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皇伯父请旨与顾宴霆退婚,他只允我改嫁,我随手一指:就他了
发布时间:2025-07-30 00:49 浏览量:1
我与阿姐,一母同胞,相隔仅岁。奈何性情天差地别。
她生来就如天上的骄阳,璀璨夺目,事事都要争先,心气极高。而我,秉性随和,偏爱宁静致远,与世无争。
分明是同根所生,命运却判若云泥。她是高高在上,备受钦封的宁安郡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我,只是个隐于王府重重帷幕之后,声名不显的二小姐。
曾以为她只是享尽那尊荣体面罢了。未曾想,连我心底的念想之人,竟也是她的囊中之物。
我心里藏着一个人,顾宴霆。
京都之中,顾宴霆的名头无人不晓,却是骂名如潮。御史台弹劾他豺狼当道,士林清流痛斥他迷惑圣听,巧言令色。
唯有我懂得他的不易。
幼年失怙,三岁被生父遗弃,在生母的苛待下挣扎求生。七岁便伶仃孤苦,十四岁那年的寒冬,更是险些冻毙于街头。那年大雪纷飞,我于府门前的角落里,悄悄塞给他一个尚带余温的素包子,又请管家婆子匀了条厚重的旧棉被予他。春雪消融,他不知如何攀上了王府的高墙,在上头对我郑重许诺:“待他日有了出息,必登门谢二小姐活命之恩。”
他是从人间泥沼里硬生生爬出来的,所以如今世人指责他贪婪成性、倚仗权势,我连一个讥诮的字眼也不肯信。
未曾及笄的年月里,我爱悄悄守在南辅道旁的米酒小筑雅阁内。不为品那清冽的米酒,只为能远远望一眼他下朝归来的身影。
他不似旁的官员那般坐轿子,每每都是一身御赐的绯红官袍,策马扬鞭,招摇过市,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张扬。
曾有妇人愤恨,朝他掷去一枚鸡蛋,污了他的衣袍一角。他不过皱了皱眉。翌日,他果然换了装束,一件黑色织金仙鹤祥云纹的补服在身,愈发显得肃杀冷峻。
后来我才得知,那件惹人注目的衣裳,竟出自阿姐之手。
“不嫁!区区一个五品官儿也配肖想本郡主?父王,您即刻入宫禀明皇伯父,就说宁安宁死不从!”
那日,我屏息凝神立于廊柱之后,听见阿姐的怒叱伴着清脆的瓷器碎裂声穿透了紧闭的门扉。
阿姐素来活得率性恣意,无人能迫她做不愿之事。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父王的声音透着无奈:“罢了,明日父王入宫替你拒了这桩荒唐亲事。”
我心头一松,正欲悄无声息地离去,阿姐的嗓音却再度响起,带着一丝早有筹谋的得意:
“父王且慢。傅家所求,不过是个郡主的名号罢了。好妹妹阿茉的生辰就在近日,她不是快满十七了吗?您去求皇伯父给阿茉一个郡主封号不就成了?”
刹那间,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脚底瞬间窜升至心头,几欲冻结血脉。我死死攥紧衣角,强忍着冲进去质问的冲动,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自己那方小小的庭院。
庭院在王府最僻静的西南一隅,寂寥而萧索。七岁那年,母妃便以我喜爱清静为由,将我迁离了紧邻阿姐那华美水灵阁的厢房。从此,阿姐风光受封“宁安郡主”,珠玉锦绣如流水般涌入水灵阁,而我曾住过的那一斗室,顺理成章地成了郡主的私库。
在这府中,我似乎从未被真正地注视过。
翌日天色未明,我便早早起身,寻了个由头混入了小厨房,寻机将一包备好的蒙汗药散悄悄掺入了父王那份膳食里。只是如此笨拙稚嫩的手段,如何能瞒过精明的阿姐?
事遂败露。阿姐带着冲天的怒意闯入我的小院,玉指直点我的面门:“阿茉!你何时学得这般下作!竟敢在父王膳食里做手脚?”
我垂着眼睫,声音哽咽:“阿姐,我只是……只是不想嫁去傅家,不愿受那劳什子的郡主封号。”
阿姐神色明显一顿,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心虚。
“何时说过要你嫁去傅家?莫要在此胡思乱想!”
“若非昨夜……”
阿姐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你竟敢偷听我与父王说话?”
“若非亲耳听闻,我怎知阿姐竟如此厌弃于我?厌弃到不惜罔顾我的清誉,罔顾我的人生,自私到要将我推入本属你的困局之中?”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以如此激烈的语气与阿姐对峙。
阿姐显然被我突然的爆发惊住了,旋即更是气得粉面通红:“傅家怎能是困局?那傅家大郎一表人才,新科探花出身,哪里配不上你?”
“这般出挑的好儿郎,合该配风光霁月的阿姐才是,我又岂敢高攀?”我从未见过傅家大郎,如今想来,只觉彼时自己幼稚气盛,明知是气话,却不该出口伤人,终是落了下乘。
阿姐被我堵得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够了!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此妄议婚事,成何体统!”母妃的声音从容不迫地在门口响起,她先是目光安抚地瞥了眼被劝住的父王,随即款步上前,轻轻拍了拍阿姐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继而才转向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阿茉,你姐姐所言亦在理。傅家所求既是迎娶王府之女,你嫁过去,确乎比让你姐姐这般烈性子去受磋磨要强些。你姐姐这性子,到了傅家怕是难免冲撞翁姑,反添祸端。”母妃说话的语气柔中带刚,不容置喙。
分明同出一源,血脉相连。为何,为何偏颇至此?
心中的不甘翻涌,正欲再分辩几句,母妃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已投来无声的警示,将满腹的委屈与怨怼死死封在了喉间。
顾宴霆……他会助我么?
眼看再过五日便是我的生辰,我咬紧牙关,决心放手一搏。
顾宴霆此刻深得皇伯父倚重,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他若肯施以援手,定能解我困局。
米酒小筑的雅阁窗前,一身墨色官袍、眉宇间透着冷峻的男子勒马驻足,目光如寒星般扫过楼下。
我鼓起毕生的勇气,趁他目光掠过时,飞快地将一纸书笺塞入马前随从的手中,随即如惊弓之鸟般转身隐入人群。大庭广众之下,丞相之尊岂容攀谈?只得将心中所求诉诸笔端。
信笺之上无甚繁文缛节,唯有四行小字,道尽前尘与祈望:
“庚子年寒冬,雪中一餐一衾相赠。昔日高墙之诺,犹在耳畔。王府提亲,践约此时。”
第二章 圣心难违
我的十七岁生辰转瞬即至。
这十七年来,从未有一日如今天这般,众人瞩目的焦点落在了我身上。可惜这份“殊荣”,并非我心中所愿。
当皇伯父颁封的圣旨降至王府时,我只恨不能立即脱下这身象征吉庆的新装,插翅远遁。
圣旨明黄,措辞嘉许我“蕙质兰心,娴静淑良”,特此册封为宁兰郡主。
我双手接过沉重的诰命文书,心却如坠冰窟,因为紧随其后的,必然是那纸赐婚诏书。
顾宴霆并未现身。
心底最后一丝微渺的期待,无声碎裂,沉入无底寒渊。
执礼太监宣读诏书的声音抑扬顿挫,冗长繁复的前辞听得人心烦意乱。神思渐渐飘远,蓦然回到了顾宴霆初登金榜、高中状元那年。
那一年,我年方十三,他恰好二十。他像一头不知从何处闯入都城的孤狼,言辞犀利如刀,一张张张贴在皇城墙外的策论答卷,字字直指朝堂积弊——黄河泛滥背后的贪墨横行,扬州商道内外的权柄私授,京畿官场上下的乌烟瘴气……皆被他以寥寥数语撕开了华丽的面纱。饱读诗书的老学究们连连感叹,若非皇伯父有心革新朝政,单凭他考卷上这几句“大逆不道”的指斥,便够他死上几百次了。
状元郎打马游街,引得全城轰动。无数鲜花香帕抛向那个神采飞扬的身影。若非其文采实在过于耀眼夺目,以他那副昳丽惊人的姿容,本该位列探花才是。
对了,那年金殿之上,摘得探花荣光的,究竟是何方俊彦?
记忆似被薄雾笼罩,一时竟有些记不清了……
“特赐宁兰郡主,许配丞相顾宴霆为妻……”大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入耳。
什么?
顾宴霆?
心,在刹那间失控般狂跳起来!记忆瞬间从鲜衣怒马的游街盛景被强硬地拽回了肃穆厅堂之上。
他……是来应我的么?
那救命的恩义,墙头的承诺,他还记得!
心中死灰尚未燃尽星火,执礼太监接续宣读的话语,却似倾盆冰水,将眼中微光顷刻浇熄殆尽,只余一片沉寂灰败。
他,竟同时求了阿姐为平妻!
我蓦然回首,望向阿姐。只见她樱唇微勾,柳眉轻扬,眼神中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神采——三分挑衅,两分无辜,甚至……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这究竟已是第几次了?
初次是父王亲手削制、逗我开心的竹蜻蜓,阿姐一句“我喜爱”,便易了主。
随后是绣娘精心缝制、点缀着憨态小老虎的比甲袍,阿姐一句“这颜色衬我”,便归了她的衣柜。
再是学究赞赏我功课勤勉赠予的一方徽墨端砚,阿姐一句“先生偏心”,便摆上了她的书案。
紧接着是母妃赐我的生辰礼——一盒产自苏杭的上等胭脂,阿姐一句“此物与我更相宜”,便收入了她的妆奁……
还有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第五回、第六回、第七回……
只要她流露出半分喜爱的物件,最终必然尽归她手。凭什么?
“荒谬至极!他一个毫无根基、只知阿谀逢迎的跳梁小丑,也敢妄想求娶本王嫡女?!”父王勃然大怒,全然不顾圣旨在前,拍案而起,直斥执礼太监。
母妃倒显得镇定,她雍容起身,恭谨地接过那卷明黄丝帛,逐字细读,面色越发沉凝如水。
眼下这局面,唯有阿姐眉目舒展,一副心满意足之态:“爹、娘,女儿愿意嫁他。”她语声清脆,竟有几分欣然。
母妃脸色一寒:“休要胡言!”
阿姐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浑然未将母妃的厉色放在眼中。
父王性情刚直,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地命令大太监:“回去告诉我那好皇兄,宁安绝不做人平妻,本王爱女受不得这般委屈折辱!”
“王爷话虽急切,理却不差,周公公见谅。”母妃接过话头,言语沉稳却透着不容置辩的威仪,“烦请周公公回禀圣上,宁安不仅是臣妾夫妇精心呵护的嫡女,更是圣上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侄女。那顾丞相青年才俊,阿茉嫁过去,臣妾夫妇并无异议。只是宁安,万不可如此仓促屈就平妻之位。”
我的膝盖跪在金砖上,早已酸痛难忍,却僵在原地不愿起身,颓然垂首,万千苦涩涌上心头。在这个家,我永远是那个最不起眼、最易被忽视的边缘人。
长姐不能受半点委屈,那我呢?我的婚约尚未成就,便要同嫁的夫君添上一个地位相当的姐姐!这究竟是在轻贱她,还是刻意在羞辱我?!
顾宴霆……你便是如此回报你的救命恩人么?
阿姐却已款款起身,热络地挽住我的臂弯,凑近我耳边,面上笑意盈盈,字字却如裹着蜜糖的毒刺,冰冷刺骨:
“阿茉,瞧见了?顾宴霆心之所系,从来是我。痴心妄想与我争夫君?做你的清秋大梦罢。”
不等我从这森寒言语中回过神来,她又陡然提高了音量,语气一派天真烂漫:“真好呢,阿茉!往后我们姐妹同侍一夫,真真正正做一辈子的伴了!”
是啊……一辈子都要缚在一起……
这念头光是想想,便令人脊背生寒。
我猛地挣开她紧握的手,上前一步自母妃手中拿过那卷重若千钧的圣旨,一语不发,转身便向外走去。
执礼太监最先反应过来,尖声道:“二小姐意欲何往?!”
父王母妃亦惊觉不妙,立刻唤人阻拦。
然而我动作极快,甩开身边试图搀扶的婢女,几步便冲到了府门外。目光落在拴在门旁石狮子上的那匹宫中御马,我毫不犹豫地解开缰绳,一把掀掉华丽却碍事的马车厢板——
“驾!”
长鞭脆响,御马嘶鸣着奋力扬蹄!在这锦绣如云却暗藏灰烬的煌煌帝都,我抛弃了所有繁文缛节、身份枷锁,不顾一切地策马疾驰,只求为这不公的命运,挣得一分属于自己的公道!
第三章 御前择婿
“不嫁?”九五至尊的帝王居高临下,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眸不怒自威,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龙案,“小阿茉,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么?这桩婚事,可是你自个儿求来的。”
我匍匐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额头触着冰凉,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陛下,阿茉……后悔了。”
“天家赐婚,金口玉言,岂容你一介臣女反复无常、轻易反悔?”帝王威严如山岳压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强抑着因恐惧而微颤的身体,再次叩首,字字掷地有声:“阿茉心意已决,不敢欺瞒陛下。若陛下执意不许,阿茉甘愿削发为大相国寺苦行比丘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御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死寂,只闻御座之上那沉重的呼吸。半晌,威严的声线似乎松动了一丝,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倒是从未见过你这孩子这般倔强。罢了,要朕收回成命之前,先说说,为何要退这桩婚。起身回话吧。”
我在内侍的搀扶下挣扎站起,繁复厚重的吉服迤逦在地,沉甸甸的金雀翎头饰歪斜欲坠,差点被那曳地的裙裾绊倒,姿态狼狈至极。
皇伯父略一抬手,指了指御座侧下方的绣墩:“坐下说话。”
依言落座后,我开门见山,道出最关键的缘由:“启禀陛下,阿茉心胸狭窄,实难接受与嫡亲阿姐共事一夫。”
“纵使不是你阿姐,也会有旁人为他开枝散叶。”
“旁人无妨,唯独阿姐不行。”我垂眸盯着自己紧绞的十指。
“哦?这却又是为何?”皇伯父终于放下了朱笔,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充满了审视与探究的兴趣。
我不再言语,不愿将那点隐秘的、因长久积郁而生的嫉妒与苦涩剖析于人前,更不愿将“厌烦阿姐事事皆要夺我所好”这类只会显得刻薄怨怼的话语诉之于口。
“既如此,”我深吸一口气,转而抬头迎上那双深邃莫测的龙目,“阿茉斗胆,请陛下告知,那册封阿姐为顾相平妻的旨意,又是因何而来?”唯有知晓缘由,方能思量对策。
皇伯父重新执起朱笔,目光落回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那小子自己跪在阶下亲口求的。”
果然……
是啊,凭他顾宴霆今时今日的地位权柄,翻手云覆手雨,朝野之中,又有谁能勉强得了他半分?
“既是有情人心有所属,”我心头那点最后的光彻底熄灭,只余一片荒芜,声音带着几分涩然和决绝,“那便请陛下成全这一双璧人,阿茉……甘愿退让,不做那鹊巢鸠占之人。”
皇伯父的目光终于彻底从我面上移开,重新专注于笔下朱批,声音亦恢复帝王特有的疏离:“此事容后再议。但圣旨既已昭告天下,便无收回之理。不能嫁,便唯有改嫁。顾宴霆这桩亲事,你是不能结了。”
绝望如藤蔓般缠绕上来。知晓这是天家最后通牒,自古王命难违,我已然准备自暴自弃,正欲从京都那几位名声尚可、性情温和的世家子弟中胡乱择一个应付了事时,守在门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悄无声息地趋近御座,弯腰俯首低语了几句。
距离太远,未能听清。但见皇伯父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道了声:“宣他进来吧。”
片刻,御书房那两扇沉沉的雕花朱门被推开,一位身着孔雀暗绿色四品文官官袍的年轻男子垂眸踏入,步履沉稳。
男子身形颀长,鸦青色长发以玉簪一丝不苟地束于头顶,墨色锦缎衬得肤色愈显清俊。侧脸线条流畅而刚毅,如山间溪流旁经年磨砺的嶙峋青石。剑眉如墨入鬓,星眸半垂掩住锋芒,薄唇微抿,天然带着几分冷峻疏离之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持着象牙笏板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肌肤白皙下隐隐透出青色脉络,指甲修剪得圆润洁净,显出一丝不苟的端方与内敛气度。
鬼使神差地,脑海中某个沉睡的念头蓦然苏醒。几乎未经思考,我已脱口而出:
“皇伯父,就……就改嫁于他吧。”
第四章 错落姻缘
再次见到顾宴霆,是在他与阿姐举行那场轰动京都的婚礼之时。
那是我生平所见最铺张、最精心的婚礼。
三书六礼,问名纳吉,请期亲迎……每一步都恪守古礼,极尽奢华。聘礼如流水般抬入王府正门,其规制甚至隐隐压过几位亲王纳妃时的盛况。
婚礼之日,鼓乐喧天,响彻云霄,吉祥如意的唢呐之声盈满长街。顾宴霆身跨名贵的汗血宝驹,一身由百名顶尖绣娘耗时数月、以捻金线精心绣制的麒麟祥云纹大红婚服,光彩夺目。胸前佩戴着大朵鲜艳欲滴的绸缎红花,三千青丝被一支产自南海、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祥鹤金簪高高固定,端坐在骏马上,意气风发之态,犹如刚刚攻陷敌国王庭的得胜将军。
他终于迎娶了心尖上的人,每一分神情,都张扬着得偿所愿的喜悦。
从前我天天隔着米酒小筑的窗棂,看他一身绯袍策马疾驰于南辅道。日后想来,那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是阿姐名正言顺的夫君,与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不必挂怀了。
回忆起筹备婚事那些煎熬的日子,阿姐曾特意寻到我,将一匹流光溢彩的正红蜀锦塞入我怀中,软言央求我帮她绣上婚服的衣襟花样。她说:“你我姐妹情深,若有妹妹亲手添上的吉祥针黹,这桩姻缘才算真正圆满如意。”
心中自然了然她这炫耀与刺激的心思。只是心田早已荒芜成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顾宴霆是何时与阿姐情根深种、互许终身的,我不知缘由,亦不愿深究。只知那曾刻在心底、念念不忘的“如意郎君”影象,早已被我亲手执一把冷硬的尖刀,一点一滴地,寸寸剥离、剜除殆尽。
阿姐也曾倚在新布置的水灵阁偏厅花梨木雕栏前,似笑非笑地问我:“当初,为何偏偏去寻了顾宴霆,要他娶你?”
我心头一紧,诧异顾宴霆竟连这桩事都告知于她。面上却只淡淡回道:“阿茉生性怯懦,不争不抢惯了。唯有此次,事关终身,想为自己争一次罢了。不曾想……竟是误打误撞,差点撞破了阿姐的良缘佳偶。”
话音未落,手中银针一个不稳,锐利的针尖瞬间刺入左手指腹,血珠登时沁出。我第一时间按住指尖,终是未能阻止一滴殷红,落在那艳若朝霞的正红蜀锦上。
我与阿姐的目光同时凝滞在那迅速没入锦纹、了无痕迹的血点之上。我牵起嘴角,露出一丝无声的自嘲:“阿姐说得总是轻巧。少时,我又何尝不曾争过、哭过、闹过?也曾凭一己之力争抢过心头所爱之物?可惜最终,次次拔得头筹的,总是阿姐。” 那冰凉的银针仿佛刺中的不是手指,而是心口早已麻木的旧疤,“阿姐言道凭自己方能安身立命。不过是因这人世间所有的依仗都理所当然为您倾斜罢了。”
“父王母妃的心偏疼于您,兄长视您若掌珠,顾宴霆执意求娶的也只是您,连太学院的学究,虽给了我一方墨砚,转手也会赠您一支更贵重的金丝狼毫笔以作平衡。”
“妹妹与阿姐不同,”我缓缓收拢那被染了一丝微红的锦缎,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妹妹不过是寄望借一男子之力,挣脱这囚笼般的樊笼,寻得一口喘息之机罢了。”
最终,我还是强忍着手指的刺痛,用最细密的针脚,将那象征着吉祥比翼的双喜鹊绣到了衣襟末端。
滴了血的婚服,无论如何也称不得吉利。索性成全她自己再换一件。
果然,阿姐大婚之日,所穿并非我手中这件心血之作。而是由顾宴霆挥洒重金,直接下令宫廷织造府顶级匠人日夜赶工而成、镶嵌了真珠玛瑙的华丽龙凤呈祥喜服。
金线银丝,珠光宝气,比我手中这件寒碜之作,胜了何止千百倍。
大婚之上,顾宴霆姿容绝俗,气度高华。阿姐一身璀璨华服,明艳不可方物,她本就生得大气明媚,与他并肩立于那满地锦绣之中,当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引来无数艳羡目光。
顾宴霆看向阿姐的眼神,温软得能溺出水来。
我隔着重重人群,冷眼望着这满目的鲜红炽烈,只觉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刺得眼睛生疼。这铺张的盛宴,权当作祭奠我那颗埋葬在豆蔻华年深处、沉默而终归于沉寂的初心吧。
有些事,有些情,终究在花事未歇的年纪,便已无声凋零。
直至阿姐被簇拥着送入洞房,宾客喧嚣正炽之时,一个小厮悄然寻到我,递来顾宴霆邀我后园一晤的口信。
天色初暗,暮色四合,前院的丝竹宴饮之声隐隐传来,离晚宴正式开席,约莫还有一刻的光景。
他独自坐在后院假山旁的青石圆凳上。晚霞的最后一抹余烬尚未褪尽,星子已开始稀疏闪烁。黄昏与夜色的光晕在他肩头交织错落,宛如一幅光影迷离的画卷。
夏日的蝉鸣在周遭聒噪不停,徒添几分心烦意乱。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得这样近,正面仔细地看顾宴霆。过往的岁月里,多是远远瞥见他在高头大马上的风姿。原来那年风雪中几乎冻毙的小乞丐面孔,早已在心底模糊不清,眼前这个锐意进取、锋芒毕露的权臣,才是真实。
顾宴霆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无波:“你那日传递的书信,我看过了。”
他顿了一顿,似在斟酌词句:“彼时我心中并无娶亲之意,唯认定你阿姐一人。是你阿姐恳请于我,言道唯恐你骤然失意,伤心过度。她心善愿退一步,委屈为平妻共侍。”
分明是我立于亭中,他却端坐石凳,但这无声对峙间,一种莫名的狼狈与难堪却缠绕而来,挥之不去。
心底残存的尊严与骄傲,似乎在他平静的陈述下无声碎裂,片片剥落于尘埃泥泞之中。
“然后呢?”我死死掐住掌心软肉,尖锐的疼痛让我勉力维持着表面的淡然。今日是阿姐的大喜之日,我纵有千般滋味,亦不能失态于人前。
“是以,”顾宴霆抬眸,那双深邃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冷峭,“在下实在不知二小姐何以‘大义凛然’,自认曾有恩于我。兴许是想效仿那些戏文桥段,行那‘李代桃僵’之事?”他嘴角微扬,带出一抹浅淡却锋利的讥诮,“幸而本相尚未糊涂至不分虚实的地步。那年冰天雪地之中,赐我一餐救命之恩的,乃是宁安郡主。而非二小姐你。”
他微微停顿,目光在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转冷,带着明明白白的疏离与警告:
“如今我既与你姐姐缔结良缘,还望二小姐往后……好自为之,谨守本分。宁安心性纯然,学不来那些弯绕心思。”
语毕,他拂袖起身,不曾有丝毫停留,转身便走。只留下一个笔挺修长、在渐浓夜色中更显冷漠决绝的背影。
那背影无声地昭示着两个字:自重。
五味陈杂已不足以形容当下的心绪,荒谬与刺骨的悲凉交织翻涌,堵在喉间,几欲窒息。原来如此。
阿姐倒打一耙、占尽先机的把戏,竟施展到了这般田地。
原来人心的偏爱与轻信,竟能如此轻易被玩弄于股掌。杀伤力之大,足以致命。
不仅无声无息间,窃夺了我视若生命的“如意郎君”,更让那位原本应心怀感激的人,将我视作了心存不轨的阴险狡诈之辈。
心底那片早已麻木的荒原骤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薮,尖锐的、铺天盖地的疼痛瞬间攫住了全身!腿脚陡然失力,我慌忙扶住冰冷的假山石壁才没有滑倒。攥紧前襟,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点微弱的刺痛仿佛救命稻草,才勉强压制住喉咙深处那一声破碎的呜咽。
这世间,仿佛真有一道无形的法咒,将所有无条件的偏爱与毫不犹豫的信赖,尽数贴于阿姐名下。
那阿茉呢?
阿茉究竟还剩下什么?
……
又过三月。
我穿上了那件自己亲手缝制、绣着寂寥双鹊的简易婚服,坐上了去往傅家的花轿。
傅云峥,便是在御书房那猝不及防的情境下,被我亲手点选的夫婿。亦是那桩险些落到阿姐头上的、所谓荒唐亲事的主角。
兜兜转转,最终花落我家。
“阿茉,你是我的妻子,往后皆是我心之所向。”
傅云峥是个极好的夫君。
他会差人买来西街最地道的杨梅蜜饯,会捏着绣花针,笨拙又专注地为我绣一方帕子,更会在寻常日子里,变着法儿地送些别致的小玩意儿。
不过半年光景,我们新房中便堆满了各式奇异的石刻、温润的玉雕、精巧的木制玩物。
最令我动容的,是他忧我心寂。
说来也颇令人感慨,因自幼被阿姐光华所掩,我竟未能结交一个真正交心的闺中密友。
她们的目光皆追随阿姐,言谈笑语也总围绕在她身旁。
傅云峥为解我孤寂,将他的妹妹接了来。
傅九韵是个活泼明媚的姑娘。
她总爱夸赞我。
“嫂嫂是世上最美的女子,真是祖宗庇佑哥哥中了探花,不然哪里能娶到嫂嫂这样好的新妇。”
“小韵也很好看呢。” 我向来不善言辞,想不出更动听的话回应。
“哪里及得上嫂嫂万分之一。”
她还会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去放纸鸢、摘鲜果、摊糖画。
这些有趣的消遣我玩得兴致盎然,傅九韵却颇为讶异地问我:“嫂嫂小时不曾玩过这些么?”
我轻轻摇头。
自我七岁那年,阿姐发了一场高烧,险些药石无灵,幸赖一道士驱邪才捡回性命后,父王母妃的心思便全然倾注于阿姐。
他们似乎就此忽略了我,只一心一意、小心翼翼地护着阿姐。
是以这些本该由父母伴着享受的童趣嬉乐,我从未有机会体验。
那一夜,傅云峥不知为何,在床上分外动情,待到汗水淋漓归于平静,他将我拥在怀中,轻吻我的眼睑,一字一句许诺:
“往后由我来珍重以待阿茉,阿茉莫要伤心。”
我侧过脸去,低声应道:“我没伤心。”
一滴清泪却悄然滚下眼角,隐没在柔软的枕间。
中秋将近,母妃传话来,让我同新姑爷回王府共用团圆宴。
我心中抵触,怕归去后,仍是那形单影只、旁观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的边缘人。
傅云峥洞悉我的心思,特在上朝时向皇伯父提议,皇家亦可举办中秋家宴。
皇伯父略一思忖,觉得确有两年未曾设宴,便下旨邀皇亲国戚与三品以上重臣家眷入宫共度佳节。
至此,我方松了口气。
思绪飘回回门宴那日,阿姐说要傅我新婚,带着顾宴霆一同回府用膳。
“阿茉瞧着清减了些,可是新姑爷委屈你了?” 阿姐浅笑盈盈。
我停箸抚了抚脸颊,“阿姐看岔了。”
傅云峥夹了一筷牛肉到我碗中:“阿茉是太纤弱,妻姐放心,我定会将阿茉养得康健丰盈些。”
“呵,”阿姐轻笑一声,“看来你待我妹妹倒是用心。阿茉,你该庆幸了,阿姐当初让给你的这桩姻缘,可不是甚么火坑呢。”
她将那早已过时的气话轻飘飘地道出,语气莫名。
我第一反应便是要同傅云峥解释,他却在桌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示意安心。
他信我。
我索性将筷子拍在案上,“阿姐这话是何意?见不得我与夫君琴瑟相谐,非要来挑拨离间?阿姐既然带不走我的夫君,便欲毁之?我自问,从不曾得罪过你。”
阿姐肩头一缩,像是受了惊吓,躲向顾宴霆身旁,仰首对他轻语:“宴霆,你知道我的,我绝非此意,快替我向阿茉解释一二。”
顾宴霆安抚般轻抚她发顶,拧眉望向我:“宁兰郡主性子倒是急躁。”
阿姐撅起嘴:“就是呀,阿茉你何必激动?我不过说了句你曾说过的话罢了。”
母妃亦放下筷子:“够了!你姐妹二人从前何等亲厚,如今各自婚嫁反倒生分起来。阿茉,你阿姐不过一句无心玩笑,何必较真?”
父王更沉声呵斥:“阿茉!你怎还像个黄口小儿,稍不顺心便摔筷作色?父王便是这般教你的?”
我像个黄口小儿?
我稍不顺心便摆脸色?
那阿姐昔日的恣意哭闹、任性挥霍、以死相胁又算什么?
是女儿家娇憨可人的小性子么?
从前父王母妃在阿姐闹过之后,也不过无可奈何地道一声“顽劣”,随即又事事顺从。
而今我在夫家面前被下了颜面,仅仅辨白了两句,便引得他们合家相对。
是啊,他们才是一家人。
在这个家里,始终是他们和乐一家。
心中那点残存的暖意几近湮灭,诗文中描绘的“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之情,我似乎从未有幸体会。
目光扫过,父王的愠怒,母妃的叹息,顾宴霆的厌弃,阿姐眼中那缕藏不住的轻慢,都化作利刃,将最后一丝亲情彻底割裂。
我自斟一杯酒,举杯相对。父王面色稍霁,以为我要敬酒致歉。
“阿茉到底还是懂……”
话音未落,我手腕一翻,半杯酒水顺着桌面泼洒开来,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凛然起身:
“此一杯,敬我们死去的骨肉亲情。”
“放肆!你胡吣甚么!”父王怒而拍案。
我咬紧牙关,挺直腰背,不愿有丝毫示弱。
腰间覆上一只温暖的手掌,傅云峥稳稳环住我,支撑着我无惧无畏。
“并非胡吣。” 我的声音已变得冰冷。
“父王、母妃、阿姐,自懂事以来,我好像从未真正融入过你们那密不透风的亲情壁垒。
“阿姐的院落紧邻正院暖阁,而我栖身于府邸最偏远的厢房。
“阿姐的生辰宴轰动全城,而我除却及笄那年,从未有过专属的庆生,不……今年似乎又添了一次,可那场宴席,从头至尾皆为阿姐张目。
“我于你们,是兴之所至时才想起的可利用之人,得一句‘懂事’的虚誉;兴头一过,便可弃如敝履的下人么?
“不,我连下人都不如。至少你们还记得阿姐侍女的双十年华,赐下一对玉如意以示恩宠。
“阖家尽欢之时,可有谁曾记起,那日也正是你们亲生女儿——阿茉的十四岁生辰。”
堂上一片沉寂。
因他们终于明白,我所言句句属实,无从辩驳。
素来端庄严厉的母妃,此刻望着我的目光,竟也流露出一丝愧疚与悲凉。
“阿茉……”
“父王,母妃,我从未怨怼过你们偏心阿姐。今后,也莫再希冀我能承欢膝下。”
那次家宴之后,我与王府的关系彻底冰冷碎裂。
夜里为傅云峥宽衣时,我迟疑问道:“王府这棵大树,如今算是倒了,你可怪我?”
心中实则暗想,若他心有微词,便和离吧。携着嫁妆寻个无人识我的小镇,过那“悦己”的清净日子。
傅云峥却只是含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柔声道:“若我堂堂探花郎,尚需王府提携,那十年寒窗搏来的功名,岂非天大笑话?”
闻此,我心方安。
中秋宫宴如期而至,皇宫内外灯火璀璨。玉兔捣药、嫦娥奔月的彩灯画轴悬满宫墙,十步一景,便有宫娥托着月饼香果,细声询问是否品尝。
宴席之上,各家闺秀盛妆华服,如芙蓉映水;公子儿郎气宇轩昂,风姿俊朗。思及夫君的妹妹傅九韵也快及笄,出门前她还与我顽笑道:“嫂嫂,若遇见高大俊朗又清爽的公子,记得替我留意是哪家的郎君。” 我便留了心,暗自为她留意合适的人选。
我点点她的鼻尖笑道:“亏得今时民风开化,若在前朝,你这般言语怕是要羞煞人。”
傅云峥被皇伯父召往御书房议政。距晚宴尚有一个时辰,我便信步缓行于花树影下,思量着哪家儿郎可与小韵相配,好打听清楚名姓家世,玉成良缘。
镇北将军家的公子萧勉倒是不错,年方十八,姿容清朗,学问亦是京城几位大儒时常称道的。
正欲上前攀谈几句,背后却传来一句凉薄之语:
“你阿姐还道你心思单纯怯懦,如今却在御苑直勾勾窥视男子。你那好夫君可知晓自家娘子如此孟浪浮浪?”
顾宴霆今日是吃了炮仗不成?
我回身,目带疏离:“顾大人无端嘲讽素昧平生的女子,岂不更显得轻浮无状、德行有亏?” 他腰间所佩那象征清正廉明的青玉环佩,此刻看来分外讽刺。
“倒生了张利口。”他冷笑,“也是,否则何来胆量冒认你阿姐,冒充我的恩人?”
“顾丞相慧眼,”我坦然承认,“阿茉胆子确是不小。如此,有劳顾丞相切莫在我夫君面前嚼舌根了。阿茉,还要去寻小郎君叙话呢。” 说罢,我利落旋身,步履娉婷,径直走向不远处的萧勉。
萧勉是兄长昔年旧友。
“阿茉来了?多时不见,傅云峥那小子待你可好?”萧勉笑容爽朗。
我努力弯起唇角,漾出最甜润的笑意:“萧勉哥哥,中秋安康。算来竟有半载未见,不如移步湖心亭小叙片刻?”
我刻意走得贴近萧勉身侧,行至半途,回首望见顾宴霆仍僵立原地,面沉似水,眼底却翻涌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为使他更加气恼,我生平第一次不顾闺仪,狠狠地朝他飞了个白眼,方才转回身去。
萧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虽不明缘由,仍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发顶,配合得天衣无缝。
宫宴之上,因阿姐宁安郡主与顾宴霆位居上首,我与傅云峥安坐下席,反倒轻松自在。
席间所供杨梅酒,乃初夏时采梅酿造,时至今日正满三阅月,甘洌清甜,香气四溢。我一贪杯,竟饮得半醉。
傅云峥不时递过些蜜饯糖果给我压酒,恐我醉酒伤胃。
他是男子,饮的是醇烈白酒。我也为他布菜,忧他空腹饮酒胃中烧灼。
这般你侬我侬的甜蜜气氛,到底还是引来了“蚊蝇”。
“阿茉,这是御前正宴,行止莫要太过随意,失了体统。” 阿姐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周遭几人清晰听见又不显突兀。
我刚咬下半块蜜豆蓉月饼,尚在口中细嚼慢咽,闻言一滞。
她又在发什么病?
满殿宾客或细语闲谈,或安静进食。连新婚的五公主与驸马也在旁若无人地互相布菜添汤,敢情独独是我一人逾越了礼法规矩?
果然,正欲给驸马盛汤的五公主闻言,手尴尬地缩了回来,恼怒地睨了阿姐一眼。身旁的五驸马也面露讪讪,端坐规整。
顾宴霆随之附和:“你这妹妹自来如此不拘礼数,适才在御花园还与萧公子相谈甚欢呢。”
若是旧日的我,怕已羞赧地放下银箸,垂首称是,继而默默无言直至宴散,维持着那所谓的“体统”。
然而此刻,我朗声直言:“顾丞相慎言!女儿家的清誉岂可轻辱?萧大人乃我兄长的至交好友,也算看着我长大的半个兄长。您方才一言若传出宫去,怕是要陷我于何地?
“再者,阿姐,陛下亲谕此乃‘家宴’,并非朝中大宴。皇伯父,侄女所言可是?” 我坦然望向御座之上的皇伯父。
皇伯父面带嘉许笑意,微微颔首,似在赞许我的回应。
皇后娘娘亦适时圆场,三两语便将场面带过:“宁安,家宴而已,不必拘礼过甚。宁兰与云峥小夫妻和美恩爱,自在其乐融融地用膳,岂不美事?顾丞相此言着实不妥,言语当谨记分寸才是。还有你,怎可独斟自饮,快给宁安添个蜜豆果罢。”
顾宴霆被我顶撞,面色微沉,显出几分不耐。
哼,痛快。
他敷衍地夹了一筷清拌黄瓜到阿姐碟中,便不再言语,只顾闷头饮酒。
忽然间我转念一想,他顾宴霆还有家人么?
恍惚间,耳畔似掠过那攀在墙头的少年,声音隐忍而卑微:“你可愿…做我的家人么?”
那时我懵懂天真,脆生生答他:“等你长大娶了我,我不就是你的家人了?”
清脆悠扬的丝竹之音瞬间将我拉回现实。
傅云峥浑不在意旁人目光,继续细心为我布点心。我心尖一暖,就着他的指尖含入口中。
余光里,阿姐重重摔了银箸,拍下了顾宴霆的酒杯,似乎还凑近他耳边,恨恨地说了句什么。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因京城时兴的名剧《云娘记》已然开锣。
台上唱词婉转:“这李郎真真是瞎了双眼,错认云娘,误娶荷娘,今生饮尽恨海苦水,唯盼来世再续未了情……” 戏班子的唱腔凄凉幽怨。
一曲终了,阿姐的面色青红交加,顾宴霆则默然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而我与傅云峥酒足饭饱,正玩着掷骰小戏,怡然自得。
中秋宫宴终了,我因多饮了青梅酒,略有些微醺,竟娇缠着非要傅云峥背我出宫。
自太和殿到宫门,足足要走两刻钟。
他稳稳当当地将我负在背上,无视两旁或艳羡或非议的各色目光。我借着几分酒意,越发放纵地勾紧他的脖颈,红唇贴着他温热的耳廓,轻声呓语:
“世人皆道月色清辉动心魄,可曦光破晓方接引归途……云峥,你便是阿茉的曦光。”
傅云峥侧首,声音温柔而坚定,落在我心尖:“阿茉,你亦是我的光。”
我们如经年的佳偶,在彼此面前卸下所有客套伪装。
身后传来阿姐满是妒忌与刻薄的声音,那份阴沉几乎要流淌出来:“宁茉嫁了人后,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在宫里也敢这般放纵,合该让嬷嬷再好好教教规矩!”
傅云峥充耳不闻,只将我向上托了托,步伐沉稳地朝着宫门外漫溢灯火的御道行去。
近日,父王突然登门造访傅府。碍于他王爷身份,门房不好阻拦。
“你母妃近来身子日渐消减,太医道是郁结于心所致,想必你之前那番话着实刺伤了她。随我回去,向你母妃认个错吧。” 他语气沉重。
我只觉得荒谬可笑:“父王此言,真乃滑天下之大稽。母妃欠安与我何干?何况中秋宫宴时,我看她容光焕发,健旺得很。” 并非我心如铁石,只是每每提及“病痛”,便会忆起每年酷寒时节,我必生一场大病。高热寒战、呕恶不止,年年都要熬过这一劫难。最凶险的那年,内室如冰窟,几乎要冻毙其间,幸得乳母脱了贴身小袄以身子为我暖回心脉。
缘故无他,不过是隆冬最紧俏的金丝炭,统统都优先供给了阿姐的水灵阁。明明她的暖阁铺着地龙,明明她院子坐落东边背风,明明她本比我更易过冬,但府中总管每年只会回禀:“郡主惧寒,主院与西院尚有多余,库房已告罄。”
不是没去委屈诉说过,可父王母妃总是一脸无奈地安抚:“阿茉,你体谅些你阿姐,她素来最是畏冷的。”
我便是靠着那烟熏火燎、热度寥寥的二等黑炭,战战兢兢地捱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所以,不过是一场小病罢了,她凭什么指望我去端汤侍药?
若我再冷硬心肠些,怕便是真到了最后时刻,我心中也未必能激起一丝波澜。
父王前几次吃了闭门羹便作罢。
可今日,他神色慌张,言辞恳切,说我母妃病势沉重,若再不回去,怕是……要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心底那点未曾泯灭的牵绊,到底还是催促着我归家。
然而,这微薄的心软,在看到阿姐笑靥如花地坐在母妃榻边时,瞬间冻结成了冰。
阿姐正与母妃笑语晏晏,商议着新春佳节要采买哪些精致点心。见我进来,两人目光齐齐投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审视与诡异热切。
“阿茉快来坐,今儿母妃特地做了她最拿手的甜桂酥。”阿姐笑吟吟招呼。
我心底一声嗤笑:“母妃的得意之作?我倒当真无福享用过。” 这是实话。母妃的点心手艺冠绝王府,可她钻研此道只为阿姐嗜甜。她最擅长的甜桂酥,更是从未让我尝过一小块。每每做好,总是亲自捧去阿姐房中。
指尖捻起一块甜桂酥,正要送入口中,一股极淡却极不对劲的气味钻入鼻腔——那是药物残留的气息!我对草药气味分外敏感,皆因幼时药汤不断。
是蒙汗药。
心底最后一点温度尽数退去,只剩下刺骨的寒冷。我作势张口欲食,她们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手上。
“罢了,”我忽然将点心放下,面色冷淡,“阿茉心眼小,怕是无福消受阿姐的心头好。”
她们顿时有些急了。阿姐立刻道:“阿茉休要任性!你可别忘了,是你那日的言辞,才气得母妃这几日病体缠绵!”
我无所谓地耸肩:“既然气不死,那我便告辞了。”
母妃终于装不下去,怒而斥责:“放肆!宁茉!我生养你十七载,自问未曾亏待!你就这般盼着我早死?罪过罪过!神明勿怪,善女我气急口不择言……” 她边斥骂我,边合十祷告。
我听着,心头只余麻木。亏没亏待,本也无从衡量。
活着……就算他们恩典了吧。
从未奢望得到他们等同阿姐的宠爱,总归他们没真将我饿死冻死,也算是尽到养育之责了——尽管年复一年在隆冬边缘挣扎。
虽尚不明她们确切图谋,但这蒙汗药绝非虚妄。此地必须速离!这座曾经的“家”,此刻阴云密布,寒意刺骨。
还没等我走到院外,就看到父王坐在院子里,带着一排家丁死死守在门前。
“这是……何意?”我打量周围,克制心慌。
父王悠悠饮茶:“阿茉,在家住几日。”
“若我说不呢?”
“不住也成,只是……”
“只是什么?”
母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只是你要拿回去一包东西,悄无声息地给你家那位翰林院才子饮下。”
“我若不应呢。”
“阿茉,你不能不应,如今立储之事纷争,傅云峥非要与顾丞相作对,实属阻碍,王府可是你的家,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朝堂颠覆,王府覆灭?”
父王语气里的暗示很明显。
我也听过些风声。
傅云峥一派新势力坚持立储,阻碍了顾宴霆旧派行事。
所以为了阿姐,他们又要牺牲我。
惨绝人寰,毫无人性。
“父王,母妃,你们没想过要是傅云峥死了,我的下场如何?”
母妃上前来牵住我的手:“好孩子,到那时母妃会送你去大相国寺躲两年,等动荡平息,会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嫁状元郎都成。”
我一下一下掰开她的手,忍住心中的酸涩:“你、做、梦。”
母妃脸色大变,从慈爱猛然变成凶恶。
“你!”
我拔下头顶的簪子,按住簪子顶部,一把尖刀泛着银光露出。
扯过一旁的阿姐,一手锁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用簪子尖刀直接抵住她的脖子。
宁安吓得尖叫,慌张地质问我:“你干吗!蠢东西,快放开我!”
她卑劣根性暴露无疑,上次见到她这样的脸色,还是她拒婚傅云峥那晚。
我凑近她耳边,“阿姐,我从前蠢,现在可不蠢了。”
刀尖狠狠扎下去,鲜血涌出,阿姐痛呼,把父王母妃吓得忙哄我。
“别伤你阿姐!”
“你竟敢动手!”
见我更用力之后,他们的话演变成了:
“你想要干什么,我们都依你。”
“你别动了别动了,放你走,我们放你走。”
他们说再多,我也只有两个字:“让开。”
就这样,我挟持着阿姐,慢慢走到了王府门口。
门口,傅九韵正在等我。
离府前,我交代了小厮,若是一个时辰我还未归家,便叫傅九韵带上府里侍卫来接我。
现在王府门口站着几十号傅府侍卫,傅九韵见我出来,两步到我身边。
我放下簪子,把阿姐推开,顺带踹了一脚她屁股。
滚回去吧你。
傅云峥加强了傅府防卫,还大胆地将此事暗禀皇帝,皇帝甚至私下把御林军调派给他用。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疑惑,为何皇伯父如此相信傅云峥。
后来我才知道……
今年第一场大雪落得急猛,比往年都烈。
朝堂的局势也诡谲变换。
三皇子及冠不久便惨死在冬猎围场,大皇子被都指挥使查出在猎场做了手脚。
一时之间,两位最有可能夺嫡的皇子骤然落马。
渔翁之利居然是归隐大相国寺的四皇子。
这位皇子年仅十八岁,身子瘦弱多病,常年不见其人影。
此次冬寒引发皇帝旧疾,他的身体状况愈发渐下。
朝堂立储之事争纷,皇帝无奈将四皇子请出深寺,回归尘世。
身为翰林院职司的傅云峥担起了这份活。
大相国寺在郊外,如今大雪锁了山道,我害怕他出事,临走前给他拿了三个护身符才安心。
傅云峥宽慰我说他会小心,可不知怎么我的心始终惴惴不安。
傅九韵陪了我一天一夜,“嫂嫂不要担忧,哥哥说路程最多三日。”
我望着窗外挂满雪霜的梧桐树,脑子里闪过一幕幕他离开时的背影。
相处了这么久,傅云峥什么样子我几乎是摸透了,他今日撒了谎。
此去定不会仅仅接四皇子回朝这般简单。
恍惚间树上好像有个光点一闪而过,心里霎时一紧,赶忙把窗户放下,又叫傅九韵把门窗锁死,并将灯火都点起来。
烛火一暗,容易叫人偷袭。
只有明火才看得清敌人。
京城这局势实在令我不得不防。
“嫂嫂,怎么了?”
“小韵,外边树上有人,不知是敌是友,你拿着这把刀做防身。”我拉着她靠在墙角,随时准备从旁门逃走。
傅九韵被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紧紧攥着刀柄不松。
防身匕首只有一把,我从首饰盒里挑了只最尖的簪子防身。
两刻钟过去了,好似没有动静,却也不知树上的人走了没。
“嫂嫂,你看真切了?”傅九韵疑惑地问。
“真真切切,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腰间系着银牌反光。”
诡异的危险感越来越重,心跳声在此刻无限放大。
突然,头顶传来声音:“你们是在找我吗?”
阴测测的声音将紧绷的线剪断,傅九韵尖叫一声,两眼发白昏倒。
我死死咬住嘴唇,僵硬着脖子一点点往上看,映入眼帘一个满脸刀疤、凶神恶煞的男子。
终于,身子一倒,失去意识。
再一睁眼,热意四起,是一个豪华且处处馨香的房间。
屋子里角角落落都摆着红梅,暖黄色的蚕丝纱围绕着大床,珠串随着窗外透来的微风铃动,我从檀木大床上起来,惊觉脚上被绑了锁链。
再一低头,身上只着轻纱里衣,隐约透露的肌肤令我十分不自在。
环视一周,整个屋子被布置得淡雅不失俏皮,倒像是按照我的喜好布置。
脖子处传来肿痛,应该是那个凶神恶煞男子的杰作。
不一会儿,房门被打开,我缩在被子里,警惕地盯着门口。
顾宴霆徐徐出现。
“顾丞相?”
顾宴霆坐到床边,眼中从前的厌恶变为了深深地纠缠之意。
他抚上我的脸:“阿茉,委屈你了。”
我往后缩,“顾丞相这是何意?宁茉自问从未得罪过您。”
顾宴霆端起桌边的姜汤,吹温热后喂我,“阿茉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会得罪我。”
我偏头躲开勺子,惊讶他居然长眼了。
“顾丞相说笑,您的救命恩人乃我阿姐、您的妻子,不是我。”
顾宴霆不勉强给我喂姜汤,从女使手里接过一个汤婆子放我被子里。
“阿茉怕冷我是知道的,房间里烧好地龙了,你先歇着,待一切尘埃落定。”
他起身要走,我抓住他的衣角追问:“尘埃落定?顾宴霆,你究竟在计划些什么?”
忽然想到父王骗我回家那次,他们说顾宴霆与傅云峥参与立储之事……
我心里渐渐发寒,“顾宴霆,你把我的夫君怎么样了?”
顾宴霆缓缓转身,我直视他的眼眸,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希望,可令我失望的是,他双眸冰冷无情。
“阿茉,他不会是你的夫君了,待大皇子继承大统,我会叫他赐婚于你我。”
心跳急剧加速,我满脑子只有傅云峥的安危。
眼眶瞬间泛红,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敢动傅云峥,我定会杀了你。”
顾宴霆愣了一下,眼中闪过杀意,勾着我的下巴道:
“杀了我?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毕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来啊,用你的那把藏刀簪杀了我。”
他语气平淡,脸色诡异,却看得出来已经动怒。
“顾宴霆,你别以为我不敢!”
顾宴霆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他有什么好?若不是当时我被你阿姐算计,你应当是我的妻!”
“你的妻?错了吧顾丞相,你的妻从来都是王府嫡长女,而不是我这个无宠无权的次女!
“从一开始其实你就知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你还是去勾搭了我的阿姐,顺水推舟地将王府势力纳入囊中,你要娶的是权利,不是妻子。”
我发现顾宴霆知道真相时,是在那次中秋宫宴。
阿姐给他递了块栗子糕,他素若平常地吃了下去。
而他,对栗子糕过敏。
这是当年他亲口跟我说的。
他坐在王府的墙上对我道谢,我怕他饿,递了块栗子糕给他。
他说他不能吃板栗,一吃便全身长红疙瘩。
阿姐不知道这件事。
后来正常宴会,他不停喝酒,喝得全身通红,只为掩饰吃了口栗子糕过敏之事。
临走前,我故意吟出那句当初安慰他的诗,他果真动容,却无半分惊讶。
顾宴霆从始至终就未认错人。
我与阿姐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被困于相府已经三日,期间,傅云峥与傅九韵的消息我都无从得知。
我心内焦急却无一点儿办法,试过绝食与自残的法子,换来的是屋内监管的嬷嬷又多了两个。
一个喂我吃饭,一个为我按摩因绑着不能动的身子。
只有每晚顾宴霆在房内时,我才不会被绑。
他每晚都会强制在我旁边睡觉,床很大,不想靠近他的话,我只能缩在角落里。
整个房间内都无利器,我便是想伤他都没办法。
又过了两日,他好似很忙,没有露面了。
阿姐终于杀上门。
尽管侍卫与嬷嬷们拦她,可她学我,用刀子抵着自己的脖子才顺利进来。
看到我脚踝上的链锁,她“呸”了一声:
“妹妹真是好大的本事,勾得我夫君金屋藏娇,还生怕你跑掉,宁茉,是阿姐从前低估你了。”
今日我的手未被绑住,只是撑着从床上起来时,身子还是虚软了一下。
阿姐上前直接打了我一巴掌,“你与宴霆……你……!”
她尖叫着又扇了我一巴掌,这次更狠,我的嘴角肿了起来,嘴里更是多了股浓重的血腥味。
两位嬷嬷在一旁冷淡地看着,不上前护我。
脑袋被打得发晕,缓了片刻视线才清晰,阿姐狰狞可怖的脸孔居高临下,她持续咒骂我,恨不得我立刻去死。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要将我扯到他们之间,凭什么我刚拥有的自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们毁掉!
阿姐气急了又要打我一巴掌,在落下那一刻,我抓住了她的手,死死钳住。
“阿姐,打够了吗?”
阿姐挣扎,却发现我钳得纹丝不动。
“我自然没打够,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想向我炫耀你勾搭上了顾宴霆?
“我告诉你,我才是顾宴霆的妻子,名正言顺,八抬大轿的妻子!
“你别想取代我的人生,你别想!”
她这话说的奇怪,取代?
谁想取代她的人生。
我宁茉只想安稳一生,绝不会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得像个疯婆子。
“阿姐想多了,我有夫君。”
“呵,你是说那个在接四皇子回京途中摔下山崖的……傅云峥吗?”阿姐嘴角挂着恶意的笑。
摔下山崖……
我深呼吸保持沉默,稳住心神后说:“阿姐放心,若你现在有法子帮我开锁,我立刻逃离相府,永不踏入。”
宁安脑子一根筋,一听我这样说,竟还真这样做了。
刚回到傅府,傅九韵就大哭着往我身上扑。
她痛苦流涕地告诉我这些天发生的事。
傅云峥与四皇子一同摔下悬崖,生死不明,皇帝封了傅府,只许进不许出。
顾宴霆搅动朝堂,联动大臣举荐大皇子为储。
处处都透露着天下大变。
我摸上心口的护身符,崩溃祈祷傅云峥平安归来。
“家中族老皆亲自去梵净山寻了,嫂嫂莫太担心。”
傅九韵见我神色惨白,反过来安慰我。
可我还没在傅府多久,顾宴霆又派人将我掳了去。
这次他不同上次温柔。
发了疯一般。
他将我压在床上,大手扣住我的下巴,“阿茉,你就那么爱他?这么多年你对我的爱就这么轻易被磨灭吗!”
看,他是明白我心意的。
可他还是选择了阿姐。
“顾宴霆,今晚你若是敢对我做什么,明日我就敢吊死在相府!”
他冷笑,“阿茉,我真是小瞧你了,你比我想象中更绝情。”
“什么叫绝情?是你不顾我的名声固执要娶阿姐的时候?是你给了我希望却又亲手打破的时候?是你为了权势将我的感情放在地上狠狠践踏的时候?
“顾宴霆,你才绝情,你比我想象中更恶心!”
顾宴霆呼吸更重,双眸通红,他不顾我的痛又一次蛮力将我锁住。
下一秒我的外衣被暴力撕破,肩膀处泛出血丝。
滔天的恐慌朝我袭来。
可锁链将我牢牢锁住。
无助,惊惧,瞬间涌入我的脑海。
“顾宴霆,你放开我!”
他脱完我的外衣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阿茉,只要你成了我的人,就不会逃了吧。”
他用腿把我身子夹住,身影笼罩住我。
眼看他俯下身子,我绝望闭眼重重把舌头咬下。
血腥味充斥口腔,剧痛让我泛出泪水。
云峥,来世再见……
咻——
长箭划过的疾风声传来。
顾宴霆闷哼一声,我身上的重力忽而尽数卸下。
我忐忑睁眼,望向窗外。
傅云峥急促跨过窗沿,向我跑来。
他急匆匆的身影,我看过很多遍。
大多是在他下朝后,见我在门口等他,怕我等的心急,他会第一时间下马朝我奔来再将我抱起,说上一句“阿茉等急了吧,今日下朝还算早,我们吃果子去。”
可这次他不似往常那般轻松,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我身边。
心中悬着的巨石稳稳放下,我终于忍不住大哭,泪水随着脸颊流湿枕头。
“夫君,你来接我回家吗?”我顾不上满身的伤痕,先摸了摸他的脸确定他安好。
顾宴霆被箭射中肩胛,此刻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箭上有迷药,没一会儿他就昏倒了。
傅云峥快速帮我穿好衣服,砍断铁链,抱着我回了家。
傅云峥回来后,朝堂局势瞬间翻盘。
先是大皇子一派被查出贪盐税,皇帝震怒,削掉其左膀右臂。
再是顾宴霆被查出乃原兵部尚书顾客之子,为顾家余孽。
顾客此人贪婪成性,利用兵部职位偷粮减担,兵器原料全部被替换成废铁,致使本朝规模最大战争“和煦之战”战败。
五万大军被围剿三天三夜,凌洲成了亡魂城。
凌洲往北三十里地全被南蛮国攻下,本朝气数大伤。
皇帝对顾家人的痛恨无法想象,于是顾宴霆当即被革职,禁足顾府三月,待身份确定后再行定夺。
大皇子怕惹腥,退出立储之争。
至此,四皇子登场,册封为太子。
也就是这一刻,我恍然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为何一个小小探花郎,值得陛下如此喜爱。
原来他才是皇帝身边最利的那把刀。
四皇子母亲端贵妃是陛下挚爱,其子从小被下毒,太医称其活不过十岁,皇帝表面嫌弃将四皇子塞到大相国寺,其实暗地里精心保护。
傅云峥说,四皇子十岁时就帮着陛下改奏章,足以见皇帝重视爱护之心。
皇帝为了稳固四皇子地位,为他铺路,假意重用顾宴霆,助大皇子一手遮天,权利一旦变大,犯的错误也越大,到时便可一击溃败。
傅云峥说,多年来,皇帝才是最痛苦的人。
挚爱死于宫斗,碍于大局却不能当即复仇,于是皇帝筹谋十八年,只为死后能向端贵妃赔罪邀功。
我感叹皇伯父的深情,天地可鉴。
三月后,顾宴霆被斩于菜市口,五万军魂得以安息。
王府一家见我得势,觍着脸求和。
不厌其烦下,我挑了个良辰吉日去宗祠,打算在族内长老的见证下,亲手将我的名字从王府划掉。
也就是这一日,我见到了阿姐。
她形如枯槁,双眼无神。
听闻顾宴霆死后,阿姐成了寡妇,父王母妃费了不少关系,才到官府把阿姐的户籍迁回王府。
之后,父王低声下气为她寻了不少儿郎,好笑的是那些儿郎纷纷避之不及。
久而久之,京城内难听的话越来越多。
有说她没良心,大难临头各自飞的。
有说她厚脸皮,嫁过人了还想祸害好儿郎的。
更甚有说她是灾星,克夫。
阿姐见到我身着华丽,面色红润,嫉妒的嘴脸瞬间显现。
“阿茉该谢谢阿姐,为你找了个好夫婿。”
真不要脸。
“阿姐说的是,阿茉谢过阿姐。”
她见我不吃她那套,情绪更加激动。
就在傅云峥上前护住我的腰时,她整个人像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
“上天果真还是偏爱你,为什么我努力了这么久,最后幸福美满的还是你,上天不公,上天不公啊!”
她在宗祠大叫,全然不顾阖族长老在场。
母妃搂着她拍背,“宁安不哭,母妃会为你再找一位好夫婿,别哭,你可是我们王府的小福星,会否极泰来的。”
父王也心疼地为她拭泪。
还好我早已经麻木。
更何况我也拥有了偏爱我的人。
阿姐还在说话,只是说的秘密越来越不对劲。
“明明我已经将我们二人的生辰符调换了,为何我还是拿了天降灾星、遗祸无穷的结果。
“阿茉,可笑吧,阿姐努力了十八年,最终还是没有顺利取代你福运无双、旺家旺夫的人生。”
她说完这段话后,满屋寂静。
父王与母妃呆若木鸡。
我挑眉,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母妃缓过来后尖叫:“你是说,当初慧礼大师算出的福星不是你?!”
她松开阿姐,眉眼震怒。
父王倒是稳当许多,皱眉问:“你换了你与阿茉的生辰签?”
我猛一下记起七岁那年,阿姐重病痊愈后,依托于慧礼法师亲自做法去晦,此后母妃对道法之事深信不疑。
她为我和阿姐做了一个精美的生辰签,要给到相国寺好好瞧瞧。
我不知道解签的结果,只知道我再也没被他们宠过。
原来……竟是这样。
相国寺算出一福一灾,阿姐偷偷将我与她的批注调换,开启了我不被偏爱的十年。
可笑,太可笑了。
阿姐精神已经紊乱,越来越激动地问,为何福星不是她。
我无法回答她,因为我从不信这些。
一个人生来纯粹,祸福相依,日子过得怎样,都靠自己的心态。
父王愚,母妃狠,阿姐毒。
他们一家人,最好生生世世与我不复相见。
借助皇帝下的圣旨,我与王府划清界限,红泥手印按下的那一刻,幼时的痛苦一扫而光。
母妃求我不要那么狠心,我掰开她抓着我手臂的手指,一字一句道:“荣王妃,珍重。”
父王与母妃同那顾宴霆一样。
他们一个为了权势娶阿姐,一个为了福气宠阿姐。
仔细想想,阿姐居然才是那个不被真正爱着的人。
这世道很奇怪,女子活得很艰辛。
我们大多都在被利用。
被利用上位、被利用管家、被利用繁衍、被利用和平……
很少很少有人是为着我们这个“人”,细数下来,为了我这个人着想的,只有皇伯父是一个,傅云峥是一个。
可除了他们,世间还有几个?
大多数男人都靠不住。
朝堂局势稳定后,我成立了一个女子书院,不论年龄,不问家世。
我没本事靠自己脱离苦海,那么往后余生,希望能帮助更多的她们自立、强大、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