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用买新宅的钱赎白月光,命我回娘家借钱,我:好,此别后不必相见
发布时间:2025-09-09 09:32 浏览量:2
屋外的风雪如同脱缰的野马,肆虐着撞向我们早已摇摇欲坠的茅屋。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之后,伴随着“咔嚓”的断裂声,房梁塌了。大雪裹挟着朽烂的茅草,轰然砸下,将我们唯一的床铺彻底掩埋。
也正是这一塌,彻底压垮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温情。
我的夫君裴怀意,此刻正用我们七年积攒下来、预备换新宅子的血汗钱,为他的白月光赎身,并将她堂而皇之地迎进了这片废墟。
那位唤作柳眠的美人儿,当真是人如其名,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她嘴唇失了血色,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走两步路便要扶着门框咳上三声。可就是这样一个病美人,讲究却大得很。衣裳,非要针脚细密的云锦才肯上身;屋子,必须是宽敞明亮的才住得习惯;就连入口的吃食,也挑剔到仿佛不是御厨亲手烹制,便难以下咽。
这个冬天,寒气刺骨,竟与当年我陪着裴怀意流放北疆时的酷寒,别无二致。
只是,彼时天寒地冻,他会为了我,笨拙地设下陷阱去猎取狐狸,只为给我缝制一件暖身的裘衣;他会迎着风雪,走上几里山路,去捡拾别人烧剩下的炭渣,回来为我生一盆微弱却温暖的火。
而如今,他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悉数捧给了那位白月光。他围在她身边,为她煮驱寒的姜汤,耐着性子给她念乏味的话本。那份殷勤备至的模样,仿佛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都剖出来,双手奉上。即便如此,他仍是日日心怀愧疚,总觉得金屋藏娇在这破茅屋里,是天大的委屈。
大雪连下了三日,积雪已有三尺厚。我的身子,也在这无尽的寒冷与失望中,彻底垮了,一病不起。
家里的账本上,早已是入不敷出。他终于支支吾吾地走到我的病榻前,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回一趟娘家,借些银两周转。
我望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一片死寂。出乎他的意料,我竟爽快地同意了。
“好啊。”
我笑着应下。只是裴怀意,你不会知道,经此一别,便是山水迢迢,沧海桑田。从此你我,不必再见了。
1. 七年之梦,一朝成空
那笔用来换宅子的钱,是我和裴怀意一文一文攒下来的。整整七年,风雨无阻。
他凭着一手好字,在镇上教孩童启蒙,闲暇时为人写字卖画。我则在渡口支起一个小小的茶摊,从清晨到日暮,看尽南来北往的船舶与过客。就这样,我们的钱匣子从空空如也,到渐渐沉甸甸,终于攒够了在京城偏僻巷弄里,买下一间小屋的银两。
那间小屋,真是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句话。我们夫妻俩早就相中了,前前后后去看过不下十次,连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每一个枝桠,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定钱付下那天,我激动得一夜未眠,仿佛已经看到了我们在新家里安稳度日的景象。
可偏偏是今天,一场罕见的大雪,将屋顶的积雪连带着腐朽的茅草,一同狠狠地压在了我们仅有的铺盖上。冰冷的雪水浸透了棉絮,也浇熄了我心中所有的热望。我看着那破败的屋顶,下定了决心,从贴身的夹层里取出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银两,交到他手上。
“拿着房契,我们今天就搬!”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一个人揣着我们全部的家当进了城,我则留下来,收拾那些零零碎碎的旧物和衣裳。
我正埋头整理,屋外传来了邻居潘婶儿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她揣着袖子,隔着篱笆喊我:“虞娘子,这是要乔迁新喜啦?”
我笑着应是,心里盘算着把那些带不走的桌椅物件送给左邻右舍,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情分。可没等我开口,就听她“嗐”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复杂。
“快别收拾啦!我看啊,你们这家,一时半会儿怕是搬不成了哦!”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旧书“啪”地掉在地上。我慌张地站起身,“为何?可是……可是怀意他出了什么事儿?”
银钱都贴身缝在里衣的夹层里,按理说不该被人盯上。难道是天寒路滑,他摔着了?我急得手心冒汗,竟然后悔早上出门前,忘了提醒他给鞋底缠上几圈麻绳防滑!
“虞娘子,你还蒙在鼓里呢?”潘婶儿的脸上写满了可惜与不值,“你家裴郎今天可是在城里干了件‘大事’!那城东的柳家布庄,不是遭了难吗?家里唯一的千金小姐本要被卖进勾栏瓦舍,沦为娼妓。结果你家裴郎一见到那位大姑娘,二话不说,掏出怀里所有的银子,把人给赎了出来!”
潘婶儿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一字一句,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大雪封路的天气,身上揣着那么一大笔银子进城,任谁猜,也猜得到是要去办买宅子这样的大事。
潘婶儿见我脸色煞白,摇了摇头,叹着气转身走了。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软软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我回过头,怔怔地望着屋顶那个黑漆漆的窟窿,雪花正从那里飘落下来,无声无息。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七年的梦,就这么碎了。
2. 昔日誓言,犹在耳畔
嫁给裴怀意之前,我乃是京中大儒虞景安的独女。虽非钟鸣鼎食,却也是衣食无忧,在书香墨韵中,被教养成了一个规矩守礼的大家闺秀。
而裴家,世代簪缨,皆为武将。偏偏到了裴怀意这一代,出了个异数。他生得一副俊朗样貌,却不喜舞刀弄枪,反而于诗词音律上颇有造诣。正是在一场文人雅集上,他的才情得了我爹爹的青眼。
两家父母一合计,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门亲事便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洞房花烛夜,红烛噼啪作响,映得满室通明。裴怀意揭下我的盖头,却并未急着行周公之礼。他与我坦言,自己曾有一位放在心尖上的人——皇商柳家的千金,柳眠。
“但官贵商贱,我自知与她之间,隔着云泥之别,绝无可能。”他目光清澈,语气坦荡,“如今你已是我裴怀意的结发之妻,我便会信守婚约,从此如磐石,再无转移。”
他担心日后有心之人,拿这段少年时的旧情来挑拨我们夫妻的关系,便选择开诚布公:“那不过是少时心动,惊鸿一瞥,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逾矩之举。”
他如此坦诚,我自然信他心中磊落。
婚后第二年,我们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裴父因战场上的一次失策,被圣上革职,举家流放北疆。
离京的前一夜,我爹爹赶到裴府,与裴父在书房彻夜长谈。他带来了和离书,逼着裴怀意签字画押,放我归家,以免随他去受那流放之苦。
我跪在地上,态度坚决地拒绝了。
“女儿既已嫁作裴家妇,便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怀意也随我一同跪下,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向我爹爹承诺,此生此世,永不负我。
在北疆那段最苦的日子里,他的确做到了。夏日蚊虫肆虐,他为我彻夜摇扇驱蚊;冬日寒风如刀,他为我捡炭生火,暖脚温手。人人都羡慕我,说我觅得了裴怀意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知情识意的好郎君。
可如今,当“柳氏之女”这四个字再次出现时,我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乱了。
3. 病柳扶风,登堂入室
“夫人,我回来了。”
暮色四合,裴怀意雇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他从车上下来,瞧见我正默不作声地拆着刚刚打好结的包裹,脸上写满了愧疚与不安。
“我今日……”他欲言又止。
我手上的动作因心烦意乱而显得格外粗暴,一个不留神,指尖被他常用的一方砚台划破,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他见状,忙快步走过来,眼中满是心疼,抓起我的手就要为我止血,口中急急地解释着:“今日我在街上看见眠儿流落风尘之地,衣衫单薄,实在不忍……事发突然,所以才未曾与你商议,就……”
我猛地抽回手,面无表情地从衣角撕下一块布条,随意缠了缠。
屋外的日头正缓缓西沉,屋里地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与其在这里同我解释,”我冷冷地开口,“不如赶紧想办法把屋顶修一修,免得今晚我们两个都得露宿街头。”
我知道他本性心软,遇见旧人落难,出手相助是必然的。可我的心里,依旧堵着一团无法疏解的闷气。
流放归来,我们夫妻二人每日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不就是盼着能早日攒够钱,在京城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吗?哪怕只是偏僻巷弄里的一方小宅子,那也是我们重新开始的希望所在。当年我的曾祖父,虞家老祖,也是从一间小小的书屋起步,一步步走到了御前。
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泡影,这满腹的委屈,我又该同谁去说?
就在这时,马车的轿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露出一张清秀可人、我见犹怜的面庞。
“怀意哥哥……你如今……就住在这里吗?”那张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她的目光扫过眼前这间四处漏风的破败草屋,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
裴怀意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了下来。
“如今光景不比从前,我同夫人流放归来,苦日子也住惯了。只是,要辛苦眠儿妹妹你,暂时屈就一下了。”
柳眠弱不禁风地轻咳了两声,“怀意哥哥说哪里话,你的大恩大德,眠儿今生来世也报答不完,又何谈辛苦二字。”
她说着,侧过目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落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轻轻地说道:
“嫂嫂,我饿了。”
4. 碎米之粥,难以下咽
裴怀意手脚麻利地爬上屋顶,开始用些旧木板和茅草修补那个大窟窿。他唤我去厨房,给柳眠熬些热粥暖暖身子。
那位美人儿站在门口,身形摇摇欲坠,真如一株弱柳迎风,“嫂嫂,还望粥里能多放些红枣和饴糖,我身子虚,平日里喝惯了这种甜粥。”
红枣和饴糖在这年景里何其金贵,我平日里也只有在月事那几日,才舍得放上一点点,给自己补补身子。
裴怀意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一丝不情愿,竟自顾自从屋顶上下来,走进那简陋的厨房,亲手淘米煮粥。他毫不吝啬地放了许多红枣,又加了大块的饴糖,只唤我过去,帮着看一下火就行。
可那碗精心熬制的甜粥盛上来,柳眠只尝了一小口,便猛地转身,悉数吐在了地上。
裴怀意紧张兮兮地冲过去,原以为是粥太烫,伤了她的口舌,却听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震惊道:“怀意哥哥,你平日里……吃的竟然是这种碎米?”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她脸上的表情,好似在喝一碗苦药。她捏着鼻子,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结果,又是“哇啦”一声,吐得比上次还厉害。
随后,她的眼眶便红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细声细气地说道:“对不起,怀意哥哥,我……我也不想吐的,只是……只是这米实在是……实在是……”
“难以下咽”四个字,她虽未说出口,但那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裴怀意心疼得不行,又立刻跑了出去,挨家挨户地敲门,向邻里借来了些许好米,重新为她熬上了一锅。
他一边忙活,一边对我解释道:“眠儿她从小养尊处优,是蜜罐里泡大的,没过过一天苦日子。夫人,你多体谅她一些。”
我抿着唇,良久,才终于开口问他:“她就没有别的亲戚可以帮衬一把吗?”
这笔买宅子的钱,他既然已经花了,就当是买他一个心安,我咬碎了牙,也可以认下。可让她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算个什么道理?
裴怀意眉眼低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她本就因我,许诺今生不嫁。如今柳父重利薄情,那些亲戚早就散了。我如今能帮她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你莫要太小气,好不好?”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恳求:“等她身体好一些,我们再商议她的去处,好不好?”
5. 云锦之衣,寒夜之炭
柳眠身子骨瘦弱,我的旧衣裳,她倒也能穿上。
只是刚换上没多久,就哭天喊地地把裴怀意叫了过去。她泪眼婆娑地抱怨,说我这衣服的料子糙得很,磨得她娇嫩的皮肤又红又痒,实在难受。
裴怀意二话不说,当夜就借了邻村的马,连夜冒雪赶到京城,给柳眠买了两件用细织云锦做成的成衣。
他回来时,天已蒙蒙亮,脸上歉意更甚。
“眠儿她本就是布商之女,从小接触的都是最好的料子,对衣裳的材质实在挑剔。你莫要往心里去,也别搭理她,这些事,我来处理就是。”
他两手空空地站在我面前,他知道他对不住我,却不曾想起,我也曾是那个身穿锦绣罗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京中贵女。算起来,我已经整整三年,没有添过一件新衣了。
屋顶勉强修好,已经到了后半夜。
被褥被雪水沁湿得厉害,又冷又重。我们仅有的一套换洗的干净被褥,早已被他抱去给了柳眠。可我还是清晰地听见,她在那屋里带着哭腔抱怨:“怀意哥哥,这样沉重的被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怎么睡呀。”
那夜,风雪更大了。她大概是被冻得实在睡不着。
裴怀意便为她生了一盆炭火,在火盆边守了她整整一夜。
我一个人在这间破屋里,枯坐到天明。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冻得我骨头缝里都在疼。我不由得想起,刚到北疆流放时,我的手上生满了又痒又痛的冻疮。裴怀意笨手笨脚地为我缝制了一个可以装热水的暖手炉;买不来好炭,他就深夜里顶着寒风,去富户人家倒掉的灰烬里,一点点地捡那些没有烧透的炭渣。
北疆的山里有野狐,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真的设下陷阱,猎来一头,剥下狐皮,为我做了一件虽不甚美观,却异常温暖的狐裘。也因此,他的虎口被狐狸咬伤,留下了一道极深的疤痕。
那可是冰天雪地的北疆啊。
竟也觉得,不如今年这个冬夜,来得这般寒冷。
6. 九珍之宴,肺腑之言
冻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我便觉得头脑昏沉,四肢无力。
挣扎着推开门,却瞧见裴怀意一大早又跑了趟京城,手里大大小小拎了不少食盒。那食盒上“九珍坊”的烫金招牌,刺得我眼睛生疼。
柳眠见到那些食盒,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怀意哥哥,竟是九珍坊的菜吗?你对眠儿真是太好了!”
裴怀意脸上的笑容,满是宠溺。
“我知晓你柳家富庶之时,府上的厨子都是曾经在宫中伺候过圣上的御厨,你对菜色的挑剔,是出了名的。整个京城,也只有这九珍坊的味道,还能让你勉强入口。吃吧,这些都是你平日里最爱吃的。”
他一转头,瞧见我正失神地站在主屋门前,便扬声唤我过去:“夫人,你也来,一同用些早饭。”
九珍坊的一顿餐食,足以抵得上我和他辛劳一个月的全部所得。饶是回京多年,每每想起那里的一道招牌菜——姜汁鱼片,我都馋得不行。却也只能安慰自己,等将来住进了京城,租了铺子,营生稳定了,还愁没钱去九珍坊吃个够吗?
裴怀意唤我,我便木然地走过去,目光在那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色上扫过。
东坡肉,四喜丸子,荷叶鸡,羊肉汤,马蹄羹……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
唯独,没有那道我心心念念的姜汁鱼片。
明明什么都还没吃,胃里却像是被塞满了石头,又沉又堵得厉害。可我还是面无表情地坐下,不动声色,拿起筷子,每道菜都夹了不少,大口大口地吃着。
“嫂嫂的饭量,竟是这样大吗?”柳眠故作惊讶地掩着嘴,话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裴怀意皱起了眉头,轻声唤我:“夫人,不雅。”
雅?
在这个家都快保不住的时候,雅,还重要吗?
花的可是我一滴汗一滴泪攒下的银子。每日去渡口挑水的那条必经之路,我肩上的皮肉从磨出水泡到结成厚厚的老茧,一个来回,就是一个时辰。一碗茶水,才挣两个铜板。这些钱,够他这样肆意挥霍的吗?
可我若是说多了,辩驳了,倒惹得裴怀意不快了。
他放下碗筷,眉头紧锁:“当年是我有负于眠儿,如今不过是管她几顿饭食而已,你怎么变得如此小气刻薄?”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他又继续道,声音里带了指责:“你莫不是因为当年陪我流放吃了苦,如今瞧见我对她好,便心生醋意了吧?”
“可当年,是你自己死心塌地要跟着我去的,并无人逼你。如今又心有不甘,同眠儿对比什么?她是遭逢大难,无依无靠,又不是要来同你抢人的!”
多年的陪伴与付出,在他的口中,成了我“死心塌地”的一厢情愿。省吃俭用的苦心,成了他眼里的“小气刻薄”。
我的心中,一片荒凉。
雪停了,天边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瞧着像是要出日头了。可我的世界,却依旧是一片冰天雪地。
7. 一床新被,两种心境
被褥在外面晾了两天,依旧是湿漉漉、冷冰冰的,根本没干透。
我实在受不了了,便自作主张,花钱请人做了一床新的。
恰巧,我抱着新被褥回家时,裴怀意也拉着马车回来了。那马车上,赫然也放着一床崭新的被褥。柳眠坐在车辕上,心情似乎极好,苍白的脸上竟有了几分健康的红晕,眉眼间也含着笑意。
一瞧见我手里的东西,裴怀意忽然怔愣住,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也去做了床新被褥?眠儿嫌那旧被子盖着又沉又不保暖,我也正想着换一床新的。你同我,倒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扬了扬眉,眉眼间难得地露出几分往日的柔和:
“夫人,这几日,是我错怪你了。”
帮我一起搬被褥的潘婶儿是个直肠子,一听这话就听出了不对劲。
“裴郎,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前几日大雪就没见过晴天,你家屋里那些湿掉的褥子哪里晒得干?虞娘子早就跟我念叨着,安排了要做新被褥,今天我陪她拿回来,是要铺在你们夫妻床上取暖的呀!跟这位姑娘,可没什么关系!”
她喘了口气,目光在那马车上华丽的被褥上打量了一下,冷哼出声。
“这位姑娘倒是金贵,这外头的被面儿都是上好的绸缎做的。原先我还瞧着你裴郎对虞娘子心疼得很,每日从学堂回来,还要紧赶慢赶地去茶摊子接她回家。如今看来啊,啧啧,还差得远呢!”
因着我那被挪用的买宅子钱,潘婶儿本就对裴怀意和柳眠心有不忿,说起话来自然也不留情面。
裴怀意被她一番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难堪。
柳眠倒是立刻摆出了一副眼含怯懦的模样,下了马车,柔弱地说道:“这位婶子,您不要怪怀意哥哥,都是我命不好,拖累了他和嫂嫂。如果……如果嫂嫂真的容不下我,我今日便走就是了。”
说着,她便要抹着眼泪离开。
裴怀意哪里肯让她走,一把就扯住了她的手腕。
“胡说什么?你嫂嫂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你莫要听旁人在这里挑拨离间。”
潘婶儿气得不行,把褥子往他怀里重重一塞,转身便走了。
回了房,裴怀意难得地为我暖了暖手。他眉间的寒冰似乎渐渐消融,将那床绸缎被褥铺好,唤我过去坐下。
“今日潘婶儿的话,虽然难听,但我听进去了。只是,眠儿毕竟是客,我们总不好委屈了人家。”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又继续道,语气里带了一丝责备:“只是,你又何必同我置气呢?家里的钱来得不易,我们一向不都是能省则省吗?”
我愕然抬头,“我何时同你置气了?”
“原本那床旧的,晒干了便好,你非要多花这份银钱,买一床新的。如今家里经济这般紧张,我看你买的这床料子也不是粗布,实在是浪费。你……你不就是觉得我对眠儿太好,心里不舒服,便故意花钱来气我,是不是?”
我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论气得笑出了声,一把将他推出了房间。
她柳眠是客,便该被金尊玉贵地伺候着。
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就合该盖着那湿冷的被子,夜夜受冻,活该病死吗?
“裴怀意,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8. 玉镯不见,放妻书现
嫁给裴怀意时,我的嫁妆在当时也算是丰厚的。
只不过前几年裴府倾颓,流放途中,我没少拿出银钱来打点那些押送的官差,才让裴家的长辈们不至于在路上挨饿受冻。后来为裴父裴母治大病、办丧事,也都是我一力承担,操持大局。
补贴到现在,我那满满当当的嫁妆箱子里,也不过就剩下一间在京城的铺子契约,和一只母亲传给我的羊脂玉镯。
可如今,那只玉镯,不见了。
我翻遍了所有的箱笼,都没有找到。而就在隔日,柳眠的房里,就点起了上好的月麟香。那香气馥郁,价值不菲。
美人儿垂着眼眸,向裴怀意致谢,“熏了这香,眠儿觉得胸口都舒坦多了。”
裴怀意笑得灿烂又温柔:“眠儿妹妹放心用,等你用完了,我再帮你去寻更好的。”
我听着这话,重重地将房门摔上。
“嫂嫂是生气了吗?不如……我给嫂嫂分过去一些吧。”柳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不用。她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多少年没用过香料了,不必理会她。”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门,我听见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一颗心,彻彻底底地沉入了冰窖。
我颤抖着手,从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最底层,取出了一张被小心保存的宣纸。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用朱砂摁下的手印,依旧鲜红刺目。偌大的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放妻书。”
落款,是裴怀意的名字。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决定随家族流放的前夜,裴父自知有愧于我,代他亲笔写下了这封放妻书。那落款的手印,是裴父哄着酩酊大醉的裴怀意摁下的。
他与我爹爹当面承诺,若今后他裴家子做出任何对不住我的事情,我便可凭此放妻书,与裴怀意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
当年,我恨自己决绝地要随他离京,伤了爹爹的心。我与裴怀意,也因此再无颜面回去求他庇佑。这些年,无论再苦再难,我们从未回虞家诉过一句苦。爹爹也知晓裴怀意的傲骨,只是悄悄在京中,为他的字帖画作造势,以求能卖个好价钱。
而我亦有私心,之所以拼了命地想在京城买个小屋,不过是想离家近一些,能时常远远地看上一眼。
可谁能想到,多年的积蓄,不过十日之间,便被他悉数挥霍殆尽。我心中郁结,又连日受寒,终于憋出了一场高烧。
而裴怀意,竟又以主屋宽敞亮堂,更适宜养病为由,让柳眠搬了过来,将病中的我,挪到了那间阴冷潮湿的侧屋。
我卖茶归家,拖着病体推开门时,我所有的物件,他都已帮我“打理”完毕。
“委屈夫人了,”他看着我,语气平静,“那间屋子实在寒凉,不适合养病。你身子一向康健,住过去应该不打紧。”
我身上本就因为发烧而忽冷忽热,回来的路上脚步虚浮,还在雪地里重重地摔了一跤,浑身都是泥泞。
他却对我满身的狼狈视而不见,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9. 病榻之求,恩断义绝
雪,又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肮脏都掩盖。
裴怀意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巧的暖炉,塞进了我的被褥里,算是他对我最后的“仁慈”。
“夫人,你可有什么想吃的?”他坐在床边,低声问道。
我别过头,连一个字都懒得同他说。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发妻,这么多年来,你无所出,我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我自认这些年,除了在银钱上让你受了些委屈,不曾有半分苛待于你。”
“眠儿她不一样。夫人,我如今真的只是把她当作妹妹来心疼罢了。你又何苦因此,跟我闹绝食呢?”
北疆的苦寒,早已伤了我的根本,让我落下了难以根治的寒症,此生再难有孕。这是我们两人心知肚明的痛。如今高热不退,毫无食欲,到了他嘴里,却成了我为了与柳眠争风吃醋,而故意闹绝食。
他已经一天一夜不曾来看过我一眼了,来了,便是这般诛心之言。
隔了很久,他大约是觉得理亏,自顾自地端来一碗热粥,里面放了我曾经最喜欢的红枣和饴糖。
“你多少吃一些。我还有件事……要同你商议。”
我强撑着身子,咽下了几口。那甜腻的味道,此刻只让我觉得恶心。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要说什么。
“近来天气不好,学堂里的课也停了。如今家里已是无米下锅,我与眠儿身后,又没什么可帮衬的亲族。这个家……需要夫人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冷声问。
他终于别过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希望你能……能回虞家一趟。只是,莫要提及眠儿的事儿,只说我……被东家拖欠了工钱,如今家里实在周转困难。”
原来如此。
原先那个清高孤傲,宁愿饿死也不肯接受岳丈半分帮助的裴怀意,为了他那娇弱不能自理的白月光,为了能继续娇养他的金丝雀,终于,还是朝我这个他口中“康健”的妻子,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我看着他,脸上竟慢慢绽开一个笑容,也难得地答应了他。
“好啊。”
他既然求我归家,我便不多留在此处,打扰他和柳眠的清净就是了。
只是经此一别,我与他,恩断,义绝。
10. 最后羞辱,从此陌路
裴怀意前脚刚走,柳眠后脚便扶着门框,轻咳着来找我了。
她身上穿着华丽的云锦,除了身子依旧瘦弱些,脸上竟养出了几分血色,半点也看不出柳家没落的影子。人刚一站定,那股浓郁的月麟香味道,就霸道地直往我鼻子里扑。
“听说嫂嫂要回娘家了?”她明知故问。
见我不理睬,她又追问了一句:“那你,何时回来?”
我从床上缓缓坐起,回头望向她,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柳姑娘尽管放心,我不在,你的怀意哥哥也定会把你的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当当。”
她大抵是担心我走了,就无人为他们煮饭浣衣,伺候他们这对“神仙眷侣”了。
她的脸颊上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绯红,急忙辩解道是我误会了。
“京中路途遥远,来往一趟,怀意哥哥实在是辛苦。我是想……想拜托嫂嫂,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带一盒胭脂回来?就要玉隐阁卖得最好的那一款。”
胭脂?
我扯着嘴角冷笑,向她摊开了手:“既然是要我帮忙带东西,也该先把银钱付给我才对。”
“你……你明知我如今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她有些气急败坏,“怀意哥哥说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找嫂嫂你便好。”
我一字一句,问得直白又伤人:“那么请问,柳姑娘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这句话的呢?”
是妾室?
是情敌?
抑或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难女子?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咬着嘴唇,只觉得我是在不留情面地羞辱她,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光,转身便要离去。
临走前,她还不甘心地回头,对我撂下狠话:
“怀意哥哥当年为了你,放弃了我,殊不知你竟是这般克夫的命格,害得他沦落到如今这般境遇!我要是你,便是掏空了整个娘家,也要好好地补偿他!”
前几日,我曾提议让柳眠跟着潘婶儿学着纺纱,也好自己挣个嚼用,却被裴怀意一口回绝得干脆利落。
“她身子那般虚弱,哪里是能干活的人?”
柳眠也哭哭啼啼地附和:“嫂嫂这般容不下我,我倒不如直接出去乞讨算了!”
既然你们两人,各自都这么心疼对方,那我虞晚照,便在此衷心地祝你们——
天长地久,长相厮守。
从此,我的海阔天空里,再也不会有你们。
那日我离开裴府,除了那封字迹苍劲的“放妻书”,其他什么都没带。北风呼啸,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一如我此刻空荡的心。那件曾经让我爱不释手的狐裘,依旧被柔软的细布包裹着,静静地躺在乌木柜子里,像是被遗忘的旧梦。它曾是他亲手为我披上的,现在却成了我无法触碰的回忆。
那面他曾亲手为我打磨的铜镜,镜面已经布满了斑驳的划痕,模糊得连我自己都看不清。镜中的人影摇晃不定,仿佛预示着我未来的漂泊不定。我将那环象征着裴家媳妇身份的传世玉镯,从腕上缓缓褪下,小心翼翼地压在了枕头底下。从今以后,我,虞照,再也不是裴家的妇人,不再需要这冰冷的玉镯来束缚自己。
想当初,我风光大嫁,十里红妆,整整十八抬箱子的嫁妆浩浩荡荡地搬进了裴府。而今,我孑然一身,只带着一身难以治愈的病痛和满心的失望。天空灰蒙蒙的,飘着零星的雪花,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仿佛我的心境。本该是裴怀意赶着毛驴,我坐在行李上,摇摇晃晃地回到京城。如今,我独自一人,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和释然。没有了牵挂,也没有了伪装的恩爱,一切都变得简单而纯粹。
回到虞府后,我便病倒了,高烧不退。我的父亲,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虞氏大儒,整夜守在我的床榻前。他平日里慈爱柔和,此刻却紧握着一杆红缨枪,咬牙切齿地说要杀了那个让我受尽委屈的“混小子”。 他脸上的愤怒和心疼交织,让我感到既温暖又心酸。然而,当他看到我醒来时,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收起了红缨枪,转身为我端来药汤。
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屋子里檀香袅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的空气让我感到一丝安慰。婢女端来药,一勺一勺地喂我喝下。那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但喝完药后,我还能一连吃下三颗饴糖。那甜入心扉的味道,让我感到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父亲懊悔不已,他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双腿,责怪自己当年目光短浅,为我选错了夫家。我挣扎着跪地,对父亲说:“裴怀意虽是爹爹所选,却也是我心甘情愿、仰慕并愿嫁的男子。往昔的夫妻恩爱是真,今日的生分和怨怼也是真。万幸有爹爹和裴老爷当年的细心周全,我虞照今日才能全身而退。今后,我只愿日日陪伴在爹爹膝下,编书写字,终身不再嫁人。”
五日后,我的身体逐渐好转,便让丫鬟扶我去院中赏梅。红梅傲立枝头,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娇艳。正当我沉浸在这份宁静中时,小厮匆匆来报,说裴怀意找上门来。他声称我回娘家探亲多日未归,心中思念,特地来接我回家。
我听了,忍不住嗤笑一声。五日?整整五日!他现在才想起我?我冷冷地吩咐小厮:“只说我一切安好,其他不必理会。”
过了一会儿,小厮又来报,说裴怀意不肯离去,执意要见我一面,不然就不走。恰巧这时父亲归家,他一眼就看到了裴怀意,二话不说,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裴怀意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父亲气哼哼地关上了大门,还在门上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裴氏与狗,不得乱吠。”
父亲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后悔刚才没有多骂他几句。他紧握着我的手,郑重地嘱咐我:“无论那个小子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要心软!千万不要再被他花言巧语哄骗!”
之后的几天,裴怀意每天都守在虞府门外,那张醒目的告示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小厮每天都会向我汇报他的行踪:他提着九珍坊的食盒,又为我写了首什么诗,一副对我情深不寿的样子。
那日,天气晴朗,我抱着一个暖暖的汤婆子,打算出门去看看我名下的一家铺子。刚打开门,就看见裴怀意斜倚在门外。他穿着一身粗布旧衣,上面还有我亲手缝的几个补丁。而我,一身绫罗绸缎,发间那支红玉簪子在阳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便起身,想要抓住我的手。“夫人终于消气了。我特意去九珍坊买了你爱吃的姜汁鱼片,我们回家。”
一旁的小厮忍不住嘲讽道:“裴公子,这个食盒你都提了三天了,莫不是都没有换过菜?”
裴怀意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回答:“如今天冷,菜坏不了,扔了岂不可惜。”
我的丫鬟立刻挡在我面前,冷冷地说:“裴公子,我家姑娘说九珍坊的姜汁鱼片味道变了,她现在不爱吃了。你还是自己拿回去,和那柳姑娘一起吃吧!”
一听到“柳姑娘”这三个字,围观的众人发出了阵阵唏嘘声。裴家有祖训,裴家子弟绝不可纳妾。如今裴家虽然没落,但他裴怀意做出这样的事情,依旧让人瞧不起。
“怪不得那日重金赎了柳家姑娘回去,原来是旧情难忘啊!”
“虞姑娘多重感情啊,裴家流放,她硬是跟着去了,如今竟被如此休弃,怪不得虞老爷这么生气。”
“这个裴公子真是既要又要啊!得了小妾,又不舍得夫人了!”
周围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裴怀意眼中闪过一丝心寒,他对我质问道:“我原以为你识大体,没想到你竟然将眠儿的事情广而告之?你是想要毁了我吗!”
我淡淡地看着他,平静地回答:“你既然做了,又何必害怕别人议论?”
他回身,一字一句地向我解释:“柳眠遭难,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我不可能不管不顾。我接她回家,也只是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不曾纳她为妾!”
众人听了,依然发出阵阵唏嘘。有男子说我善妒,不容人。也有女子为我辩驳,说救人护人有千百种方法,他却偏偏要把人安置在夫人眼皮子底下,这便是男人没有本事。怨不得自己的发妻心寒。
裴怀意缓了神色,再次向我伸出手,让我跟他回家。我避开他的手,再次说道:“你让我回娘家借银子去娇养你的白月光,我现在钱还没借到,怎么有脸跟你回去?”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谁不知道柳眠出身富庶之家,养她必然需要花不少银子。而让我回娘家借钱,就意味着我的嫁妆已经被他用完了。这简直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裴怀意的脸色变得极差,他难得对我如此冷言冷语:“我知道虞家能让你锦衣玉食,不过短短几日,你就沉溺于富贵,不愿意再同我回家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裴怀意,我已不是裴家妇。”
“胡说什么!”父亲这时走来,从怀中取出那封“放妻书”,高声念给众人听。随后,他将书信摊开在裴怀意的面前,让他看个仔细。那是他父亲的亲笔字迹,手印也是他自己摁下的。
裴怀意连连后退,他不敢相信。“虞照,我与你夫妻十年,你无所出,我从未有过半句怨言。自认除了银钱,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你的地方。” 他有些哽咽,“如今就因为我救了落难的旧人,你容不下她,便伙同岳丈如此逼我骗我?”
北疆苦寒,我有寒疾,极难生育。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偶尔也会说出“我是老裴家最后一代后人”这样的话。我听了,不知是他对不住我,还是我对不住他。
我拨开人群,抬步上了马车。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觉得是我不容人。
刚到北疆时,用冰水洗衣服,我也冻得直掉眼泪。粗糙的衣服穿在身上,我也日日煎熬。我自小锦衣玉食,谁能突然就适应那种苦日子?柳眠也一样。
裴怀意救人,我不怪他。可他把所有好东西都送到柳眠面前,最后还来一句“夫人过惯了苦日子”。他不舍得让柳眠去学纺纱,却把我的挑水卖茶、浣衣做饭当作理所应当。他原本也是会心疼我的啊。难道就因为我不能给他生一个孩子吗?
马车内,我怅然落泪。回到家后,丫鬟告诉我,裴怀意今天去了官府。那封“放妻书”已经做了公证,无论他怎么不相信,也已无力回天。
“恭喜姑娘脱离苦海!” 丫鬟捧来一杯姜茶,心上的暖意蔓延开来。从那以后很久,裴怀意都没有再来打扰。
直到有一天,小厮说有一个姑娘晕倒在虞府门外。我让人把她抬了进来,喂了米粥,生了炭火,她才逐渐清醒过来。是柳眠。
她看到我,眼神微怔,突然跪在地上:“嫂嫂,你离开怀意哥哥,都是因为我,对不对?现在怀意哥哥病得很厉害,你救救他吧!我以后不出现在你们面前了好不好!”
她本就瘦弱,如今更加清减。丫鬟扶她起来,她抽抽噎噎地,分外可怜。裴家世代骁勇,裴怀意之所以选择从文,就是因为他身体虚弱。每逢腊九寒天,他都会大病一场。以前有裴府的下人照顾,后来有我。
“既然是重病,就离不开人照顾。柳姑娘你这么远跑到京城,却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我实在分不清你是真的担忧他,还是假的。”
柳眠听了我的话,有些心虚。想也知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怎么会照顾人?看她来时饿得昏过去的样子,大概自从裴怀意病倒,她就没吃上过饭。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肯放下身段来求我,也不过是想哄我回去洗衣做饭,伺候他们两个人罢了。
“小竹,去准备十斤米,再请一位大夫,然后套辆马车送柳姑娘回去。”我并非绝情之人,但也不会多留情。
柳眠闻言,怒而起身:“虞照!那可是你夫君!你竟然这么狠心,枉他对你多年情根深种!”
“我已非裴家妇,柳姑娘慎言。”
“我呸!你耽误了怀意哥哥这么多年,这么容易就拍拍屁股走人?我今天就告诉你这个克夫的灾星,离开了你,怀意哥哥只会过得更好!”
她放了不少狠话,但米、大夫和马车,一样都没有拒绝。
小竹担忧地问我:“姑娘真的不牵挂吗?”
裴怀意一未纳妾,二未对我横眉冷语、动辄打骂。在世人眼中,我如此绝情地离开,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如今他病得厉害,我应该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才对。
“他有佳人相伴,我无需挂怀。”
入夜,马夫回来,说裴怀意见我没有回去,把家里砸了个稀烂。大夫被轰了出来,米袋子也被丢了出来。“告诉虞照,我不需要她的施舍,我一样能活!”
我挑了挑眉,裴怀意性子温润,极少动怒。唯有一次,是在茶摊上,有人出言轻佻,他二话不说就和那人打了起来。潘婶子还夸他瞧着文弱,竟是个有种的。这大概是第二次。
“随他吧。以后关于裴怀意和柳眠的事情,不必再向我汇报。”
年关将近,虞府早早地贴上了春联,挂起了红灯笼。父亲特地将剪窗花的活儿交给我。他递给我一沓红纸,笑着问:“躲懒这么些年,手艺不会生疏了吧?”
我笑着回答:“定不叫爹爹失望。”嫁进裴家这些年,每年我都会揽下这个活,手艺自然不会生疏。只是小竹无心说了一句:“姑娘嫁人以后,咱们府里就没贴过窗花,也没办得这么热闹了。”
我心中不是滋味,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浸湿了手中的红纸。“这些红纸哪里够,快再去拿一些来,今年咱们要贴满!”
后来得了空,我出门置办年货。马车经过一家善堂,恰巧遇到裴怀意被人推推搡搡地撵了出来。“京中谁人不知你裴公子为了其他女子,寒了发妻的心。此非君子所为,我又怎能让你这种品行的人教孩子们读书习字?”善堂掌柜摆手让他离开。
裴怀意无法辩解,被拒之门外。他咳了几声,大概是病时照顾不当,留下了病根。我放下轿帘,恰巧被他瞧见。
“夫人!”
“裴公子莫要乱喊,我家姑娘如今清白之身,可不是谁家夫人!”小竹斥责他。
他换了称呼,喊我虞照。“见我今日落魄,你心中可纾解不少?”
我垂眸望向他:“事到如今,我只后悔未能早些看清你,错付了这么多年。除此之外,你过得好与坏,娶谁或做了什么营生,都与我无关。”
他咳得厉害,脸涨得通红。“你……你何时错付于我?我自认从未亏待你!”
我不回答。柳眠穿着一身锦衣,朝裴怀意走来,递上帕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害你裴家没落,又害你如今连个教书先生的活儿都难寻,怀意哥哥,你何必再同他说这些没用的?”她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狐裘,眼熟得很。
我别开眼,唤马夫赶路。小竹掀起帘子进来:“奴婢听说那柳姑娘早年间非裴公子不嫁,刚才听她说话可真是不中听,好像裴公子如今这般都是被您害的一样。”
她本就视我为眼中钉,能说好话才怪。小竹忿忿不平:“她如今有机会嫁给裴公子,就让她嫁去,两人过得安生不安生,都别来打扰您才好!”
我淡淡一笑。“柳姑娘不会嫁给他的。”
“她不是对裴公子一片痴心吗?”
“曾经年少不知柴米油盐贵,后来昔日情郎又救她于水火。可在这之后呢?裴怀意不会捧她一辈子。”当日子回归平淡,捉襟见肘的生活,柳姑娘是过不惯的。
年前,父亲门下的书生送来几本诗词集。他说这写诗的人文采斐然,如今在京中,大家争相传阅。只是这人署的是个假名,大家猜来猜去,也不知晓这作诗之人是谁。
父亲拎着诗词集,左瞧右看。不一会儿,他就喊我过去问话:“这出自你之手?”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东西,让爹爹见笑了。”
“为何不愿署真名?”
“徒增是非,恐生烦忧。”我垂眸回答。父亲是翰林院旧臣,毕生所学悉数教于我,一眼就能看出那诗词出自我的手笔。他笑得欣慰:“照儿才情不输儿郎,不必藏着掖着!有爹爹在,绝无人敢说你半点不是!”
本也是无心之作。“都听爹爹的。”
除夕夜,护城河畔有灯会。才子佳人相约,岁末诗会更是热闹非凡。因为父亲放出风声,称那位匿名诗者届时会到场,一条长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裴怀意带着柳眠也来了。看到我,他强掩眼神中的落寞,轻声唤道:“阿照,好久不见。” 柳眠手上缠着布条,往身后藏了藏。
“才子们的诗会,你来凑什么热闹?”柳眠不满地问。
裴怀意斥责她:“阿照是虞大人之女,定是受大人所托前来,你莫要无礼。”他近日状态好了不少,见我也不再像吃了枪药一样。彼此放下,最好不过。我懒得理睬。
身后,柳眠说想吃糖葫芦,让裴怀意去给她买。裴怀意只说没带钱,让她且忍一忍。她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赌气离开。
不一会儿,诗会开始。介绍了几位京中大儒之后,有人高声念了几句诗。“听闻这位匿名诗者今天也到场了,快些站出来,让我们一睹英姿!”
“就是就是!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见这个人!”
“能写出这么出彩的诗词,不知道是谁家的俊俏儿郎?”
我抿了抿唇,正要上前一步。身后有只手拦住了我。“阿照,你别添乱。虞大人叫你来,可是为了相看新女婿?”
我回头,看到裴怀意眼中闪过一抹担忧。“你松开。”
他又说:“他老人家偏爱有才情的男子,今天这匿名诗者现身,若年龄长相合适,怕是要让你二嫁。”
“与你何干?”我冷漠地回答。
裴怀意没有松手,他声音低了低:“我……我不愿。”
一众人还在高声呼唤。我撇开他的手,大步走上台。
“匿名诗者,虞家阿照,见过各位。”
嫁给裴怀意前,我爹曾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你的才情我知晓,比那裴家郎只多不少,但女子当嫁,以夫为尊。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男儿家的才情,上可封官进爵,下可教书糊口。而女儿家的才情,倒像是衣裳上繁复精致的绣纹,没有也好,有更佳。被夫家挑选时,可作为加分项,也可能显得多余。
嫁给裴怀意后,我也常与他谈经论道,执笔写诗。可我从未越过他去。我只在一旁眼含笑意,夸他字好诗绝,满眼都是艳羡。然后我剪剪烛心,随手磨墨。
再往后,日子过得苦了,读书写字成了他的营生。而我,连陪他磨墨的空都没有了。柴米油盐,也成了我每日生活的重心。
我的话音落下,人群一片哗然。我越过人群,我的视线落在裴怀意身上。他先是愣住,随后眉眼间尽是错愕。最后,他露出一个本该如此的表情,自嘲地笑了笑。
他大概……从未真正懂过我。可这不怪任何人。世事如此,我原本是他身后的女人,不该大放异彩,夺了他的锋芒。我只好露出一抹笑意,算是对这些年隐瞒他的道歉。
诗会后,他果然叫住了我。“阿照。”
我转身,河畔的焰火突然升空,照亮了满天。初嫁那年,他也曾为我燃过焰火,还许诺今后年年如此。只是岁月流转,那个承诺显得幼稚可笑。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能不能原谅我?眠儿她确实是我年少心动之人,我不愿让她真切地感受到我如今的落魄,不是不舍得。阿照,是我虚荣心在作祟。”焰火的彩光映在他的脸上,又陡然暗下去。
我说:“曾经确实是我心甘情愿。可如今,我不愿了,裴怀意,我很庆幸有选择的权力。”
他肩头颤抖起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突然这么绝情?”
他依旧不知道缘由。远处,柳眠挂着脸朝这边走来。我对他告别:“柳姑娘对你一片痴心,莫要再辜负了。”
假如裴怀意今后有所成就,他们两人也未必不能圆满。
19.
年过得热闹。
爹爹兴致高,喝了不少酒。
酒后又哭得老泪纵横,说当年都怪他让我嫁入裴家。
说我本是他的明珠,偏要去裴家蒙尘。
若不是当年那封放妻书,我连恢复自由身都做不到。
我自知不怪他,却也无从宽慰。
半夜。
管家逮了个小厮来见我,说他偷了窗花拿去卖。
"是……是姑爷要买的,说家中没有姑娘剪的窗花,一点都不喜庆。姑娘恕罪!"
我一愣。
"拉去报官。今日是窗花,明日不知要偷些什么。"
第二日,裴怀意送来年礼。
被爹爹丢出去,他又捡回来,规矩地等在门外。
两人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我才出门去见他。
"阿照!新春康乐,岁岁平安!"
他咧嘴冲我笑,节礼被一股脑塞过来,"我在赵侍郎那新谋了差事,如今月月有例银,够租下小屋了!"
我把东西递回给他:"这礼我无身份可收,还是拿回去给柳姑娘吧。"
他眸子微动。
"城东新开了家布坊,她懂衣服料子,年后就去那儿做工。掌柜的管吃管住,我不必再……"
"无需同我说这个。"
裴怀意眉心拧了拧,又松开。
"阿照,昨夜我想明白了。眠儿一来,我一心在她身上,忽视了你。你放心,如今不会了,我保证事事以你为先,爱你敬你。"
"你陪我数年,苦日子过多了,我便忘了你本可以锦衣玉食,不必同我受苦。你不离不弃,我却觉得理所应当。"
"如今我知错了,你同我回去,和以前一样,我们攒钱,买宅子、买铺子,会越过越好的!"
他面上欣喜,似乎料定了我会跟他回去。
可我站在那里,神色无波。
"裴公子,我若要宅子铺子,如今自己便买得起,为何要同你攒钱买?"
他神色一怔。
微微张了张口,又闭上。
良久才道:"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情分。"
曾经我不惜忤逆爹爹陪他去北疆时,有的。
我日日支茶摊子,每月同他数着攒下的钱,算着何时能买宅子时,也有的。
就连他赎柳眠回来,开口同我解释时,也是有的。
可他将年少白月光小心翼翼娇养着的那些日子,显得我实在愚蠢又可笑。
"阿照,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站在阶下看我。
我摇头。
"裴公子,天寒路滑,早些回吧。"
20.
十五上元节Ŧū́⁻。
我被皇后召进宫,殿上人雍容华贵,对我打量了好半天,才唤我起身。
"你的诗词皇上过了目,也赞不绝口。"
"小女才疏学浅,幸得皇上抬爱,实在惶恐。"
皇后又道:"听闻那裴家公子日日往虞府跑,如此痴情,虞姑娘都不曾心软半分?"
"聚散离合,爱恨嗔痴,小女皆无愧于本心,既做出决定,就绝不会再回头。"
皇后笑了。
说了许久,才道明宣我进宫的目的。
公主年幼,却崇尚皇子们读书习字、舞刀弄枪。
皇上宠这唯一的女儿,就意图为她选两个文、武老师。
我身为女子,如今在京中又颇有才气,才入了皇上的眼。
原以为我是因善妒被裴公子休弃归家,经了解才知其中一番缘由。
"皇上要封你为女师,你可有什么意见?"
我跪地谢恩,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世人皆知女子不入学堂的道理,如今公主破例请了女师,不但要习文,还能学武。
是个极好的兆头!
21.
再见柳眠,是在我刚出宫,乘着马车回府途中。
她拦了车,怒气汹汹。
"虞夫子如今好生快活!可忘了你的裴郎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掀开轿帘,睨她一眼。
早先的锦衣换成了粗布麻衣,灰扑扑的,瞧着人更没了精气神。
随后缓缓开口:"柳姑娘,请你让路。"
"你如今地位高,因着怀意哥哥惹过你,旁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极为厌弃。你若还是个人,就该帮他一把!"
那时裴怀意还说在侍郎家寻到了差事,因为我,无人敢雇他了?
虽意外,倒也在情理之中。
丫鬟将柳眠拽开,我才得以离开。
听她们说,柳眠心气高, 打小没伺候过人,有一次因为得罪了贵客,被人拖出去挨了顿板子。
后来被掌柜的辞退, 又回到裴怀意那住了。
京中用工多, 机会也多。
可她放不下身段,吃穿用度却还想着同以前一样, 该是难熬。
裴怀意养不起她。
一连过了两个月。
城北沈大人纳第十七房妾室。
他出了名的暴戾古怪, 据说在那方面有折磨人的癖好。
柳眠当街摔倒,恰被那沈大人抬手撕破了外衫。
明晃晃一片。
后来说是要对她负责,才行了妾礼抬进府。
小竹胡乱猜着:"依那柳姑娘的性子, 怕是故意往那沈大人身上摔的。"
沈平志家境殷实又是好色之徒,必会中她的计。
"不可妄自揣摩。"
无从考证。
若非故意,也着实可怜。
因为入沈府当晚,柳眠就死在了沈大人榻上。
她身子弱, 经不起折腾。
被沈家人裹了裹,丢进乱葬岗。
裴怀意去捡了她的尸, 体体面面为她下了葬。
两人的恩恩怨怨, 算是就此终了。
22.
裴怀意新租的小宅子到了期,他被主家撵出了门。
我过去时, 他正浑浑噩噩靠在院墙外发呆。
"柳姑娘的事处理完了?"
他侧目看我, 笑得有些凄惨。
"阿照, 她好可怜, 我也好可怜。如今……我配不上你了。"
顿了顿, 他又自言自语道:"一直都配不上。"
我递给他一把钥匙。
爹爹门下学生在京外开了一家书堂, 夫子两个月前说要告老还乡,我便举荐了裴怀意。
负我也好, 不负我也罢。
我如今名声越大, 他越难过活。
落在有心人耳朵里, 像是我不容人,非要置旧日夫君于死地。
"原本早该告诉你的, 只是那夫子说自己侄子也有意来教书, 如今不来了, 事情才定下。"
"这钥匙归你,去或不去, 全凭你自己。"
若早一些, 柳眠不知还会不会入沈府。
裴怀意接过,眼神朦胧得厉害。
我转身离开,他叫住我。
"若是当时我没接眠儿回来, 去买下那宅子, 我们……会不会就和以往想象的那样幸福。"
买下宅子, 租间书铺。
他教书写字,我理书做生意。
闲时煎雪饮茶,忙里数钱偷欢。
时不时回趟虞府,慢慢融化那位时常冷脸的虞大人。
我不知道答案。
风吹过小巷, 卷来谁家饭菜的香味。
"裴怀意,朝前看吧。"
没有如果。
我万事无愧于心。
23.
开春, 万物暖意融融。
我正伏案编写女式教育的新教材, 丫鬟匆匆跑来,又一脸为难。
"姑娘, 有件事奴婢不知当不当讲。"
"怎么了?"
"裴公子削发为僧,入了宝华寺了。"
话音落了。
外头似乎遥遥传来钟声长鸣。
不见青灯古塔。
我想此生,再不逢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