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揭欲海，青灯照禅心：李渔《肉蒲团》的警世寓言

清初江南，才子李渔写下《肉蒲团》，世人多视其为香艳之书。书中第十一回，小贩权老实之妻艳芳写给风流书生未央生的一封情书，却如一面镜子，映出李渔的深意。他借这俗世男女的纠葛，剖开了人性深处那点不灭的欲念。

权老实离家贩货，留下妻子艳芳看店。未央生垂涎艳芳美色，在飞贼赛昆仑的帮助下，假借买绸缎前去搭讪。

竹帘半掩，艳芳的面庞在未央生眼中如同珍珠生光，身姿若画中美人般摇曳。艳芳窥见帘外书生面目清秀，神似秋水，态若春云，唇红齿白不输闺秀。

两人趁着四下无人，如巫山神女暗会襄王，缠绵难舍十余日。直到权老实归家，未央生才依依离去。

经此露水情缘，艳芳再看丈夫权老实，只觉得他粗笨木讷，远不及未央生风流倜傥。她心中愈想愈厌，竟如当年潘金莲嫌弃武大郎一般，对丈夫生出无限鄙薄。

情思煎熬之下，艳芳写了一封情书，托赛昆仑带给未央生。

“自你不来之后，我终日茶饭难咽，强吃也不过三成，心肝五脏都瘦了，脸上更是瘦得脱了形。如今我铁了心要跟你走，你速速安排：要么烦劳昆仑来盗我出去，要么我便效仿红拂女私奔于你。定了日子地方，千万莫要错过。若你畏祸踌躇，便是薄情负心之徒，从此恩断义绝，再见面时，定咬下你的肉来当狗肉吃！那些赌咒发誓的虚话，我不屑多说。”

这封情书看似直白如话，却暗藏机锋。木刻本旁的批语赞道：“比才女书札是进一步”，寻常才女未必写得出这般文字。

开篇写相思成疾，面容消瘦，是古诗词里惯用的意象。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王实甫写崔莺莺“清减了小腰围”，曹雪芹让林黛玉“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无不是此意。艳芳的白话倾诉，竟也暗合千年文脉。

她提出的两个私奔之法，更是巧妙化用典故。“烦昆仑盗我”，明指赛昆仑，实则呼应唐代传奇《昆仑奴传》——昆仑奴磨勒助主人崔生盗出勋臣府中的红绡女，成就姻缘。李渔塑造赛昆仑这一角色，灵感正源于此。

“我做红拂前来奔你”，则引用了《虬髯客传》的故事。红拂女慧眼识英雄李靖，毅然夜奔。清末名妓小凤仙挽蔡锷将军联中“早知李靖是英雄”，正是以红拂自况。

未央生回信深谙其意：“红拂之事甚险，切不可做。既有此人出力，只做红绡可也。”他选了夜盗之策，避开夜奔之险。

一部世人眼中的“秽书”，文笔竟精妙若此。1705年左右，《肉蒲团》便传入日本，成了江户学者冈岛冠山学习汉语的教材。1979年，钱钟书先生访美时，亦曾称许其文字“清简流畅”，远非寻常低俗之作可比。

若未央生与艳芳就此双宿双飞，故事便如同英国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东方翻版。然而李渔并未止步于情欲的满足。

未央生终究通过赛昆仑，从权老实手中买下艳芳为妾。可他风流成性，依旧在外拈花惹草。艳芳由爱生恨，竟与野和尚私奔，终被赛昆仑所杀，所生二女亦夭折。

未央生放纵情欲的恶果接踵而至：他的正妻玉香，竟被权老实设计拐走，卖入娼门，最终悬梁自尽。当所有因果如利刃加身，未央生才幡然悔悟，在浙江括苍山出家为僧，追随孤峰大师，得法号“顽石”。

《肉蒲团》实则是一部以情欲为棱镜，透视人性欲望的警世之作。书中第二回，孤峰禅师点破欲望本质：“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皓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

此论与苏轼《前赤壁赋》中“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遥相呼应。李渔将世间万物引发的爱恋渴望，皆归于欲念范畴。他在书中却将广义的欲望凝缩于“色欲”一点——这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冲动。

《肉蒲团》虽提及“声色货利”，却刻意淡化对钱财的追逐。赛昆仑等角色从不为钱发愁，因为李渔要剥离社会性欲望，直指感官本能的核心。

李渔对欲望的态度并非全盘否定。他借第一回的“女色如药论”道出平衡之道：“女色二字，原于人无损……药性与人参附子相同……长服则有阴阳交济之功，多服则有水火相克之弊。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当饭则有伤筋耗血之忧。”

“女色”在此象征欲望。李渔视欲望如药，适量则滋养身心，滥用必遭反噬。若能持中守度，“自然夫爱其妻，妻敬其夫”，儒家向往的礼乐教化便可实现。

未央生的沉沦与救赎之路，暗合佛经《楞严经》的模式：阿难尊者遭摩登伽女以幻术诱逼，几乎破戒，幸得佛陀及时救度。《肉蒲团》中孤峰禅师点化未央生，恰似佛陀救阿难。书中更明写孤峰幼时便能“吚吚唔唔”背诵《楞严经》，已悄然揭示这一叙事根源。

韩国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以四季轮回讲述僧侣因色欲堕落终获救赎的故事，其结构模式与别名《循环报》的《肉蒲团》如出一辙。足见这部小说跨越时空的影响力。

将《红楼梦》的贵族沉沦、《金瓶梅》的商贾腐化、《肉蒲团》的文人放纵、《水浒传》的底层抗争并观，一幅明清社会全景图便铺展开来。面对这纷繁世相，李渔并未如理学家般高呼“灭人欲”，亦不鼓吹放纵。他在《肉蒲团》卷首便直言：“知我者其惟《肉蒲团》乎！罪我者其惟《肉蒲团》乎！”

权老实失去妻子后，心魔丛生。他辗转找到未央生故乡，用计接近其岳父，最终将未央生之妻玉香诱骗出府。玉香被卖入烟花之地，万念俱灰下自缢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