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未央:白居易与湘灵的半生书》(二)
发布时间:2025-09-05 16:49 浏览量:1
第二章:豆蔻梢头初相知
时光如濉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日夜不息地流淌。转眼间,符离的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已是七八度春秋。昔日巷口采桑的垂髫小儿,已悄然抽枝拔节,迎来了生命中最鲜润的年华。
白居易褪去了孩童的圆润,身量渐长,一袭青衫已略显短窄,更衬得他身形清瘦颀长。眉目愈发清朗,常年伏案苦读,使他眉宇间常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称的沉静书卷气。唯有目光流转间,偶尔泄露出属于少年人的灼热与锐利。他已是符离当地小有名气的才子,诗赋文章常得师长赞誉,父亲白季庚虽远在襄阳别驾任上,亦常来信督促课业,期许甚殷。
湘灵亦出落得亭亭玉立。昔日杏红衫子的小丫头,如今常着一身素净的藕色或月白襦裙,发髻简单绾起,斜插一支朴素的木簪,却掩不住那份清水芙蓉般的灵秀之气。她依旧常帮衬家中生计,采桑、饲蚕、浣纱,岁月的磨砺并未使她变得粗糙,反添了几分坚韧与沉静。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依旧清澈,只是望向白居易时,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与复杂情愫。
濉水畔,老桑下,依旧是两人最常流连的天地。只是嬉闹追逐的童趣渐少,更多的是并肩漫步,或寻一处僻静水湾,白居易捧卷诵读,湘灵则安静地在一旁采摘野菜或缝补衣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悸动的宁静。
白居易会将他新作的诗文读与湘灵听,那些精妙的辞藻、深奥的典故,湘灵未必全能领会,但她总是最专注的倾听者,能从他的语调起伏、眼神光彩中,感知到文字背后的情感与抱负。她偶尔提出的疑问或朴素的见解,常能给白居易带来意想不到的灵感。
这一日,春光正好,暖风熏人醉。濉水两岸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白居易与湘灵避开日渐熙攘的渡口,沿着水流向下游信步走去,寻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河湾。一株巨大的棠梨树斜生水畔,繁花似雪,落英缤纷,洒在碧绿的草地上和清澈的流水里。
湘灵坐在一截虬曲露出地面的树根上,低头专注地缝补一件旧衣。阳光透过棠梨花的缝隙,在她低垂的脖颈和纤长的手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神情温婉宁静。白居易并未携书卷,只是倚树而立,静静地望着她。眼前景致,美人如画,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与激荡在他胸中汹涌澎湃,几乎要破腔而出。
他忽然转身,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笔墨和一卷略显粗糙的黄麻纸——这是他一笔一划抄书换来的,平日极为珍惜。他将纸铺在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上,以水代砚,略一沉吟,便提笔蘸墨,挥毫疾书。笔走龙蛇,情感倾泻,毫无阻滞。
湘灵被他的动作吸引,抬起头,只见少年神情专注,目光灼灼,唇角紧抿,全身心沉浸于笔下的世界。她放下针线,悄然走近,不敢惊扰。
片刻,白居易掷笔于石,长吁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他拿起那页墨迹淋漓的纸笺,转身递给湘灵,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湘灵,送你。”
湘灵接过,只见纸上墨迹遒劲,是一首题为《邻女》的五言诗: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诗旁还有一行小字:“贞元四年春,赠湘灵妹于濉水之滨。乐天手书。”
湘灵的脸颊“唰”地一下飞起两片红云,直烧到耳根。她虽不甚通文墨,但这诗中毫不掩饰的倾慕与赞美,却如最炽烈的阳光,瞬间照得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娉婷十五”、“胜天仙”、“姮娥”、“旱地莲”……这些字眼在她单纯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激起滔天巨浪。她捧着诗笺的手微微颤抖,目光躲闪着,不敢看白居易灼热的眼睛,心头却像浸了蜜糖,甜得发颤。
“我…我哪里当得起…”她声如蚊蚋,几乎要将脸埋进诗笺里。 “当得起!”白居易斩钉截铁,目光炽热地凝视着她,“在我心中,便是如此!湘灵,我…”
话语未尽,情意已昭。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只听得见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和棠梨花飘落水面的细微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而惶惑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交织。
良久,湘灵似是下定了决心。她小心翼翼地将诗笺折好,贴身收起,仿佛收藏起一件无价之宝。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小小物事,递到白居易面前,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颤抖的坚定:“乐天哥哥,这个…给你。”
白居易接过,入手微沉。展开素帕,里面竟是一面极为精致小巧的青铜镜。镜背以高浮雕工艺铸出两条盘曲缠绕、首尾相衔的螭龙,龙身线条流畅灵动,须鳞宛然,中间一枚圆钮,可系丝绦。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他惊讶而激动的面容。
“这是…”白居易愕然。 “是爹爹早年所得,我…我磨了他好久才给我的。”湘灵脸颊更红,声若游丝,“听说…这叫双盘龙镜,寓意…寓意…”后面的话,她羞得再也说不出口,只是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居易瞬间明白了。双龙盘绕,永结同心!这哪里是寻常礼物,这分明是少女最隐晦也最大胆的终身之托!巨大的狂喜如同濉水春潮,瞬间将他淹没。他紧紧握住那面尚带着少女体温的铜镜,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湘灵!”他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情感,一把抓住湘灵微凉的手,声音激动得发颤,“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白居易对天起誓,此生定不负你!待我他日求得功名,必堂堂正正迎你过门!此镜为证,永结同心!”
湘灵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却没有抽回。她抬起眼,勇敢地迎上他炽热的目光,眼中水光流转,是喜悦,是坚定,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惧。她用力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嗯。”
棠梨花依旧纷落如雪,碧水潺潺东流。少年少女的身影依偎在树下,双手紧握,镜鉴同心。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那庄重的誓言。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心意坚定,便可抵过世间一切阻碍。
然而,阴影始终如影随形。
自那次巷口被斥后,白母陈氏对湘灵的防范与日俱增。她严令家中仆役,不准湘灵再踏入白家院落半步。偶有邻里闲谈,提及“西邻那灵秀的湘灵丫头”,陈氏总是面色淡漠,或轻描淡写一句“门户有别,不宜过从甚密”,便岔开话题。
她对白居易的管教愈发严苛。不仅功课询问得更勤,时常检查他的书籍笔记,更对他外出的时间和交往之人盘问再三。白居易虽谨言慎行,但少年人情窦初开,眉梢眼角的飞扬神采,又如何能完全瞒过母亲那双锐利而忧虑的眼睛?
这一日,白居易从外归来,唇边犹自带着一丝未曾敛去的笑意,怀中似乎小心地揣着什么东西,鼓囊囊的。他下意识地先望向西墙——那是与湘灵家仅一墙之隔的方向。
“乐天。”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白居易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只见母亲陈氏不知何时已站在厅堂门口,面沉如水,目光如炬,正冷冷地注视着他,更准确地说,是注视着他怀中那不自然的凸起。
“母亲。”白居易心下暗叫不好,面上强作镇定。 “去了何处?”陈氏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去…去河边走了走,看了会书。” “看的何书?” “…《汉书》。” “怀中所揣何物?”陈氏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如刀。
白居易下意识地护住胸口,那里藏着湘灵新近为他绣的一个荷包,上面用彩线绣了一对比翼双飞的小鸟,针脚细密,情意绵绵。他支吾道:“是…是几页读书笔记…”
“拿出来。”陈氏的语气不容置疑。
白居易脸色发白,僵在原地。陈氏不再多言,上前一步,竟直接伸手探入他怀中,将那枚精心绣制的荷包扯了出来!她捏着那枚荷包,看着上面刺眼的鸳鸯图案,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孽障!”陈氏猛地将荷包掷在地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于你?‘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你倒好!终日不思进取,竟与那等粗鄙女子私相授受,行此…此行此不知廉耻之事!你眼中可还有父母?可还有白家门风?!”
“母亲!湘灵她并非…”白居易急欲辩解,脸色惨白。 “闭嘴!”陈氏厉声打断,指着地上的荷包,痛心疾首,“我白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亦是诗书簪缨之族!你父与我对你寄予厚望,盼你光耀门楣,振兴家声!你却自甘堕落,与一寒门小吏之女纠缠不清!她有何资格匹配我儿?将来于你仕途可有半分助益?你…你太让为娘失望了!”
“母亲!湘灵心地纯善,性情高洁,并非…” “高洁?”陈氏冷笑,眼中满是讥讽与失望,“终日抛头露面,采桑浣纱,与市井之徒何异?如此女子,谈何高洁?乐天,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窍!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再踏出家门半步!给我回房闭门思过!抄写《孝经》百遍!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见我!”
说罢,她不再看儿子惨白的脸色,弯腰拾起那枚荷包,紧紧攥在手中,转身决绝离去。那枚承载着少女情思的荷包,在她手中,仿佛成了一桩十恶不赦的罪证。
白居易独自站在冰冷的厅堂中,听着母亲远去的脚步声,如同踩碎了他刚刚编织好的、关于未来的所有美好幻梦。窗外春光正好,棠梨花的甜香隐约飘入,却只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怀中的双盘龙镜冰冷地贴着他的胸口,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现实的沉重与残酷。
高墙之外,隐约传来湘灵清洗蚕具时哼唱的轻柔小调,歌声婉转,却如针般刺入他耳中。一墙之隔,两个世界。方才濉水畔的盟誓言犹在耳,此刻却已如镜花水月,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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