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 | 在沈括身上看到了科学根脉
发布时间:2025-11-13 22:08 浏览量:1
我们的生活正在被改写。手机不再只是通讯工具,一机在手,支付、出行、医疗、学习皆可完成。扫码声一响,交易即刻完成;点开出行平台,几分钟后便可乘车出发;行车途中,北斗导航系统精准定位。回到家,智能音箱、扫地机器人与可视门铃协同工作;在单位,云文档与视频会议将移动办公变成日常。跨城旅行也被重新定义:上一代人,从杭州出发,需先坐5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上海,再颠簸28个小时抵达北京;如今,复兴号列车以每小时350公里奔驰,四个半小时便可抵达。即便百年前最富想象力的小说家也难以预言这般尺度与速度。所有变化背后,是科学技术的持续精进,推动它滚滚向前的,正是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
我在中国传媒大学读的广播电视艺术学,是思想统领下的艺术+科技。我们通过综艺与各类型纪录片学习创作与表达。然而,多数作品讲述才子佳人,某些诗人拍了一遍又一遍,却鲜见以科学家为主角的影像。我是杭州人,离家不远处便是沈括墓。我想看沈括的纪录片,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是为什么?是艺术遗忘了他吗?
我有些不甘,便一头扎进图书馆,阅读近二十种古籍今著,洋洋洒洒几百万字:读《梦溪笔谈》,读浙江大学祖慧教授的《沈括评传》,读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左娅教授的《沈括的知识世界》,读宋史专家张家驹教授的《沈括》,读杭州大学宋史研究室编撰的《沈括研究》……沈括的身影在历史尘埃中逐渐清晰,却也愈发难以定义——他测量河道的地势高差,也推算星辰运行的轨迹;他承受着庙堂倾轧的寒霜,也在梦溪园中用笔尖点燃了千年的理性火种。政治家、科学家、实干家多重身份的交叠,让任何单一称谓都显得苍白而局促。
我看到了三个疑问,或者说三种不同的表达,这激起了我的强烈兴趣:
一是沈括的为官理念。三十余年仕途,他心里始终装着江山与百姓。凭借抢眼政绩,官至权三司使,总理财政。可最终却被王安石斥为“小人”,被宋神宗疑为“边臣不可信”。真相究竟是什么?
二是沈括与苏轼的交往。他与苏轼同朝为官,虽政见有别,私下却唱酬往还,称得上挚友。后人还将沈括《良方》与苏轼《苏学士方》合编为《苏沈内翰良方》,成就医学界佳话。可为何民间偏偏流传他是“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
三是沈括的科学。他凭一本《奉元历》、一卷《天下州县图》、一部《梦溪笔谈》,被誉为“以近世之科学精神治科学者”。尤其《梦溪笔谈》蜚声世界,被称作“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那么,为什么至今没有一部关于他生平与科学贡献的纪录片?
在阅读沈括、研究沈括、走进沈括的过程中,我找到了我的答案。
首先,看政治家沈括。父母带着年幼的沈括宦游四方,任他在市井巷陌、山河驿路间,以童心阅览人间百态,滋养了他对底层苦难的深切共情。二十余岁的沈括在《孟子解》中写下:“失其民心,则不足以为天下之事也。”提出判断“仁”的唯一标准,是“是否真正利及于民”。这些见识与实践,与“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的理念相通。然而,他骨子里近乎苛刻的科学家精神,使其在官场屡屡碰壁。王安石擅于描绘变法宏图,沈括则长于将宏图落地。他们分工不同,但理想一致。沈括在执行变法的泥泞中蹚路补台,专注于把事做对,却因此遭到一些别有用心者借题发挥,在他政绩上挑不出毛病,便给他的人品扣以道德大帽子,致使王安石对他产生误判。
其次,看“乌台诗案”。沈括被污蔑为“乌台诗案”始作俑者,始于宋人王铚《元祐补录》的记载:沈括在巡察两浙地区时拜访了杭州通判苏轼,两人酒酣耳热之际,苏轼将自己的诗稿赠与沈括。回到京城后,沈括把这些诗稿呈送给神宗皇帝。为此,我采访了北京大学赵冬梅教授、浙江大学祖慧教授与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左娅教授等,她们一致认为此说是冤枉沈括。《元祐补录》属野史,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之考异曾指出其记载可疑:时间、人物、地点多有不符。我再三查考:沈括察访两浙在1073年,乌台诗案发生于1079年,两者毫不相干。由此观之,这是一桩历史冤案,沈括的清白,理当昭雪。
最后,看科学家沈括。以往叙述多着眼他的科学成就,却忽视他“何以成为”科学家。沈括的科学人生与政治人生、情感人生彼此成就:提举司天监时,他主持修订《奉元历》,这部以365.2435日为一回归年的历法,精确度冠绝当时;主政两浙时,他以官雇代徭役、缩小工程尺度,先丈量地势水脉、再定闸坝与漕运方案;疏浚汴河时,他细致测绘周边水系,设计“导淤入田”的总方案,把清出的淤泥分段引至郊区圩田作壤土,既清河道、又利农业;征战西夏时,他命名一种粘稠的液体为石油并认定其“后必大兴于世”,展现了惊人的前瞻性;他还将石油从军用转为民用,发明了当时的上品石墨——“延川石液”。至于坊间“妻管严”的笑谈,不过增一分人间烟火。
所以,年轻人为什么要看沈括?
因为他的人生具有张力与故事:熙宁变法中的抉择与博弈、宦海生涯中的沉沦与复出、“乌台诗案”中的误解与自证、梦溪园中的著述与反思——冲突、转折、人物成长一应俱全。
因为他回答了一个问题:一个人该如何从失败中崛起?“放下过去向前看”,真正的创新往往反其道而行之。沈括在政治生命的终结处开启科学生命的巅峰,他在梦溪园将毕生见闻与思考悉数总结,编撰了《梦溪笔谈》这部科学巨著。它启示我们,唯有直面挫败,从中汲取经验,才能找到真正可行的路径。
因为他提供了一种成功学:不是“站在风口上”的捷径,而是“把事情做对”的耐心。在信仰浮动、人心徘徊的时代,一个纯粹的人,能否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沈括用他的一生给出了答案。他未曾开宗立派,却真切地开创了一种“可能”,那便是一条尊重实证、遵循规律、勇于创新的实践道路。
因为他的科学思想与今日中国共振:在《梦溪笔谈》中,沈括以精炼笔法记载了毕昇的活字印刷术,使该技艺得以传世,人称“沈存中法”。上世纪七十年代,王选院士发明了计算机汉字激光照排技术,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技术接力。沈括详述指南针四种制法,并首度揭示了地磁偏角现象,这一发现较西方早四百余年,其背后对精准的追求与今日北斗导航系统一脉相承。沈括的若干发明或已不再新奇,但其科学精神直抵当下。
我是年轻人,我的同学与老师也是年轻人。我广泛听取他们的意见,也研习国内外纪录片佳作。凡收视口碑俱佳者,皆细读其法。在周国辉主席以及制片人、导演、摄影、后期的通力合作下,我们共同完成了一部作品。这部作品获得多位院士的肯定:王坚、施一公、杨文采、孙斌勇接受采访,参与创作。这部纪录片不仅传递科学精神,也兼具故事性与知识性。
当中国式现代化成为如何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答案,当科技浪潮与文艺创作的深度交融成为国家战略,当我们身边涌现出用人工智能打开文旅新空间、让医疗资源延伸到群众家门口、让文化记忆在数字时代“活”起来的时候,我希望让沈括这样一位改变人类认识与技术进程的科学巨人,走到舞台中央。
科学家的精神应当被弘扬!科学有国籍、而无国界,它能照见彼此,也能点亮未来。今天我们研究沈括、拍摄沈括、传播沈括,是因为我们笃信:科学,正是推动时代前行的核心驱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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