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花对紫微郎

发布时间:2025-07-14 16:39  浏览量:1

作者 |「虞夏」

摄影|「秦淮桑」

若照我说,紫薇花远观即可。

紫薇可取的,首要是开花时机讨巧,同台竞艳者寥寥。

夏日荫浓,杂花生树的季节早已远去,留给紫薇花的,是天然整饬好的纯色背景板。这时候开花,会格外显眼,甚至会给人以“竟还有花可观”的精神抚慰,因此得到额外的高看。

其次便是颜色了。

紫薇色调大体把控得好,其中赤薇是不多见的,银薇自不必说,纯正的紫薇和蓝紫的翠薇均委婉地呈现冷调,炎夏里,不惹人陡生反感。

日光盛大,远远看到紫薇开花,的确会感受到一种接近慕斯质地的清凉娟净。

走近了看,便感觉杂乱。

也不知道它的花序是什么章法,视线难以透过蜷曲褶皱的花瓣看个分明,只是一味疑惑是谁将蕾丝滚边攒到树上,让它繁冗至甜腻。

嫩枝陈叶,新苞旧蕊,乱长一气,好不纷杂。

这样的花,照理不成高格,没准又要被那些嘴上素爱刻薄人的才子们遣去给品相高华的花为奴为婢。

偏生在古人的认知里,紫薇是绝高贵的花。

谁叫紫薇占得好颜色。

不约而同地,从前东方和西方都将紫色视作尊贵无匹的颜色。起先紫色染料难得,古代西方只能从巨量骨螺中提取微量紫色,这样的代价唯独王公贵胄承担得起。于是,他们将出身显赫形容为“生于紫室”。

放在古代中国,局面也差不多。一代霸主齐桓公明明好穿紫衣,却也要“患紫贵”,担心衣紫之风给国家带来不良影响。

再到隋唐,紫色的尊贵,被制度化。唐代官服唯高品阶官员可用紫色,从“赐紫”、“三公紫”的表达中,我们不难发现,紫色已成为位极人臣者的权柄象征。

紫色染料求而难得,紫薇却生长天然,只颜色一个优势便足以压过一切缺陷。

咏紫薇的诗中,我们无法越过这一首——“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至此,紫薇花原本的样貌已不再重要,它更多地成为宫禁之中“官样花”的化身。

永昼难消的那一年,白居易在这首《直中书省》里玩起了笔墨游戏。高尚者,卑鄙者,都是有发展欲的,白居易并非没有抱负之人,紫薇花前,独坐寥落是假的,对于“紫微郎”的身份喜悦才是真的。

一个“紫”已然占尽先机,“紫薇”二字更了不得。

白居易时任中书舍人,这在唐朝素来是一个被视作“宰相跳板”的要职。开元元年,改中书省为紫微省,中书令为紫微令,中书舍人则对应着诗中的“紫微郎”。“紫微”为漫天星斗中的帝星,“紫微垣”是传说中的天帝居所,白居易彼时任职之所,名称便明晃晃彰显着“权力中枢”的意味。

因为谐音的巧合,紫薇总被种在中书省里,染上官贵之气,身价从此更不寻常。

宋人王十朋有诗“盛夏绿遮眼,兹花红满堂。自惭终日对,岂是紫微郎”,不乏壮志未酬的尴尬和怅惘。

毕竟求索世俗成功之路,并不对每个人同等地敞开怀抱,哪怕对同一个人,也时而慷慨时而悭吝。白居易的拜相之路没有理所应当地延展下去,没过两年,“紫垣曹署荣华地”的白发郎官自请外任。

我时常怀疑,每个人的心河里都无言地淌着一脉暗流,那是熠熠生辉的、却未长期停驻在我们生命里的一段状态,它那样深刻地在我们的记忆里刻下铭文——很难不去揣测,白居易后来的许多瞬间,都被用于追忆与紫薇静默对坐的时光。

谈及精神层面,世人总崇尚着松竹、幽隐这些意味着孤高的文化符号,然而我们总是小觑了攀登对人的诱惑,依旧是那句话——人是有发展欲的。鲜有人情愿主动领受风霜,顺遂腾达给人的感受总要好过多遭磨难。

紫薇作为煊赫身份的象征,受到推崇,在情理之中。

不过,第一次正视紫薇,却不是因为它花开百日红。紫薇树身素洁光滑,姿态好的紫薇树枝干积雪后,被雪光辉映,莹润透彻得不似人间应有。

不问紫薇寓意,哪怕专为等一个雪天,也是值得种一棵紫薇作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