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玩世”哲学:在主动与逍遥之间的人生艺术

发布时间:2025-06-28 20:00  浏览量:1

“气流过后,鬼佬看我看得不顺眼,问我:‘你是不是死过?’我懒洋洋地举起食指摇了一摇,回答道:‘不,我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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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5日,83岁的蔡澜在香港安详离世。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则讣告,延续着“不设仪式,遗体已火化”的洒脱。作为“香港四大才子”的最后谢幕者,蔡澜以“吃吃喝喝”概括一生,却将一句掷地有声的宣言刻入文化记忆:“是我玩这世界,而不是这个世界玩我”。

这句看似轻巧的宣言,实则蕴含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学体系。它不仅是蔡澜个人的生活信条,更是对现代生存困境的一种东方解答。从存在主义的自由选择到道家“逍遥游”的当代实践,从享乐主义的表达到生命美学的深层建构,蔡澜的“玩世哲学”在轻盈的表象下,藏着厚重的人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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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玩世界”的三重哲学意蕴

1. 主体性的宣言:对抗异化的生存姿态

当蔡澜宣称“玩世界”时,他首先确立了一种主体性的绝对优先权。在现代社会的机器化运转中,人常几乎成了资本、规则与焦虑的载体——“996”的疲惫、社会评价的束缚、意义危机的压迫无不消解着人的主体性。蔡澜的对抗方式直指核心:将人生视为一场主动参与的“游戏”,而非被动承受的“任务”。

金庸评其“真正潇洒”,倪匡赞其“虽魏晋风流,犹有不及”,皆指向这种主体自觉。面对电影行业商业化对创作的窒息,蔡澜曾向邵逸夫提议:“一年拍40部电影,能否留一部为艺术?”被拒后,他转身投入写作:“写作不用考虑剧组心情,写成狗屎大可不发。” 这种“转身”并非逃避,而是对异化的拒绝——当环境剥夺主体性时,他选择切换战场,重建掌控。

2. “玩”的禅机:当下即永恒的修行

蔡澜的“玩”常被误解为享乐主义,实则更接近禅宗的“平常心”。他笔下最动人的并非珍馐美馔,而是“冬瓜豆腐我来得个喜欢,豆芽炒豆卜更是百食不厌”的日常滋味;他主张养金鱼、种浮萍皆可成趣,因“玩物非丧志,实为养志”。

这种生活观呼应了临济宗“日日是好日”的公案。当年轻人抱怨生活苦闷,他答“等糖吃呀”;被问及死亡,他笑言“死前开派对,骨灰撒维多利亚港看夜景”。在蔡澜眼中,生命的意义不在宏大叙事,而在微观体验的饱满——恰如西班牙老渔夫所言:“先生,我钓的是早餐。” 一句点醒对物欲的执念。

3. 荒谬中的舞蹈:存在主义的欢愉

加缪笔下的西西弗被命运判罚推石上山,却在每一次下山时找到自由。蔡澜的哲学与此共振:承认荒谬,却以玩乐消解其沉重。他经历过挚友离世、行业沉浮,却说“痛苦我不讲出来”,将烦恼“锁进保险箱踢入大海”。

许知远在《十三邀》中追问时代焦虑,蔡澜以“吃吃喝喝才可以平衡”轻巧化解。这并非麻木,而是如尼采所言“给生成打上存在的烙印”——当终极意义不可得,在过程中创造即时意义,便是对荒谬最优雅的反叛。他的“任性而活”本质是存在主义“绝对自由”的实践:人永远拥有选择态度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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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实践“玩世哲学”的三大要义

1. 物质与精神的辩证:从“不作奴”到“养志趣”

蔡澜从不避讳物质基础的重要性:“我是个很重视物质的人,可以赚钱的事我都做”。但他警惕异化,强调“做人总得拥有一点自尊”,曾为抗议人情请托挥毫写下“不作奴”三字。

他更提出“双重财富论”:“一是钱;二是培养兴趣。后者比前者重要”。这呼应了马克思“劳动是自由生命表现”的理想——当工作仅为谋生,人即异化;当工作成为志趣延伸,劳动便成为“玩”的载体。蔡澜从电影转战写作、美食、篆刻,皆因在这些领域中,他实现了“谋生”与“乐生”的统一。

2. 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艺术即生活

蔡澜将生活转化为流动的审美实践:写食评如作诗,“猫可爱与否,皆看其头”寥寥数语道尽生命观察;监制电影时在巴塞罗那“边写剧本边拍”,将高迪之城化作创作现场;甚至开发《射雕》中“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实体菜肴,让文学想象成为舌尖真实。

这种实践暗合杜威“艺术即经验”的论断——艺术不是殿堂藏品,而是生活经验的提纯。当蔡澜说“把一生活完”,实则是将人生作为一件艺术品雕琢:素材是烟火日常,技法是以玩味之心观照万物。

3. 向死而生的豁达:有限性的狂欢

蔡澜的潇洒底色是对死亡彻底的坦然。当被问“真的不怕死?”,他讲述飞机遇气流时,邻座外国人惊恐问他是否“死过”,他答:“不,我活过。” 这种态度与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相通:唯有直面终点,才能激发生之热烈。

他拒绝医院延命仪器,主张“视死如归”(归家而逝),因他深谙金庸写下的箴言:“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生命如宴席,尽兴即圆满——这是对有限性的最高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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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当代困境中的“玩世”启示

在功绩社会催生“内卷”与“躺平”两极摇摆的当下,蔡澜哲学提供了第三条路径:主动的逍遥。

- 对抗“躺平”虚无:当年轻人自嘲“躺平”,蔡澜笑言“本来就应该这样”,随即补充“但不上班怎知礼拜天可贵?”。他理解休息的必要,却更强调“忙中偷闲”的辩证——唯有投入才有抽离的快乐,恰如希腊酒神精神中劳作与狂欢的循环。

- 消解“内卷”焦虑:他主张“压力的敌对头是好玩”,将竞争转化为游戏。苏州男子赏浮萍、印度山民不识鱼却无忧,皆揭示比较体系的虚妄——当人跳出现代性“进步强制”,便能如蔡澜所说:“杯中有半杯水,悲观者说只剩半杯,乐观者说还有半杯。”

- 重建意义坐标:在宏大叙事瓦解的时代,蔡澜以微观意义网络回应:一餐饭、一朵花、一次相逢皆可成圣殿。他开放微博评论区与千万网友对话,因“我的一千万粉丝,都是一个一个回复赚来的”——这种“具体性”正是对抗虚无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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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澜的骨灰撒入维多利亚港的夜晚,香港的霓虹依旧如他描述的“灿烂夜景”般流淌。这位自嘲“菜篮”的老顽童,最终以最轻盈的方式融入了人间烟火。

他的“玩世哲学”从未教人逃避责任,而是以“养志”代替“丧志”,以“逍遥”破解“异化”,在主动与超然间寻得平衡——恰如他笔下那棵静观变迁的“老兰”:“树干之大,根部之强,占路边一席……但愿人老了,像这一棵白兰。”

当世人追问生命意义,蔡澜的答案始终是行动而非思辨:“尽量地学习、尽量地经历、尽量地旅游、尽量地吃好东西,人生就比较美好一点,就这么简单。” 在这“简单”背后,是庄子“得鱼忘筌”的智慧:玩到忘我时,意义自显现。

四、“玩世”的现代性批判:解构与超越

蔡澜的“玩世界”宣言,不仅是一种个人生活态度,更构成了一种对现代性核心困境的深刻批判与温和超越。这种批判并非激烈的对抗,而是以“玩”为刃,轻盈地划破现代生活的重重帷幕。

1. 对“效率至上”的消解:无用之用的价值重估

现代社会被“效率”和“目的性”所统治,时间被精确切割,行为被赋予明确目标。蔡澜却醉心于“无用之事”:看金鱼游泳“看一天也不闷”,在茶楼“一盅两件”消磨半日,研究如何完美地削一个苹果皮。这些行为剥离了功利目的,指向一种纯粹体验的丰盈。

哲学映照:这呼应了庄子的“无用之用”思想(“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在庄子看来,超越实用价值的束缚,才能获得真正的逍遥。蔡澜的“玩”,正是对“有用性”暴政的日常抵抗,他通过沉浸于看似无用的细节,重新夺回了被工具理性剥夺的生命质感。这是一种微观层面的诗意栖居。

2. 对消费主义的“祛魅”:从占有到体验

消费主义许诺通过占有物质来获得幸福和身份认同。蔡澜虽不排斥物质享受(如美酒、古董),但其核心在于体验的深度而非占有的多寡。他品美食,重在厨师的心思、食材的本味与当下的氛围;他旅行,不为打卡炫耀,而在于捕捉市井烟火、人情冷暖的瞬间。

哲学映照: 这暗合了海德格尔对“此在”(Dasein)本真状态的追寻——摆脱“常人”(Das Man)的沉沦状态,通过“在世之在”的切身体验来领会存在。蔡澜的“玩”,是对消费符号的“祛魅”,将人的价值锚定在主体性的体验生成上,而非外在的物化标签。他践行着“我消费,故我不被消费主义定义”。

3. 对“时间焦虑”的超越:发明“逆时间感”

现代人被“线性进步时间观”所驱赶,陷入对过去懊悔、对未来焦虑的漩涡。蔡澜则展现出一种独特的“逆时间感”。他回忆童年趣事(如偷吃母亲腌的咸鱼)如数家珍,充满温情而非感伤;他面对衰老与死亡,谈笑风生,视之为自然过程。更重要的是,他能在当下瞬间中创造出一种近乎永恒的饱满感——专注地煮一碗粥,认真地写一张字。

哲学映照:这既有禅宗“当下即是”的顿悟(“平常心是道”),也蕴含了柏格森“绵延”(Duration)哲学的意味——真正的时间不是物理刻度,而是内在意识流动的体验。蔡澜通过深度投入每一个“此刻”,消解了线性时间的压迫感,在“玩”的专注中,时间仿佛被拉长、被充盈,达到了心理时间对物理时间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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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实践“玩世哲学”的当代路径:从蔡澜出发

蔡澜的哲学并非遥不可及的理想,其力量恰恰在于可实践性。在“内卷”与“躺平”的夹缝中,如何汲取其智慧?

1. 培养“趣味”而非“目标”: 将“我要成功/达成XX”的心态,部分转化为“这个(事物/活动)有趣在哪里?我能从中获得什么体验?” 如蔡澜所言:“尽量培养兴趣,兴趣愈多,痛苦愈少。” 养一盆植物、学一门简单手艺、探索一条陌生小巷,皆是“玩世界”的起点。

2. 践行“微抵抗”: 在庞大的系统压力下,主动创造微小的“自主空间”。可以是工作中短暂抽离专注泡杯好茶;可以是拒绝无效社交,留一晚给自己读书发呆;可以是像蔡澜一样,在规则允许范围内“任性”一点,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食物而非他人眼中的“高级”。

3. 修炼“不执着”的心法:“玩”的精髓在于过程投入,结果随缘。对工作、关系、爱好,皆可尝试注入“游戏心态”——尽力去做,享受过程,但不被单一结果(如成败、评价)所捆绑。如蔡澜面对电影业困境的转身,核心是保持选择的自由和心灵的弹性。

4. 拥抱“具体性”对抗虚无: 当宏大叙事和抽象焦虑令人窒息时,转向对具体生活细节的热爱与关注。认真品尝一口食物的味道,观察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感受微风拂面的触感。蔡澜的文字魅力,正源于他对生活细节饱含深情的捕捉。在具体中,意义自然生发。

5. 习得“向死而生”的幽默: 不回避生命的有限性,像蔡澜一样以幽默化解其沉重。这并非轻浮,而是认识到死亡赋予生的珍贵后,选择以更热烈、更轻松的态度拥抱当下。将烦恼视为“可以锁进保险箱踢入大海”的东西,是一种深刻的生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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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盈的重量

蔡澜先生驾鹤西去,其“玩世界”的宣言却愈发显得振聋发聩。在意义感普遍稀薄、焦虑感四处弥漫的当下,他的哲学提供了一种珍贵的解药——一种以轻盈姿态承载生命重量的艺术。

“是我玩这世界,而不是这个世界玩我”,这绝非玩世不恭的放浪,而是历经沧桑后对生命本质的透彻领悟。它要求我们:

夺回主体性:在异化的浪潮中站稳脚跟,成为自己人生的“玩家”而非“棋子”。

拥抱过程性:放下对终极答案的执着,在每一个“玩”的瞬间创造并体味意义。

修炼平常心:在平凡甚至琐碎中发现美与趣,将日常生活升华为审美实践。

笑对局限性:承认荒谬与有限,却以豁达和幽默与之共舞。

蔡澜用他吃吃喝喝、写写画画的一生,证明了“玩”可以是一种最高级的人生策略和最深沉的哲学态度。他提醒我们:生命不必总是负重前行,也可以举重若轻,以游戏的心态活出庄重的深度。

正如他骨灰融入的维多利亚港,其存在已化为这座城市烟火气的一部分,他的“玩世哲学”,也将继续在每一个选择以主动、好奇、豁达态度拥抱生活的人心中,激起涟漪,照亮前路——提醒我们,纵然世界如棋局复杂,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做一个兴致盎然、乐在其中的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