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民国故事:风月泪
发布时间:2025-07-16 16:47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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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香楼来了个姑娘,非要来卖身,说什么十里洋场风花雪月,说这是个很浪漫的时代。
她就在这个吃人的时代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浪漫吧。
1
醉香楼里来了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她叫林梓+,是自己进的门。
没有任何人押着她,进来就说要当花魁,放话说她会成为醉香楼的头牌。
「我会成为这个时代无与伦比的传奇,成为后世只能瞻仰钦羡的传说。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成为头牌,军阀都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我搭上了军阀,你们这里也就有了靠山。」
妈妈乐不可支,看她的眼神活脱脱就在说:「挺好看的姑娘,可惜脑子是个坏的。」
我们倚在楼上看乐子,也觉得好笑。
醉香楼里称得上头牌的,大概也就一个红莺,她样貌最出挑,性子也泼辣,偏那些个贵人就好她这口儿,旁人学还学不来。
但她从来也没能搭上什么军阀,伺候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个道尹,说出去已经够镇人了。
听林梓涵大放厥词,姐妹儿们个个拥着红莺揶揄:
「新人要抢了红莺姐姐的风头了!回头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头牌!」
红莺看着楼下,啐了一口:「呸!什么糟烂玩意儿都敢来抢老娘的风头了,她能红起来,姑奶奶我回头跟了她姓儿!」
说完,她扭着腰肢回了房。
林梓涵自称父母双亡无牵无挂,后半生都托付在醉香楼了,干脆利落地就签下了卖身契。
妈妈嫌林梓涵这个名字听着太奇怪,不招人,对她说:「既然你立志要做头牌,那咱就改个头牌的名字借借运!」
当天她就在楼里挂起了牌子,牌子上写的是「小宛」。
2
白天闭门的时候,小宛在楼里转了一圈。
她看不上我们,从我们身边路过时,面上都带着不遮不掩的鄙视。
她在一面墙前停下。墙上头参差地糊了一大片美人画,有纸烟公司的广告,有明星电影的画报,画上的姑娘美艳动人风情万种。
这面墙正对大门,进门就能看见,给客造个梦罢了。
我们有时也望着那些画儿出神。
谁不想过众星捧月的体面日子呢?
而小宛不屑地看着那面墙:「俗死了,拉低了整体格调,能不能揭下去啊?」
「就贴着吧,那下面有火燎的痕迹,不好看的,盖上好看。」
只有秋月接了她的话。
秋月正缝着一件袄子,她和楼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有丈夫有儿子,本来是个身世清白的女人。为了挣钱给丈夫捐个官,她自愿来醉香楼挂了牌子,把自己个儿给卖了。她手里那袄子是给儿子做的。
小宛瞥她一眼:「穿得这么土气,也能做这行?谁会喜欢你啊?」
秋月脾气好,不恼,抬头淡淡看她一眼,又低回去继续缝袄子。
「你当这里是什么好地方么?听我句劝,趁管得松的时候,赶紧跑了,别再回来了。」
小宛的白眼翻到了天上去:「大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我年轻漂亮怕我抢了你的饭碗罢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来这里,是要做军阀的姨太太的,至于你--」
她将秋月上下打量了个遍,嘴里发出挑衅的啧啧声:「不看看自己多大了,眼角褶子能夹死苍蝇了,也就配伺候伺候地痞流氓了,放心吧大婶,我抢不了你的生意。」
她说完,似乎是觉得很好笑,自己笑出了声。
秋月手巧,曾经给我做过一件衫子,舒服又漂亮。
为着这件衫子,我也得站出来替她说句话,不能由着人欺负她。
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秋月是为你好,你不领情没关系,何必口出恶言?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规矩大得很,没听说谁家能抬一个下贱坯子刻薄鬼进门做姨娘的,有嘲讽别人的工夫,不如好好磨磨你自己的性子,想着怎么讨官爷欢心吧--再晚点儿就来不及了,你也会老的,青春卖不上几年好价钱。」
她道行不够,别人说她两句就挂了脸,气得脸色涨红,抬头看我:「你管不着!」
我跟这样的小女孩生不起气,继续同她搭腔:「你看着也像是好人家出来的姑娘,怎么非要来做这行?」
她脸上流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
「这其实是很美好的,你们不懂。乱世中军阀和妓子的故事多荡气回肠啊。十里洋场风花雪月,民国意味着惊心动魄的爱情,每个女孩子都能遇见自己的军少…真的很美!」
我们几个姐妹儿面面相觑,谁也接不上这话。
她喜滋滋地回了屋子,红莺冷笑一声。
「好言劝不了要死的鬼,作死。就让她好好见识见识醉香楼有多美吧。」
3
天刚擦黑儿的时候,楼门口的大红灯笼点了起来,醉香楼准备迎人了。
我们梳洗打扮好在二楼倚着栏杆站着,整个楼里都是呛人的廉价脂粉味儿。
客人一拨一拨地进来,阿海就一拔一拨地报花名。他和妈妈一起管着我们。
「见客啦!出来见客啦!红莺!香雪!珍珠!…….」
楼里头二十七个姑娘,他一溜趟地喊下去,每喊到一个名字,必有一声千娇百媚的应声,被叫到的姑娘扬一下手,好让客人瞧见是哪个。
「秋月!小宛!翠春!」
中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因为小克没应声
好在阿海喊得快,楼里又吵闹,客人其实只瞧了个走马观花,根本没看清谁长什么样子,听不清谁答了谁没答,就在脂粉气里重量了头,随手指个俏的就进了屋子。
第一拔客都指了人,没客了,我们便收了笑,在二楼说说闲。
卖笑迎人也是疲惫的,生挤出来那点儿笑,对自己人笑太浪费,得留着给客人看。
妈妈上楼来看了一圈:「小宛没挂客是不是?她没出来?」
我们纷纷摇头,谁也没看见她。
妈妈直奔小宛房里,我们跟着去瞧热闹。
她见妈妈进门,拿起胭脂盒:「我正要找你呢!这胭脂颜色太俗了,给我换一盒来。而且不是说好了找个丫头伺候我,人呢?」
妈妈冷笑一声:「谁跟你说好了!迎客了你为什么不出来见客?」
小宛往墙上一倚,抱着手臂,一脸不屑。
「我说了我是卖艺不卖身,你不懂该怎么营销我,你要先把我的名声宣扬出去,就说你这楼里来了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姑娘,色艺双绝,而且我还是流落烟花之地的满清贵族后代……这叫炒作你懂吗?慕名来一睹芳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等时机成熟了,你再拍卖我的初夜,倘若买我的不是个军阀,我是不会..…」
妈妈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打没了后头的话。
小宛被这兜头一巴掌打蒙了,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妈妈,眼里写满不可置信。
「上赶着找下贱营生做的孬坯子一个,还抻着脸要东要西,骑到我脑袋上做我的主,下九流的身子还当自己是娘娘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妈妈薅着小宛的头发把她拽出门:「那卖身契上可写得清清楚楚的,你给我出去见客,要是卖不出铺挂不上客,你就别想吃饭了!」
小宛抓着门框不肯去,叫得鬼哭狼嚎:「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这是绝了自己的财路!我卖艺不卖身,我不卖身!我不卖身!」
她鬼哭狼嚎着,阿海正在别的房里添茶,噌噌跑了过来:「上客了!照她这么喊要把生意喊没的!」
妈妈把小宛的手往阿海手里一塞:「堵上嘴带下去让她吃点儿教训!别伤脸蛋儿。」
她说完,转向我们,手里的「懒驴愁」一扬,我们几个谁也没落,个个儿肚皮上都挂了一鞭子:「你们在这找什么闲呢!没听上客了吗?都别说卖铺了,茶也没卖出去一壶!还不出去见客!」
阿海扯下腰间的汗巾子团团塞进了小宛嘴里,一手搂她的腰,一手钳她双手,把她带下了楼。
不消片刻,哭喊声消失了,只剩各种叫卖声,笑骂声,打情骂俏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煮成一锅滚着咕嘟泡的沸油,将整个醉香楼盛进去了。
凡是踏进来的人,哪个不得在里头滚得皮翻肉卷筋骨酥烂,眼看着这辈子是爬不出去了。
小宛也不会例外的。
4
醉香楼五更天才关门。
散客将我们吃干抹净,穿上衣服走得无情,姑娘们都倚在门口,「你说好了明儿还来,不来你就是王八!」「什么时候带我出局子去!」的告别声此起彼伏。
这一切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迅速冷却,变成一声声「呸,什么东西,多一块洋钱也不肯给!扔纸票子给我,谁要那轻飘飘的玩意儿!」「不知羞的老东西,闺女都比我大了还出来寻风流!」
我挂上了住客,不在她们之列。我哄客睡下,悄悄端台下了楼。
小宛被关在后院菜窖里,我打了壶水,又打灶台上顺了个冷窝头,打开菜门,顺着梯子下去。
小宛被反绑双手,脚也捆死,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衫子扯烂了,白嫩嫩的肉上有鞭痕,也有拧出来的青紧痕迹,嘴角渗着血。
她还活着,但是看起来如同死了,听见声响之后往我这边看,又像突然死而复生,挣扎着要往我这边爬,泪水涟涟。
「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你好心放我出去吧,我肯定报答你。」
我把壶嘴儿塞她口里,她灌下了几口水,我又掰窝头送到她嘴里:「我要是有送人出去的本事,我自己也跑了。想少受点罪,就顺从些吧。左右你年轻-你年轻吧?今年多大岁数?」
「十八。」
「十八,多好的年月。左右你年轻,熬得起,有的是指望。几年,哄个客带你出局子,寻机也就跑了。」
「我才十八岁,难道要在这里沉沦一辈子吗!」她哭得脸上直反光,哭得渐渐有点神志不清了,嘴里说着囫囵话,「为什么小说里穿越都是十里洋场风花雪月,能嫁给军阀做姨太太,到了我这怎么就过这种日子呜呜呜呜.….我想回家...」
我冷笑一声:「什么十里洋场?没听说过!我也从没听说哪个大帅抬妓女进门的。好丫头,你叫人给骗了!谁哄着你说这碗皮肉饭好吃的?那人是成心不想你好。」
她好似突然清醒了,恨恨地盯着我:「为什么一开始你不告诉我!」
我站起身:「你刚来的时候是什么做派?秋月难道没劝过你?即便我告诉你,你就肯信?再说了你卖身契都签了,我们有什么法子?」
她神色一滞,口中喃喃:「卖身契….」
「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你林梓涵生性放荡,兼之家贫,自愿入醉香楼挂牌,若是赚不够钱,妈妈有权发卖了你。她要是把你卖到下处去,你的日子才是真的难过。我们都是被押着按的手指印儿,你怎么自己看着这样的契也肯签?你不识字吗?」
她哭得更绝望了:「我认字,我认字!我上过学!可我不认识繁体字啊!而且还是竖着写的,我更没耐心读了!」
我叹了口气,爬上梯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自为之。」
她在我身后问:「谢谢你来给我送吃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应,推开菜窖门往上爬。
她的声音高了些:「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的?你一定有本事对不对!求求你救我出去!」
我爬出去,门一扣,只听得隐隐约约的呼喊求救,算是与她隔绝了,抬头一望,天色已经显出些天亮之前的朦胧暗蓝,水汽重了起来。
我拢紧衫子,回到房间,客在我床上睡得正香,我在他身边躺下,在汗酸味中入睡,尽力不去想明天我身边会躺着什么人。
不去想小宛绝望的眼。
5
我不愿用妈妈给我起的名字称呼自己,我总觉得这个名字给我判了刑,就像古代在脸上刺字儿一样,是一辈子的烙印,写在脸上,压在背上。
有这个名字在,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走到哪好像都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看,那是个吃皮肉饭的贱货。
可是说我以前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场呢?那段日子实在是很久远的过去了,永不会再来了。
我十四岁那年,爹娘都死在战事里,便去投奔舅舅。
舅舅家有个大我两岁的表哥。大半夜,表哥的手往我胸口摸,我醒来吓得大叫。这事儿叫舅舅舅妈知道了,舅妈说,反正也说不上媳妇,不如就让我嫁给表哥。
表哥烂赌邻里皆知,我不愿意,被打了个半死也不愿意,最后舅舅拍了板:「不嫁那就给家里赚钱吧,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能多养一张嘴?」
第二天,舅舅把我送进了醉香楼。
妈妈绕着我看了一圈:「长得还凑合,就是太瘦了没身段,我养她还得花银子呢。一百不成,七十吧。」
这就是我的价格,七十块银圆。
舅舅提着包袱喜气洋洋地回了家,听说那之后给表哥说了门亲事,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小宛只因为我找到了菜窖,就猜测我是个有本事的人,她实在是高看我了。
不过是因为我也曾被关在那个菜窖罢了。
我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阿海是妈妈的姘头。初进来的姑娘几乎没有听话的,妈妈就会叫阿海领下去教教。
他就这样享用了一个一个年轻姑娘的肉体,再将她们打得遍体鳞伤,还要饿上几天。等她们又饿又痛神志几乎恍惚的时候,妈妈就会下到菜窖去。
「你这样值不值呢?你说你人都进来了,还给谁守贞节牌坊呀?这世道乱,混事赚点银钱傍身不比那牌坊楼子实在?你身子没了,出去也从不了良!你长得好看,男人保管喜欢,甚至叫哪个大官看上赎出去,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活着明明是好前程,非拼着这条命不要啦?你这哪是在跟我置气呀?你这是跟自己置气呢!」
从了的她就拎出来,在楼里挂上牌,以后就叫她妈妈。不从的,继续饿继续打,总之是别想活着出醉香楼。
也确有节烈女子,活生生被打死在了菜窖子里,至死也没在楼里挂牌。
那女子的尸体被拖上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敢看上一眼。
因为我认了命,挂了牌,我没这样的贞烈。
我只是想活下去。
可这样活着实在很屈辱,偶尔有些时刻我也觉得生不如死,人生真是比地狱还要地狱。
这种时候我就想,不如一头碰死,也免了还要受几十年的罪。
但最终,我也没有寻死的勇气,眼泪抹抹,继续笑脸迎人,继续且偷生。
6
三天后,妈妈下去看小宛,还是差不多的说辞。小宛听完,往妈妈怀里一扎:「我想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好好挣钱!」
小宛被放了出来,她样貌确实出众,妈妈给她添了两身好料子的旗袍。
我问她:「你想通了?」
她抿着嘴,脸上没有搽脂粉,看起来与我们格格不入,似乎并不是想通了的样子,但还是告诉我:「想通了,但想通的是别的事。
无论如何,小宛确实开始接客了。
她十八岁,在我们这里其实不算年轻。
像我,十四岁就入行,红莺是十二岁入的行,到现在我也才二十岁,红莺二十二岁,都没比小宛大多少。
年纪更小的姐妹儿,十四五岁水灵灵的,看人的眼睛都水滴滴娇怯的。
但我们昼夜不得歇,还吃不上油水,身子亏空,耗得太伶仃。小宛看着就是好人家娇惯着养大的,身上白嫩有肉,脸上没斑没疤,个子还高,比我们所有人都高。
她刚被放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虚弱不能动弹,妈妈叫我帮她洗身子,我细细看了一遍,她除了大臂上有小小一个疤,浑身一点儿伤也没有。
我现在真有几分信她是前清的格格了。
因此,即便她年纪已经不小,但还是吃香得紧。
从醉香楼开门迎客,她屋子就没空的时候,最多的时候,一天挂十几铺,晚上还能挂上住客。
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儿,叫人死了的心都有了。她每日面色上都透出绝望来,可眼神却一日比一日地坚定。
不卖铺的时候,她就和我们闲聊。她再也不是刚来的时候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有时觉得,她看我们的眼神甚至是悲悯的。
她问的尽是些难回答的问题。妈妈养了多少打手,多少钱能赎身,这边儿巡捕房管不管事。我知道她是想跑。
「打手倒是没养太多,四个,尽是阿海的亲戚兄弟。但是,小宛,这不是别的地方呀,这是粉蝶胡同。」
全城的青楼妓馆几乎都在这里了。
「你现在出了醉香楼的门,走不出几十步,就会有其他馆子的人把你押回来,到时候只怕又是一顿毒打..你走不出粉蝶胡同的。」
「赎身要五百银圆,如果是纸票子,数儿要再加。去年有个姑娘攒够了五百银圆交给妈妈赎身,妈妈吞了她的钱,就不认这档子事,叫她继续做事。」
小宛惶恐地问我她的结局:「后来呢?就没人主持公道吗?」
「她哭了一通,当天夜里就在自己房里吊死了。」
我想起那姐妹吊在房梁上悠来荡去的模样,水淌了满地。我们见了都又怕又伤心,总觉得她的今日就是我们的来日。
而妈妈泄愤一般往她的尸身上抽了十几鞭子。
因为我们只凭自己根本不可能攒出五百银圆,她一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从客人那拿了银财。
她这么有手段,却就这么死了,妈妈嫌她不能活下去赚钱。
我晃晃脑袋,不再想这个姐妹。
「如果是外客替你赎身,会好些。我刚来那年,赶上一个姑娘被一个队官看上,八百银圆带走了。」
「至于巡捕房,你别太相信巡捕房。上至县太爷下至巡捕房,个个都收了花捐,没人会管你的。」
她好像是发了狠,一咬牙:「那我就一把火烧了醉香楼...」
「有人这么干过。」
她一怔。
「有人这么干过。」我戳破她的幻想,我猜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冷漠,「火根本没来得及烧起来就被发现浇灭了。因为谁都不承认纵了火,最后大家都被打了个半死,整整三天,谁都没饭吃,可还是得接客。」
「有个姐妹儿饿得脑袋昏,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摔成了瘫子,就被卖到下处去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下场,现在还活着没有。」
「还有个姐妹儿,碰上的客力气重,又饿了太久,被活生生在床上折腾死。当时她就住我隔壁,那会儿我没挂客,听着她哀号最后咽的气儿。」
「那客是土匪,不好打发,弄死了人还说姑娘不扛折腾,给他找晦气。」
「最后妈妈赔了钱才摆平。妈妈嫌那姑娘让她赔了钱,寻了买主配了阴婚给卖了。
卖走的时候,连衣裳都没给穿一件儿,光着走的。」
小宛下意识往我隔壁的房间看去,那里如今已经挂上了别人的牌子。
她的眼中浮现出真实的绝望。
「那场火之后,谁都没好下场,至今大家都咬牙恨那个放火的,就是实在不知道是谁。」
「火没那么容易蔓延,得有油。桐油菜油什么油都行,但根本没有,所以火注定不起来。」
「当初你嫌难看的那些美人画报,后面盖的就是火烧的痕迹。」
「哦,还有条路你自己没想到。还可以装病,出去瞧大夫。但妈妈不会花这钱的,甚至不会让你安养,你若是将病症扯得太重--妈妈看你不能再接客,直接把你卖到下处。」
凡是有一丝可能出去的方法,都有人试过了。
可是谁也爬不出这个边沿滚烫的沸腾油锅,最终总是须得遍体鳞伤再摔回来,永世不能翻身。
7
小宛又挂上了客,她叹息一声迎了上去。
她转身时,我分明看见她眼角有滴泪。
小宛的房门刚关上,红莺砰砰砰就去砸了她的门。
小宛如今风头盛。红莺虽说漂亮,可到底在风月欢场里浸久了,不比小宛水灵。
做我们这行的,总比寻常好人家的姑娘老得快,红莺才二十二,脸上已经开始长了斑,搽厚厚的粉。
所以她的老客有些去找了小宛,好久都不再找她。
客人喜新厌日,是很正常的事,其他姑娘也被抢了客,我也是。只有红莺沉不住气。
或者说,只有红莺真的生气了。
她疯了似的砸门,硬把小宛和客人给砸了出来。
二人连衣裳都没来得及脱呢,客人穿着绸衫,却戴顶西式帽,虽然看着不伦不类,但好像确实是个有油水的。
难怪红莺生气。
客人见了红莺,赔个笑脸:「莺儿,可不兴争风吃醋,我明日就到你房里去,你这样砸门,给我的物什儿吓出毛病了怎么好!你还不许人尝个新鲜了?」
红莺不吃这套,冷冷一笑:「你少跟我起腻!跟我这取了乐了,就甩手把我扔了,往她这骚狐狸怀里一扎,哪还记着我!」
到了烟花柳巷里,就是平素脾气再好的男人,也不肯给我们这些姐儿一点点尊严的,肯赔个笑脸哄一句,已经很给红莺面子了。」
眼看她不下这个阶,客人一巴掌甩到她脸上:「我平常给你点好脸色看你还真当自己是姑奶奶!我乐意跟谁取乐就跟谁取乐,轮得到你管了!」
妈妈和阿海赶紧上来调停,红莺捂着脸说狠话:「你要是找了她,就再也别想带我出局子了!」
她说完,一扯衫子,白花花的胸脯露在空气中。
「你平常说最喜欢捏,今日怎么就不来?」
客人一怔,最后还是离开小宛身边,找了红莺。
「能不喜欢你么?下次还带你出局子呢,你听话些,我今晚住下……」
两个人拥着进了房,客人再也没出来。
小宛倒是不生气。
我觉得她想要的和红莺不一样,所以才不在乎这个客人。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红莺出来了。
这时上客渐渐少了,我们凑在一块儿吃糕,是一个姐妹的常客带来的,就是最便宜的糕,油纸包着。
我们都不知道多久没尝过甜滋味儿了。她好心分我们一起吃我们吃得狼吞虎咽的。
这会儿妈妈和阿海在后院开小灶,要是叫他们看见,这糕就留不住了。红莺出来,我们招呼她来吃糕,她瞥了一眼,摆摆手。
与她相熟的姐妹儿劝她:「你怎么动那么大的气?谁新来时都红过一阵的,小宛风头盛也就是一阵的,你老客多,常出同子,你才是顶着醉香楼的台柱子呢。」
红莺表情很麻木,沉默一瞬,冷笑起来,挑着半边嘴角。
「你当我真是非李老板不可?年纪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
姐妹追问道:「那你为着什么跟小宛置这么大的气?」
「李老板有病,脏病!他生了菜花了!」
鸦雀无声。
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老板生菜花了,我也早染上了!眼看是没几年活头了!」
「我是看不上小宛,可你们看她身条,看她身上的肉,就知道她是好人家出来的姑娘,将来保不齐有人来救她的,我自己染上也就算了…不让她也染了。」
小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门口看着红莺。
红莺瞥她一眼,转身就走了,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8
红莺死死拴住了那位李老板,再也没让他找过其他的姐妹儿。
而小宛有了个熟客,小宛管他叫白先生。
这位白先生常年穿着西装,戴着个金边眼镜,像是读过书的。
我有时候路过小宛门外,听见他与小宛高谈阔论,说什么德先生赛先生的,很是推崇。
也不知道这两位先生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派头。
白先生称赞小宛是土鸡窝里出来的金凤凰,说她读过书有文化有眼界,不应该埋没在这个地方。
我们所有人都觉得,白先生要给小宛赎身了。
就连妈妈也是这么觉得的,天天盘算着:「白先生看上去是个能榨出油水儿的,小宛又这么红,赎身的银子可得抬抬,五百大洋肯定是打不住的,就是翻个倍,小宛也没多久就挣回来了。起码也得三千,才能考虑把咱这摇钱树移栽出去呢!」
她打量小宛一日日憔悴的脸:「前头你说你能红,老婆子我还不信,现在一瞧,坐镇个清吟小班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我看了一眼红莺。
她过去就是清吟小班里头的上等姑娘,也不知怎么沦落到了醉香楼。
这段时日以来,小宛渐渐同我们关系不错,秋月给她也做了一件衫子。我们私底下朝她打听:「那位自先生真要赎你?」
小宛不屑地翻了翻眼皮。
她的做派渐渐有些像我们这些人了。
「赎我?别说妈妈要的三千大洋,就是普通的五百块他也拿不出来啊,只是行头唬人罢了,穷秀才一个,在报社做记者,能挣几个子儿?」
我们顿觉无味。
我们其实挺希望姐妹们都能出去的,只是大多数人都没这命。
我们渐渐不再谈白先生的事。直到有一天,小宛悄悄拿了张报纸给我们看。
大多数姑娘都不识字。我流落青楼之前,跟着我爹读过一点书的,浅认得几个字。小宛认的字也不少,她不认识的那些,她称之为繁体字。
我们俩串合着读完了那篇文章。
文章里写粉蝶胡同妓女的悲惨生活,指控醉香楼的妈妈通良为娟草营人命,我和小宛讲过的那些悲惨的姐妹,几乎都被写进了这篇文章里。
文章署名白瑞霖。
小宛读完,兴奋地告诉我们:「舆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这篇文章一定能引起社会各界关注,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9
第二天,醉香楼确实来了人。
巡捕房的人。
押着白瑞霖一起。
白瑞霖还是穿着那身西装,戴着眼镜,可斯文气是一点也没有了,一副战战兢兢奴颜媚骨的样子。
巡捕按着他的肩,将他压得极低,他勉力抬起头,哆哆嗦地指向小宛。
「她.….都是她说的...」
巡捕带走了小宛。
五天后,妈妈把小宛领了回来。
小宛挨了一顿毒打,被关进了菜窖,妈妈恨得骂了她半个时辰。
「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老娘我好吃好喝供着你,还给你包饺子吃,你说我对你好不好?你他妈倒是会给老娘找麻烦,还见了报!我告诉你!城里上上下下就没有老娘没打点的,谁没吃花捐?县长才不管呐!还有你那个小相好,你等着!保管他叫人剁成泥!」
小宛凄凄哀哀地哭,间或来杂着吃痛的叫唤,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
夜里,我,红莺,还有秋月,悄悄去看她。
她淌着泪,身上一块儿好肉都没了。
「白瑞霖骗我……」
「他明明..他明明!明明表现得那么义愤填膺,明明说要救我出火坑,明明说要靠笔杆子斗倒醉香楼!我问他出了事怎么办,他说他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没有叫女人扛事的道理!我才信他的!」
「我那么信他!我明明那么相信他!」
「不是说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特别有风骨吗?可没人告诉我哪个时代都有渣男啊!
一出事就给我供出来,算什么男人!」
红莺冷笑:「合着你指望男人救你。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书生尤其没好东西,救风尘的本子看多了逞英雄罢了!要是真想救风尘,就凑钱赎你了!」
小宛沉默地流眼泪。
我问她:「你心死了吗?」
她看了我很久,最终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异想天开,但是姐姐--还有红莺姐姐,秋月姐姐,你们相信我。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我一定带你们一起出去。」
10
三天后,小宛被放出来了。
这事儿传开了,客人嫌她不安分,找她的客少了,但一天还是能卖上四五个铺。
没过多久,这事儿就没人再提了,醉香楼重归歌舞升平。
白瑞霖再也没来过,日子照日一天一天地过。
「见客啦!珍珠!秋月!翠春!」
到秋月那顿了,她没应声。
我扭头去看她。
她愣愣地盯着大堂的一个方向出神。我顺着看过去,那伙人一瞧架势就是府衙里头做官的。
她跑下楼去拉客,扯住一个男人。
而那男人甩开她,指了另一个姑娘。
她失魂落魄地上了楼,我拉住她:「怎么了?」
她的视线追随着那个男人,直到男人跟姑娘进了房,才开口。
「那是我男人。」
她为了给自家男人捐官,来醉香楼挂了牌。如今男人来了醉香楼,却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知道吗?送我来的时候,他答应我,做了官赚了钱,就来赎我。」
「我就等啊,等啊,到如今等了整整三年,他也没来赎我。」
「我想,钱没有那么好赚,我等着他。」
「但是他看我的眼神,他看我的眼神分明就在嫌弃我,嫌弃我不是干净身子..….可却点了香雪,难道香雪就是干净身子了?不都是下九流的窑姐儿么!」
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安慰她,索性不言不语。
她男人从香雪房里出来的时候,秋月拉着他到了自己房里。我没有靠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秋月打开了门。
她满脸满身的血,我们赶紧往她房里冲。
她男人躺在床上死不瞑目,下身血肉模糊,物什儿给剪了,脖子上插着一把铁剪子,屋子里到处都是血。
我们都认得那把剪子,秋月日日用那把剪子裁布制衣裳。我们好几个姐妹儿都穿过这把剪子裁出的布做成的衣裳。
秋月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里,一边哭一边笑。
「他明明答应我赚了钱就来赎我的!」
「他娶妻了哈哈哈哈.….娶了他上司的表姐,他说那姑娘长得很丑,可是于仕途有助,他说他当官了,是不会让一个窑姐儿进门的,他说我身子脏,不守妇道没有贞节……」
「还有我的儿子。他说儿子不承认有我这个娘,就因为我吃了皮肉饭,我是为谁?我是为谁啊!!」
她哭号得声嘶力竭。
死了个当官的不是小事,巡捕房的即刻就来将她带走了。
她被带走时,哭得最惨的是小宛。
小宛身上还穿着她做的衫子,哭着趴在栏杆上:「要是我再有办法一点,能早点带大家走的话,秋月姐姐就不会出事了….」
这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秋月。再听见她的消息,是外间的客带来的报纸,上头很小一块儿地方刊了一则死刑告示。
【凶犯张陈氏因生性淫荡自愿为妓与夫和离,见夫另娶心生妒意逞凶杀夫,凶犯直供不讳,判死刑,择日行刑,特此刊出,以儆效尤。】
小宛要来了这张报纸,盯着看了很久。
她问我:「秋月,不是她的本名是吧?」
我点点头。
大家的名字都是妈妈起的,红莺除外。
「到她死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啊啊。」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小宛定定地盯着我,「很重要。她不是秋月,也不是张陈氏,我们都应该有个名字不管好听难听,那能代表我们自己….能让我们别忘了自己是谁。」
看见秋月的死刑消息后,小宛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憔悴。
但她学会了我们笑脸迎人的那一套,对客都是笑盈盈的。
11
后来,她又扒上一个熟客,是和白瑞霖截然不同的人。
那是个远近闻名的山匪,在二龙山占山为王,真名不知道,但山中虎的名号是响当当的。
山中虎没读过书,祖祖辈辈务农,后来多被苛捐杂税逼得投了水,娘被地主强占然后上了吊。
十五岁的山中虎落草为寇投奔土匪,带着人马杀回来杀了地主。
后来首领死了,山中虎成了新首领,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劫了一个穷人的家,连带着劫了这家的女儿。穷人被杀之前问他:「你也被欺压过,你也做过穷人,你怎么能对我们这本分人家下手!」
他抬手一枪把人毙了:「啰嗦。」
当然,这事儿谁也不知道真假。这些往事到如今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反正我记忆中,我四五岁的时候,爹娘就拿他吓我。
「你再不睡觉,山中虎要来抓你了!」
托小宛的福,我得见这位山中虎真容。他四十来岁,是个粗砺的汉子,脸庞黢黑,没有长一副吃人的脸孔,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眼露凶光。
小宛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实物土匪,我的天,他手掌心是硬的,好厚一层老茧,匕首划上去都不见血的,估计得使劲捅才能捅穿。我还以为土匪全都穿白色的羊毛大外套呢,原来不是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宛的关注点会是羊毛衣裳。我们这边不兴养羊做生计。
他不常来,约莫十天半个月能来一次,从不过夜。
据说他女人很多,粉蝶胡同里家家都有他的相好。
但他这人有个规矩,他碰过的女人,就不准别人碰了,只能安分等着他。妈妈是怕他的,毕竟妈妈也算富户,万一惹恼了山中虎,他来大开杀戒怎么办?因此,小宛不必再接客了。
有人开始揶揄小宛:「你哄好这位爷,让他赎你出去,你就做他压寨夫人!」
小宛当场没应声,晚上我和红莺没挂上住客,到她屋里说小话。我们问她是不是真想攀上山中虎她说:「如果我说是呢?」
红莺问:「山中虎的相好要是排起队来,能从醉香楼门口排到北京城!你拿什么跟别人争?」
「我读过书。」黑暗中,小宛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读过书,女人很多,但军师不多。我会想办法让山中虎把我从这里带出去,到时候我就来救你们。」
我和红莺对视一眼。
出于这段时间以来的情谊,我们都劝她。
「别太相信男人了,白瑞霖的教训还不够吗?」
小宛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是现在,我和刚来的时候,和当初相信白瑞霖的时候,都已经不一样了。我能给山中虎他最需要的东西。」
12
半个月后,山中虎再度造访。
这一次,他竟然带小宛出楼了。
妈妈本来是不愿的。醉香楼对妓女出局把控很严格,客人要带姑娘出去,都是有楼里的人跟着的,到了时间再领回来,怕姑娘跑了。
可这一套到山中虎这里行不通,他要是想扣人,醉香楼能有什么办法?
我们都猜测着山中虎还会不会送小宛回来,他无恶不作,会不会直接杀了小宛?
三天后,山中虎的一个手下回来了,带着五百银圆回来的。他把装银圆的口袋往妈妈脚下一扔:「小宛姑娘我们大当家的赎了。」
就这一句话,说完就走了。
妈妈扒拉着兜子里的银圆骂:「五百块就把人给抢走了!老东西,早晚死女人身上!」
红莺扯扯我的袖子。我回头看她,她脸色很差。
从她说李老板染了脏病到如今,已经很久了,按理说她的症状也应该很明显了,早该有客发现了。
我们都很怕这个。做这行很容易染上脏病,我已经眼见了四个姐妹因为这些病,下半身被妈妈用烙铁烫,用剪刀剪,皮肉焦糊血肉翻卷,妈妈就是不肯带去瞧个正经大夫。
染了病的姑娘,连下处都不肯要,卖都没地方卖,就都被阿海领出去「处理」掉了。
而究竟是怎么处理,我们谁都不知道。
从红莺说出这件事的那一刻,我就等着这一天。
就像等着秋月的死刑一样,只知道是择日,一想到有这么一日就沉重,可永远不会确切地知道究竟是哪日。
我眼见红莺的脸色渐渐白下去,但从来也没有事发。
我没问她是怎么避过的。
虽说出来做这行不必再讲脸,可那都是对外人。
姐妹之间同病相怜,我们都还想活得稍微像个人,何必互相为难。
她就顶着这样一张苍白的脸问我:「小宛还说会来救我们,你说,是真的吗?」
有些问题,在问出口的那一刻其实就有了答案。
我们都盼着是真的,却又清楚地知道其实是等不到这一天的。
没人能把我们救出去。
起初我们还会聊聊小宛,可后来没过多久,外间传来消息,说是山中虎死了,二龙山换了新的当家。
他死了,小宛又会变得无依无靠,还怎么来救我们呢?
我们默契地当作小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不再谈论关于她的任何事。
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愚蠢也好可怜也好天真也好,都像是一场很久远的梦。
就那样随着脂雨香风逝去了。
13
红莺的病终究没瞒住。
妈妈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拉下楼,她的身子在台阶上一阶一阶地磕,旗袍的裙边卷到了大腿上。
「什么污浊贱货!生了脏病,好生跟妈妈说,妈妈还会不给你治病么!你倒好,非自己偷着治,自己拿线缠拿打子烙,你有能耐!你有这能耐怎么不当郎中去!你染到多少客身上!最后烫不过来了,瞒不住了,叫客看见,砸了我醉香楼的招牌!」
拿线缠,拿打子烙。
我光听着就心肝颤,肠子都惊得打结儿。
那该是怎样的痛楚,我难以想象。
妈妈一鞭一鞭抽到红莺的双腿上,登时抽出道道血痕。
她还嫌不解气,将红莺的裙边掀上去,剥了个溜干净,露出她淋漓可怖的身子来。
阿海从旁敲边鼓:「我说么,近日红莺怎么挂客都不点灯烛,黑灯瞎火的,是怕客看见呢!」
红莺啐了阿海一口:「老娘就乐意和他们睡,多睡一个是一个,让他们也染上!活该!谁让他们到烟花柳巷来寻女人快活!」
妈妈拿过铁扦:「喜欢自己烙?让你尝够这滋味儿!」
烧红的铁扦,整个捅了进去。
整个楼里回响着红莺撕心裂肺的叫声,听得我们又悲又惧。
可我们谁也不敢上去为她说说情!
突然之间,醉香楼的门被撞开了。
我们下意识看过去,领头的是一个披着皮袄子的女人,后面跟着一众爷们儿。看清她的脸的那一刻,我们都愣在当场,有些人直接喊了出来。「小宛!」
跟着的一个爷们儿上来扇了这姐妹的嘴:「什么名字你就取喊!这是我们大当家的!」
小宛喝止他:「不许对姑娘们动手!」
连妈妈也当场愣住,楼里只剩红莺的哭喊声。
小宛冲上去给红莺盖上衣服,先指妈妈,再指阿海。
「给我绑了!」
14
小宛成了土匪。
「我能交换给山中虎的,是高纯度硝的制取方式。一硝二磺三木炭知道吗?有硝就能做土炸药,也能填土枪。」
姐妹一脸不解:「啥东西?」
小宛摆摆手:「这不重要。反正成功之后,他答应为我赎身。后来他带着我出去劫富户的时候,我趁他不备杀了他。」
我看着她,身上披着皮袄子,脑袋上戴着皮帽子,和在这里的时候载然不同了。
姐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然后你就成大当家的了?外面那些人,全都归你管?」
她笑得很得意:「我会做炸药填土枪,他们全都不会,只能由我来当这个大当家的。再说了,名义上我是山中虎的夫人,我不做这个当家的,谁做?我当然没办法真的使唤动这些人,他们不服我个女孩儿,但是要他们给我报个仇,他们肯的。我说过,我会回来救你们的。」
红莺的房间总是响起惨叫声,小宛给她找了个大夫来,可是她伤得太重了。
「我来晚了,如果再早一点,哪怕就一点点,红莺姐姐也有得救….」
小宛让手下把妈妈和阿海还有所有的伙计绑起来扔在大堂,逼问妈妈卖身契在哪里。
卖身契在妈妈外头的宅子里,小宛让人取来卖身契,当着他们的面一把火全给烧了。她举着枪站在桌子上:「从现在开始!这里所有的姐妹都是自由身!」
楼里响起山一样的欢呼声,妈妈面如菜色
「姐妹们都说说,他们怎么折磨过你们,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全都还回他们身上去!」
妈妈的表情变得惊恐,姐妹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她不让我吃饭!」
「我说冷,想加床被子,她把热炭往我领口里扔,说我娇贵吃不了苦!」
「我一天卖了十二个铺,实在太累了,想歇歇,她就说我好吃懒做,揪着我头发扇我巴掌!」」
罄竹难书……~
所有能还回去的,都在妈妈和阿海身上做了一个遍。天亮时,小宛带着我们这些姐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醉香楼。
迈出门时,我有一种恍惚感。太久没见过外面的天,笼中鸟以为世界只有笼子那么大。
并不是每个姐妹都对她感恩戴德,也有人满足于现状,打算就这样混一辈子的。
她们不说话只是因为怕了小宛这个匪首,只要小宛走了,她们还会寻别的园子接着混事的。
走出了粉蝶胡同,小宛回头看我们:「你们自由啦,都回家去,别再被骗啦,快回家去.…你们父母等着你们呐。」
她笑着说这话,却突然落了泪。
打算接着混事的没怎么挪步,反正她们还要待在粉蝶胡同的。
剩下的和小宛依依拜别,回过头要走了。
我没动,红莺也没动。
小宛看向我们:「你们不回家吗?」
「我没有家,走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你都成了二龙山大当家的了,总归不会让我饿死吧。」
红莺笑得凄苦:「要是有家的正经姑娘,能十二岁入这行么?况且我这身子,活不久了。」
她说着,一声喟叹:「想当初,清吟小班里坐着,红得很,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过过手,大帅养着我哄着我,还说抬我进门。」
「后来那大帅的夫人打上门来,班主为了避祸把我卖到醉香楼,落到这个地方,能说什么呢。」
小宛怔了一下,挤出笑容,一左一右揽住我俩的肩膀:「我也回不去家了,那你们跟我回去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小宛的手下们不乐意了,个个眼睛都恋恋不舍地粘在远去的姑娘身上。
「大当家的,你说来抢了醉香楼,我们还以为给我们每人一个姑娘呢!」
「横竖都是窑姐儿,我看都跟咱们回了二龙山吧!大把兄弟等着要女人呢!」他们不是在开玩笑。他们真的是抱着分财产的心思来打的醉香楼。二龙山是一个群狼环伺的狼窝。
小宛吹胡子瞪眼睛:「这都是我的姐妹,我说不行就不行!」
他们不再说话,沉默地往前走。我回头看一眼,在好些人脸上瞧见了不甘不忿的神色。
我们一路走,过路的对我们避之不及,但是都好奇地打量昂首挺胸走在最前头的小宛。
女匪首,谁也没见过呢。
15
行至郊外,距二龙山还有三里地时,二当家撂了挑子。
「没你这么干事儿的!从前山中虎在的时候,抢了女人给我们女人,抢了财宝给我们财宝!他妈的,你又不让抢女人,又不让抢钱!满山兄弟喝西北风去!」
小宛回头:「以后有能抢的!我规划好了,我们去抢日本商行,以后还可以打小日…」
「呸!」
二当家的枪口对准小宛,眼睛盯着她,但是口中在对后面所有兄弟喊话。
「说!你们服不服这娘们儿!」
大多数人都张了口应和二当家:「不服!」
「不就他妈的会做破炸药吗!咱们抢了钱一样能买!妇人之仁当不了咱大当家!兄弟们我说得对不对!」
「对!」
我们三个女人,被这一群爷们儿包围了。
红莺突然上前一步,脸色苍白,但是笑容娇媚。
我知道她现在身下一定还很疼。媚笑是我们保护自己的方式,也是本能。
她的声音百转千回如黄莺啼啭,叫一声,人骨头都要酥了。
「好哥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拿枪指着我们几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呀。」
她稍微扯松领口,露出一点白嫩的软肉。
「你们不服小宛,赶她走也就是了呀,犯不上杀人。几位爷没了女人寂寞了,咱是干什么的呀?还能不懂?咱就地服侍了几位爷就是了,让两个姐妹儿走吧。」
小宛急了:「红莺!」
红莺的手背在身后摇了摇。
二当家似乎对她有点兴趣:「玩一个哪有玩三个过瘾呐!再说了我们兄弟这么些人,你伺候得过来么!」
「那你们可就有所不知了,咱千锤百炼,别说十几号人了,就是百八十个的,也伺候得过来!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我这位姐妹儿她身上染病了,可别连累了几位爷。小宛呢,好歹也跟过山中虎,你们不能做对不起昔日大哥的事儿吧?」
一听我染了病,他们的表情嫌弃又恐慌,最后二当家做主,放了我和小宛走。
小宛想去拉红莺,被我拉住了。
或许我冷血。可红营莺本就没几天好活了,她愿意救我和小宛,我谢谢她。
几个爷们儿上去就扒了红莺的衣裳,我拉着小宛跑出几十步,回过头,红莺的眼睛在男人们身子的缝隙里看我们,冲着我们笑了笑。
我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转回身拉着小宛不要命地跑。
身后响起红莺的叫喊声,她疼。我知道,她疼。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日上中天,我却还是觉得,红莺的叫声隐约响在我耳边这辈子也散不去了。
16
小宛身上揣了些银圆。跑到了城里,她分了一半银圆给我。
「我要坐车去上海,你呢?跟我一起走吗?」
我想了想。
「也许寻个小地方做工吧。」
她重重拍拍我的肩膀:「别忘了我好么?」
我没说话,揣好银圆,送她去车站。
等车时,她问我:「其实,醉香楼当年那场火,是你放的,对不对?」
我沉默。
是我放了那场火。
我没有寻死的勇气,又实在过不下去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想一把火烧了醉香楼,能烧干净逃出去最好,如果逃不出去,我被烧死在里头也算善终。
可是谁想到,火根本就烧不起来,还害死了两个姐妹。
而我没有勇气承认是我放的火。
「你在说起那场火灾时特意强调了要有油才行,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场火是你放的对吧?好在、好在现在我们都离开了。」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都离开了。」
她的车到站了,她上了车,从窗户探出头:「世道乱,这一去,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指真名!好让我记得--」
轰隆--轰隆--轰隆
番外·林梓涵
林梓涵是个随处可见的最普通的女大。
非要说她有什么不普通的,她长得比较白净,五官周正,因为是北方人,所以比较高。
除此之外,没什么显著优点。
学习不上不下,外貌不丑不美,性子不快不慢,偶尔翘课,生活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有男生在女寝楼下告白喊一声林梓涵,会有不少于十个人探头看看是不是在叫自己。不怎么看书,爱好就是刷刷手机。
各种意义上都很普通,深谙中庸之道。
有一段时间,她被配着「历史课上,老师说民国很乱,我站起来说:「是你不懂民国。十里洋场风花雪月。民国意味着惊心动魄的爱情,每个女孩子都能遇见自己的军少。可惜啊,回不去了!!」文案的视频洗脑了。
信息茧房,个性算法,她被推送了越来越多的旗袍变装,好像所谓的民国,就是军阀和姨太太的纠缠,才子佳人的风月,民国歌星的风华。
她哪懂民国是什么样子,就这样被迷住了,许愿要穿越到民国去,做最红的花魁,谈最帅的军阀。
她的愿望成真了。
但她从来也没想过真实的民国、真实的妓女原来那么残酷。
根本就没什么卖艺不卖身,她踏进醉香楼的那一步几乎断送了她身在民国九年的人生。
在被阿海强占之后,她一度很想死,可是最终也没有勇气寻死。她在菜窖里哭了三天,几乎流干了泪水。
她花了三天时间想明白了几件事。
一,被骗了。拍短视频那帮傻x,你们自己给老娘回来十里洋场风花雪月啊!
都已经被骗了,不能摆烂,得自救。
所以她顺从了,准备寻机脱身。
她真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站在一群女人当中,她的样貌竟然会是出挑的那一个身在现代平平无奇的容貌,换到在民国,光是高和白就已经打败了百分之八十的人。
她本来以为这时候的妓女个个都是风情万种妩媚风流的,谁知道都干瘦憔悴,和她在历史书上看见的清朝老照片几乎没什么区别。
矮子里头拔将军,她几乎美成明星了。
但这种出挑并不能让她高兴,她只想离开这里。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离开这个时代。
她做了各种尝试,也信过不该信的男人,最后落草为寇,又差点被手下反水反杀。
是一开始对她最不友善的那个姑娘救了她。
那个姑娘叫红莺,她就是视频里的「军阀和妓子」,她在最高等的妓院,得大帅青眼,可被正室打上门一闹,班主连夜把她卖去低一等的醉香楼,就这样辗转沉沦。
林梓涵在心里把做短视频美化民国的那些傻x骂了一万遍。
逃跑之后,她踏上去上海的火车。
她倒不是要在那里寻找什么十里洋场。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就不是当初的林梓涵了。
她是想去那里看看能不能找到组织,做点对国家对人民有意义的事。
顺便找找离开这个时代的方法。
她顺利进入了组织,参加了工作,成为了一个对国家对人民有用的信仰坚定的战士。但终此一生,她也没能回家,在这个世界活到 1981 年逝世。
解放后,她在妇联工作,参与对特殊服务人群的解放和改造,不免又想起了年轻时的事。
她把那些故事写出来,但奇怪的是,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陪伴她最久、帮助她最多的姐姐叫什么名字了。
她们分离之前,她问过姐姐的真名。
姐姐开口了。
可是正在那时候,火车开动了。
轰隆声中,她什么也没能听到。
而姐姐的门口挂的是什么牌子,花名是什么,她也不记得了实在是奇怪,红莺、秋月、香雪、翠春,林梓涵记得所有人的花名,唯独不记得她的。后来同志看到了这个故事,问她,为什么这个角色没有名字。
她想了想,回答说:「因为她是每一个身陷泥沼但依然尝试抗争,处境艰难但还是心怀良善的女人,她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世间所有这样的人。」
当初分别时,林梓涵问她的问题是:「世道乱,这一去,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指真名!好让我记得真正的你是谁,你也要永远记住你是谁!不管到哪里,我们都要更坚定地活啊!」
姐姐听到了多少呢?
林梓涵也说不好。
终此一生,她们也没有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