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秋生《二》

发布时间:2025-08-21 19:16  浏览量:1

小虎像一块捂不热的冷石头。他继承了陈家的清瘦骨架和苍白脸色,看人时,眼神总带着阴郁和警惕。他从不叫秋生“爹”,连“叔”也极少叫,总是含糊地用“哎”或沉默。他总爱独自待在陈家空荡、散发着旧书和霉味的老宅厢房里,翻看那些土改后抄剩下的残破线装书,或对着天井里那棵半枯的老桂花树发呆。秋生买的新书包他不用,依旧背着打补丁的旧布袋子;省下的白面馍馍,他有时悄悄放回灶台,宁可啃杂粮饼子。

土改深入,陈家大宅被正式收归公有,用作村公所和识字班。那天,阳光刺眼,农会干部和一群贫雇农围在陈家门口。秋生作为财政委员,拿着那把象征权力更迭的沉甸甸的铜钥匙,走到蜷缩在门房角落小板凳上的陈万山面前。老头儿彻底垮了,浑浊的眼睛空洞望地。秋生深吸气,伸出手:“万山叔,这宅子…农会收了。您老…搬去村东头那两间土房吧。”

他的手刚要把钥匙递给农会主席,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人群冲出!是小虎!他双眼赤红,如困兽般撞开秋生,一把夺回冰凉的铜钥匙,死死攥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抬头,恨意如同淬火的针,狠狠扎向秋生:“这是我家的!我太爷爷留下的!谁也不给!” 说完,竟发狠一口咬在秋生手腕上!

“嘶——”剧痛传来,秋生倒抽冷气。人群哗然。桂芬尖叫着扑上来掰小虎的嘴:“小虎!作孽啊!快松口!”几个壮劳力才将疯狂挣扎的小虎拉开。秋生看着手腕上渗出血丝的深深牙印,火辣辣地疼。他抬眼,小虎被架着,兀自挣扎呜咽,眼神凶狠如欲噬人。那牙印不仅咬在手上,更像咬在了秋生刚刚燃起希望的心上,留下冰凉带血的豁口。

桂芬很快又为秋生添了两个女儿。大女儿生在土改后的第一个秋天,取名“文茵”(取“文采华美,绿草如茵”之意,暗合抚州文风);小女儿生在又一个春天,叫“砚君”(砚台为文房四宝,寄望女儿能沾点“才子之乡”的文气)。两个小生命如带露新苗,给这个家注入了蓬勃生机。桂芬脸上的愁苦被忙碌和满足替代,抱着咿呀学语的小女儿,哄着蹒跚学步的大女儿,眼里有了光。秋生更是把丫头们当心尖肉,收工回来,再累也要抱抱亲亲,用他那荒腔走板却充满柔情的戏腔哼着抚州采茶戏的小调。那双曾饱尝棍棒、拿惯刀枪把子的手,如今笨拙地给女儿扎小辫、擦口水,显出令人心软的温柔。

家里有了孩子的哭闹笑声,日子便像灶膛里新添的柴,噼啪燃烧,蒸腾出米香暖意。然而,这暖意似乎只徘徊在秋生、桂芬和两个小女儿之间。小虎依旧游离在外,像一片无法落地的影子。他更加沉默,常缩在角落,用那双过早洞悉冷暖的眼睛,冷冷看着秋生逗弄妹妹,看着桂芬满足的笑容,看着那两个粉团似的小人儿占据家中所有的光亮和温暖。他眼神里,除了阴郁,沉淀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