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劈负心汉(中)

发布时间:2025-07-25 19:11  浏览量:1

时光在书页的翻动与柴禾的劈啪声中悄然滑过。沈墨的身体在含烟无声的照料下彻底康复,那场高烧带来的虚弱仿佛只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湖底却沉淀下了更坚固的东西。他与含烟之间,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暖昧。他读书时,她会坐在门廊下安静地缝补着柳老爹的旧皮袄,阳光洒在她低垂的颈项上,像镀了一层柔光。他偶尔抬头,目光相遇,两人便会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可空气中弥漫的甜涩气息,却比山间野蜜更稠。

柳老爹依旧早出晚归,身影在山林间出没。他看沈墨的眼神,渐渐少了些最初的审视,多了几分长辈的宽厚,甚至偶尔会拎回一只肥硕的野兔或山鸡,拍着沈墨的肩膀,声音洪亮:“小子,好好念书!争取考出个名堂来!”

春去夏来,山间的蝉鸣聒噪起来。终于,朝廷开科取士的邸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打破了小山村的宁静,也搅动了沈墨的心湖。简陋的杂物房里,气氛凝重。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书册摊在桌上,旁边放着一个不大的、打好的包袱。柳老爹抽着旱烟,眉头拧着,烟雾缭绕里看不清神情。含烟站在门边,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塌着,像一株被骤雨打蔫了的小草。

“柳叔”沈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大比之期已近,不能再耽搁了。晚生明日……便启程赴京。”

柳老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烟锅在炕沿上重重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该去!好男儿志在四方!窝在这山旮旯里能读出个啥前程?”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木柜旁,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用粗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塞到沈墨手里,声音有些发硬,“拿着!穷家富路!这是俺攒下的一点碎银子,还有几张硝好的皮子,路上换成盘缠。别推辞!”

那布包入手沉重,带着柳老爹常年握弓打猎留下的厚茧触感和一股硝皮子的特殊气味。沈墨喉头一哽,眼眶发热,深深作揖:“柳叔大恩,沈墨……”

“行了行了!”柳老爹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转身朝门外走去,“俺去后山转转,看看下的套子。”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屋里只剩下沈墨和含烟。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沈墨看着含烟依旧背对着他的、单薄而沉默的身影,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他走到她身后,犹豫着,轻轻唤了一声:“含烟?”

含烟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猛地转过身来。沈墨这才看清,她脸上早已泪痕交错,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红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恐慌。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那样哀伤欲绝地望着他。

这无声的控诉比任何哭喊都更让沈墨心碎。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含烟僵硬了一瞬,随即像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溺水者,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把脸深深埋进去,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衫,烙在他的心口。

“含烟,别哭…”沈墨的声音也哽咽了,他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你等我!一定要等我!我沈墨对天起誓,此去京城,定当竭尽全力!若得上天垂怜,得中功名,第一件事便是快马加鞭赶回来!必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你过门!此生此世,绝不相负!”他捧起她泪痕狼藉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像是在向天地神明宣告他的决心。

含烟抬起婆娑的泪眼,望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坚定。那火焰似乎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她抽噎着,慢慢止住了哭泣。她推开沈墨一点,颤抖着手,从自己乌黑如云的鬓发间,抽出一根长长的、泛着健康光泽的青丝。那动作缓慢而庄重。她将青丝仔细地缠绕在沈墨左手的手腕上,一圈,又一圈,打了一个死结。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

“沈大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拿着它。这是我的念想,也是我的命…你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我…我在家,等你回来娶我!”她抬起头,泪光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和信任。

沈墨低头看着腕上那圈缠绕的青丝,像一道温暖的枷锁,更像一个滚烫的誓言。他重重地点头,将那只缠着青丝的手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心口,感受着那缕发丝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你放心!青丝为证!沈墨若负此心,天地不容!”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山间雾气弥漫,草叶上凝结着露珠。沈墨背着书箱和那个装着柳老爹毕生积蓄的沉重包袱,一步三回头。柳老爹站在院门口,像一座沉默的山岩,只挥了挥手。含烟倚着门框,没有再哭,只是那样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她手里紧紧攥着昨日缝补好的、沈墨换下的一件旧衣,指节用力得发白。直到沈墨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蜿蜒山道的尽头,被浓雾吞没,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望夫的石像,只有清晨的凉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角。

腕上的青丝,在晨风里微微拂动,贴着沈墨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又像一道无形的鞭子,催促着他向前。山路崎岖,前程未卜,唯有这份缠绕的温暖和沉甸甸的誓言,是他跋涉途中唯一的灯塔。

京城贡院外的龙虎榜下,人声鼎沸,万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墨香和一种近乎癫狂的躁动。一张巨大的黄榜张贴在高墙之上,一个个墨汁淋漓的名字,承载着无数寒窗苦读的梦想与家族的兴衰荣辱。

“中了!中了!沈墨!是沈墨!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一个狂喜到变调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沈墨,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周围嘈杂的恭贺声、艳羡的目光、同窗们激动地拍打他肩膀的手,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去触摸腕上那圈缠绕了三年的青丝,指尖却只触碰到簇新锦袍光滑微凉的袖口。那缕青丝,早已被他小心翼翼地取下,贴身收在怀中一个最隐秘的夹层里。此刻隔着衣料,似乎依旧能感受到它微弱的温度。

“恭喜探花郎!贺喜探花郎!” “沈兄真乃文曲星下凡!”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一张张或熟悉或谄媚的笑脸围着他,将他高高捧起。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传来几声威严的呵斥和骏马的嘶鸣。围观的人群如潮水般自动分开一条通路。只见一队鲜衣怒马的侍卫簇拥着一辆极其华丽、饰有麒麟图案的朱轮马车缓缓驶近。车帘被一只戴着玉扳指、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挑起,露出一张雍容华贵、带着审视与满意笑容的中年男子面孔。那目光锐利如鹰,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还在眩晕中的沈墨脸上。

“是吏部天官李大人!” 有人惊呼出声,语气充满了敬畏。

一位身着体面管家服饰的中年人快步走到沈墨面前,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探花郎沈墨沈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请公子移步车驾前一叙。”语气虽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同窗们看向沈墨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艳羡中掺杂着更深的敬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意。吏部天官!掌管天下官员升迁铨选的大人物!这突如其来的青睐,比金榜题名本身更令人心惊肉跳。

沈墨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按胸口那处藏着青丝的地方,手抬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狂澜,整理了一下簇新的衣冠,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挺直了腰背,尽量维持着读书人的矜持,随着那管家,一步步走向那辆象征着权势顶峰的华贵马车。

车帘挑起,那位李尚书笑容和煦,目光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沈探花?果然一表人才,器宇不凡。老夫阅卷之时,便对你那篇《论吏治清源》激赏不已,见解独到,切中时弊!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他顿了顿,眼神意味深长地在沈墨脸上转了一圈,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得的珍宝,“不知探花郎可曾婚配?小女月蓉,年方二八,素来仰慕才子……”

李尚书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沈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温和的笑容下,是赤裸裸的权势招揽和难以抗拒的诱惑!吏部天官的乘龙快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平步青云,意味着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意味着一步踏入他梦寐以求却从未奢望能真正触及的权力中心!无数人奋斗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此刻就在他眼前,只需他轻轻点一下头。

含烟含泪的双眼、柳老爹粗糙的大手、山间小屋的温暖、缠绕在腕上青丝的触感……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沈墨脑海中飞速旋转,带着山野间清冽的气息和质朴的暖意。然而,眼前是金碧辉煌的马车、是位极人臣的权贵、是唾手可得的光明仕途!两股力量在他脑中激烈地撕扯、碰撞。

权势的诱惑如同醇酒,散发着令人迷醉的甜香,瞬间压倒了心底那点微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呼唤。沈墨脸上的血色褪去又涌上,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谄媚的激动与惶恐。他猛地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为巨大的冲击和狂喜而微微发颤:“晚生…晚生沈墨,尚未…尚未婚配!承蒙大人如此厚爱,晚生…晚生受宠若惊,实乃三生有幸!岂敢…岂敢有负大人青眼!”

“哈哈哈!好!好!”李尚书抚掌大笑,满意之情溢于言表,“老夫果然没看错人!沈探花,请上车,随老夫回府细谈!”

朱轮华盖的马车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驶离,留下龙虎榜下依旧喧闹却仿佛瞬间黯淡了的人群。沈墨坐在柔软如云的车厢锦垫上,鼻端萦绕着名贵熏香的气息,身体随着车轮的滚动微微摇晃。他下意识地隔着锦袍,紧紧按住胸口那个藏着青丝的位置。那缕发丝隔着衣料,依旧温顺地贴着皮肤,却在此刻,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阵尖锐的抽痛。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山间竹林,不去想那双清澈含泪的眼眸,只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青云路!这是青云路!一步登天!不能回头!

京城的风光,终究未能吹拂到那座深藏于山坳的简陋小院。日子一天天过去,柳家父女心中的期盼,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初时还有涟漪,后来便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等待。柳老爹进山的次数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对着蜿蜒的山路,一袋接一袋地抽着闷烟,浑浊的眼睛里,焦灼与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含烟则更加沉默。她依旧每日操持家务,将小小的院落收拾得一尘不染,沈墨住过的杂物房更是日日打扫,仿佛他随时会推门而入。只是她脸上的红润日渐消退,本就纤细的身形越发单薄,像一支在风中摇曳、随时会折断的细竹。她常常会不自觉地抚摸着空落落的手腕——那里曾缠绕着与他腕上同源的一缕青丝。更多的时候,她会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望着京城的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随着那个人远去。

“烟丫头,别等了…”柳老爹看着女儿日渐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终于在一个黄昏,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那小子…怕是攀上高枝了!咱…咱认命吧!”

含烟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向父亲,苍白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爹…不会的…沈大哥他…他发过誓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气,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村的宁静,直冲到柳家破旧的篱笆院门外才戛然而止。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人翻身下马,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盒,脸上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鄙夷。

“这里可是柳猎户家?”管家扬声问道,目光扫过低矮的茅屋和穿着粗布衣的父女二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柳老爹猛地站起身,含烟也倏地抬起了头,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是…是俺家!”柳老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紧张。

管家将锦盒往前一递,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家老爷,新任吏部文选司主事沈墨沈大人,派小人前来。大人已蒙圣恩,高中探花,并蒙吏部天官李尚书青眼,择为东床快婿,不日完婚。此乃大人念及昔日贵府些许收留之情,特命小人奉上纹银二百两,聊表谢意。望贵府收下,从此两清,莫要再行纠缠,以免误了大人前程。” 他将“些许收留之情”、“两清”、“纠缠”、“前程”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字字如冰锥,狠狠扎向院中的父女。

柳老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晃了晃,像被重锤击中。他死死盯着那个锦盒,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怒火,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放屁!放他娘的狗臭屁!些许收留之情?两清?他沈墨的良心让狗吃了?!俺闺女……”他猛地看向含烟,后面的话却像被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含烟在管家说出“择为东床快婿”几个字时,身体就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老槐树滑坐在地。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惨白如纸。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那样睁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魂魄已经离体。她放在膝上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一遍遍地摩挲着空无一物的手腕。

管家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反应,将锦盒放在门口的石墩上,仿佛那是沾染了什么秽物般,拍了拍手,翻身上马:“银子在此,望好自为之。”说罢,一抖缰绳,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路烟尘。

“沈墨!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不得好死啊——!”柳老爹终于爆发出凄厉的怒吼,像受伤的野兽,冲过去一脚将那锦盒狠狠踢飞。白花花的银锭滚落出来,沾满了泥土,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那声怒吼,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含烟强撑的最后一丝精神支柱。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用手捂住嘴,却终究没能压住。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噗——!”

一大口殷红的鲜血,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喷溅在她身前的地面上,也染红了她素色的粗布衣襟。触目惊心!

“烟丫头!”柳老爹魂飞魄散,扑过去抱住女儿软倒的身体。

含烟倒在父亲怀里,气息微弱,眼神涣散。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伸向自己空荡荡的胸口衣襟,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青…青丝…沈大哥…你…你的…誓…”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依旧不甘地望着京城的方向,瞳孔里的光,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摇曳着,最终,彻底熄灭。一滴冰冷的泪,从她失去神采的眼角缓缓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

“烟儿!我的烟儿啊——!”柳老爹抱着女儿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哭声穿透简陋的茅屋,在暮色沉沉的山坳里久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夕阳如血,将这对父女的身影拉得老长,凝固成一幅凄绝的人间惨画。地上那摊刺目的鲜血和散落的白银,在血色残阳下,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