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完)

发布时间:2025-07-27 00:48  浏览量:1

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我坐在窗前,看着廊下那株新栽的西府海棠。花瓣被雨水打落,飘在青石板上,像一滩滩破碎的胭脂。

“少夫人,顾公子的帖子送到了。” 丫鬟青禾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她手里的茶盘微微晃动,青瓷茶杯与茶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没有回头,指尖捻着刚绣好的荷包,丝线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这是我为景渊绣的,上面的并蒂莲用了西域进贡的孔雀蓝,针脚细密,连花蕊都栩栩如生。​

“放着吧。” 我的声音很轻,像初春融化的雪水。​

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带着熟悉的墨香。顾景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月白锦袍上沾着夜露,鬓角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他看见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随即换上惯常的温和笑容。​

“清沅,怎么还没睡?” 他走过来,想握住我的手,却在触及我指尖的瞬间顿了一下。​

我抬眸看他,烛光在他瞳孔里跳跃,映出我素白的脸。“等你。” 我的声音很轻,“今日翰林院散得格外晚。”​

他避开我的目光,转身解着玉带:“陛下留了晚膳,商议江南水患的事。” 铜镜里映出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和他说的轻松语气完全不符。​

青禾端来醒酒汤,他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弧度有些僵硬。我看着他将空碗递给丫鬟,忽然开口:“听说,你今日去了城西的静安寺?”​

顾景渊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即转过身,脸上带着被戳穿的恼怒:“你派人跟踪我?”​

“我不必跟踪。” 我拿起桌上的玉佩,那是他前几日丢失的,被静安寺的小沙弥送到了府里,“你的贴身玉佩,怎么会落在素心师太的禅房?”​

素心师太,是静安寺的主持,也是顾景渊亡妻柳氏的师父。三年前柳氏亡故后,顾景渊每月都会去静安寺上香,风雨无阻。​

顾景渊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挥手:“你想多了,不过是顺路进去拜了拜。”​

“顺路,需要将母亲留给我的珍珠钗供奉在柳氏的牌位前吗?” 我将另一件东西放在桌上,那支珍珠钗的流苏断了一根,是我亲手修好的,“还是说,顺路,需要在她的牌位前驻足三个时辰?”​

他终于不再掩饰,眼中的温和尽数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清沅,婉儿她…… 和你不一样。她温婉贤淑,从不像你这般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 我笑了,指尖抚过珍珠钗上的裂痕,“半年前你娶我时,说欣赏我的沉静。如今,这沉静倒成了咄咄逼人。”​

红烛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顾景渊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清沅,我知道委屈了你。但婉儿是我的结发妻,我…… 放不下。”​

“所以呢?” 我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想…… 为她守满三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我的心上,“这三年,你我…… 相敬如宾,可好?”​

相敬如宾。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与分居无异。我想起半年前的新婚之夜,红烛高照,顾景渊握着我的手,在祖宗牌位前起誓:“此生必善待沈氏清沅,绝不负她。”​

那时他眼中的真诚,比殿里的烛火还要明亮。​

“好。” 我转身走向床榻,“你好自为之。”​

那一夜,他宿在了书房。我躺在空荡荡的婚床上,闻着锦被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忽然想起我们初遇的那天。​

也是这样的雨天,我在城外的破庙里避雨,看见他跪在蒲团上,对着一尊观音像喃喃自语。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后来才知道,那天是柳氏的忌日,也是…… 我亡夫沈文轩的忌日。​

三年前的三月初七,沈文轩在平定叛乱时中了埋伏,一箭穿心。消息传到家中时,我正在为他绣一件新的锦袍,针脚猝然断裂,扎进掌心,血珠滴在明黄色的缎面上,像极了他战场上染血的铠甲。​

同日,京城传来消息,顾学士的夫人柳氏突发恶疾,药石罔效,撒手人寰。​

那时我与顾景渊素不相识,只知道他是京城第一才子,少年得志,官至翰林学士,与发妻柳氏情深意笃,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谁能想到,三年后,我这个守了三年望门寡的沈家遗孀,会嫁给他这个鳏夫。​

接下来的日子,顾景渊没有再踏入我的房门。府里的下人见风使舵,渐渐怠慢起来,连每日送来的饭菜,都不如从前精致。​

青禾替我不平,红着眼眶说:“少夫人,姑爷太过分了!哪有这样冷落新妇的道理!”​

我只是淡淡一笑,让她不必在意。我守了三年的空房,早已习惯了孤独。顾景渊的冷落,于我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守寡。​

直到那天,我去给婆母请安,听见她在房里和顾景渊说话。​

“…… 清沅毕竟是沈家的女儿,沈将军生前对咱家有恩,你不能太委屈了她。” 婆母的声音带着担忧。​

“娘放心,我自有分寸。” 顾景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只是…… 我总觉得对不起婉儿。”​

“傻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该往前看了。” 婆母叹了口气,“清沅是个好姑娘,温顺懂事,你该好好待她。”​

我站在门外,指尖冰凉。原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 不愿意改变。​

回到院里,我看着满池的荷花,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文轩还在,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银甲,笑着对我说:“清沅,等我平定了叛乱,就带你去江南看荷花。”​

后来,他的灵柩回来,身上的铠甲沾满了血污,再也不能陪我去江南了。​

三日后,顾景渊忽然来了我的院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清沅,前些日子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我坐在窗前看书,没有理他。​

他自顾自地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碟莲子羹,还有一壶酒。“这是你最爱喝的桂花酿,我特意让人温了。” 他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我,“我们喝了这杯,就当和解了,好不好?”​

酒杯里的酒泛着琥珀色的光,香气浓郁,却掩不住那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

我接过酒杯,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期盼和紧张。“好啊。” 我微微一笑,将酒杯举到唇边。​

他立刻也举起酒杯,迫不及待地饮了下去,仿佛怕我反悔。​

酒液入喉,带着桂花的甜香。我看着顾景渊,他正紧紧盯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期盼、激动,渐渐变成了疑惑,最后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他捂住自己的喉咙,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为…… 为什么……” 他指着我,眼中满是不解。​

我放下酒杯,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用手帕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夫君,忘了告诉你。” 我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呢喃,“三年前的三月初七,我不仅失去了文轩,还失去了腹中三个月大的孩子。”​

那杯酒里的毒,是我用三年时间配置的。无色无味,却能让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状如中了邪祟。​

顾景渊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踩住的虾,痛苦地扭动着。​

我看着他,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荒芜。“你知道吗?柳氏的死因,我查到了。” 我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他面前,“她不是突发恶疾,是被人下毒。而给她下毒的人,是你当年的政敌,王御史。”​

顾景渊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那封书信,眼中满是震惊和痛苦。​

“我还知道,你娶我,不是因为什么沈将军的恩情,而是因为你查到,我父亲手里有王御史下毒的证据。”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虚伪的面具,“你想利用我,拿到证据,为柳氏报仇。”​

顾景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悔恨和绝望。“清…… 清沅……”​

“可惜,你晚了一步。”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证据,我已经交给了皇上。王御史昨晚已经被打入天牢,很快就会伏法。”​

顾景渊的眼睛猛地睁大,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我看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我不是在报复他,我只是在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青禾听到动静跑进来,看到地上的尸体,吓得尖叫起来。我捂住她的嘴,轻声说:“别怕,他只是睡着了。”​

我让人把顾景渊的尸体抬回他的房间,布置成突发恶疾的样子。婆母哭得死去活来,却也没怀疑什么。毕竟,谁会想到一个弱女子能杀死身强力壮的男人呢?​

顾景渊下葬后,婆母将我叫到她的房里。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清沅,景渊去了,顾家不能没有后。你…… 还年轻,若是想改嫁,我也不拦你。”​

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母亲说笑了。我既嫁入顾家,便是顾家的人。景渊虽去,但我会为他守一辈子寡,替他尽孝。”​

婆母愣住了,随即老泪纵横:“好孩子,委屈你了。”​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其实,我留下,并非为了顾景渊,而是为了查明三年前的真相。沈文轩的死,真的是因为中了埋伏吗?柳氏的死,真的是王御史一人所为吗?​

我总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顾家站稳了脚跟。我打理家事井井有条,对婆母孝顺有加,赢得了府里上下的尊敬。暗地里,我开始调查三年前的事。​

我发现,沈文轩中埋伏的消息,是有人故意泄露出去的。而泄露消息的人,竟然是沈文轩最信任的副将。​

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个副将,竟然是顾景渊的远房表亲。​

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三年前,沈文轩手握重兵,功高盖主,引起了皇上的忌惮。顾景渊为了攀附权贵,与皇上暗中勾结,设计陷害沈文轩。他利用柳氏的死,让自己摆脱嫌疑,然后又唆使副将泄露消息,导致沈文轩中了埋伏。​

而柳氏的死,也并非王御史一人所为。顾景渊早就知道王御史想加害柳氏,却故意没有提醒,甚至在柳氏病重时,阻止太医诊治,加速了她的死亡。​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扫清自己仕途上的障碍。沈文轩是他的眼中钉,柳氏的家族势力庞大,也让他感到了威胁。​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浑身冰冷,像掉进了冰窖。我一直以为顾景渊只是用情至深,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狠毒之人。​

我拿着收集到的证据,进宫面见皇上。皇上看着那些证据,脸色铁青,却只是淡淡地说:“此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我知道,皇上是不会处置顾景渊的,毕竟他是帮凶。我想要为沈文轩和柳氏报仇,只能靠自己。​

回到府里,我开始筹划下一步的行动。我知道,顾景渊虽然死了,但他的党羽还在,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人开始找我的麻烦。他们散布谣言,说我克夫,害死了沈文轩和顾景渊,还说我与府里的下人有染。​

婆母起初不信,但架不住众人的流言蜚语,渐渐对我产生了怀疑。​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冷笑。这些手段,比起顾景渊的狠毒,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我没有理会那些谣言,而是继续暗中调查。我发现,顾景渊在死前,将一份重要的账本藏了起来。那份账本记录了他与皇上以及其他官员勾结的证据,若是公布于世,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顾景渊书房的暗格里找到了那份账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我知道,复仇的机会来了。​

我将账本交给了一直对皇上不满的瑞王。瑞王是先皇的弟弟,素有贤名,在朝中威望很高。他看着账本,眼中燃起了怒火。​

“清沅,你放心,我一定会为沈将军和柳氏讨回公道。” 瑞王郑重地说。​

有了瑞王的支持,我终于可以放手一搏。​

瑞王利用账本上的证据,联合朝中的忠臣,在朝堂上弹劾皇上和那些与顾景渊勾结的官员。皇上惊慌失措,试图狡辩,但证据确凿,他百口莫辩。​

最终,皇上被迫退位,瑞王登基,成为新的皇帝。那些与顾景渊勾结的官员,也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沈文轩的冤屈得以昭雪,皇上追封他为镇国大将军,厚葬了他的灵柩。柳氏的死因也真相大白,王御史和那些参与其中的人,都被处以极刑。​

一切尘埃落定,我站在沈文轩的墓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文轩,你看,正义虽然迟到,但终究没有缺席。你可以安息了。” 我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风吹过墓园,带来阵阵松涛,仿佛是他的回应。​

离开墓园,我回到了顾家。婆母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清沅,是顾家对不起你。你若是想走,我绝不拦你。”​

我摇了摇头:“母亲,我不走。顾景渊虽然有错,但你待我不薄。我会留下来,陪你安度晚年。”​

婆母老泪纵横,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孩子,好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顾家平静地生活着。我打理着家事,陪伴着婆母,闲暇时便种种花,看看书,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有人劝我改嫁,说我还年轻,不该就这样守一辈子寡。但我都婉言拒绝了。​

我心里清楚,我这辈子,是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沈文轩的影子,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又是一个暮春,雨丝斜斜地织着。我坐在窗前,看着廊下那株西府海棠。花瓣被雨水打落,飘在青石板上,像一滩滩破碎的胭脂。​

青禾端来一杯热茶,笑着说:“少夫人,您看,这海棠开得多好。”​

我接过茶杯,看着窗外的雨景,微微一笑。​

是啊,海棠开得真好。就像那些逝去的岁月,虽然充满了伤痛,但也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我想,我会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守着顾家,守着回忆,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