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右派邻居送我一本破书,我当柴火烧了,后来才知道是孤本
发布时间:2025-11-12 11:45 浏览量:1
那年我十六岁。
住在北京城南一条叫“椿树胡同”的巷子里。
1970年的冬天,冷得邪乎。
风跟刀子似的,从领口、袖口、裤管,所有你能想到的缝隙里钻,刮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胡同里的每一块砖,都像是被冻透了,泛着一层青白色的霜。
我们家住在胡同中段,一个挺不起眼的小院。
我,我爸,我妈,三口人。
我爸在街道工厂上班,是个老实本分的钳工。我妈没工作,操持家务,眼神里总带着点惊慌。
那个年代,眼神不惊慌的人不多。
我们家斜对门,住着方先生。
方先生,是我们这帮半大孩子私底下给他起的称呼。
大人们,尤其是积极分子们,都管他叫“老右”、“老九”、“牛鬼蛇神”。
反正不是什么好词儿。
他姓方,叫方文博。
我听我爸喝多了之后,跟我妈念叨过一次。
说这老方,解放前是大学里的教授,教的好像是什么古文字,谁也听不懂的玩意儿。
学问大得没边儿。
“学问大有什么用?”我妈当时就打断他,“学问越大越反动。你少提他,让人听见,咱们也得跟着倒霉。”
我爸就“嘿嘿”干笑两声,闷头喝酒,再也不言语了。
方先生一个人住。
他家那个院子,门总是关着的,黑漆漆的木门上,贴满了各种标语和大字报。
墨汁淋漓,触目惊心。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方文博!”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有些字,是我同学,红卫兵小将李卫东他们写的。
写得歪歪扭扭,但气势汹汹。
方先生每天都要出来扫街。
这是街道革委会给他安排的“劳动改造”。
不管刮风下雨,天不亮,就能听见他家门口传来“刷拉——刷拉——”的扫地声。
他手里拿的不是扫帚,是一大把竹子枝条捆在一起的“条帚”,扫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特别刺耳。
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和领口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灰黄色的棉絮。
背驼得很厉害,像是一座被压垮了的小山。
头发花白,乱蓬蓬的,脸上全是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
最让人忘不了的,是他那双手。
一双读书人的手,本该是白皙修长的。
可他的手,又黑又瘦,关节粗大,布满了裂口和冻疮,像两截枯老的树根。
我们这帮孩子,以前最爱干的事,就是冲他喊口号,或者朝他扔小石子。
他从来不躲,也不说话。
就那么站着,等我们闹够了,再默默地弯下腰,用他那双枯树根一样的手,把我们扔过去的石子一颗一颗捡起来,扔进路边的垃圾堆里。
然后继续扫地。
他的眼神,很奇怪。
不是愤怒,也不是麻木。
像一口很深很深的枯井,你往下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你就是觉得,那底下曾经有过水。
清亮亮的水。
我对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一方面,我跟所有人一样,觉得他是个坏人,是个“敌人”。
学校里,街道上,广播里,天天都这么说。
说的次数多了,就跟“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成了真理。
但另一方面,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又觉得他可怜。
尤其是他看我们的时候,那种枯井一样的眼神,让我心里发毛。
我爸妈严厉禁止我靠近他。
“小军,听见没有?离那个老东西远点儿!他身上晦气!”我妈几乎天天都要叮嘱一遍。
“他就是个活靶子,谁沾上谁倒霉。”我爸抽着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我嘴上答应着“知道了”,心里却越来越好奇。
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害怕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
刚拐进胡同口,就看见李卫东他们几个,又在围着方先生。
李卫东是我们的“孩子王”,他爸是街道革委会的副主任,神气得很。
他们把方先生围在中间,推推搡搡。
“老东西,听说你家还藏着‘四旧’?”李卫东叉着腰,学着电影里汉奸的腔调。
“交代!快交代!”旁边几个小子跟着起哄。
方先生还是老样子,低着头,不说话。
李卫东觉得没趣,一脚踹在方先生的腿肚子上。
方先生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怀里揣着的一个东西掉了出来。
是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方块。
报纸摔开了,露出里面一个黑乎乎的窝头。
窝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滚了两圈,沾了一层灰。
方先生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管自己,挣扎着要去捡那个窝头。
李卫东一脚踩上去,把那个窝头碾得粉碎。
“吃啊!老东西,我让你吃!”他叫嚣着,脸上是一种残忍的快意。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可能是那窝头被碾碎的样子,太刺眼了。
也可能是方先生那通红的眼睛,像针一样扎了我一下。
我脑子一热,就冲了过去。
“李卫东!你干嘛呢!”我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卫东。
他大概没想到,平时不怎么言语的我,会突然跳出来。
“哟,陈军,你想给‘牛鬼蛇神’出头啊?”李卫东斜着眼看我。
“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我的声音有点抖,但还是挺直了脖子。
“岁数大怎么了?岁数大也是人民的敌人!”另一个小子喊道。
我当时真的怕了。
我怕李卫东连我一块儿打。
我更怕这事儿传出去,给我爸妈惹麻烦。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就像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
我就那么站着,挡在方先生前面。
可能是我那股愣劲儿把他们镇住了。
也可能是他们闹够了,觉得没意思了。
李卫东“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陈军,你行。你等着。”
说完,带着他那帮人,呼啸着跑远了。
胡同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趴在地上的方先生。
还有那个被碾碎的、混着尘土的窝头。
我走过去,想把他扶起来。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胳膊,他就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没看我。
只是走到那个被碾碎的窝头前,蹲下身,用他那双干枯的手,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碎渣和土坷垃分开。
然后,他把还能捡起来的窝头渣,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捧到嘴边,吹了吹,吃了下去。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吃完,站起来,看了我一眼。
还是那种枯井一样的眼神。
但这次,我好像看见井底,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什么也没说,拿起他的大条帚,转身回了他那个黑漆漆的院子。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从那天起,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都变了。
李卫东他们没再来找我麻烦,只是看见我的时候,眼神里多了点不屑和嘲讽。
我也不在乎。
我还是每天上学、放学。
方先生还是每天扫街。
我们俩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每天早上我出门,他扫地的时候,会特意把我家门口那片扫得干干净净。
我放学回来,如果看见他,会下意识地站直一点。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很奇怪的默契。
就像两只在寒冬里互相取暖的刺猬,不敢靠得太近,怕扎着对方,但又知道彼此的存在。
转眼,就到了年底。
那一天,是我记忆里最冷的一天。
天阴得像一块铁,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在头顶。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我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那扇黑漆漆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方先生的头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孩子。”他叫我。
声音很低,很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跑。
“你过来一下。”他又说。
我犹豫了一下。
四周没人。
风雪声掩盖了一切。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他把门开得大了一点,让我进去。
我第一次走进他家的院子。
院子很小,收拾得却很干净。
虽然没什么东西,但角落里堆放的柴火都码得整整齐齐。
屋里很暗,也很冷。
没有生炉子。
一股混杂着尘土、旧书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让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凳子腿一晃一晃的。
然后,他走到里屋。
我听见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心里开始打鼓。
他要干什么?
不会是要害我吧?
我越想越怕,屁股从凳子上抬起来,准备随时跑路。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
手里捧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泛黄的粗布包裹着的东西,四四方方,有点厚。
他走到我面前,把那个包裹递给我。
“拿着。”
我没敢接。
“这是什么?”我问,声音都在发颤。
“一本……书。”他说。
书?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
书!
在那个年代,“书”这个字,本身就带着危险的气息。
除了红宝书和毛选,其他的书,尤其是“旧书”,那都是“四旧”,是“毒草”!
“我……我不要!”我把手背到身后,拼命摇头。
“拿着。”他的语气里,有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把包裹硬塞到我怀里。
“这书,跟着我,早晚是个灰。你还年轻,或许……或许以后还有用。”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别让你爸妈看见。”他叮嘱道。
“也别让任何人看见。”
“好好……收着。”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他家的门的。
只记得临走前,他又说了一句。
“孩子,那天……谢谢你。”
回到家,我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把门反锁上。
我妈在外面喊:“小军,干嘛呢?快出来吃饭!”
“知道了!我换件衣服!”我胡乱应付着。
我把那个包裹扔在床上,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我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我居然拿了一个“老右派”给的东西!
还是一本书!
要是被人知道了,李卫东他们知道了,我爸妈知道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
冷静下来之后,好奇心又像蚂蚁一样,开始啃噬我的理智。
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值得他这么郑重其事,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送给我?
我颤抖着手,解开包裹外面的粗布。
里面,是一本线装书。
书皮是深蓝色的,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边角都卷了起来。
上面没有书名。
或者说,书名已经模糊不清,看不见了。
我翻开书。
纸是那种很薄很脆的宣纸,颜色已经发黄,上面还有很多褐色的斑点,像是水渍,也像是时间的霉斑。
书里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不是我们现在学的简化字,也不是繁体字。
是一种很奇怪的字体,弯弯曲曲,像画儿一样。
有点像……庙里石碑上刻的字。
除了字,书里还有很多画。
画的是一些花花草草,虫鱼鸟兽。
画得特别精细,栩栩如生。
一片叶子的脉络,一只蜻蜓翅膀上的薄纱,都清晰可见。
颜色也很古雅,虽然过了很久,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鲜亮。
我完全看不懂。
但我能感觉到,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它身上,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是时间。
我把它重新包好,塞到了我的床底下。
最里面的角落。
用一堆破烂的旧书和杂物盖住。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
每天上学放学,我都绕着方先生家走。
我怕看见他。
我怕他问我书怎么样了。
我该怎么回答?
说我看不懂?还是说我把它藏起来了?
那个包裹,就像一个定时炸弹,埋在我的床下。
我每天晚上睡觉,都觉得不踏实。
总觉得有人会破门而入,把它搜出来。
然后,我和我们全家,就都完了。
那段时间,胡同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今天东头的老王家被抄了,因为他家有个祖上传下来的花瓶。
明天西头的赵老师被拉去批斗了,因为他在课堂上多说了一句外国的地理。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我妈的眼神,更惊慌了。
她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很奇怪。
“小军,你最近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她一边给我缝补衣服,一边问。
“没什么。”我低着头。
“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什么事了?”
“没有!”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很大。
我妈被我吓了一跳,手里的针扎进了指头。
“你这孩子,喊什么!”她吸着手指,眼圈有点红。
我爸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行了,别问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疲惫。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李卫东他们带着红袖章,冲进我们家。
他们翻箱倒柜,最后从我床底下,把那本书搜了出来。
他们举着那本书,像举着什么罪证。
“反动书籍!这是‘四旧’!”
“陈军私藏毒草!他也是牛鬼蛇神!”
然后,他们把我爸妈和我,一起捆起来,戴上高帽子,拉到街上去游行。
所有人都朝我们扔石头,吐唾沫。
我看见方先生,就站在人群里。
他还是那副样子,低着头,眼神像枯井。
我吓醒了。
一身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
我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一下。
像在敲丧钟。
我不能再留着它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发芽。
我必须毁了它。
立刻,马上。
我爬起来,从床底下,把那个包裹掏了出来。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本书。
那些我看不懂的字。
那些画得栩栩如生的花草。
有一瞬间,我犹豫了。
方先生把它交给我的时候,那种郑重的、托付的眼神,又浮现在我眼前。
他说,“你还年轻,或许……以后还有用。”
有用?
有什么用?
现在,它只会给我,给我们全家,带来杀身之祸!
我咬了咬牙。
对不起了,方先生。
我不是你。
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学问,也没有你那么硬的骨头。
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只想活下去。
和我的家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抱着书,蹑手蹑脚地走到外屋。
厨房里,蜂窝煤炉子还燃着。
为了省煤,炉口用一个铁盖子盖着,只留了一点点缝隙。
红蓝色的火苗,在缝隙里“呼呼”地跳动。
像魔鬼的眼睛。
我把炉盖掀开。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我打开书,一页一页地撕下来。
纸很脆,一撕就碎。
我把撕下来的书页,一张一张地,扔进火里。
纸页一接触到火苗,立刻蜷曲起来,变成焦黑色。
然后,“呼”地一下,燃起一团明亮的火焰。
那些奇怪的文字,那些美丽的花草,就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为灰烬。
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撕,扔。
撕,扔。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什么都没想。
我只是看着那团火,把一本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一点一点地吞噬掉。
很快,整本书都烧完了。
炉膛里,只剩下一堆黑色的、还在冒着青烟的灰烬。
我把炉盖重新盖上。
世界,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感觉像卸下了一个千斤顶。
浑身都轻松了。
我安全了。
我回到我的小屋,躺在床上。
天,快亮了。
我听见我爸起床的声音,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听见他往炉子里添煤的声音。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
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的愧疚。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烧了就烧了吧。
一本破书而已。
能比一家人的命还重要吗?
第二天,我又看见了方先生。
他还是在扫街。
风雪停了,出了太阳。
冬天的太阳,没什么温度,惨白惨白的,照在雪地上,很晃眼。
他看见我,停下了手里的条帚。
他朝我这边看过来。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心虚地低下了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逃离了那条胡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甚至没有再正眼看过他。
我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
他似乎也明白。
我们俩,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陌路人。
不,比陌路人还不如。
我们之间,隔着一堆书的灰烬。
那年春节,过得很冷清。
没过多久,方先生就死了。
听邻居说,是半夜里,自己躺在床上,悄没声儿地就走了。
街道上派人来,把他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空了。
那些他生前宝贝得不得了的瓶瓶罐罐,破旧书籍,全都当成垃圾,装上卡车拉走了。
其中有没有我烧掉的那本,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他的死,就像一阵风,吹过胡同。
除了让大家多了点饭后的谈资,没留下任何痕ocks。
“死了好,死了干净。”
“这种人,早该死了。”
我听着大人们的议论,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死了,那个秘密,就永远地被埋葬了。
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接过他的书。
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亲手烧了它。
时间,是最好的橡皮擦。
它能擦掉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罪恶感。
70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椿树胡同早就拆了,变成了高楼大厦。
当年的那些人,李卫东,我的父母,胡同里的街坊四邻,大部分都走了。
我也早就搬离了那里。
退休后,闲着没事,我喜欢上了逛博物馆,看一些历史纪录片。
我总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错过了太多东西。
现在,想补回来一点。
那天,我在家看一个关于“古籍修复”的纪录片。
电视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戴着白手套,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修复一页残破的古书。
“古籍,是咱们中华文明的根脉。每一本,都是独一无二的瑰宝。可惜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毁掉的太多了。”
专家对着镜头,痛心疾首。
“就比如说,明代有一位叫徐渭的大家,他晚年曾经画过一本《花鸟杂册》,里面记录了他对几百种花卉草木的观察和写生,用的都是他独创的泼墨画法,可以说是开创了一代画风。”
“可惜,这本册子,在明末清初的战乱中就失传了。几百年来,无数人都在寻找,都觉得它肯定已经毁了。”
“但是,”专家话锋一转,眼神里放出光来,“几年前,我们在整理一位已故老教授的遗物时,发现了他的一本手稿。手稿里,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年轻时,曾经有幸见过这本《花鸟杂册》的真迹!”
我的心,咯噔一下。
“根据这位老教授的描述,那本册子是线装的,深蓝色封皮,里面的画,精美绝伦,旁边还有用小篆体写的注释……”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张根据描述绘制的模拟图。
深蓝色的封皮。
栩栩如生的花草。
弯弯曲曲、像画儿一样的小篆。
轰——
我的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手里的遥控器,“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在那一瞬间,全都凝固了。
我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
专家还在继续说着。
“这位老教授,姓方,叫方文博。当年是国内顶尖的古文字和明代书画研究专家。可惜啊,在七十年代初,就含冤去世了。”
“他的手稿里说,他把那本册子,托付给了一个他信得过的年轻人。他希望,那本册子能躲过浩劫,能留存下来。”
“我们根据这条线索,找了很久,找了很多当年和他有过接触的人,但是……没有任何消息。”
“那本《花鸟杂册》,成了中国书画史上最大的一个谜,最大的一个遗憾。”
“它是一本真正的……孤本。”
“如果它还在,它的价值,无法估量。”
专家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眼前,只有一团火。
一团在蜂窝煤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火。
火光中,那些精美的花鸟在扭曲,在哀嚎。
那些古雅的小篆,在挣扎,在哭泣。
最后,都化成了一缕青烟,一堆灰烬。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我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抱着一本他不认识的书,脸上是恐惧和决绝。
我看见一个驼背的老人,站在风雪里,把一本他视若生命的书,交到那个少年的手里。
他说,“你还年轻,或许……以后还有用。”
他说,“孩子,那天……谢谢你。”
我捂住脸。
眼泪,从指缝里,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是滚烫的。
像当年炉子里的火。
灼烧着我的皮肤,我的灵魂。
我当柴火烧了。
我把它当柴火烧了。
我把它……当柴-火-烧-了。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的心里,来来回回地割。
我不是不知道它的珍贵。
在我翻开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那种古老、静谧、超越时间的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也能感觉到。
但我更害怕。
那种美,在当时,是致命的。
它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花。
你摘下它,就会跟着一起坠入深渊。
我选择了后退。
我选择了自保。
我选择了……烧掉那朵花。
我一直以为,我烧掉的,只是一本“破书”。
是一份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罪证”。
是一个老右派强加给我的“负担”。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
我烧掉的,是一段历史。
我烧掉的,是一个天才最后的心血。
我烧掉的,是一个学者,在最黑暗的年代里,用生命守护的一点文明的火种。
而我,亲手把它给熄灭了。
方先生。
方文博。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书给我。
他不是信得过我。
他是走投无路了。
在那个所有人都疯狂的年代,一个冲上去,为一个“敌人”说了句话的愣头青,可能是他能看到的,唯一的,还残存着一丝人性的地方。
他赌了一把。
他把最后的希望,赌在了我身上。
他赌我能看懂那本书的价值。
他赌我能有勇气,把它保存下来。
他赌错了。
我让他失望了。
我辜负了他的托付,也辜负了他那句“谢谢你”。
我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感谢?
我只是一个懦夫。
一个无知的、自私的、彻头彻尾的懦夫!
纪录片已经结束了。
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广告。
花花绿绿的,吵吵闹-闹的。
我却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窗外,夕阳西下。
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
很温暖。
但我却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冰窖之中。
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我慢慢地抬起我的手。
一双布满老年斑、皮肤松弛的手。
就是这双手。
五十年前,就是这双手。
把那本旷世孤本,一页一页地,撕碎,扔进了火里。
我仿佛还能闻到,当年那股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那味道,纠缠了我半辈子。
我一直以为,那是恐惧的味道。
现在我才知道。
那是文明被毁灭的味道。
是遗憾的味道。
是罪孽的味道。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个可以自由读书,自由谈论艺术的时代。
一个方先生当年,做梦都想看到的时代。
可他看不到了。
那本《花鸟杂册》,也永远地消失了。
消失在1970年,北京城南,椿树胡同里,一个普通人家的蜂窝煤炉子里。
我闭上眼睛。
方先生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他那双像枯井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
只有一片死寂。
我知道,这双眼睛,会这样看着我。
直到我死。
直到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一堆灰烬。
这些年,我常常会想,如果……
如果那天,我没有把书烧掉。
如果我把它藏得更好一点。
藏在墙缝里,埋在地下。
等到风暴过去,再把它拿出来。
那会怎么样?
我会成为一个英雄吗?
一个保护了国宝的英雄?
不。
我不会。
我只会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
我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被李卫东他们发现,被打断腿,被关进牛棚。
我爸妈,可能会被我牵连,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们一家,可能会就此万劫不复。
我不敢。
我真的不敢。
所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那个雪夜。
面对那个炉子,那本书。
我……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这个问题,像一个魔咒,困扰了我余生的每一个日夜。
我开始疯狂地搜集关于徐渭,关于《花鸟杂册》的一切资料。
我去图书馆,去书店,在网上查。
我知道得越多,心里的那把刀,就割得越深。
徐渭,字文长。
明代三大才子之一。
诗、书、画、戏,无一不精。
但他的一生,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恃才傲物,屡试不第。
精神失常,杀妻入狱。
晚年穷困潦倒,靠卖字画为生。
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条狗,床上连一张草席都没有。
他是一个被时代彻底抛弃了的天才。
而那本《花鸟杂册》,是他生命最后几年的心血结晶。
是他和这个操蛋的世界,最后的一点温柔的对话。
他把所有的热爱,所有的孤独,所有的不甘,都画进了那些花鸟鱼虫里。
那不是一本画册。
那是一个伟大而孤独的灵魂。
而我,把它烧了。
我烧掉的,是徐渭的灵魂。
是方文博的托付。
也是我自己,曾经仅有的一点点,人性的光。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团火。
就是方先生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
我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问我,有什么心事。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五十年前,烧了一本价值连城的国宝孤本?
他会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只能说,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件错事,一直放不下。
医生给我开了很多药。
安眠药,抗抑郁的药。
没用。
药能麻痹我的神经,却麻痹不了我的记忆。
我开始给我儿子,我孙子,讲过去的故事。
讲那个年代,讲椿树胡同,讲一个叫方文博的老人。
我没说书的事。
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曾经有过那样一个时代。
有过那样一个人。
我孙子听得一脸不耐烦。
“爷爷,你又说这些老掉牙的事。现在谁还关心这些啊?”
他低着头,玩他的手机。
我儿子倒是有点耐心。
“爸,都过去了。您别总想着以前的事了。”
是啊。
都过去了。
只有我,还被困在过去。
困在1970年的那个冬天。
出不来。
去年,我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被麻醉之前,我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死了也好。
死了,就解脱了。
就不用再受这种良心的煎熬了。
但我又被救了回来。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
我想,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你是不是觉得,我赎的罪,还不够?
出院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椿树胡同去看看。
虽然我知道,它早就没了。
我让儿子开车带我去。
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行驶。
两边是林立的高楼,闪烁的霓虹。
我完全认不出这里的路了。
最后,还是靠着导航,才找到了大概的位置。
这里现在,是一个高档小区。
有喷泉,有草坪,有穿着制服的保安。
我和我记忆里的椿树胡同,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我让儿子在车里等我。
我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进去。
我凭着记忆,寻找我们家和方先生家当年的位置。
大概,就是在那栋十八层高的住宅楼底下。
我站在那里。
站了很久。
我仿佛能穿透这五十年的时光。
穿透这厚厚的水泥地基。
看到当年的那条小巷。
看到那个黑漆漆的院门。
看到那个驼着背,在风雪里扫地的老人。
看到那个抱着书,一脸惊恐的少年。
“爷爷,您找人吗?”一个保安走过来,警惕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我……就是随便看看。”
我转身,慢慢地往回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走得很慢。
像方先生当年扫街一样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回到家,我把我这些年搜集的所有关于徐渭和《花鸟杂册》的资料,都整理了出来。
打印成厚厚的一叠。
然后,我开始写。
写下这个故事。
写下我所有的悔恨和痛苦。
我不知道写下来有什么用。
或许,什么用都没有。
或许,这只是一种自我的惩罚。
一种迟到了五十年的,忏悔。
我写得很慢。
手抖得厉害。
很多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就像当年,李卫东他们在大门上写的那些大字报。
我写了很久很久。
从白天,写到黑夜。
又从黑夜,写到天明。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把写好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旁边,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一张遗像。
照片上,是我十六岁的样子。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
眼神里,有那个年代特有的,迷茫、狂热,和一丝隐藏的怯懦。
我看着照片里的少年。
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小子,你欠的债,我替你还了。”
我喃喃自语。
窗外,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
金色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我知道。
我的时间,不多了。
也好。
方先生。
我很快,就要来见你了。
到时候,我给您磕头,给您赔罪。
您会不会,还用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会不会,还像当年一样,什么话都不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如果有来生。
如果再让我遇到一本那样的书。
我一定……
我一定……
会把它,好好地,抱在怀里。
哪怕,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