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望秋月

发布时间:2025-09-01 08:00  浏览量:6

▌王秉良

清 陈枚《月曼清游图·桐荫乞巧》 故宫博物院藏

刚刚过去的七夕节在古代是个重要的节日,但并非作为“情人节”——古人的画作中,其实甚少直接画牛郎织女。七夕,更多被称作“乞巧节”。古人画七夕,也多是表现女子们乞巧的情景。

女儿之节

五代或北宋初年画家画的《唐宫七夕乞巧图》、明代仇英的《乞巧图》中,都是女子们的盛会情景。画中除了年幼的孩童,看不到别的男性。在属于她们的世界里,女子们做着供奉祭品、对月穿针、投针验巧等乞巧仪式,兴致盎然,忙忙碌碌,各自展现着曼妙优美的情态。从画中,仿佛有她们的欢声笑语传来。

什么是“乞巧”?在遥远的先秦时代,人们就命定了牵牛织女的星名。《诗经·小雅·大东》中说:“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天上的银河,映照闪银光。三星组成的织女,一天七次移动忙。纵然如此忙碌,却没能织出纹章。那明亮的牵牛星,也不能拉车载厢。此时的牵牛和织女,是不是夫妻,诗中没说,不得而知。但最迟到了汉代,他们就成了夫妻。如汉末三国时曹丕《燕歌行》写道:“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男耕女织是传统社会的基本分工,人们把自己的生活经验投射到天宇,天上的星星就被赋予了男神、女神化身的意义。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县白滩村出土的东汉“牛郎织女”画像石上,就刻画了牛郎、织女的形象。陕西省榆林市靖边县杨桥畔镇的渠树壕汉墓壁画中,织女坐在织机上,牛郎牵着牛,两人中间云纹盘绕,象征着隔断他们的银河。

古时候,衡量女子的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中,“妇功”是指家庭劳动技能,如纺织、刺绣、烹饪等。人们让织女成为灵巧之神,又反过来向她乞求,让她赐予自己慧心巧手。

七夕也给了女孩子社交的乐趣,大家聚在一起,开开玩笑,说说心事,一起向她们尊奉的女神祭拜,做着既充满仪式感,又像是游戏的乞巧活动,心情是轻松而快乐的。所以,七夕可以当做“女儿节”、“闺友节”、“闺蜜日”。

汉代就有了七夕乞巧的习俗。东晋葛洪《西京杂记》记载:“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唐代诗人林杰《乞巧》诗云:“七夕今宵看碧霄,牵手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南朝《荆楚岁时记》记载:“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七夕之夜,女子们映着月光,将五色丝线连续穿过排列的七孔针(或五孔针、九孔针),如能快速全部穿过针孔,就是“得巧”了。

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记载:“七月七日之午丢巧针。妇女曝盎水日中,顷之,水膜生面,绣针投之则浮,看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有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者,谓乞得巧;其影粗如槌、细如丝、直如轴蜡,此拙征矣。妇或叹,女有泣者。”清代陈枚的《月曼清游图册》之“桐荫乞巧”、任伯年《乞巧图》中,也都画了女子们围在一起“投针验巧”的情景。太阳曝晒下,水上的一层杂质形成了薄膜,可以让绣花针浮在上面。针和水膜的影子,在水底形成模糊的形状。可以想见,如果哪个女孩儿投下的针影子像是棒槌,那就是笨拙的象征,肯定会引起女伴们的一阵哄笑,怪不得气得她直抹眼泪呢。

天上人间

清代以前,描绘七夕的古画中,牛郎织女可不是主角,主角就是这些地上女孩儿们。

明代苏州才子张灵画的《织女图轴》,是一幅直接表现织女形象的画。织女面容丰腴,眉目清秀,她手执梭子,站在空中的云气里,衣带飞扬,充满灵动的气韵。

这些画里,都没有爱情,这颇让人费解。早在汉代,《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中就写道,“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牛郎织女的爱情在人间传颂,后来的诗人们也反复咏叹,为什么画面中反倒不去表现呢?

古人不直接画牛郎织女,是因为这个节日就是为了女孩儿的“巧”设定的。而且,那时候的人,对神仙是带有敬畏之心的,如果把他们刻画成类似凡人的形象,还是显得唐突冒昧了。再者,古时的爱情总是含蓄朦胧的。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说:“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这个巧手姑娘是天帝的姑娘,新婚之后沉浸在美好的爱情生活中,没有心思再织那灿若云霞的“云锦天衣”,狠心的老爸竟然给予了最不近人情的处罚。

为什么牛郎织女只有在七月七日才能相会呢,可能和“七”这个数字蕴含的“七日来复”之意有关。《周易·复卦》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王弼注:“阳气始剥尽至来复,时凡七日”,孔颖达疏:“天之阳气绝灭后,不过七日复生”,均以阴阳消长解释“七日”周期。世物反复,到了第七日就会归来,这也是七天为一个星期的缘由。

清代乾隆时期的缂丝《七夕乞巧图》,也是一幅精彩的画作,画中把“天上人间”画在了一起。天上的牛郎、织女驾着祥云双向奔赴,即将迎来欢会的一刻。人间的楼宇庭院中,女子们在穿针乞巧、投针验巧,庭院内摆设祭案,摆放着瓜果等祭品。清代姚文瀚的《七夕图轴》,也描绘了类似的情景,但是他采用了马王堆汉墓T型帛画式的对称构图。天上最上一层,彩虹如桥,喜鹊翩飞,一道银河将牛郎和织女分隔,他们带着侍从,脚踏祥云,正准备踏上彩桥。而再下一层,左右两侧的一男一女,在绿草如茵的土地上驭牛耕田、投梭织布。他们既可以看做另一个时空的牛郎织女,也是人间男耕女织的情景。大地上殿宇巍峨,彩云缭绕,殿前的梧桐青翠,亭亭玉立。荷池中绿叶翩跹,荷花盛开。成群的女子在庭院内做着乞巧仪式,儿童们则在殿前玩耍。这具有浓厚仪式感的构图,强调的是男耕女织的生活秩序。但它却消解了牛郎织女的悲剧意味,淡化了爱情的主题。

亘古之爱

到了近现代,爱要说出来。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传统男耕女织的社会形态已经被颠覆。当代的女孩子,别说绣花儿了,许多人连一粒扣子都没有钉过。她们有更精彩的生活,更丰富的心理体验。谁还会再对着月亮穿针引线乞巧呢?

七夕,能给大家心理认可的,爱情的比重就被凸显了。晚清画家唐培华在扇面上画的《牛郎织女图》,再现了典型的牛郎织女故事。在祥云簇拥之中,喜鹊翩飞,牛郎织女走到了一起,脸上带着相会的幸福笑意。这短暂的欢乐背后,是又要面临一年分离的愁苦。唐培华题诗道:“银汉无声风露秋。双星相聚思悠悠。人间乞巧穿针节。天上今宵别有愁。”画的是欢乐,诗句却只写忧愁。

他们的愁,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诗人们都感受得到。隋代诗人王翙写道:“旧愁虽暂止,新愁还复多”。唐代诗人沈叔安写道:“虽喜得同今夜枕,还愁重空明日床。”唐高宗李治七夕在宫中开宴,也和天上的织女共情,为她悲叹道:“促欢今夕促,长离别后长。轻梭聊驻织,掩泪独悲伤。”

徐燕荪的画作《七夕密誓》,则再现了白居易《长恨歌》中唐明皇和杨贵妃七夕在长生殿发誓生生世世为夫妻的故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情意绵绵的诗句,倒比爱情更足以流传千古。

傅抱石的《七夕图》中,牛郎织女在茫茫云天中默默对望,情调幽冷,意味深长。古雅的造型,沉着的设色,让人生出爱情穿透亘古的感怀。就像宋代秦观那首著名的《鹊桥仙》吟咏的那样:“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天上的牛郎织女,其实就是地上的我们。劳动手段会更新,汲取慧心的心愿是恒久的,它让我们更有生趣、更有创造力地活着。爱永远是最美的情感,是我们赖以在大地上生存的心灵源泉。当我们解放了劳动力,也解放了情感的时候,真挚地去爱,依然是最美的执着,就像星辰一样,永恒地在天宇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