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的倔强
发布时间:2025-11-13 17:06 浏览量:1
转自:新安晚报
清军入关之后,一路冲杀南下。在东南,先是在扬州城内涂炭生灵;随后攻克南京,在富庶的太湖流域大肆践踏。曾任翰林院庶吉士的休宁人金声,此时正在徽州老家丁忧,闻讯后与弟子江天一召集父老乡亲组织义军誓死抵抗。在福建的唐王朱聿键封金声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诸道军。一开始,金声部气势如虹,曾反攻拿下旌德、宁国诸县,与清军呈拉锯状态。随着战局深入,清军大批援军赶到,徽州局势更加严峻。金声将义军分为六路,分别把守六座南京通向徽州的关隘:汪沐日、渐江及程守所属部队镇守太平、歙县、绩溪与旌德四县交界的箬岭关,自己则跟江天一率主力扼守绩溪丛山关。强大的清军很快攻占丛山关,拿下了徽州城,金声及弟子江天一被俘后押解到金陵。1645年十二月五日,金声在金陵雨花台慷慨就义。江天一也被处死,临刑前大呼:“流芳百世,遗臭万年,此一息也!”
最后的倔强
东南地区城郭纷纷沦陷,可是仍有很多民众坚持不投降,各地抗清事件不断。一些人逃往黄山和徽州,蓄发明志,隐姓埋名,隐逸在崇山峻岭之中。他们抛弃了之前的田亩房屋,拒绝剃发易服,更拒绝办理登记造册手续以及新朝赐予的户籍和耕田,坚守道德底线,保持最后的倔强。黄山脚下明末清初时共有多少遗民已无法统计,从零星的资料来看,人数应当在千人以上,有本土人士,更多的是东南士人。清顺治二年(1645),渐江好友程守在慈光寺附近,曾遇到过一个叫雪藤的僧人在号啕大哭,祭拜崇祯皇帝。黄山玉屏峰顶至今犹存的“天地自明”四个大字,依许承尧的看法,也是表达遗民对前朝的怀念——此“明”字上面另写一横,看起来像“明”又像“丽”。若有人高举大刀以死相逼,摩崖石刻就以“天地自丽”解;若有人深情驻足,汉人江山自会昭然若“明”。
徽州本土遗民最为著名的,是许楚、渐江、汪沐日等。明崇祯壬午年(1642),许楚就看出大明败局已定,于是从东南回徽州后结庐灵金支峰高庙读书十多载,将自己的小屋命名为“石雨茅屋”。这里丛林掩映、泉吟泠泠,举目眺望可以看到数十里外的村庄和道路。许楚被誉为“清明交际之时第一才子”,才华横溢,智识过人,最值得称道的,不是他华丽的文章,而是开放而优雅的心灵和想象力。汪沐日系歙西石冈人,崇祯甲戌年(1634)进士,曾任南明兵部武选司主事。清军入皖南时,汪沐日与渐江加入金声、江天一领导的抗清义军。徽州失陷,金声、江天一被杀后,飘泊至东南的汪沐日与渐江眼见复国无望,一起在武夷山落发为僧。汪沐日法号弘济,渐江法号弘仁。数年后,两人再回故里,汪沐日隐于黄山寺院后,改法号为益然。
生命的慰藉
东南地区也有大批士人涌入。崇祯时吏科给事中熊开元,明亡后来黄山云谷寺出家,法号檗庵、正志,后卒于苏州,死前留下遗嘱,要求将之尸骨归葬黄山。后经一番周折,骨灰塔建在黄山丞相桥边。崇祯年间进士凌世韶,曾在明朝户部任职,顺治乙酉年(1645)来黄山出家,法号白毫,先住文殊院,后居白门天界寺之万松庵,著有《汭沙草》,最后殁于庵后。崇祯朝的进士钱默,曾任县令,鼎革后投云谷寺,皈依无易大师,法号无知,又号智灯。隐居焦村的沈寿民、汤燕生、陈辅性曾被称为“黄山三隐”。沈寿民隐于黄山焦村期间,程守曾有诗《赠沈眉生先生住文殊院》,释弘智也作有《赠沈耕岩先生住黄山》诗:“天地为林薮,容君笔种田。千秋谁脱劫,山径早亡年。世积余杭箧,新添栗里弦。火炉能寄语,他日问香烟。”沈寿民病逝后,沈寿民的儿子沈逢不远千里来到宁波,请求黄宗羲为其父作墓志铭。黄宗羲含泪提笔,写下了《沈耕岩先生墓志铭》,对其人格才学不吝赞美。
明遗民安居黄山脚下之后,或以学术为性命寄寓,或以诗文为文化寄情。黄山遗民之中,高僧大涵著有《雁黄布衲黄山游草》,收记游诗数百首;高僧弘眉编纂《黄山志》十卷;包括渐江在内的“新安四友”,也以彼此的诗画酬唱自我温暖;一度形废神死万念俱灰的汪沐日,居黄山后化名益然,白天念经叩拜,夜晚则在油灯之下积薪传火,以编撰《黄山志》为生命慰藉。后来,经闵麟嗣整理,汪沐日所著定稿为《黄山志定本》,是黄山旧志中最为完备者,流传很广,影响很大。生命的最后一年,汪沐日离开黄山去了扬州,与诸多徽州盐商商议黄山开发建设事宜。某一日,汪沐日突感大限将至,以死字韵做诗抒怀,有“五月五日三闾死”之句,以三闾大夫屈原寄寓情思,随后掷笔溘然而逝。其尸骨由汪士鋐努力奔波载归,葬于黄山青鸾峰下。汪士鋐还特地恳请大名士黄宗羲撰写塔铭,黄宗羲为旧友哀伤地下笔:灯息夜阑,无故痛哭;佛号常啼,苍天呼之。
良知的守护
黄宗羲是江南遗民的精神领袖,早期父亲遭阉党诛杀,之后成为东林党反抗阉党的急先锋。清军下江南后,黄宗羲协助鲁王组织民军抗击南下的清军,跟金声、江天一、汪沐日等经历相同。南明政权失败后,有说法是黄宗羲潜逃日本,努力争取援助,观察日本的变化。在此之后,黄宗羲决心以深度反思和追问文化学术的方式,寄寓生命的意义,写出了具有不朽意义的《明夷待访录》,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限制君权,保护民权,并提出了一整套君主专制的替代方案,是当时公认的知识灯塔。这部带有强烈现代民主主义色彩的政治学专著,应是受到了当时暗流涌动的西方学术著作的影响。在宁波生活和讲学期间,黄宗羲应接触到不少民间私下翻译的西方宗教和人文著作,视野变得开阔,诸多观点和见解时常让人耳目一新。晚年之时,黄宗羲更倾向于政治学术和文化建构的探索,按他的观点,作为读书人不应只保持与朝廷的依附关系,还应有更为广阔的人生领域——在山河破碎改变不了的情况下,应保持疏离和自尊,从对学术的追觅中获得良知,以提高学术境界和人生境界化解内心的伤痛。这一提倡,对于中国读书人来说,无疑具有革命性和前瞻性的意义。在晚年,黄宗羲终于完成从遗民、游侠、复仇者、抵抗者向哲学家、历史学家以及政治学家的转变。
《黄山续志》由汪士鋐编纂完成后,黄宗羲应约为之写序,再次提及“沈眉生先生住焦村,累书招我为黄山之游,是时老母年开九秩,余不敢妄离左右。及老母弃世,而眉和云亡,余亦衰老,不能行脚,以为妄辔。为山灵所杜也。”让人感到惊叹的是,黄宗羲在八十一岁高龄之时,竟在好友靳使君的陪同下来到了黄山。黄宗羲写道:“岁辛未,以靳使君至新安,遂入此山,龙钟曳杖,一步九顿,岂能穷极幽险?令靳使君为华阴令,乎所冀牛背笛声情人之约,不以幽明隔断,则朱砂紫石便是葛洪台畔耳。适汪栗亭《黄山续志》告成,属余序之。”从文中看,黄宗羲拄着拐杖在山下抬头看着巍峨的黄山,心生感慨,唏嘘不已。回忆起当年与沈寿民相约登黄山之事,一时老泪纵横,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