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的忏悔

发布时间:2025-09-17 08:00  浏览量:1

▌刘诚龙

“梅村一卷足风流,往复搜寻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裁成蜀锦应惭丽,细比春蚕好更抽。寒夜短檠相对处,几多诗兴为君收。”

一个多情才子,活成了无情汉;一个不想当诗人的人,最后以诗人盖棺论定;一个本该问心无悔的人,活成了明末的卢梭;一个怒斥叛徒的人,活成了别人眼中的叛徒;一个品学兼优的模范生,最后自认“人间事,几完缺”。

这个人,就是吴伟业。

(清)吴伟业《山水图》扇页

吴伟业《长安清夏图》轴

少年意气 钦赐归娶

“吴为昆山名族。五世祖礼部主事讳凯,高祖河南参政讳愈,父子皆八十有重德。”吴伟业出身不算富贵人家,算是书香门第。

“先生有异质,少多病,辄废读,而才学辄自进。”吴伟业少年时身体不太好,常缺课,在家当病号,不能上私塾,成了自学成才的典范。“迨为文,下笔则顷刻数千言。”千字文,只是顷刻,直追AI。

吴伟业7岁能诗,读书有独到之处,“时经生家崇尚俗学,先生独好三史。”

明末江南,资本意识萌芽,大家喜欢读“成功学”“鸡汤文”,吴伟业却“笃好《史》《汉》”,学识精博,文章精进。14岁那年,著名学者、左谕德(太子师)李明睿读了吴伟业的文章,大为惊叹,推荐给张溥看。张溥是复社创始人,当时的文坛大咖,读罢扪须拊掌:“文章正印,其在子矣。”意思是,以后掌文章正道、传文章正宗的人,就是吴伟业了。

吴伟业少年得志,顺风顺水,“年二十,补诸生;未谕年,中崇祯庚午举人;辛未,会试第一,殿试第二”。吴伟业会试殿试,还有一个小故事,“崇祯辛未,太仓吴梅村先生举礼闱第一”,名次报到首辅温体仁那里,被温首辅狠狠打了一个叉,认定是舞弊,肯定是舞弊。

吴伟业少年成名,中个举有什么可疑?温体仁与吴伟业并无世仇,温体仁所以在吴伟业名字下面打叉,是因为“吴为宜兴门下士,乌程嫉之”,吴伟业是复社领袖张溥学生,复社多清流,清流对温体仁的批判很猛烈,录取吴兴门下士,是给自己添堵,必须预先干掉可能的政敌。明末,外斗外行,内斗内行。

“复社声气遍天下”,温体仁气得要死,“乌程嫉之,以蜚语闻”。温体仁并不打算直接上报圣听,而是制造阴谋论。科举有舞弊,这种话题是极容易引发大舆情的。难得的是,有正义之士出现,“时有内臣从宜兴案头取吴七艺,直呈御览。”崇祯皇帝亲自阅卷,“帝览其所对策,特擢之”,在试卷上批了八个字——“正大博雅,足式诡糜”。正大,说的是吴伟业文章正大光明,博雅说的是吴伟业文章格调高雅,“足式诡糜”说的是,明末文章多的是虚头巴脑、虚文假醋,吴伟业的文章足以正此等文风,为明朝士子典范。

崇祯高看吴伟业,授翰林院编修,因“先生尚未授室”,还特批婚假,“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奉旨结婚,在婚礼上要把皇帝御批宣读,这是光宗耀祖之举。皇上还随了礼,安排官方操办婚礼,“天子亲授聘礼,官帑治装,坊司迎娶。”时称旷世恩荣。

吴伟业被崇祯另眼相待,在翰林院意气风发,参与修撰《明实录》。崇祯学有疑难常来请教他,常常御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有时鲜水果,皇帝都与吴伟业来分享。又特聘为太子师,对吴伟业之学识与见识高度认可,“敷陈治道,启沃圣心”。

吴伟业在明朝任职并不高,在东宫担任讲读官之后,历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左中允、左谕德、左庶子等职,最高也只是正五品。并非后来不受朝廷器重,而是因为年轻,正处于培养期,属于后备力量。

羞对云英 此生终负

“赐假归娶,千古荣宠”,吴伟业归娶的夫人是太仓郁氏,出身名门,“性贞静,明淑慎”。郁氏为他生了三个女儿,本有一子,幼年夭逝。或许是失儿哀毁过度,郁氏于顺治四年(1647年)病逝,吴伟业分外悲痛,为她特撰墓志铭。

吴伟业在儿子早夭后,娶蒲氏为妾。蒲氏贤良,但同样连生好几个女儿,加上前妻所生,“吴祭酒梅村连举十三女”,吴伟业要当“国民岳父”,谁也争不过。吴伟业最后终于生了个儿子,起名吴元朗。他继承了父亲基因,“迨康熙戊辰,元朗举礼部”。

谈吴伟业的感情生活,有一人不能不提,那就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卞赛,金陵乐部伎也”,是才女,“知书,工小楷,善画兰、鼓琴。喜作风枝袅娜,一落笔画十余纸”。吴伟业与卞玉京初遇,欲试此女才气,请她在其胞妹卞敏之画上题词,卞玉京思索片刻,挥笔而就:“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卞玉京的才貌让吴伟业倾心,吴伟业的才学也让卞玉京爱慕。卞玉京主动问才子,女儿美不美?“亦有意乎?”别以为卞玉京是轻浮女子,她“不好华饰,不轻与人狎,似良家妇。”卞玉京大胆表白,确是真动心了,吴伟业当然懂,但装不懂,“固若弗解者”。吴伟业不回答,卞玉京不再追问,两人凉了一晌,“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吴伟业不是风流才子,“生平规言矩行,尺寸无所逾越”。

吴伟业再遇卞玉京,是多年后在钱谦益家。斯时家未破国已亡,崇祯早已吊死在煤山。大清建朝,吴伟业隐居十年后,入清为仕了。这次是钱谦益做东,秦淮八艳之柳如是相邀,自然把卞玉京也请来了。人世沧桑,相见多难,可是卞玉京不想见吴伟业,说是要上楼打扮一下,“托以妆点始见”,可是打扮很久了,不见下楼,传话过来,“痁疾(疟疾)骤发”。分明是不见,到底没相见,“缘知薄倖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羞?谁羞呢?吴伟业自我觉羞。

吴伟业已仕清,他自认失去了士大夫应有的气节。反观卞玉京,虽本青楼人,却守住了气节。国难之际,她拒绝投清。清兵南下,曾有清将掳她为妾,她“用计脱免”。明清之交,许多旧大夫做了新朝官,但很多妇女却守贞当明朝人,如卞玉京,如柳如是。

过了数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尝着黄衣,作道人装,呼柔柔取所携琴来,为生鼓一再行。”卞玉京为保全国节,脱发为尼,当了玉京道人,“长斋绣佛,持课诵戒律甚严”。卞玉京主动来找吴伟业,是来做最后告别的。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吴伟业在卞玉京面前,感觉很自卑。堂堂须眉,气节不如弱女,吴伟业后来那么追问自己,那么剖魂忏悔,也是他以卞玉京当镜子,时时烛照自己灵魂深处。

悔为贰臣 以诗自赎

李自成剑指北京,崇祯帝自挂煤山,当时吴伟业因守制在老家,“先生里居,闻信,号痛欲自缢”,准备了一根绳索,自挂东北枝,“当是时亦思引刃以自裁,捐躯以见志”,不想“为家人所觉”。

其母抱着吴伟业大哭:“儿死,其如老人何?”君臣际遇,崇祯对他的器重之情,他忘不了,后来他自述心迹:“吾以草茅诸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恋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

吴伟业认定如果没有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明江山必然不倒,“当国变之初,吴平西圆圆被掳,愤怒借兵复仇”,致使大明门户洞开,清兵长驱直入,直捣紫禁城,吴伟业怒而作《圆圆曲》,也因这首长篇叙事诗,吴伟业被时人称之为一代诗史。诗中名句有“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又有“不为君亲来故国,却因女子下雄关”,这诗流传甚更,讽刺甚烈,“吴三桂病之,遗三千金请改其语,伟业不肯。”

人生常打脸。吴伟业以气节自诩,居然最后成了叛徒。清兵扬鞭南下,吴伟业最先也是结庐山林,拒不合作,“携百口家眷”,来到一个叫矾清湖的地方,这里“葭芦掩映,榆柳萧疏,月出柴门,渔歌四起”。起初日子欢洽,“吾宗老孙子,住在矾清湖。湖水清且涟,其地皆膏腴。堤栽百株柳,池种千石鱼。教僮数鹅鸭,绕屋开芙蕖。有书足以读,有酒易以沽。终老寡送迎,头发可不梳。”

树欲静而风不止,清朝反复请旧朝名士出山为官。吴伟业是江左三大家之一,成了重点对象。两江总督马国柱派人来到矾清湖,连哄带吓,“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吴伟业只好与清朝合作,“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吴伟业仕清,时间很短,只有三年左右,任职也不高,先任翰林院侍讲,充任《太祖、太宗圣训》纂修官,后任国子监祭酒,掌管大学之法以及一些教学考试。但短短仕清生涯,然他余生悔恨。

“顺治间,吴梅村被召,三吴士大夫皆集虎丘会饯,忽有少年投一绝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来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听到这诗,吴伟业脸色大变,默然无言。

吴伟业不辩解,他说忍辱偷生,轻如鸿毛,“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他说一生清誉,毁于仕清,“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他说叛徒恶名,无法洗刷,“弃家容易变名难,千载淮王旧鸡犬”;他更在《贺新凉》词中写道:“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这般措辞,不是忏悔到骨髓,那是说不出口的。

这不是吴伟业故作姿态,他是真诚忏悔。他在吊好友侯朝宗的诗里,痛哭流涕,后悔没听老朋友力阻出仕之话,“自谓负侯生也”,作诗悼友兼恨己:“死生总负侯嬴者。”理解吴伟业,当然得还原到历史现场,“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历来为士大夫所不齿。

钱谦益也是当叛徒,他是主动的,他找客观借口,说是“水太凉”,之后也不见自省;吴伟业是被动的,之后真诚忏悔,触及灵魂来忏悔,他赢得了当时士大夫与后来人的理解与原谅。

世人原谅了吴伟业,但吴伟业没有原谅自己,他临死前留下遗嘱:“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铭。”

什么官职,什么名头,都不要,他只要诗人称呼。做士人,他自认不干净,做诗人,他觉得是干净的。吴伟业以诗人身份来救赎自己,只求来世超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