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筑梦中白玉楼李贺的如梦人生

发布时间:2025-09-29 08:00  浏览量:1

▌王秉良

众多诗家中,李贺无疑是一个造梦者。他笔下或奇幻瑰丽、或阴郁幽奥的世界,像是打通了人间和仙界、冥界的间隔,营造了我们生活经验之外的境域。

李贺所处的大唐时代,文人士子大都功名心很盛,他也不例外,从少年时就梦想着建功立业、光耀门庭,曾发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的豪迈之语,但在困顿的现实中,只能用心血编制诗的霓虹、梦的灵境。

清代李志井、李凌云《历代诗家像册》之九“李长吉”

功名梦破

李贺生于唐贞元六年(790年),字长吉,河南府福昌县昌谷乡(今属河南省宜阳县)人,他的八世祖李亮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虽然出身大唐宗室,但随着岁月流逝,家势已经渐趋衰微。李贺天资聪颖,七岁能辞章,十五岁工乐府。他是个生性不肯平凡的人,总要把诗句写得出人意表。平日里,常带着一个小书童,骑着蹇驴,背着一个破锦囊,一有灵感,就写下来投入囊中。晚上回家后,他的母亲让婢女取出锦囊里厚厚的诗稿,叹道:“这孩子要呕出心才罢休啊!”

元和二年(807年),李贺往洛阳拜谒当时的文坛领袖韩愈,托守门人呈进自己的诗集。韩愈当时刚忙完公务,非常困倦,就想躺下好好休息,这时门人呈上了李贺的诗集,他一边解衣带一边打开诗卷翻看,第一首就是《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句子跃入眼帘,当时就把韩愈震惊得倦意全消。韩愈的诗也是硬语盘空、务求险绝,李贺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句,怎能不使他刮目相看,于是马上迎进李贺相见。

不久,韩愈和弟子皇甫湜一同回访李贺,李贺欣喜之余,当场吟出一首《高轩过》:“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首诗有意模仿韩愈的诗风,笔力雄健,气势豪宕,盛赞两位贵客学识渊深,文名卓著。后四句以“感秋蓬”、“死草”比喻自己的穷愁失意,希望能在二位“文章巨公”的提携下,如垂翅小鸟附于高飞的鸿雁之下,相信自己也终能如凡鱼化身为飞龙。诗中,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求,语辞诚恳而谦卑,却是以挥斥八极式的雄文来道出心声,两位贵客怎能不为之心折?

元和五年(810年),李贺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嫉妒他声名的人恶意造言生事,说李贺的父亲名叫李晋肃,“晋”“进”同音,应该避讳,不能应试。韩愈为此写了一篇《讳辩》,引经据典反驳这种荒谬的怪论,甚至说:“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但是,李贺还是没有参加考试,他为此深感痛苦和无奈。元和六年(811年),经宗人推荐,他靠门荫做了太常寺奉礼郎,这是个从九品的小官,负责朝会祭祀时君臣的排位次序和赞导跪拜礼仪等。三年后,李贺带着失望辞职返回了故乡。

在长安居住的日子里,他也曾在《崇义里滞雨》中写道:“落寞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秋雨连绵,孤馆凄凉,空怀诗才,壮志难遂。

他还在一次梦回家乡后写诗追记,诗句不像平素那样华丽铺排,而如乐府诗一般平实真切:“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怡怡中堂笑,小弟裁涧菉。家门厚重意,望我饱饥腹。劳劳一寸心,灯花照鱼目。”梦中,母亲的微笑、兄弟忙碌的场景,温暖着游子的心。醒后,却只有摇曳灯烛,照着自己的泪眼。

鬼仙梦语

现实越是逼仄,李贺梦的羽翼越是奋力高翔。有一天晚上,他在梦中飞升而上,置身月宫,俯瞰人寰,于是写了一首让世人惊叹的《梦天》:“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他像一个跨越时空者,看到了今天宇航员才能看到的地球状貌。不仅如此,他看到的情景还要更加宏阔,那是压缩了的时空,千年时光成为白驹过隙的瞬间,人间事物像快镜头一样在眼前飞速变幻。九州大地不过是“九点烟尘”,而浩瀚的大海就像杯中倾泻出来的一汪浅水。屈原在楚辞中曾驾飞龙、驷玉虬,“周流乎天余乃下”,借神游暂离浊世。李贺是屈原浪漫诗情的继承者,他也用瑰丽的想象,发出了对浩瀚时空的求索之问。

李贺的许多诗歌,通过通感手法、生死观照,对现实做了扭曲与重构,打破物象之间的界限,以音写色、以形写声,让多种意象齐来驰骋,突破现实的局限。他的用词让人感到一种陌生和疏离感,还故意营造拗口的不和谐声律,这些手法交织在一起,就使得他描写现实的事物,也像是在描绘一种光怪陆离的梦。

《李凭箜篌引》中,李凭演奏箜篌的乐声,“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听觉转化成了视觉和触觉,而且是奇幻的神迹,我们只能依靠想象,而不能真实感受。但音乐的美妙之处,又怎能形容得贴切呢?不正需要在这如梦如幻的想象中体会吗?

屈原曾在《招魂》中,营造了怪谲恐怖的鬼蜮世界,李贺汲取这种精神内核,以自己人生失意的阴郁心理,加上身体多病、对生命的幻灭感受,放大了楚辞中哀艳瑰奇、幽奥奇诡的元素,频繁描绘死亡意象,把生命另一端的世界写得诡异而幽冷。“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他也因此被称为“诗鬼”,这些诗句被称作“鬼仙之辞”。

玉楼梦归

李贺自知人生匆促,自己病骨难支,对生命倒计时充满焦灼,于是常常低徊感叹。在《苦昼短》中,他向飞逝的流光劝酒:“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生死是人类的终极问题。古往今来,不管贵为天子还是身为庶民,不管炼丹服药,这是出海求仙,最终都将溘然长逝,化为尘土。时光流逝之中,生命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元和十一年(816年)冬,27岁的李贺在昌谷老宅进入最后的梦境。据说一位绯衣人驾着赤虬自天而降,手持天书宣诏:“天帝刚建成一座白玉楼,召你去写文记颂。”李贺流泪拜求,不愿从命,说母亲年龄大了,而且生着病,我要服侍她终老啊。使者笑答:“天上的生活很快乐,并不痛苦啊!”须臾,平地烟云缭绕,袅袅升腾而去,行车声音和奏乐声还依稀从云中传来,一代诗魂就此归去。

这凄美的梦境,可能是李贺平素多梦的诗心真实经历的,也可能是他临终之时,对自己的心灵疗愈。他毕生用诗心构筑了晶莹的仙界宫殿,如今化为召唤他的建筑实体。

现世剥夺了他的功名、健康与岁月,梦中之地却以最隆重的礼仪承认他的价值。在生命烛火熄灭之际,他以诗篇搭建的白玉楼已然竣工,成为一座超越生死的精神圣殿。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理想,在梦境中圆满,他的诗魂也挣脱了肉体的束缚,在虚幻世界里获得了永生。

后来的人们,把白玉楼的故事演述成一个延展的事件。宋代传奇小说《书仙传》中,200多年后,女书法家曹文姬在27岁时,也被朱衣仙吏召去天上,去书写李贺完成的《白玉楼记》碑——白玉楼的梦,一直在延续和丰富。我们无从知道白玉楼的真容,但就像我们读李贺的诗歌时,无从具象为现实的事物一样,但白玉楼高洁而壮美,永远耸立在读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