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诗仙之路(48)||第八章·折翅中天·760年

发布时间:2025-07-10 16:01  浏览量:1

传记·诗仙之路(48)||第八章·折翅中天·760年

760年,上元元年

正月,李光弼为太尉兼中书令(宰相)。李光弼击破史思明于河阳。党项(即西羌族)入侵,郭子仪以邠宁、鄜坊(均在今陕西省)两道节度使镇之。

六月,田神功败史思明于郑州。

七月,移上皇玄宗于西内苑甘露殿(皇城最北端的宫殿)幽居。高力士流放巫州(在长安之南三千一百五十八里处)。

九月,改彭州刺史高适为蜀郡刺史。

十一月,淮西节度副使刘展反。

是年岁荒,物价高涨,斗米千钱,人相食。

杜甫居于成都草堂寺。

李白六十岁,迈入花甲之年。

孔子说:“六十而耳顺。”李白一向崇拜孔子,当然知道孔子这句话的深刻涵义。退一步,如有些人所说,即便李白在孔子面前自称狂人,他也知道这句话说的是啥意思。

该收心了,是时候了。是非曲直,都不必计较。成败得失,都应该放下。孔子说这句话预埋了潜台词:人这一生呐,都快走到终点了,哪还有心思去管那些是非得失。云淡风轻,自在就行。

春天,李白回到巴陵。大气还没喘过,赓即又到江夏。经浔阳,寓居豫章。

经历这一番周折劳苦,李白似乎有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没多久,李白又转回巴陵。在沅湘一带滞留、徘徊,李白作《春滞沅湘有怀山中》:

沅湘春色还,风暖烟草绿。古之伤心人,于此肠断续。予非怀沙客,但美采菱曲。所愿归东山,寸心于此足。

沅水与湘水在洞庭湖握手交汇,手挽手共赴岳州,流入长江,一起毫无阻滞地奔向大海。洞庭湖再阔大浩渺,也装不下众多江河的不断注入。洞庭湖的景色再美,也留不住年迈的李白。

这时,沅湘已是春天。和风拂面,绿草如烟。李白即景感怀,想起那些从此地远去的“伤心人”,还有他们的伤心事。古人远去,不可复识。李白很伤心,伤到深处,竟生断肠之痛。当年,屈原曾在这里写下《怀沙》赋。李白说,自己虽不是屈原那样的“怀沙客”,但特别喜欢沅湘一带流传的民歌《采菱曲》。

现在,李白已经彻底失望,只希望能顺利地归隐东山,就“寸心”知足、心安于野了。李白貌似流露出“耳顺”的迹象。

登上巴陵开元寺西阁楼,李白感慨连篇,当即吟诗,赠与衡岳僧:

衡岳有开士,五峰秀真骨。见君万里心,海水照秋月。大臣南溟去,问道皆请谒。洒以甘露言,清凉润肌发。明湖落天镜,香阁凌银阙。登眺餐惠风,新花期启发。

天授元年十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及天下各州,均设置大云寺一所。开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玄宗一纸诏书,全都改名为“开元寺”。

开士就是诗题中的僧人,方外即置身世外的隐士或高人。李白与他们一同登上巴陵山,写下了《登巴陵开元寺西阁赠衡岳僧方外》这首诗。李白说,与高士同行,聆听了高士的一番感悟,如同畅饮甘露,沁人心扉,给人以清心润肌之感。李白觉得,这一席长谈,他的内心像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洗礼,通透而澄澈。

此刻,饱经风霜的李白如饮春风,如沐甘霖,心旷神怡。内心格外平静,洞庭湖一般波澜不惊、澄澈透明。

李白回到江夏,春色满眼,情思如烟。回想起去年与汉阳王县令相聚的情景,随即吟诗一首,这就是《早春寄王汉阳》:

闻道春还未相识,走傍寒梅访消息。昨夜东风入武阳,陌头杨柳黄金色。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来空断肠。预拂青山一片石,与君连日醉壶觞。

望着刚刚写成的诗稿,早春之气扑面而来,清新怡然,沁心提神。李白禁不住想喝一杯、醉一场。可是,去年的同醉之人却眼前“缺席”。李白只好作诗相寄,希望与他天天畅饮、日日大醉。

时间过得真快,仿佛醉了一场才刚刚醒来。春色无限,旧友却不在眼前。若能再美美地醉上一场,那该是多快意的事呀。

上一场沉醉还没完全清醒,李白又想起了昔日好友王宰。望着眼前柳色,妩媚多姿,煞是可人,李白写下《望汉阳柳色寄王宰》:

汉阳江上柳,望客引东枝。树树花如雪,纷纷乱若丝。春风传我意,草木别前知。寄谢弦歌宰,西来定未迟。

一首五律随着李白的思绪落墨即成,将眼前景写得至美如仙境,极纯粹。仿佛草木知情,杨柳会意。于是,李白奢想,那就遣春风传情寄意,呼唤旧友尽快归来。

行走骀荡春色,满眼新景焕彩。李白不时生出孤寂之感。这时,追忆故人成了他消除孤独寂寞、回馈美妙春色的首选。

其实,江夏与汉阳、李白与王宰,仅一江之隔。李白心里,却有着不可接近的遥距,唯以诗作使,寄情达意,聊慰孤寂。

在江夏,李白又与众友相聚,作《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并序》:

仲尼旅人,文王明夷。苟非其时?贤圣低眉。况仆之不肖者?而迁逐枯槁,固其宜耶。朝心不开,暮发尽白,而登高送远,使人增愁。陈郎将义风凛然,英思逸发。来下专城之榻,去邀才子之诗。动清兴于中流,横素波而遥去。诸公仰望不及,联章祖之。序惭起予,辄冠名篇之首。作者嗤我,乃为抚掌之资乎?

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气清岳秀有如此,郎将一家拖金紫。门前食客乱浮云,世人皆比孟尝君。江上送行无白璧,临歧惆怅若为分。

《唐书·百官志》说,左右十四卫、太子左右六率府都没有设置郎将一职。陈郎将是何人?李白随口一呼就留下这个称谓。

登高望远,使人平添愁绪。陈郎将将去衡阳,众人相送,纷纷赠诗。最后,大家一致推李白作序,李白也不推迟。他却在序中戏称道:此别之后,草草写成的这篇序将会成为大家酒后饭余的谈笑之资。

李白设想了朋友将去之地衡阳的美景。夜空下,衡山更加苍翠,星光璀璨。旋风剧烈,吹散了南岳五峰上的积雪,飞絮般一直飘落到洞庭湖上。放眼望去,空气清爽,山岳峻美。陈郎将身披铠甲,更加英武。他门下的食客多如浮云,都把他比着孟尝君。眼前,江上风平浪静,时间无情地逼近分别时刻,更让人满怀惆怅。风光如此美好,怎可轻易就此分离?

不忍分离,终是要离。要去的都去了,唯留下李白独自寂寞。这时,饮酒是李白打发时间、对付寂寞的惯常方式。一时兴起,又了无作为,就写诗遣怀。去年,李白曾在这里写下《江夏赠韦南陵冰》。时移人易,李白深感人情如水,流年更替,没有谁能在他身边多停留一阵子。此刻,他分外孤独。

即便与人相聚,也未必意快神畅。

李白头一回遭遇这样的尴尬。众人聚会,觥筹交错,正该欢愉。不料,一个姓丁的好事者念着李白的诗句当众取笑他。李白没有当即回击,任由他表演到兴尽为止。末了,李白才作诗一首,这就是《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

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君平帘下谁家子,云是辽东丁令威。作诗调我惊逸兴,白云绕笔窗前飞。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

原来,李白曾在《江夏赠韦南陵冰》一诗结尾处写下狂句:“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这是李白的即兴之辞,不管来由,不计后果。即时即发,仅表达愤激,抒写感慨,倾吐与韦冰一样的情怀。事实上,李白肯定没想过,真要去锤碎黄鹤楼,也没力气推倒鹦鹉洲。

这样写,也只是发发牢骚、解解悶气。气出了,不遇的忧愤依然在心头没来由地乱窜。

不曾想,这吐一时之愤的诗句竟引来了丁十八的强烈“不满”。丁十八写诗讥笑李白,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借醉酒之机,李白以诗回怼,实实在在地把丁姓小字辈调侃了一回。

讥也好,笑亦罢,你来我往,笔墨成趣,并非真怒。李白因此说:“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他没工夫与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计较,春光何其美好,不如放下无谓的纷争,挥挥手,且赏春去。

李白长袖一甩,长啸一声,昂首而去。何等大气,何等洒脱。身后,嘈杂的说笑声瞬间散去。

酒醒后,李白一望,楼亦还是那座楼,洲也还是个洲。变化的,是四季的风景,年年岁岁的风云,以及来来去去的酒友过客。

李白想想自己,花甲之年,仍是一个找不到安顿之处的游子。不像杜甫,早就在浣花溪边的茅草屋前,心满意适地赏春思归了。老杜一高兴,就招呼邻家老翁来一杯,一个上午,不,一个春天也就这般闲适自得地过去了。

这时,李白想起了韦冰,想起了他们过去的交情,念想迫切,遂乘兴而访。行至江上,不曾想,竟与平叛英雄、书法家颜真卿意外相遇。李白一阵唏嘘,一番慨然,当即作《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篇》:

南船正东风,北船来自缓。江上相逢借问君,语笑未了风吹断。闻君携伎访情人,应为尚书不顾身。堂上三千珠履客,瓮中百斛金陵春。恨我阻此乐,淹留楚江滨。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然。春风狂杀人,一日剧三年。乘兴嫌太迟,焚却子猷船。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

颜真卿生于709年,比李白小八岁。相遇前,两人都身经离乱,都是安史之乱的受害者。《祭侄文稿》就是颜家经历安史劫乱带血含泪的实录。

他们相遇,实属“意外”。就是这个“意外”,成就了当时身处不同领域、深陷不同遭际的文化人之间的交谊篇章。文人相惜,情真意挚。李白因此有“一日三春”之叹。他们“意外”相遇,又匆匆别过,辗转奔波,走向各自生命不可预知的下一个流程。能否再遇,都是未知。这就是命运。但友谊仍需延续,李白立马相约颜真卿,希望来日“长歌陶令前”,再把酒话风雅。

至此,李白与盛唐的张旭、怀素、颜真卿三位顶级书法家都交往过了,还与贺知章、李阳冰、李邕等著名书法家有过亲密接触、诗酒唱和,都成了不可复制的唐时风雅。

风雅无界限,风雅只会倍增情意的厚度、文化的亮度、艺术的高度。个中的风流蕴藉,俱是传奇,都值得大书特书。当时明月,生命交汇,灵魂吟啸,留在了李白诗中,光芒恒久,千载钦羡。

李白随即泛舟长江。面对滔滔江水,极目天际烟云,李白激情勃发,张口即是《江上吟》: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有人说这首歌行作于734年。李白三十四岁,人生之路还未行至最曲折险峻之处,还不至于有如此强烈的怀才不遇、愤世弃俗、求仙隐逸的情感。

这首诗起兴于“江上游”,爆发于“江上吟”。毫无阻滞地鄙弃庸俗局促的现实,热切向往、笃定追求自由美好的生活。傲岸不羁,藐视一切,以此神态,充分肯定艺术生命的恒久,彻底否定浮云般的功名富贵。能量集结,情感奔放,一泄汪洋。到最后,李白这个古稀老人竟写出了撼天动地的精气神。

这个六十岁的老者,风里来,雨里去,他一激动,就忘记了自己年至“耳顺”。少年情怀,狂夫猛志,随了诗句满江飞。三山五岳任其跨越,四海八荒任由纵横。他以为,他还年轻,还是当年出蜀时的模样。

李白认定,千古文章,必定永存,值得追求;功名富贵,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不足为恋。有如此认知、如此气韵,就有了这首诗:意境恢弘,气势磅礴,睥睨一切,超越一切。

心不顺,耳岂能顺?

江上,激流东进,一刻也不暂歇。

江上,李白仰天长啸,啸声飞驰。激荡,如江涛,似飞浪,若崩云。

曹操横槊赋诗,李白飞杯传情。都是狂人,各狂其狂,风流自得。留给后世一个俯瞰万类的身影,任人去细读漫品。

李白登上鹦鹉洲,吊古伤今,感怀伤情,写下《鹦鹉洲》这首七律: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鹦鹉洲”是一个小洲,位于长江武昌段的江中。东汉末年的名士、文学家祢衡曾在洲上即席作《鹦鹉赋》,赢得“字字铿锵如金玉,句句飞动似云龙”的美誉。这以后,小洲即得此名。祢衡恃才傲物,年少轻狂,二十六岁时,因言语冲突,命丧黄泉,令人唏嘘。

流经武昌这一段长江,三国时为吴国所辖,故有“吴江”之称。

李白心里,祢衡一直是一个传说一样的存在。他十分欣赏祢衡的才华,特别推崇他过人的胆识。流放遇赦后,李白曾作长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其中有“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风景依旧,古人已远。从祢衡那里,李白看到了自己的不幸。对祢衡的缅怀,正是他寄寓自身蹇劣命运的即时感言。

面对鹦鹉洲,李白直发慨叹,痛惜祢衡才高命蹇。祢衡已矣,李白正在经历祢衡一样的命运:有才无命,宏志难展。面对长洲,仰望孤月,李白无奈而叹:古人已去,明月高悬何用?再三眺望,叹也枉然,徒增悲愁。

迁客,孤月,两两相遇。此刻,就是最好的置景。更有长洲、长江、长空相衬。孤月之下,逝水之上,唯李白一人。可是,李白没有感受到月光的朗照、流水的暗示。放眼望去,四处混沌,了无生趣。

人生的下一站又在何方?月光照过来路,却未照亮李白的去途。

有人认为,李白这首诗模仿了崔颢的《黄鹤楼》;还有人据此认为,李白不擅于写七言律诗。有人认同,有人指责,有人辩护,至今未有定论。清人赵翼说:“(李白)五律尚有七十余首,七律只有十首而已。”(《瓯北诗话》)意思比较明了,即便李白这样的“仙量级”诗人,一样有自己的短板,一样成不了全能。

相比之下,七言律诗的确是李白的“短板”。李白似乎也没打算做个写诗的全才。他所达到的高度自不待言,即便无一首七律存世,也足以令世人仰其项背,叹为观止。诗歌风格独树一帜,后人直呼“不可学”。

“不可学”,不是不想写,不必学,而是想学,学不会。

别人学不会,就凸显出李白的高度。他孤峰独绝,别人唯有仰望,然后叹息。

言尽,意未尽。李白又写了《望鹦鹉洲怀祢衡》:

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

祢衡因何遇害?李白为何要去凭吊他?

前八句追怀祢衡,说他性格孤傲,才华超群。接着抒慨,对祢衡,李白除了敬仰,就是哀惜。

李白心里,祢衡就是个非凡的才子,自己遭遇的不幸跟他一样,令李白时时感怀。他还在《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中写道:“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借祢衡发自身命运不济之慨。他想和祢衡在那里大醉百场,吐尽心中的万千愤慨。

祢衡已去,孤月长洲仍在。李白正在经历祢衡的磨难。

寓居江夏,李白又作《江夏使君叔席上赠史郎中》:

凤凰丹禁里,衔出紫泥书。昔放三湘去,今还万死馀。仙郎久为别,客舍问何如?涸辙思流水,浮云失旧居。多惭华省贵,不以逐臣疏。复如竹林下,叨陪芳宴初。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流放路上,途经江夏,李白曾与郎中史钦同登黄鹤楼,写下《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山吹笛》。

遇赦归来,故地重游,李白与江夏使君相聚于此。席间,情景相激,悲喜互催。此刻,李白想起了史钦,即兴写下这首诗。

这次寓居江夏,李白就住在史郎中提供的华美官舍。李白分外感激:史钦不只曾收留过他这个“戴罪”的迁客,更给了他莫大的安慰。李白获“附逆”罪,很多人避之犹恐不及。史郎中不但不疏远他,还盛情招待他,收留他,给了他最实在的慰藉。李白对景思人,诗的最后,得寸进尺:“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现在,风暴已过,他希望史郎中继续点化他,提携他,成全他。

李白等于在说:史钦,您就再行行好,送佛送到西吧!

那西去之地,当然就是长安。此时,李白心里,去长安,仿佛有相隔九天的遥距。

诗写毕,李白亮明心意,亮给在场所有的人。史郎中是否听到他的心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的所有官员,他们是否把李白说过的这些话都记在心上,一旦机会来临,就转化为现实。

官场就是这样,绝大多数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席散人去,复归平静,一切都未发生。

正好,博平(今山东聊城东北)郑太守远道来访,李白特高兴,作《博平郑太守自庐山千里相寻入江夏北市门见访却之武陵立马赠别》,才不至于让他陷入没有尽头的失望:

大梁贵公子,气盖苍梧云。若无三千客,谁道信陵君?救赵复存魏,英威天下闻。邯郸能屈节,访博从毛薛。夷门得隐沦,而与侯生亲。仍要鼓刀者,乃是袖槌人。好士不尽心,何能保其身?多君重然诺,意气遥相托。五马入市门,金鞍照城郭。都忘虎竹贵,且与荷衣乐。去去桃花源,何时见归轩。相思无终极,肠断朗江猿。

同史郎中一样,郑太守十分欣赏李白的才华和为人。李白遇赦后,郑太守以为李白隐居庐山,就去庐山寻访。未果,下山再寻。

有心人,天不负。获悉李白音讯,他就一路跟进,直到江夏,才追上李白。

李白听罢,顿时感慨万千,当年魏颢追他也是这般执着、这般感人。李白立即飙诗一首,借信陵君的为人极力赞美郑太守的人品。赞郑太守信守承诺,讲义气,可以托付大事,这样深厚的情意值得大书特书。相遇短暂,即刻就别。郑太守要去武陵桃花源,就对李白说:此一别,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重逢。李白接过话题:即便不能再相见,只要听到江边的猿啼,也会相思不已,直到“肠断”泪干。

这一次,李白没有说:你先去,我功成即来!

逗留江夏,李白还作《酬谈少府》《赠汉阳辅录事二首》,或感叹漂泊流离、韶华不再;或抚慰友人遭遇贬谪之苦,寄寓自身的无尽思念。

如此恨怨相续,寝食难安,友人相聚,发泄一通,李白的心气或许就顺了一点。

这时,蜀僧晏走水路入长安,与李白相遇。提起蜀人蜀事,听听乡音熟语,分外亲切。李白兴奋难抑,作《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我似浮云殢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僧晏此番入京,是奉诏而行。借此,李白反复渲染峨嵋山月,激情表达对来自故土友人的留恋,满篇都是思乡之言。诗由“我”及月,由月及僧,再回到对月的描写,将邂逅故友的百感交集之情写得舒展流畅,犹如高山流水,颇有韵致。既见情义的深重,又见李白的快意,更寄寓了他对故人故土的难舍依恋。

“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李白希望僧晏此去京城,得心所愿,名声大振,誉满帝都。

这一次,李白没有像其它送别诗那样,期待僧晏功成之后莫忘了提携自己。他一反常态地说:待友人功成名就归来,自己就随他一道回归故山,再去慢慢欣赏令自己眷恋一生的“峨眉月”。

此刻,李白心里,友情乡情的份量竟超越了功名之重。

在江夏,迎来送往之余,李白就冷眼细察世态,总让他陷入难耐的寂寞,作乐府诗《天马歌》: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慌惚。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曾陪时龙蹑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逸气棱棱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天马奔,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李白以天马自况。天马的一生就是李白的一生。天马的遭遇即是李白的遭遇。

暮颜穷途,气息衰竭,还在求人援引。一气写就,再读,李白顿感摧眉噬心,情不能堪。

李白原本狂傲,却被残酷现实无情击倒,特有的仙性气质消磨殆尽。暮年李白,走投无路,即便如此,仍对统治者心存幻想。正如天马,老而被弃,含冤伏枥,等待末日。

李白愚忠大唐,即是对儒家用世思想、忠孝思想的继承和坚守。这显现出李白性格的两面性:既傲王侯、轻权贵、求自由,又忠朝廷、恋明君、求援引。在济世振危的前提下,无论其言行还是思想,都没站在统治者的对立面。李白心里,从来就没一个“反”字。

这两面极鲜明,极矛盾。李白一直处于内心矛盾的互搏中,没有胜负,两难选择。即便表象寂寞,他的内心依旧翻江倒海、奔腾不息。

这时,李白的干谒之举近乎不择对象。他在《赠崔咨议》中继续表达他的干谒之意。“咨议”只不过是一个闲职。面对这个闲职官员,在诗中,李白又以天马自喻,言说素怀宏志。而现实,翻云覆雨,他依旧“希君一翦拂”。他自信满满地对这个闲职官员说:即便我年近古稀,若能得到崔咨议提携,自己仍可做一匹驰骋“中道”的天马,扬鬃奋蹄,负重前行,犹能为朝廷效力。

在《古风》五十七里,李白表达了同样的愿望:“羽族禀万化,小大各有依。周周亦何辜,六翮掩不挥。愿衔众禽翼,一向黄河飞。飞者莫我顾,叹息将安归?”以鸟自喻,说他是在野之贤,希望握有实权的同类能够及时援引,好尽快为君王出力,扭转大唐颓局。可是,现实残酷,那些握有实权的同类全无举贤之心。对此,李白徒然叹息:现实就是这样,像他这样才大志大而不被引荐的人,竟茫然无措,无处可去。

秋天,打算离开江夏,李白作《禅房怀友人岑伦》:

婵娟罗浮月,摇艳桂水云。美人竟独往,而我安得群。一朝语笑隔,万里欢情分。沉吟彩霞没,梦寐群芳歇。归鸿渡三湘,游子在百粤。边尘染衣剑,白日凋华发。春风变楚关,秋声落吴山。草木结悲绪,风沙凄苦颜。朅来已永久,颓思如循环。飘飘限江裔,想像空留滞。离忧每醉心,别泪徒盈袂。坐愁青天末,出望黄云蔽。目极何悠悠,梅花南岭头。空长灭征鸟,水阔无还舟。宝剑终难托,金囊非易求。归来倘有问,桂树山之幽。

残酷现实无数次挫伤李白的勃勃雄心。“宝剑终难托,金囊非易求。”利剑蒙尘,雄才难用,千金难得。李白有所醒悟:自己的才能就这样无限期被忽略、被闲置,与其如此,不如隐去。看看前路,满眼晦暗,山水徒增悲愁。最后,李白只得无奈地说:崔伦,如果你归来还想见到我的话,那就到桂树山的幽僻之处来寻找吧。

李白又想隐了。这是他无数次诗歌表达之后的再次复制。

来到浔阳,李白再上庐山。莫非,他真想隐去?

登上庐山,眺望长江,心潮逐浪,情涛飞溅,滚滚不息。李白慷慨放歌,率性而为,作《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谣是一种诗体,不合乐,是随兴即来的歌谣。卢虚舟在肃宗那里担任过殿中侍御史,曾与李白同游庐山。“楚狂人”是春秋时的楚人陆通,字接舆。此人不满楚昭王的昏暗统治,佯狂不仕,举止粗俗任性,时人称他“楚狂”。李白写这首诗时,卢侍御并未与李白同行。

登顶庐山,放眼望去,饱览天地,凡俗尽除,心胸豁然。李白一吐心气,口如悬河,随兴即来:此时此刻,我李白学道求仙的愿望从未如此迫切。

尽管早已身心疲惫,李白归心犹切。他极力浓墨重彩地描写庐山及周围景物,既秀丽,更雄奇,特出彩。尤其“登高壮观天地间……白波九道流雪山”,笔酣墨畅,豪情激荡,狂放不羁。自然之美激发了他的恣纵诗情,将长江之景写得雄伟壮美、气象万千,仿佛又回到了他初登庐山时的状态,意气风发,豪气干云。时过三十多年,李白一气写来,情景与诗境,竟与《望庐山瀑布》比肩抗美。依旧当初那般磅礴气势、壮浪不羁,这期间的种种周遭际遇、坎坷蹭蹬,仿佛从未发生。

庐山虽美,却不足为恋。一番激情澎湃的景物描写与情感迸射后,随即直接表白:他要归隐寻仙。

但是,李白的心不在这里。景色壮美,李白却找不到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归隐,也仅逞一时嘴快。何况,此上庐山,也仅一时之兴。

这一次,李白想走向仙道,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去得爽兴,离得坦然。真是去也倏忽,辞也刹那。

人在尘世,身影如仙。身影如仙,内心却没有一点仙的逸然。

身心都在天地间。如尘,如烟。

卢侍御作《通塘曲》,李白读罢,回应一首《和卢侍御通塘曲》:

君夸通塘好,通塘胜耶溪。通塘在何处,远在寻阳西。青萝袅袅挂烟树,白鹇处处聚沙堤。石门中断平湖出,百丈金潭照云日。何处沧浪垂钓翁,鼓棹渔歌趣非一。相逢不相识,出没绕通塘。浦边清水明素足,别有浣沙吴女郎。行尽绿潭潭转幽,疑是武陵春碧流。秦人鸡犬桃花里,将比通塘渠见羞。通塘不忍别,十去九迟回。偶逢佳境心已醉,忽有一鸟从天来。月出青山送行子,四边苦竹秋声起。长吟白雪望星河,双垂两足扬素波。梁鸿德耀会稽日,宁知此中乐事多。

一开篇,李白就大声叫“好”。既为通塘风光之美,又为畅游通塘之“乐”。他说:景色之“好”胜过若耶溪,畅游甚“乐”不忍就此别过。急欲行而意迟迟,于是,流连忘返,乐而不归。归而缓行,以致每次都在去留难抉之间延迟归时。

这里风光甚好,最终却没能留住李白。李白没有找到一处适意之所,用以安放他那颗壮浪恣纵的心。

在浔阳,李白相继作《下寻阳城泛彭蠡寄黄判官》《送王孝廉觐省》《过彭蠡湖》《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要么书写友情、表达别意,要么说:我想归隐,“余将振衣去,羽化出嚣烦”“吾将学仙去,冀与琴高言”。态度明确,别无异议,更无牵挂,了无留恋。

刚刚说了要去学仙,立刻又被自己的行动否定。红尘滚滚,路途漫漫,他步履蹒跚,迹若飞蓬。

秋冬之际,李白来到豫章,今江西南昌。前往妻子宗氏寓所,李白正赶上朝廷征兵。征者与送者,犹如生死之别,暗无天日。目睹惨状,触目惊心,李白愤然作《豫章行》:

胡风吹代马,北拥鲁阳关。吴兵照海雪,西讨何时还。半渡上辽津,黄云惨无颜。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本为休明人,斩虏素不闲。岂惜战斗死,为君扫凶顽。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此曲不可奏,三军鬓成斑。

安史之乱尚未平息,残余势力袭扰不止,损兵折将犹未能已。为彻底平叛,朝廷大肆征兵。老百姓无力对抗,无奈应征,绝望地将其子弟送入平叛队伍。

此刻,他们正辞家别亲、开赴前线。一到豫章,李白就亲眼目睹了这一惨不忍睹的悲怆场面:妻儿老小,呼天抢地;白杨树为之萧索瑟瑟,秋月为之惨淡无光。李白百感交集,速速成诗。借用乐府旧题,李白顺手拈来,即赋新诗,鞭挞现实,抒写愤激。

李白将“出征”这幕大戏的情节展示定格在“半渡”这个特定的空间、特别的时刻。一部分新征士卒已经登上战船,战船启动,出发远征;一部分还在与家人苦苦告别,呼天抢地,生死难离。秋月晦暗,天地同悲。笔触瞬间聚焦在“母子别”:他们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以想象,此别之后,老母的生活又会怎样?她将如何应对以后衰老孤独的时日?一个“惨”字叫人细读慢品。最后,李白即兴旁白:这样的悲歌不能再唱下去了。不然,出征将士的头发瞬间就被愁白。

“惨”状如此深重,诗作就此“刹车”。李白不敢再往下细想,也不敢再写下去。但是,情节仍在恣意发展,悲情仍在无限扩张。到底该如何收场?留给后人去随意漫想。

悲戚惨痛之状,只此一瞬间,被李白定格为永恒。

在看似冷峻漠然的叙述中,将此诗的批判力量逼近极致。

秋冬之间,李白又作《江西送友人之罗浮》:

桂水分五岭,衡山朝九疑。乡关渺安西,流浪将何之?素色愁明湖,秋渚晦寒姿。畴昔紫芳意,已过黄发期。君王纵疏散,云壑借巢夷。尔去之罗浮,我还憩峨眉。中阔道万里,霞月遥相思。如寻楚狂子,琼树有芳枝。

江西即今江西南昌,罗浮即今广东增城、博罗、河源一带。友人去途,山水阻隔,遥不可及。李白只得借“霞月”传递“相思”,愿月光相伴相随,抵达万里之外。李白说:如果你有一天还回来找我,那就到琼树遍植的地方吧。

弦外音:那时,我已在那林木的佳处真正地隐居了。

现在,李白仍在路上。那琼树遍植之地又在何方?

冬天,李白游洪州建昌,今江西南昌,作《对酒醉题屈突明府厅》:

陶令八十日,长歌归去来。故人建昌宰,借问几时回?风落吴江雪,纷纷入酒杯。山翁今已醉,舞袖为君开。

屈突为复姓,是建昌县令。江雪纷飞,天地晦暗。李白以“山翁”自居,一起推杯换盏。而后,他长袖开张,醉而起舞,煞是开怀。李白满口酒气一冒,大声说道:我这个流落山野的老头已经醉了,现在还能舒袖而舞,全都是为了你啊!

这时,狂风阵阵,咆哮不止。江雪纷纷,落入李白的酒杯,化为凉心透骨的寒意。李白脖子一仰,就干了眼前这一杯。

一个六十岁的老者,于风中踉跄起舞。他已跟不上风雪的节奏,他赌上老命,恣意地舞了这一回。

就在此刻,大雪飞扬,寒江凝滞,天地寥廓。雪入酒杯,风吞舞者。舞者李白,一个花甲老人,一个不知所之的流浪者。

屈突县令何时归去并不重要,李白醉舞又是怎么停下来的呢?

流放归来,辗转往复,流离寄居,李白时时求人提携,却处处遭遇“无言的拒绝”。

一不留神,他就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花甲之年的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