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后,茅威涛为什么要复排《寇流兰与杜丽娘》
发布时间:2025-09-22 16:12 浏览量:3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马黎
9月12日傍晚,浙江音乐学院·九五剧场。
台上,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的年轻演员在排练今年的新戏《紫钗记》。化妆间里,《寇流兰与杜丽娘》这组正在准备晚上的彩排。第二天,这部戏将在这里演出,也是时隔9年后的复排演出。
9年前的夏天,英国伦敦西区孔雀剧院,《寇流兰与杜丽娘》全球首演结束。观众还没缓过神来,舞台上打出了两行字幕——
公元2016年,中国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将两剧改编为《寇流兰与杜丽娘》
公元2016年7月23日,《寇流兰与杜丽娘》于英国伦敦首演
2016年《寇流兰与杜丽娘》首演现场
主演茅威涛,9年后是复排导演,她的学生李霄雯接棒,一人分饰两角。
“你们晓得这寇流兰和柳梦梅是一个演员扮演的吧?“9月13日的重启演出,很多观众被石道姑这句插科逗笑。
而9年前的首演后采访,有一位伦敦观众听说石道姑、士兵、市民居然是同一个姑娘演的,表示震惊:“我们的话剧演员,做不到浑身协调的功夫,把音乐舞蹈演唱于一身的美感,歌舞演员也做不到带有话剧演员的表达形式,这个剧团已经有了一种超乎于女性越剧的张力。”
2025年复排版剧照
为什么要复排这部中西跨界难度极高但对观众来说可能不友好比较“冷”的戏——一口气不带标点,9年后,记者心里是有担忧的。
两个不同剧组的“花儿”排练间隙,茅威涛走上台,对她们说了一番话。
茅威涛给李霄雯、张亚洲说戏
【1】“日挂中天格外红”
那年是莎士比亚和汤显祖逝世400周年,“小百花”把莎士比亚的《大将军寇流兰》和汤显祖的《牡丹亭》置于同一个舞台,创排了《寇流兰和杜丽娘》,在伦敦西区首演,并开启了英法德奥四国22天的巡演。
那年7月26日,《寇流兰和杜丽娘》的片段,在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天鹅剧场上演,这是近10年来,首个在皇莎做文化交流表演的中国剧团。接着,茅威涛带着“小百花”走进莎士比亚故居,在莎翁后花园演出《选举》和《惊梦》片段,这是首个在莎翁家门口演出的中国剧团。
2016年剧照
——说当年的意思是,这部戏的诞生有时代背景和意义,那么9年后呢?
辛芷蕾摘得威尼斯影后的电影《日挂中天》,以唐涤生改编的粤剧《紫钗记》“日挂中天格外红”为意象,下半句是“月缺终须有弥缝”,导演蔡尚君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句听来就带有中国话本、传奇里那种传统审美的兴寄和祈盼。
茅威涛听到了心里。
“看到《日挂中天》里出现了《紫钗记》,我有点兴奋。为什么西方会对东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就像《牡丹亭》起死回生的浪漫,对生死的表达,和西方完全不同,这是东方美学的表达,这是可以和世界对话的。”茅威涛拿着话筒,对新一代的小小百花说,也对9年前参演过《寇流兰与杜丽娘》的中生代花儿说。
2025年复排版《寇流兰与杜丽娘》海报
曾有一位观众看到这部剧的标题和海报,以为是不是寇流兰爱上了杜丽娘,或者,两个人一定会发生某种穿越。
并没有。一出按常理“中西融合”的戏剧,反而是各演各的,泾渭分明。郭小男那年这样说——
“作为昆曲的《牡丹亭》,那是人家昆曲的事,作为《科里奥兰纳斯》,那是人家话剧的事,似乎都与‘小百花’没有关系。如果你把两个东西放在一块的话,一个为爱而生,一个为恨而死。这个对比太机缘巧合了。一个西方一个东方。这个男人折腾了那么多,杀了那么多人,最后你是什么?而东方这个小姑娘,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去约会去死亡去求胡判官,她最后说你让我去找他,她就找到了。太有意思了。
如果你把《寇流兰》全部排成《牡丹亭》,那是过不去的,中国不可能有这样的故事,你也不能水袖,不能厚底,也不能中国戏曲化。你把柳梦梅放到莎士比亚的语境中去表达,人家也没有这样的描写,说一个女孩子疯狂到这样,做个梦就死了。可是你把它们放在一起,就互相借力了。”
两人唯一的“相遇”戏码,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一个问,你为什么死?一个问,你为什么生?一个为荣誉而死,一个为爱而生。然后,“就此别过,将军保重。”
2025年复排版剧照
寇流兰的故事演了几场,观众刚入戏,正想着平民们是不是要造反了,忽然换了“戏曲频道”,转到了杜丽娘在梦游。观众不停地被“打断”。
显然,郭小男不满足于讲个好故事。
“莎和汤想表达和追求的结构,不一样。一个是参与社会的,受历史思潮影响的,我是焦虑于人类生活变化的。而汤显祖不是,它是说个体其实最伟大,他用一个深闺里的女孩子,敢死敢想敢死敢生,来表达人类的那种更强烈,巨大的人生价值。这个比较太大了,如果你没看到这层,你以为你在看故事。而我认为的那层,已经存在。”
“一切不同的生命奔赴,不同的担负,已经搁在那儿了,这本身就是意义。”
【2】脱口秀
作,杭州话里,是折腾,冒险,不安于现状的意思。导演郭小男属于蛮作的人,否则,他不会把莎士比亚的“寇流兰”和汤显祖的“牡丹亭”摆在一部剧里,而且,茅威涛演的是一个无情残暴的罗马帝国大将军,“花儿们”演的不是《梁祝》里的潇洒书生,而是拿着枪,到处杀戮的强壮士兵。对这样一个东方江南女子剧团来说,是个难题,怎么演出男人的力量感?
复排排练
“大家先去吃水果,喝点绿豆汤。”茅威涛说着,一条腿打算离开舞台,又被另一条腿拉回,“待会儿有时间啊——昨天你们太累了我把你们放掉了,但是我一定要再讲一下戏里的问题,一开始扔椅子的节奏,一定要扔出动静来。你们好像舍不得,怕扔坏了。声音一定要做实”。
她又看着张亚洲。《新龙门客栈》里的周淮安、《我的大观园》里的老年贾宝玉,这次她要演奥菲狄乌斯,原版的饰演者是蔡浙飞。
复排排练现场,张亚洲和李霄雯
“亚洲,特别好,让我看到年轻人喜欢的坤生的感觉,但是她演传统戏又不是这样的,说明她已经借鉴了很多西方音乐剧、电影的表演。‘小百花’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当演员,做艺术创作,就是我们去挑战有多少种可能性。如果‘小百花’未来还可以演其他稀奇古怪的戏,我们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但是,回过头来,再去演《紫钗记》《西厢记》《五女拜寿》,我们的童子功依然没有变。就是在不断守正创新中,我希望我们的小百花不受外界的纷扰,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
“小百花”有很多古典阴柔的戏,比如《五女拜寿》《陆游与唐琬》,郭小男说,这是“小百花”的演员长期训练出来的状态——不仅能阴柔,还能变幻并产生巨大能量。在这部剧里,已经无所谓要不要装扮成男人。
整整3小时,“她”在寇流兰和柳梦梅之间不停地变装、变声。演寇流兰时,她降了一个调,大喊着“我痛恨你们”,下一场马上升调,回到了柳梦梅的痴呆:“啊,姐姐~”
柳梦梅的秀气、倜傥、俊雅,对比寇流兰的刚烈、残暴、倔强,在一个女演员身上,如此快得转换能量。9年前,这让很多每天晚上泡在伦敦西区看音乐剧的老外觉得震撼。
2016年茅威涛版《寇流兰与杜丽娘》剧照
2025年李霄雯版《寇流兰与杜丽娘》剧照
濮存昕版《大将军寇流兰》
濮存昕当时看完这个戏说,茅毛,挺累的吧。
累极了,三个半小时。她说。
“但是看你挺气定神闲的。中国戏曲太了不起了,你在台上,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在的装扮来表达那种力量,我还要穿一个铠甲,才能够让我自己有胸肌。”
茅威涛把寇流兰的行当归为武生,对位的角色是林冲,出身贵族,不屈服,武艺高强,自有荣誉感和担当,最后被迫上梁山。加上柳梦梅,等于一个演员同时在台上演了一个武生和一个书生。
但是,排练第二天,李霄雯就流着眼泪来找老师。
茅老师,我对寇流兰这部分戏,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老师,我真的演不来,能不能寇流兰的部分你来演,我没有信心。
李霄雯是《琵琶记》中的蔡伯喈,《钱塘里》的陆亚飞,《春琴传》中的利太郎,《三笑》里的唐伯虎,《新龙门客栈》里的贾廷,戏迷叫她“小李公子”。23年前,茅威涛把李霄雯招进了“小百花”。
排戏时的李霄雯,排练寇流兰部分
2025年复排版剧照,徐叶娜饰演杜丽娘,李霄雯饰演柳梦梅
霄雯,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一步、这条线你不跨过去,你就永远跨不过去了,你永远退在后头。我这个人是有百折不挠精神的,跨过去就过去了,逼一逼自己,撞个南墙,有什么不可以?
“排《苏东坡》的时候,我其实就学到了苏东坡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困境,人生就是这样的。霄雯这次也可以写一篇创作体会。”茅威涛对台上的年轻演员说,也对李霄雯说。
教师节那天,茅威涛收到一件礼物,是一段视频。
“老师,谢谢你。”“柳梦梅”哽咽。院里的小伙伴视频剪到这里戛然而止。
茅威涛泪目了。
“我知道她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其实是生命的成长,不光是艺术的成长,她跨过了一个坎。”
辛芷蕾采访时说,有一段时间被困住了。茅威涛知道,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困住”。
1998年出走“小百花”“单干”创作《孔乙己》前,她已经有了《西厢记》,这出戏在观众和专家中得到了很大的肯定,但她觉得传统剧目的改编已走到了极点,不知下面该干什么。
她在教工路4楼宿舍的窗户底下,看着底下的小天井——我继续唱戏吗?有的人去拍电影了,有的人出国了,有的人下海了,我还继续唱下去,唱西厢记之后,唱东厢记、南厢记,唱王生李生吗?
“我的感觉几乎像一头困兽一样了。越剧除了声腔之外,其它都借鉴了别的剧种,但是在越剧文本方面,除了固有的才子佳人模式外,如果剧本文学再没有大的突破,那就没有一剧之本的改编的可能性了。”
她看到了郭小男的《金龙与蜉蝣》,跟好友冯洁说,郭小男导演真得很不错,我想请他来给我导戏。
后面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从1996年的《寒情》开始,“小百花”形成了和《陆游与唐琬》时代完全不同的时代。茅威涛也开启了“穿防弹衣”的日子。
从2006年的《春琴传》开始,小百花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域外题材,到《春香传》《江南好人》,再到《寇流兰与杜丽娘》,日本的,韩国的,布莱希特的,再到莎士比亚的,这样一次东西方意外的对话,是“小百花”经过十多年思考和准备后的一次集中爆发。“这个戏,实现了关于越剧能不能成为一个国际剧种的规划。”郭小男说。
“袁敏姐,你一定要看脱口秀,好看极了。”彩排那天,作家袁敏也在现场,茅毛疯狂安利最近在追的脱口秀和韩剧。
她提到最近很火的小帕,是今年从《脱口秀和 Ta 的朋友们第二季》脱颖而出的新人,那段“爸爸结过多次婚”的视频在网络爆火:“我长这么大都没结过婚,因为我们家的婚,都被我爸结完了。”
“她用自嘲和调侃把她生命的苦难,用脱口秀喜剧的方式讲给你听。她在脱口秀里自己治愈了自己,救赎了自己。人生到最后,不就是一个救赎自己和自洽的过程吗?”
茅威涛在复排现场
【4】“生存”之后
《寇流兰与杜丽娘》重启演出后,有位观众评论:“看完让我感觉是将两个故事拼凑在一起,压缩故事本身的叙诉,不容易理清楚时间线,反而两者都有削弱。复排备受争议的剧目,是不是侧面反映剧本创作不易。”
“我们现在经常说要守正创新,其实就是真正要找到好的文本。”茅威涛说,“但是,现在弄一个好本子太难了。现在很多戏还停留在为奖论、为主题论——我这样说,并不是去批评或者否定,恰恰我非常理解,因为要生存。但是当你被生存裹挟了之后,你自己再也没有仰望星空的这个念头和念想,精神没有了,你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想法了。”
茅威涛在想,我们在做传统戏,在做传统艺术的时候,怎么给今天的人输送情绪价值?机器人都可以翻跟斗了,机器人可以打劈叉,机器人可以干任何事情,技术再好,干得过机器人吗?
前段时间,她在网上看崔健的演唱会。演出结束,崔健说了一段话,大意是,今天我依然要表达我对艺术的敬畏,但是我这番话只代表我自己。
“今天我60多岁了,内心还是住了一个摇滚青年,而崔健依然在那里摇滚,嗓音肯定没有以前好了,也没有以前那么意气风发了,但是精神不死。像崔健这样的一代摇滚教父式的人物,他到今天依然能够让我一个到了退休年龄的传统艺术的工作者振奋。我觉得,茅威涛没关系,你并不孤独。”
复排演出后,观众评论依然两极化,摘录几条:
“西厢记这么好的戏,为啥不排。演员很优秀,这个戏实在欣赏不了。”
“李公子和娜娜无可挑剔。这戏属于阳春白雪,需要一定的理解能力。”
“审美不同,接受事物的程度也不同,所以爱看创新的看新戏,爱看老戏的看老戏,并不矛盾。”
“rap连同现代舞这段最近反复看,很喜欢。恨能让人走向灭亡,爱能让人起死回生,两部剧融合在一起能生发出很多东西。再看的话我想从战争角度去思考。”
还有一句很短的评论:这戏很深,某种意义上说,茅就是寇。
这是2025年的留言。
2016年,有戏迷听说茅毛在排这个戏,给她发了一个段子:茅威涛在戏剧界,就像寇流兰一样,她永远不服从于大众,也不听从于“元老院”,她只听从于自己的内心。但后来,老的也抛弃你了,新的也不接受你,她去国他乡不干了,后来,在亲妈粉的哀求之下,她又回来了。
9年前的伦敦午夜,酒店大堂,茅威涛说,越剧发展到我们这一辈手上,表演艺术、声腔艺术,到底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我想自己再挑战一下。另外,我想给孩子们再有一点范本,慢慢带动青年演员成长,我就退到幕后。
那个时候会去做什么呢?我问。
“不仅仅作为演员,我会在经营管理上做一些尝试。我想学习英国的戏剧,百老汇的戏剧操作模式,打造杭州的中国越剧产业,让看戏重新成为人们的一种生活常态。”
“那个时候”已在眼前,那“生存”之后呢?
【对话】
潮新闻·钱江晚报:9年前做这个戏,其实比较超前,我觉得那个时候很多观众没有get到这个剧的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戏就不演了。现在过了9年,新媒体和新观众来了,它可能依然还会面对“很难”的命运,你怎么看?
茅威涛:9年以后,这个作品能够继续在“小百花”新一代演员的传承当中呈现,我反倒觉得,又再次印证了我们走得太超前了。
我希望有机会再把《孔乙己》搬出来。一个落寞、潦倒的文人孔乙己,在清末民初中国社会转型的动荡中,历经着尊严和命运的巨大落差,却依然对自己身上那袭代表着古典文化的“长衫”质疑、不舍、纠结……我也想要问一问:我们的身上有没有一件脱不下的长衫?越剧发展到我们这辈手上,表演艺术、声腔艺术,到底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我们世纪之交排这个戏又太超前了,所以我刚才说防弹衣不穿了,我获得了一个经验,往前走一步是先进,往前走三步变先烈。我们以前就一直在走三步甚至三步以上,现在终于三步以上的戏被人看到了。
但我绝对不妥协我自己。艺术上会被传统框架束缚,你这个时候怎么办?你要往前还是说被绑住。我学会了戴着镣铐跳舞,镣铐带着依然能跳好舞,这就是我的人生境遇。
潮新闻·钱江晚报:《新龙门客栈》破圈之后,你在“新时代越剧创新发展研讨会”上提出了三个担忧。第一个,《新龙门客栈》案例暴露出理论学术领域的薄弱。第二,从我们不知如何利用《新龙门客栈》的流量暴露出整体运营理念的滞后。第三,从新观众群体的新凝视和关注中暴露出主流创作作品内容的空乏。两年过去了,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茅威涛:依然存在。我们的评论依然跟不上。我要把我的艺术作品放到年轻人愿意去采购的货架上,我能不能放上去?放上去了他们选不选?那么,我们为什么放上去了?放上去了,为什么被选择了?理论依然脱节。创作依然是贫乏的,缺乏前瞻性。今天很多创作依然停留在农耕时代的美学形态、表演形态里。
再一个就是营销,我们没有自己的营销力量,突然之间纳入到了流量圈。
这些问题不是我一个人能解决的。坦白讲,过去没出现过,你焦虑你困惑,你对传统艺术的未来迷茫反倒挺好的——生存还是毁灭。但是,你“生存”过了,你还要面对“毁灭”,这个时候反倒更难了。现在的“小百花”更需要建立新秩序。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样。但是,今天复排这个戏,我想做的是垂直我们自己的观众。我们把这张网撒出去之后,我想要慢慢收小。“好声音特别季”算是借船出海去撒了一个网,我们现在把它收回来,到《新龙门客栈》,再到现在,我希望再收回来——必须要有一个人去收,收回来之后,做好垂直受众,认清楚我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