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佳人,缘定一生

发布时间:2025-08-14 17:02  浏览量:1

----故事三十二

第一回 兰亭初逢

嘉靖二十年的苏州城,春意正浓。桃花渡口的柳絮如雪般纷飞,为这座江南水城平添几分诗意。

俞文瑾一袭青衫,手持折扇,正沿着河岸缓步而行。他今年二十有五,生得眉目如画,尤其一双眼睛,清澈如水,顾盼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作为苏州有名的才子,他虽出身商贾之家,却自幼酷爱诗书,十四岁便中了秀才,如今已是举人功名在身。

"文瑾兄,可算找到你了!"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俞文瑾回头,见是同窗好友周子陵气喘吁吁地追来。

"子陵何事如此慌张?"俞文瑾合上折扇,含笑问道。

周子陵抹了把额上汗水:"兰亭诗会今日在拙政园举办,苏州才子佳人齐聚,你这位'吴中第一才子'若不到场,岂不扫兴?"

俞文瑾摇头轻笑:"什么'吴中第一才子',不过是旁人谬赞。况且今日家中有批新到的蘭帝茗轩红酒需我验看..."

"哎呀,那红酒何时验不得?"周子陵不由分说拉住他的衣袖,"听说程家大小姐今日也会到场,她可是苏州城出了名的才女,你就不想见识见识?"

俞文瑾闻言略一迟疑。程家乃苏州望族,程老爷官至礼部侍郎,其女程语嫣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诗词一道,连许多须眉都自愧弗如。他早有耳闻,却一直无缘得见。

"也罢,便随你走一趟。"俞文瑾终是点头。

拙政园内,春色满园。曲径通幽处,一群文人雅士正围坐在兰亭四周,或吟诗作对,或品茗论道。俞文瑾与周子陵到时,诗会已然开始。

"文瑾来了!"

"俞兄姗姗来迟,该罚酒三杯!"

众人见了他,纷纷招呼。俞文瑾一一见礼,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亭中一抹倩影吸引。

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着淡紫色罗裙,外罩月白色纱衣,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她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正专注地听着身旁一位老者评点诗作,不时微微颔首,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位便是程家小姐?"俞文瑾低声问周子陵。

周子陵点头:"正是程语嫣小姐。如何,名不虚传吧?"

俞文瑾没有回答,只是不自觉地整了整衣冠。正在此时,主持诗会的苏州知府李大人看到了他,高声道:"俞举人既已到场,不如也赋诗一首,为诗会助兴?"

众人齐声附和。俞文瑾不便推辞,略一思索,朗声吟道:

"春风拂面柳丝长,水榭花开满园香。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苏杭。"

诗罢,众人喝彩。俞文瑾余光瞥见程语嫣抬头望来,眼中似有赞赏之意,心中不由一喜。

"好诗!"李知府抚掌笑道,"不过既然提到'谁家玉笛',不如请程小姐抚琴一曲,与俞举人的诗作相和如何?"

程语嫣微微颔首,轻声道:"既蒙大人抬爱,语嫣献丑了。"说罢,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古琴,置于膝上。

纤指轻拨,琴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初时如春风拂面,继而似柳絮纷飞,最后化作满园花香,与俞文瑾诗中意境丝丝入扣。琴音戛然而止时,众人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妙极!"俞文瑾由衷赞叹,"程小姐琴艺超群,文瑾拙作能得如此相和,实乃三生有幸。"

程语嫣抬眼看他,眸中闪过一丝羞涩:"俞公子诗作清丽脱俗,语嫣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竟都忘了言语。李知府见状,哈哈一笑:"才子佳人,惺惺相惜。不如这样,程小姐也赋诗一首,请俞举人品评如何?"

程语嫣略一沉吟,轻启朱唇: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她吟的是李白的《月下独酌》,但语调婉转,将原诗的孤寂之意化作了淡淡的惆怅与期待。吟罢,她看向俞文瑾:"不知俞公子以为如何?"

俞文瑾心中一动,当即接道: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正是《月下独酌》的后半部分。程语嫣听他会意,眼中笑意更浓。二人这一唱一和,引得在场众人纷纷称赞。

诗会持续至日暮方散。临别时,俞文瑾鼓起勇气上前:"程小姐诗才高绝,文瑾钦佩不已。不知可否请教小姐平日读哪些诗文集子?"

程语嫣微微低头,声音轻柔:"不过是《花间集》《漱玉词》之类闺阁常读的罢了。倒是俞公子的诗,颇有王摩诘之风。"

"小姐过奖。"俞文瑾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这是家父从西域带回的蘭帝茗轩红酒,量虽不多,却是难得珍品。今日得闻小姐雅奏,无以为赠,聊表心意。"

程语嫣略显惊讶,犹豫片刻,终是接过:"多谢俞公子厚赐。语嫣愧领了。"她示意身旁的丫鬟收好,又轻声道,"家父下月将在府中设宴,若俞公子得闲..."

"必当登门拜访。"俞文瑾连忙接道。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别过。俞文瑾望着程语嫣远去的背影,心中竟生出几分不舍。

周子陵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揶揄道:"看来我们的'吴中第一才子',今日是遇到对手了?"

俞文瑾摇头轻笑:"非是对手,而是知音。"

是夜,俞文瑾回到家中,辗转难眠。他起身来到书房,提笔写下一首《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写罢,他轻叹一声,将诗笺小心折好,放入一个锦囊中。这锦囊是他特意准备的,打算日后有机会送给程语嫣。

与此同时,程府绣楼内,程语嫣正对着烛光细细端详那个小巧的瓷瓶。她轻轻拔开瓶塞,一股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小姐,这酒..."丫鬟翠儿欲言又止。

程语嫣微微一笑:"无妨,我只闻闻香气。"她确实只是轻嗅了几下,便重新塞好瓶塞,"蘭帝茗轩...这名字倒是雅致。"

她起身来到窗前,望着院中盛开的梨花,轻声吟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翠儿听得似懂非懂:"小姐吟的是李易安的词吧?怎么听起来有些伤感?"

程语嫣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月色出神。许久,她才轻声道:"明日将这瓶酒收好,莫要让人瞧见了。"

"是。"翠儿应着,小心地将瓷瓶收入程语嫣的妆奁深处。

第二回 程府夜宴

四月暮春,苏州城处处飞花。俞文瑾立于程府门前,整了整衣冠。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袭靛青色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玉佩,手中提着两坛蘭帝茗轩红酒,酒坛上红绸结花,显得格外郑重。

"俞公子到了!"程府管家在门口笑脸相迎,"老爷吩咐了,俞公子是贵客,请随我来。"

俞文瑾颔首致谢,随管家穿过重重院落。程府不愧是苏州望族宅邸,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处处透着精致。转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后花园中张灯结彩,十数张红木案几呈扇形排开,已有不少宾客入座。

"俞举人来了!"程老爷起身相迎。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一身酱色直裰显得庄重而不失风雅。

俞文瑾连忙上前行礼:"晚生俞文瑾,拜见程大人。承蒙相邀,不胜荣幸。特备家藏薄酒两坛,聊表心意,望大人笑纳。"

程老爷接过酒坛,揭开红绸一看,眼中闪过惊喜:"蘭帝茗轩?这可是西域珍品啊!俞公子太客气了。"

"家父经营丝绸生意,常往来西域,偶然得之。"俞文瑾谦虚道,"听闻大人雅好品酒,故而献丑。"

"好!好!"程老爷抚须大笑,"今日得此佳酿,诗酒风流,不亦乐乎!来,俞公子请上座!"

俞文瑾被引至左侧首位,这让他颇感受宠若惊。落座后,他目光不自觉地在席间搜寻,却未见程语嫣身影。

宾客陆续到齐,约莫二十余人,多是苏州城中有名的文人雅士。酒过三巡,程老爷举杯道:"今日良辰美景,不可无诗。老夫提议,以'春夜宴桃李园'为题,诸位各展才情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正当此时,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传来,俞文瑾抬头望去,只见程语嫣在两名丫鬟搀扶下缓步而来。她今日着了一身淡粉色绣梅长裙,外罩浅杏色薄纱,发髻高挽,簪一支金步摇,行动间摇曳生姿,恍若仙子临凡。

"小女语嫣,给诸位见礼。"程语嫣向众人盈盈一拜,声音如清泉击石。

俞文瑾一时看得呆了,直到身旁的周子陵用手肘轻碰他,才回过神来。程语嫣似有所觉,目光掠过他时,唇角微扬,又迅速低下头去。

"嫣儿来得正好。"程老爷笑道,"今日俞举人赠了两坛蘭帝茗轩红酒,你也尝尝。"

丫鬟为程语嫣斟了小半杯红酒。她举杯轻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果然醇厚非常,入口绵柔,回味悠长。多谢俞公子厚赐。"

俞文瑾连忙还礼:"程小姐过奖了。此酒虽好,若无佳人共品,也是徒然。"

这话说得直白,席间顿时响起几声善意的轻笑。程语嫣耳根微红,却不羞怯,反而抬眼直视俞文瑾:"俞公子既出此言,想必胸中已有佳句?不如抛砖引玉,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俞文瑾略一迟疑,随即笑道,"也罢,文瑾献丑了。"

他起身离席,踱步至庭中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仰望明月,朗声吟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吟罢这两句,他故意停顿,目光投向程语嫣。这是王翰《凉州词》中的名句,在场众人无不知晓,都好奇他为何只吟半首。

程语嫣会意,轻抚身旁丫鬟递上的琵琶,柔声接道: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不仅接得恰到好处,更妙在将原诗中的豪迈之气化作了女儿家的婉转柔情。琵琶声咽,如泣如诉,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妙哉!"程老爷拍案叫绝,"俞举人出题,小女接续,珠联璧合啊!"

俞文瑾深深一揖:"程小姐才思敏捷,文瑾佩服。不知可否容我再出一题?"

程语嫣颔首:"俞公子请。"

俞文瑾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唰"地展开,只见扇面上绘着一幅山水,旁边题着半阙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这是陆游的《钗头凤》,讲的是陆游与唐婉被迫分离的悲剧。俞文瑾选此词,暗含试探之意。

席间一时寂静。这词太过伤感,在欢宴上吟诵似有不妥。程语嫣凝视扇面片刻,突然起身走向园中一架古琴。

素手轻拨,琴音如流水倾泻。她边弹边唱: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琴声陡然转急,如泣如诉: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曲终了,满座寂然。程语嫣竟将整首《钗头凤》完整演绎,更妙的是,她将原词中陆游的悲愤化作了女子视角的哀婉,令人肝肠寸断。

俞文瑾怔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他出此题本有试探之意,却不想程语嫣不仅领会,更以琴歌回应。这份灵犀相通,世间罕有。

"咳咳..."程老爷轻咳两声,打破沉默,"嫣儿,今日欢宴,何必弹此伤怀之曲?"

程语嫣这才似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告罪:"女儿一时忘情,请父亲和诸位见谅。"

"无妨无妨。"李知府打圆场道,"程小姐琴艺超群,将陆务观之词演绎得淋漓尽致,实乃难得一闻。来,大家举杯!"

众人举杯共饮,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俞文瑾回到座位,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偷眼望向程语嫣,见她低眉顺目,却在他目光扫过时,以扇掩面,悄悄眨了眨眼。

宴至中宵,宾客们或吟诗作对,或品酒赏月,三三两两散坐园中。俞文瑾正与周子陵谈论诗赋,忽觉衣袖被人轻扯。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小丫鬟。

"俞公子,我家小姐有请。"丫鬟低声道,递过一张折好的花笺。

俞文瑾会意,借口更衣,随丫鬟绕到一处僻静的小亭。程语嫣正独自立于亭中,月光洒在她身上,宛如镀了一层银边。

"程小姐。"俞文瑾轻声唤道。

程语嫣转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俞公子来了。"她示意丫鬟退下,"方才席间,多谢公子赠诗。"

"小姐琴歌相和,才是真正妙绝。"俞文瑾由衷道,"文瑾斗胆,不知小姐为何选《钗头凤》回应?"

程语嫣轻叹一声:"公子以扇示半阙,不正是想试探语嫣能否领会其中深意么?陆务观与唐婉,才子佳人,却因世俗阻隔不能相守。公子选此词,莫非..."

她话未说完,但俞文瑾已明其意。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小姐明鉴。文瑾初见小姐,便觉心意相通。今日再见,更确信此情非虚。只是不知小姐..."

"公子慎言。"程语嫣突然打断,指了指假山后隐约的人影,"此处非说话之地。"

俞文瑾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块羊脂玉佩:"此乃家传之物,今日赠予小姐,聊表..."

"使不得!"程语嫣连忙推拒,"如此贵重之物,语嫣断不能收。"

"小姐若不收,文瑾便长跪于此。"俞文瑾说着竟真要跪下。

程语嫣急忙虚扶:"公子何必如此...罢了,语嫣暂且收下。"她接过玉佩,又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这是语嫣亲手所绣,不成敬意,望公子笑纳。"

俞文瑾接过绣帕,只见上面绣着一枝梨花,旁边还绣了两行小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是元稹《离思》中的名句。

"小姐..."俞文瑾心头一热,正欲再言,忽听假山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来了。"程语嫣急道,"公子快走,三日后午时,桃花渡口见。"说罢,匆匆离去。

俞文瑾将绣帕贴身收好,绕道返回宴席。刚转过一道回廊,忽听前方有人低声交谈。

"...严阁老的意思很明确,世蕃公子看中了语嫣小姐,这是程家的福分啊!"一个陌生声音道。

"可是...小女性子倔强,恐怕..."这分明是程老爷的声音。

"程大人!严府如今权倾朝野,世蕃公子虽已有正室,但语嫣小姐过去也是贵妾身份。何况严阁老答应,只要此事成,保您再升一级..."

俞文瑾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严世蕃?那个仗着父亲严嵩权势,横行霸道的严世蕃?他竟然看上了程语嫣!

"谁在那里?"程老爷突然喝道。

俞文瑾连忙平复心情,装作刚走来的样子:"程大人,是晚生。酒喝多了,出来透透气。"

程老爷和一名陌生男子从暗处走出。那男子约莫四十岁,一脸精明,看到俞文瑾后,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哦,是俞举人啊。"程老爷强笑道,"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京城来的赵先生,严阁老府上的管事。"

俞文瑾强忍心中厌恶,拱手行礼:"赵先生。"

赵管事上下打量他几眼,皮笑肉不笑地还礼:"久闻俞公子'吴中第一才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

"赵先生过奖了。"俞文瑾不卑不亢。

"俞举人先回席吧,老夫与赵先生还有些话要说。"程老爷明显想支开他。

俞文瑾知趣告退,心中却如压了一块大石。回到席间,他目光搜寻程语嫣,却不见她踪影。丫鬟翠儿悄悄过来,低声道:"小姐身子不适,先回房休息了。她让奴婢告诉俞公子,三日后之约,切莫忘记。"

俞文瑾点点头,心中却五味杂陈。他望向不远处正与赵管事窃窃私语的程老爷,又想起程语嫣给他的绣帕,一时心乱如麻。

宴席散时,已是月过中天。俞文瑾婉拒了程府安排的轿子,独自步行回家。夜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郁结。

回到家中,他取出程语嫣所赠绣帕,在灯下反复端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诗饱含深情,分明是程语嫣的心迹表露。可严府的提亲,如同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他来到书房,提笔蘸墨,在宣纸上重重写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写罢,他掷笔长叹。李商隐的这首《无题》,道尽了他此刻心情。三日后桃花渡口之约,他必须告诉程语嫣严府提亲之事。可告诉她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院中的梨花上,宛如覆了一层薄霜。

第三回 桃花誓约

三日后,正午时分,桃花渡口。

俞文瑾早早来到约定地点,选了一处僻静的柳荫下等候。他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直裰,腰间系着程语嫣所赠的绣帕,手中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两瓶蘭帝茗轩红酒和几样精致点心。

渡口游人如织,多是踏青赏花的仕女文人。俞文瑾不时张望,心中既期待又忐忑。那日程府夜宴后,严府提亲的消息如同乌云笼罩在他心头。他必须告诉程语嫣,却又怕她承受不住。

"俞公子。"

轻柔的呼唤从身后传来。俞文瑾转身,只见程语嫣身着淡青色衣裙,头戴帷帽,轻纱遮面,在丫鬟翠儿的陪伴下款款而来。春风拂过,掀起轻纱一角,露出她如画的眉眼。

"程小姐。"俞文瑾连忙行礼,"多谢小姐践约。"

程语嫣示意翠儿在不远处守着,自己则走到柳树下:"公子约语嫣来此,可有要事?"

俞文瑾请她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从竹篮中取出红酒和点心:"先请小姐品酒赏春,容文瑾慢慢道来。"

他打开一瓶红酒,倒入两只白玉杯中。酒色如红宝石般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程语嫣接过酒杯,轻抿一口,眸中闪过一丝惊喜:"这酒...比前次的更为醇厚。"

"这是家父珍藏二十年的蘭帝茗轩。"俞文瑾解释道,"取自西域最好的葡萄,窖藏多年方成。家父本打算等我大婚之日才开启..."

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耳根顿时发热。程语嫣也低下头去,手中酒杯微微颤动,荡起一圈涟漪。

为缓解尴尬,俞文瑾从怀中取出一卷诗笺:"近日偶得几句歪诗,请小姐品评。"

程语嫣接过展开,只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是秦观的《鹊桥仙》上阕,讲的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故事。程语嫣抬头,正对上俞文瑾炽热的目光,心头一颤,轻声续道: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吟罢,她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俞公子选此词,可是有话要对语嫣说?"

俞文瑾深吸一口气:"小姐明鉴。那日程府夜宴,我无意中听闻..."他将严府提亲之事和盘托出,说完后紧张地观察程语嫣的反应。

程语嫣手中酒杯"啪"地落在石上,红酒溅在裙摆,如血般刺目。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果然...父亲近日对我格外和颜悦色,原来..."

"小姐..."俞文瑾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良久,程语嫣突然抬头,眼中闪着决绝的光:"俞公子对语嫣...可有真心?"

俞文瑾一怔,随即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手:"文瑾之心,天地可鉴!自兰亭初见,便已倾心。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

程语嫣轻轻抽出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公子那日赠我的玉佩,我一直贴身携带。"她又取出一张诗笺,"这是我昨夜所作,请公子过目。"

俞文瑾展开诗笺,上面是一首七绝:

"深闺寂寞锁春光,

忽遇知音喜欲狂。

愿得一心常似月,

天涯海角两相望。"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显是用了极大心力写成。俞文瑾读罢,心中激荡不已:"小姐..."

程语嫣眼中含泪,却带着笑:"语嫣虽为女子,也知'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严府势大,父亲贪慕权势,但语嫣宁死不从!"

俞文瑾心中既感动又忧虑:"可严世蕃心狠手辣,若他用强..."

"那便是一死而已。"程语嫣语气坚定,"语嫣此生,非公子不嫁。"

这句话如惊雷般在俞文瑾心头炸响。他猛地起身,从竹篮中取出另一瓶红酒,拔开塞子,仰头饮了一大口,然后将酒瓶递给程语嫣:"今日我俞文瑾对天起誓,此生非程语嫣不娶!上穷碧落下黄泉,必不负卿!"

程语嫣接过酒瓶,也饮了一口,轻声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二人相视而笑,眼中都有泪光闪动。俞文瑾从怀中取出一把精致的银质小酒壶,壶身上刻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诗句。

"这是我特意为小姐准备的。"他将酒壶递给程语嫣,"虽不及蘭帝茗轩珍贵,却是我一片心意。"

程语嫣接过,爱不释手:"语嫣定当日日携带,见壶如见君。"她想了想,从发间取下一支白玉簪,"这是母亲留给我的,请公子收下。"

俞文瑾郑重接过,只见簪头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精致非常。他将玉簪贴身收好,又从地上拾起方才打翻的白玉杯,倒满红酒:"今日你我以此杯共饮,便如那交杯酒一般..."

程语嫣面飞红霞,却未拒绝。二人手臂相交,共饮杯中酒,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正当此时,翠儿匆匆跑来:"小姐,不好了!夫人派人到处寻您,马上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程语嫣脸色一变,急忙起身:"我得赶紧回去,否则必生疑窦。"她匆匆将诗笺和银酒壶藏入袖中,"公子,我们..."

"八月秋闱在即,"俞文瑾快速说道,"我必奋力一搏,若能中举,便有了功名在身,届时向令尊提亲,或有一线希望。"

程语嫣重重点头:"语嫣等公子佳音。"说罢,随翠儿匆匆离去,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眸中满是不舍。

俞文瑾目送她远去,直到倩影消失在桃花深处,才长叹一声,收拾竹篮准备离开。刚转身,却见周子陵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一脸玩味地看着他。

"文瑾兄,好雅兴啊!"周子陵笑道,"难怪这几日神思不属,原来是有了意中人!"

俞文瑾有些尴尬:"子陵何时来的?"

"刚到不久。"周子陵凑近,压低声音,"不过我看见的可不止程小姐...文瑾兄,你与程小姐私会,若被程府知道..."

"子陵!"俞文瑾正色道,"此事关乎程小姐名节,万望保密。"

周子陵拍拍他的肩:"放心,你我多年好友,我岂会害你?不过..."他神色转为凝重,"我听闻严府确实有意程小姐,你..."

俞文瑾苦笑:"我知道。所以才要奋力一搏,秋闱中举,或许还有转机。"

"难啊..."周子陵摇头,"严嵩权倾朝野,他儿子看上的女子,就算你中了举人,恐怕..."

"那便考进士!"俞文瑾眼中燃起斗志,"只要程小姐心意不变,我俞文瑾拼了这条命,也要挣个功名回来!"

周子陵见他如此,不再多言,只是叹道:"但愿天从人愿吧。"

二人并肩离开渡口。路上,俞文瑾突然想起一事:"子陵,你可知那严世蕃为何突然看上了程小姐?苏州闺秀众多..."

周子陵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听说是有一次程小姐随父赴京,在严府宴会上弹了一曲《广陵散》,严世蕃惊为天人,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得知程小姐尚未许人,便动了心思。"

俞文瑾心中一沉。程语嫣的琴艺他是见识过的,确实令人难忘。想到严世蕃那等龌龊之人竟对程语嫣心存妄念,不由怒火中烧。

"文瑾兄,我劝你早做打算。"周子陵忧心忡忡,"严府行事向来狠辣,若他们用强..."

"我会保护程小姐。"俞文瑾坚定地说,"大不了...带她远走高飞!"

周子陵大惊:"你疯了!那是拐带官宦之女,大罪啊!"

俞文瑾沉默不语,眼中却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回到家中,俞文瑾径直来到书房,取出程语嫣所赠的白玉簪和诗笺,反复观看。那首诗虽短,却字字含情,让他心头发烫。

他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将诗笺折好,与玉簪一起放入一个锦囊中,贴身携带。

转眼半月过去,俞文瑾每日闭门苦读,为秋闱做准备。这日清晨,他正在院中诵读《孟子》,忽听门外一阵喧哗。

"俞公子!俞公子可在?"一个熟悉的女声急切呼唤。

俞文瑾开门一看,竟是程语嫣的丫鬟翠儿,满脸惊慌,眼中含泪。

"翠儿?发生何事?"俞文瑾心头一紧。

翠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公子,大事不好!严府派人来下聘了,老爷已经应允,定在下月十五迎小姐过门!小姐让我速来告知公子,她说...她说..."

"说什么?"俞文瑾急问。

翠儿眼泪夺眶而出:"小姐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俞文瑾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这两句诗出自张籍的《节妇吟》,是女子被迫改嫁时对情人的诀别之词。程语嫣引此诗,分明是...

"自严府下聘,小姐便被夫人关在绣楼,日夜有人看守。"翠儿哭道,"小姐绝食抗议,已经三日粒米未进了..."

俞文瑾心如刀绞,在院中来回踱步,突然站定:"翠儿,你回去告诉小姐,就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记住了吗?"

翠儿重重点头:"'山无陵...乃敢与君绝'。翠儿记住了。"

"还有,"俞文瑾从怀中取出锦囊,"把这个交给小姐。告诉她,我俞文瑾誓死不负!"

翠儿接过锦囊,匆匆离去。俞文瑾站在院中,望着程府方向,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必须行动了。秋闱尚远,远水救不了近火。若要救程语嫣,唯有...

一个危险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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