口语。

集评

石天外曰：此是透彻性命关头语。

袁江中曰：得春气者，人之本怀；得秋气者，人之别调。

尤悔庵曰：夏者，天之客气；冬者，天之素风。

陆云士曰：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在人中矣。

张潮：情之一字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幽梦影》）

说明

四大非空，宇宙有情。“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仁’，天心也”。人类靠“情”之一字支撑生命，靠“才”之一字美化生命。尽情、尽才，便是天地之化育，天心之朗现。

张潮：情必近于痴而始真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幽梦影》）

说明

幻境。化境。

集评

陆云士曰：真情种、真才子能为此言。

张潮：空山无人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①二句，极琴心之妙境；“胜固欣然，败亦可喜”②二句，极手谈③之妙境；“帆随湘转，望衡九面”④二句，极泛舟之妙境；“胡然而天，胡然而帝”⑤二句，极美人之妙境。（《幽梦影》）

注释

①“空山”二句：见苏轼《十八大罗汉颂》。②“胜固”二句：见苏轼《观棋》。③手谈：下围棋。④“帆随”二句：见郦道元《水经注·湘水》。⑤“胡然”二句：见《诗经·鄘风·君子偕老》。朱熹《诗集传》：“胡然而天、胡然而帝，言其服饰容貌之美，见者惊犹鬼神也。”朱守亮《诗经评释》：“二句谓何以如此似天仙？何以如此若帝子？”

说明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极洞房花烛之妙境。

张潮：天下有一人知己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①为知己，莲以濂溪②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③为知己，石以米颠④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⑤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⑥为知己，蕉以怀素⑦为知己，瓜以邵平⑧为知己，鸡以处宗⑨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⑩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⑪，鹤之于卫懿⑫，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幽梦影》）

注释

①子猷，即王徽之，东晋人，王羲之子也。性傲不羁，尚清谈，甚爱竹。《世说新语·任诞》：“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须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②濂溪，即周敦颐，北宋哲学家。筑室庐山莲花峰下小溪之上，取其生地濂溪为名，遂称濂溪先生。著《爱莲说》，人皆爱之。③董奉，三国时吴人，善医道。晋葛洪《神仙传》：“居山不种田，日为人治病，亦不取钱。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数年，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④米颠，即米芾，北宋书画家，行止癫狂，惊世骇俗。素喜收藏，尤嗜奇石，传有元章拜石一事也。⑤卢仝，唐代诗人，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堪为古今茶诗之冠也。陆羽，唐代人，嗜茶出名且精研茶道，撰有《茶经》，人称“茶神”。⑥季鹰，即张翰，西晋文学家。尝事齐王冏，后知其将败，托辞秋风起，因生莼鲈之思，乃辞官归吴。事见《晋书·文苑传·张翰》。⑦怀素，唐代僧人，大书法家，尤以狂草著名。曾广植芭蕉万余株，练字蕉页之上，秃笔成冢。⑧邵平，即召平，秦东陵侯。秦亡后，种瓜长安城冬，味美甚，时称东陵瓜。事见《史记·萧相国世家》。⑨处宗，宋处宗也，晋人。《幽明录》：“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著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巧大进。”⑩祢衡，汉末文学家。少有才辩，气刚傲物。《后汉书·文苑传·祢衡》：“（操）闻衡善击鼓，乃召为鼓史，因大会宾客，阅试音节。诸史过者，皆令脱其故衣，更着岑牟单绞之服。次至衡……吏诃之曰：‘鼓史何不改装，而轻敢进乎？’衡曰：‘诺。’于是先解袒衣，次释余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单绞而着之，毕，复参挝而去，颜色不怍。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⑪“若松”一句：见《史记·秦始皇本纪》：“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应劭《汉宫仪》言其树为松也。⑫“鹤之于”二句：见《左传·闵公二年》：“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说明

世间宁有知己乎？夫情之所钟，非知已而意欲其为知己者有之，既知己而不得其为知己者亦有之。或曰真人无知己，实乃知己之言也。

集评

殷日戒曰：二君究非知松、鹤者，然亦无损其为松鹤。

张竹坡曰：人中无知己而下求于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物不遇知己而滥用于人，是人快而物不快矣。可见知己之难。知其难，方能知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