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侯府两年我遭冷待,高中后留和离书准备赴任,夫君却破门而入
发布时间:2025-09-26 23:31 浏览量:1
嫁入安远侯府的两年,我早已习惯了扮演一个温顺恭良,却备受冷落的侯门儿媳。
白日里,我在婆母面前奉茶立规矩,在佛堂之上抄录经文;到了夜晚,当满室寂静,我才敢在昏黄的烛火下,将那一腔不为人知的野心,付诸于笔墨之间。
终于,女科放榜那日,我名列三甲,金榜题名。我将早已写好的和离书置于妆台,准备悄然离府,赴任而去。
然而,那个向来待我如冰雪的夫君,安远侯江浸墨,却在此时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我所有的退路,眼眸深沉地将我禁锢在床榻与他胸膛之间。
他俯下身,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我耳畔,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危险意味。
“我就知道,女子书读多了,心就野了。”
“罢了,”他顿了顿,仿佛做出了一个天大的恩赐,“今日我便给你个孩子,往后安心在家中相夫教子,莫要再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我反而异常地冷静。
我终于明白,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女子无才,而是女子清醒。一旦她们有了自己的思想,便要用婚姻与生育的枷锁,将她们重新捆绑回后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可他们,终究是错估了一个女人想要挣脱牢笼的决心。
那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受人掣肘。
01. 聘礼与枷锁
江家前来下聘那日,长安城西的整条巷子都被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红绸聘礼堵得水泄不通。
江浸墨身着一袭天青色云纹锦袍,骑着一匹神骏的白色玉花骢,缓辔行于巷中。他本就生得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相貌,眉如墨画,目若朗星,此刻更是引得左邻右舍的姑娘媳妇们,纷纷从门缝窗格后探出头来,羞红了脸颊,偷偷张望。
我早已等候在家门口那棵老枣树下,亲自为他奉上一盏清茶。
茶是开春时节,我亲手炒制的明前龙井,用山泉水烹煮,盛在素白的定窑釉盏之中,几片嫩绿的芽叶在澄澈的茶汤里舒展,清香袅袅。
他勒马下地,接过茶盏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不经意地在杯沿处停顿了一瞬,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那杯口处,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是去年寒冬腊月,我不慎在雪地里滑了一跤,磕碰上的。
他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茶盏,连唇都未曾沾湿分毫。他将厚厚一沓礼单放置在院中的石案上,便起了身,声音清冷,如寒潭碎玉,听不出一丝喜意。
“下个月初八乃是吉日,卢姑娘还请早作准备,切莫误了时辰。”
我卢家如今只剩下我这一介孤女,家道中落,早已是个空架子。他这番话,听似关心,实则不过是在提醒我,成婚那日,莫要失了礼数,折了他们安远侯府的赫赫体面。
藏于宽袖之中的手,早已攥得指节发白。
“请问侯爷,这桩婚事,可是您心甘情愿的?”
他微微侧过身,并未正眼瞧我,声音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疏离。
“此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浸墨身为江家子孙,岂有违逆之理?”
我从袖中,缓缓取出那张边缘已微微泛黄,几近褪色的婚书。
“当年先侯爷感念家父忠义,又怜惜照鸿孤苦无依,这才立下婚书,为我寻一处庇护。然卢家门楣低微,本就是高攀了这门亲事。今日,照鸿在此,愿自请解除这桩婚事。”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略带诧异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说道:“你我二人,此后以兄妹相称,各不相干,岂不两全其美?”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他那好看的眉头骤然紧蹙,眼中的诧异化为了几分审视与不悦。
“聘礼已过卢家门槛,姑娘此刻提出反悔,是想让满朝文武戳着我江家的脊梁骨,说我们背信弃义,连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都容不下吗?”
我的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枚双鱼玉佩上。玉佩温润通透,下面系着的朱砂红络子穗子,编得格外精巧繁复,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的手笔。
“这络子穗子,是尚书府冯姑娘的手艺吧?”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无波,“听闻冯姑娘知晓侯爷不日将大婚的消息,早已病得茶饭不思,水米不进。面对红颜知己伤心垂泪,侯爷难道,当真就不心痛吗?”
他的身形,有那么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僵硬,随即声音便冷硬得如同寒铁。
“江某的私事,尚不劳卢姑娘费心。”
在江家正式下聘之前,整个长安城,都无人将我与他的这桩婚约放在心上。谁人不知,惊才绝艳的江小侯爷,与那才貌双全的尚书府千金冯雪苓,才是众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至于我,卢照鸿?
不过是凭着父亲当年忠心护主换来的那点微末功名,才勉强能在这京城的权贵圈里,被人偶尔提起一嘴罢了。
我本想着,今日主动退婚,既能成全江、卢两家的体面,亦不会阻碍他与冯雪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本是两全其美之事。
可他那句“事既已出,岂能更改”,却如同一盆冰水,将我浇了个通透。
我恍然大悟。
原来,在这世家门楣的赫赫声名与利益面前,所谓的两全其美,从来都不值一提。
那个传说中才情惊艳,风骨卓然的江浸墨,不过尔尔。
02. 相敬如冰
新婚之夜,喜烛高燃,洞房之内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直到三更时分,江浸墨才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踉踉跄跄地推门而入。他甚至连象征着永结同心的合卺酒都未曾看上一眼,便一头栽倒在了喜床之上,沉沉睡去。
满屋的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尽数退下。
偌大的喜房里,只剩下我和他。我沉默地为他褪去那双沾满了酒气与尘土的官靴,正准备为他盖上锦被时,却听到他口中,含糊不清地溢出了一声如梦呓般的低语。
“雪苓…”
我为他掖着被角的手,猛地一顿。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江浸墨啊江浸墨,你既能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狠下心肠,斩断与心上人的情丝,又何必在这醉酒之后,于梦中露出这般情根深种的姿态?
倒不如当初就应了我,退了这桩婚约,也好全了你一世情深的好名声。
那时,我尚且天真地以为,他真是为了遵守先侯爷的一句承诺,才忍痛割爱,娶我过门。
直到数月之后,冯家因涉嫌党争而被满门抄斩,我才从这桩惨案的蛛丝马迹中,窥见了真相的一角。
哪有什么一诺千金?
不过是江家早已算准了冯家这座大厦将倾,借着我这桩看似无奈的婚事,既保全了名声,又与冯家彻底划清了界限,断了冯雪苓最后的念想罢了。
成婚后的日子,闲淡得如同白水。
我与江浸墨,人前相敬如宾,人后相敬如冰。而真正压在我头上的,不过是那位出身高门,最是讲究门第规矩的老夫人罢了。
我这个小小的六品编修之女,在她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恐怕连府中鸟笼里豢养的那只名贵的画眉鸟都不如。
成婚第二日,我前去请安。她一见我,便热络无比地拉住我的手,左一句“我的儿”,右一句“好孩子”,亲热得仿佛我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那保养得宜、不见一丝皱纹的手指,在我因常年执笔而生出的掌心薄茧上,轻轻地摩挲着。我站得极近,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飞快闪过的一丝嫌恶。
可她一开口,便是满眼的慈爱与怜惜。
“我的儿,这些年当真是苦了你了。自打老侯爷走后,我这身子骨便时好时坏,竟一时没顾得上照应你。”
“如今你进了门,咱们娘儿俩正好做个伴,我这老婆子,往后也不算孤单了。”
她这番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从今往后,这侯府后宅里晨昏定省的规矩,我一样也不能少。
我垂下眼眸,恭顺地应是,言辞周全得体。
“能有机会在母亲膝下侍奉,是照鸿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江母这才满意地松开我的手,从腰间取出一块绣着富贵牡丹的帕子,状若无意地擦了擦方才碰过我的指尖。又从一旁丫鬟捧着的托盘中,拿出一个薄薄的红封,递到我的手里。
“拿着,刚进门,喜欢什么便自己去添置些。”
新媳妇进门,婆母赐下见面礼,本就是应有之意,我并未推辞,道了谢便坦然接过。
那红封轻若鸿毛,掂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分量,恰如我在这侯府中的地位一般,薄如蝉翼。
一直沉默不语的江浸墨此时起了身,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母亲,衙司里还有公务未曾处理妥当,儿子便先告退了。”
他朝着江母行了足足三个大礼,自始至终,未曾看我一眼。
江母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
“去忙吧,国事要紧。正好,我与阿照说些体己话。”
待江浸墨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江母脸上的笑容才淡了几分。她对身旁的胡嬷嬷吩咐道:
“去,将库房里的那套《大方广佛华严经》请出来。”
随即,她又转头对我温和地笑道:“我如今年纪大了,旁的没什么爱好,就爱听人念念佛经,静心养性。阿照你既是书香门第出身,通文晓墨,不如替我抄录几卷?”
我看着两个小丫鬟合力捧来的那套经卷,足有半人高。最上面的一本封皮上,还沾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是刚从某个不见天日的库房角落里翻找出来的。
我敛衽福身,姿态谦恭:“谨遵母亲吩咐。”
江母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
自那日起,除了日复一日地抄录经卷,每日卯时,天还未亮,胡嬷嬷便会带着小丫鬟,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的院门口,催促我起身去侍奉老夫人。
等我到了江母房中时,她却往往还未起身。
胡嬷嬷看似恭敬,眼神里却藏着几分轻蔑与不屑。
“老夫人昨夜为侯爷祈福,诵经到了三更,这会儿正睡得沉。劳烦少夫人先在外面候着,备好梳洗用的热水。”
于是,我便要端着沉重的铜盆,在寒风凛冽的外间,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直等到江母睡到自然醒。
江母的规矩极大,光是净面,就要换上三遍温度各不相同的水。梳洗之后,才是用早膳。
我必须毕恭毕敬地站在她的身侧,为她布菜。
夹得少了,胡嬷嬷便会佯装打趣,说我小家子气惯了,舍不得给老夫人吃好的。夹得多了,她又会说老夫人上了年纪,肠胃弱,吃了积食不克化。
一顿早膳,磨磨蹭蹭能用去半个时辰。用毕,还要伺候她漱口、净手。等到了午膳,又是同样一套繁琐的流程。
待到这一切都妥当了,江母准备午休时,她才会用一种格外体贴的语气对我说:
“你也去用些吧,忙了一上午,可别饿坏了身子。”
等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院里,桌上摆着的,不过是江母用剩下的几碟残羹冷炙。
到了午后,若是江母要出门赴宴,便会让我留在房中,继续誊写经书,美其名曰“修身养性”。若是无事,那消磨我的花样便更多了。昨日让我用极细的金线,打上几十个寓意吉祥的寿字节络子;今日又忽然来了兴致,要吃工序繁复无比的金针镶肉。
这些事,本都不该是我这个侯府主母亲手做的。
可只要江母一提,自有胡嬷嬷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左不过就是那一句:“少夫人在家中时,未能有机会在双亲膝下尽孝,如今来了侯府,正好将这份遗憾补全了。”
至于江浸墨,他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偶尔在江母院中与我碰见,他的眼神也只会从我身上淡淡掠过,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江母从不带我出席任何宴会。
长安城的贵妇圈里,却早已传遍了,说安远侯府的老夫人待我这个新媳妇如珠如宝,更是四处夸赞我是“长安第一孝媳”。
事已至此,我哪里还不明白这一对母子的真实用意。
不让我抛头露面,旁人便只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她越是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日后寻了由头休弃我时,便越发显得他们江家仁至义尽。府里拨给我的衣裳首饰,件件都是时下最新兴的样式,用度上从未有过半分亏待。
她们早已算准了我出身寒门,无依无靠,只能任由她们拿捏。只待两年之后,我若无所出,便可名正言顺地以“无后”为由,递上一纸休书。
届时,满长安城的人都会说,是江家宽厚仁德,连一个不能生育的媳-妇,都白白养了这么些年。
她们赌的,便是我卢照鸿出身寒门,在这盘棋上,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日,江母赴宴归来,满身疲惫。
我早已为她备好了添了安神药材的香汤,供她沐浴。
“母亲,这水温可还适宜?”
江母闭着眼,靠在浴桶边养神,只从鼻腔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执起一把牛角梳,力道适中地为她梳理着那头乌黑的长发。
“母亲,儿媳今日抄经之时,心中有一处不解。”
我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今日誊抄的《华严经》,轻轻翻到我早已用朱笔标记好的那一页。
“这‘十地品’中有言,‘譬如帝释殿,珠网覆其上’,此处是何解?儿媳愚钝,反复参悟,亦是不得其要领,还望母亲不吝赐教。”
江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哪里懂得什么《华严经》?不过是特意挑了其中最长、最晦涩的一本来为难我罢了。
她语气支吾:“这个……佛法精深,一时也……”
我立刻体贴地接过话头:“是儿媳孟浪了。母亲今日赴宴定然乏了,这些小事,改日再向母亲请教也是不迟的。”
如今,我早已习惯了卯时起身,甚至更早。
往往是胡嬷嬷还未来得及前来敲门,我便已梳洗妥当,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江母的房中。
床帐内,传来江母几声压抑的轻咳。她向来浅眠,最是忌讳旁人扰了她的清净。
我佯装未闻,只是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架前,将她今日要穿戴的衣裳,一件件取下,细细地抚平上面的每一丝褶皱。
“是谁?”
床帐内,江母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被打扰的倦意与不悦。
我立即快步上前,掀开厚重的床帐,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殷切笑意。
“母亲醒了?时辰还早,您可要再睡会儿?儿媳先伺候您更衣。”
说着,我已然蹲下身子,双手捧着一双簇新的绣花软袜,恭敬地候在了床前。
她烦躁地睁开眼,入眼所见的,却是我这张写满了“孝顺”与“殷切”的脸。
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怒火,可她却偏偏发作不得,最终只能压抑着怒气,恹恹地起了身。
我忙不迭地为她更衣穿鞋,又搀扶着她,亲自伺候她洗漱。
我便用这种滴水不漏的孝顺,像熬鹰一般,日复一日地消磨着她的耐心与精力。 每日坚持早起晚睡,殷勤伺候,再隔三差五地拿出那本厚重的《华严经》,问上几个她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她眼下的乌青便一日重过一日,精神也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偏生我这番做派,任谁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毕竟,这天底下,哪有做婆母的,会嫌弃自己的儿媳妇太过孝顺的道理?
今日起身时,她刚要开口,我便已捧着青盐和温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母亲放心,今日的水温正好。”
我笑得温婉和煦,继续道:“儿媳昨日抄录经文时,恰好遇到‘菩萨十住品’中一句,曰:‘如月行空,清净无碍’。儿媳思索良久,依旧愚钝,还望母亲能为我指点一二。”
江母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我用佛经向她请教,她都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应付。
今日,她终于熬不住了。
“我的儿,当真是难为你了。这些日子以来,你一边要尽心服侍我这个老婆子,一边还要抽出时间来誊抄经书,实在是辛苦。”
“礼佛一事,最讲究的便是一个‘心诚’,断不可三心二意。这样吧,从明日起,你便安心在自己院中誊抄佛经,我这里,你只需三日来请安一次便可。”
我立刻佯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母亲,这如何使得……”
“不必再推辞了。”她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急促,“府里养着这么多下人,何须你一个主母日日在此操劳?我听说,府中西侧的文澜阁藏书颇丰,你若是在经文上再有何不解之处,尽管去那里查阅典籍便是。”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儿媳……谨遵母亲教诲。”
03. 文澜阁之遇
安远侯府的文澜阁,乃是京中都闻名遐迩的藏书楼,据说藏有孤本善本万卷。
甫一踏入,便有沉郁的墨香与古旧书卷的微尘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一整面墙的雕花窗棂,在空气中投下道道明亮的光柱,将这万卷藏书之地映照得庄严肃穆,纤毫毕现。
一排排高达屋顶的紫檀木书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架上典籍密密匝匝,最顶层的书脊上亦是不染纤尘,显然是时常有人精心打理。
看着眼前这浩瀚如烟海的书籍,我心中压抑不住地涌起一阵狂喜。
父亲生前的藏书,早在我寄人篱下之时,便已尽数读完。有时候为了借阅一本心仪的书籍,还要放下身段,赔上笑脸,看尽旁人的脸色。
如今得了这三日一请安的宽限,我的时间忽然变得无比充裕起来。
自此,每日清晨梳洗过后,我便会带着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来到这文澜阁中。佛经的誊抄,对我而言早已是熟能生巧。从前为了在江母面前消磨时间,我总是刻意放慢速度,如今没了那双监视的眼睛,我运笔如飞,不过半日的功夫,便能将三日的份量尽数完成。
剩下的漫长时光,我便在这浩瀚的书海之中,贪婪地汲取着知识,潜心修习。
文澜阁常年寂静无声,除了每日固定前来打扫除尘的仆人,鲜少有人踏足。我花了整整一日的功夫,将阁中所有的书架都一一检视了一遍,脑海中便有了一张清晰无比的藏书图。这里的书籍,不仅版本远比市井中流传的要好,许多珍贵的典籍之上,甚至还有历代名家的批注。
只是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清净的文澜-阁中,与江浸墨再次搭上话。
这日,我正伏在案几上,潜心研读一部名为《大学衍义》的经世之作,忽觉头顶的光线一暗,一股清冽的竹叶冷香,飘入了我的鼻腔。
“你一介深闺女子,也读这等治世之书?”
我心头猛地一跳,握在手中的朱笔一颤,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团刺目的红晕。
抬头,正对上江浸墨那双写满了探究的深邃眼眸。
“侯爷是何时来的?”
我强自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将那张写满了批注的宣纸,掩在了厚厚的书卷之下。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话,目光直直地落在我手边那本摊开的《大学衍义》之上。
“母亲让你在此抄录佛经,你倒好,竟看起这些闲杂之书了?”
我缓缓合上书册,语气平淡地回应:“这几日的佛经早已誊抄完毕,闲来无事,便随意翻翻杂书罢了。”
“哦?那可曾看出了什么门道?”
我垂下眼帘,语气诚恳:“不敢说有何门道,不过是觉得书上的一些注解頗有新意,正好用以打发些许辰光。”
他闻言,眼中忽而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寻常女子,不都更喜欢看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吗?雪苓从前便最喜……”
他的话语,在提及那个名字时,突兀地顿住,语气也倏然转冷。
“最里间左手边的书架上,有不少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本话本。”
“这些经世致用之书,艰深晦涩,不适合你们女子钻研。”
待他那略显仓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缓缓展开方才被我掩住的宣纸,心中却止不住地冷笑。
这世间的礼法,向来便是如此。它们将女子牢牢地囿于深闺后宅,视相夫教子为她们一生的天职。可同样是血肉之躯,为何男子便可指点江山,登庙堂之高;而女子,却只能被困于方寸灶台之侧,终其一生?
这些凭借着祖上荫蔽便可衣食无忧的纨绔子弟,终日里不过是流连于秦楼楚馆,斗鸡走狗。而我自小便随父亲寒窗苦读,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
论才学,论心志,我卢照鸿,何曾逊色于他们半分?
当今圣上早已颁布新政,允女子参加科考,入仕为官。朝堂之上,虽仍多为须眉浊物,却也渐渐出现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身影。
我既已身在这侯府之中,倒不如,便借着这侯府之势,为自己,也为这天下的女子,搏一个青云之志。
04. 冰山一角
因着我在文澜阁中待得时日渐长,不知不觉间,我与江浸墨在此处偶遇的次数,竟比在府中其他任何地方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
京兆府的公务似乎总是那般繁忙,他隔三差五便要来此寻些陈年的卷宗。
一日午后,我与他隔着好几层高大的紫檀书架,各自伏案。只听见他在那头步履匆匆,口中还低声念叨着什么。
“玄武街,沣惠巷,卷宗……刘七宝,蒋福林……”
那声音听在我耳中,便如恼人的夏蝉,嗡嗡作响。我终于忍不住,头也未抬地开口道:
“第三排书架,从右手边往上数,第五格。”
阁楼内,那窸窸窣窣的翻书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移动木梯发出了“吱呀”的轻响。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案几前,投下了一片修长的阴影。
“你如何知晓,这一宗卷的存放所在?”
我神色自若地将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语气依旧漫不经心。
“常来常往,天长日久,自然便记下了。”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不过短短三月,你竟将这文澜阁中数万卷藏书的位置,都烂熟于心了?”
我没有反驳,手中的书册又轻轻翻过一页。
半晌,头顶的阴影忽然又浓了几分,是他俯下了身。
“《昭明文选》?你倒是专挑我们男子爱读的书看。”
我终于抬起头,反问道:“难道这书,还分男女不成?”
他一时语塞,沉吟片刻,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倒也是。令尊曾是翰林院编修,你自小耳濡目染,爱读些书,也属寻常。”
说着,他忽然来了兴致,竟径直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既如此,我便考考你,如何?”
我缓缓合上手中书卷,抬头正视着他。
“侯爷想考什么?”
他将手中那份刚刚寻到的卷宗展开,推到我的跟前。
“这桩案子,你可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我一目十行地将卷宗看完,发现这案情,还颇有些棘手。
“刘家声称,其祖传的菜园,东西宽度应为十二丈。但按照衙门现存的地契记载,却只有九丈。这凭空多出来的三丈,便是两家争议的根源。”我总结道,“此事看似简单,只需找出当年立下契约的原始地契,是非黑白,便可一目了然。”
江浸墨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若真如此简单,便好了。先帝在位之时,京中土地划分混乱,许多地契的记载本就模糊不清。如今圣上登基,大力整顿地政,这类积压了数十年的土地纠纷,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桩桩件件,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着实令人头疼。”
看着他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懊恼的神色,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鲜活的人气儿。
我忍不住开口道:“其实,也并非全无他法。”
“哦?”
“我曾读过一本《长安坊巷志》,其中记载,沣惠巷中,曾有一口前朝大隆年间开凿的老井。井上的青石栏杆上,刻有此井与尚武门的精准间距。当地的百姓,多以此井为界碑,划分田地。”
“若能找到此井……”
“便可根据井上的刻字,反向推算出当年此地的地界划分,从而判断出,究竟是谁在说谎!”
他猛然从椅子上站起,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我这便去兵部,借调当年玄武街的舆图!”
他脚步匆匆地离去,那背影,竟比来时多了几分难言的轻快。
转眼,又到了三日一次的请安之日。
我正侍奉着江母用完了早膳,便见江浸墨一身官袍,风尘仆仆地前来请安。他的官袍下摆,还沾着清晨的露水,一双俊目之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是熬了夜。
江母一见,便心疼得不行,连忙拉着他坐下。
“我的儿,你这又是何苦?公务再要紧,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再者说,你身上左不过还有个侯爵的爵位在……”
“母亲!”江浸墨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为君分忧,乃是臣子本分。方才那般的话,往后切不可再说了。”
屋内霎时一静。
江母自知说错了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将气撒到了我的头上,不耐烦地对我喝道:
“还愣着做什么?没看到侯爷还未用膳吗?还不快过来布菜!”
我执着公筷的手微微一顿,正准备为江浸墨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却听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不必了。让她坐下,与我们一同用膳吧。”
这话一出,不仅江母愣住了,连我也愣住了。
我连忙垂手请辞:“母亲与侯爷在此,照鸿不敢僭越。”
他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带着几分天生傲气的语气,重复道:
“我让你坐。”
短短四个字,掷地有声。
江母张了张嘴,看了看自己儿子那不容反驳的神情,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六章:同席异梦
这应当算是我以江家妇的身份,嫁入安远侯府一年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他们母子同桌用膳。
饭桌上的气氛,比冬日里的寒冰还要凝滞几分。江母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虽然竭力维持着端庄,但眉宇间的不悦却如同实质,几乎要化作冰霜。她捏着手中的苏绣帕子,轻轻掩在唇边,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咳。
侍立一旁的胡嬷嬷立刻心领神神会,躬身接过丫鬟手中的银箸,开始为二人布菜。她的动作看似恭敬,实则每一筷子都暗藏玄机。只见那晶莹剔透的白玉碗中,为江浸墨堆满了火腿煨冬笋、蟹粉狮子头、清蒸鳜鱼这类精致考究的荤食,而轮到我时,落入碗中的,却只有几片用作点缀的雕花百合与聊胜于无的笋片,清汤寡水,仿佛我只配吃这些残羹冷炙。
一顿饭在诡异的沉默中用尽。我刚要依着规矩起身伺候婆母漱口,江母却破天荒地抬了抬手,眼皮都未曾撩起。
“这里不用你忙了,退下歇着吧。”
我心中了然,想必是江浸墨今日这番反常的做派,让她这位精于算计的侯夫人生出了几分警惕与不寻常的揣测。
午后的阳光透过文澜阁雕花的窗棂,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我正埋首于一卷古籍之中,忽闻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我并未抬头,那股熟悉的、清冷的竹木香气已经昭示了来人的身份——江浸墨。
待我从书海中抬起眼帘时,一包用油纸细细包裹着的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的案头,一股浓郁的肉香和面食的焦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路过玄武街,见新出炉的,便顺手买了些。”
他侧过脸去,目光落在窗外的几竿翠竹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甚自然的僵硬:“就算……算是谢你上次为我解惑。”
我解开油纸,四个金黄酥脆的生煎包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撒着的黑芝麻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抬眸看他,故作惊讶地调侃道:
“堂堂安远侯,京兆府的少尹大人,竟然也吃这等市井之物?”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可的无奈,似乎对我这番话有些哭笑不得。
“侯爷便不是凡人了吗?还不是食的五谷杂粮,饮的凡尘烟火。”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往在衙司里忙起来,别说生煎,便是冷馒头就着咸菜,也是常有的事。”
这句话,倒让我对他那高高在上的形象,有了一丝改观。原来,剥去那层世家子弟的光环,他也不过是个会饿肚子的凡人。
我将油纸重新包好,正欲起身告辞,却被他出声叫住。
“你这是要去何处?”
我指了指手中的生煎包,理所当然道:“此乃墨香清净之地,岂容这等油烟俗物玷污?”
我寻了文澜阁外的一处石阶,就着午后的暖阳,细细品尝完这迟来的午膳,又特意等身上那股食物的味道散尽,才返回阁内。
阁中,江浸墨已在我对面的案几前坐定,正全神贯注地审阅着一沓厚厚的卷宗,眉头紧锁。我不想扰他,便轻手轻脚地从书架上取了《四书章句集注》,绕到了最左侧的一方小书案前,那里更为僻静。
整整一个下午,偌大的文澜阁内,便只剩下书页翻动时那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我们二人几乎同步的、轻不可闻的叹息。
待我再次从书卷中抬起眼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而他对面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第二日再去文澜阁,我因着往日的习惯,径直走向了右侧那方我常用的书案。路过江浸墨昨日的位置时,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竟看到他昨日看的那册卷宗,仍旧摊开在桌案上,并未收起。
我脚步微顿,心中生出一丝好奇,正想凑近看看,阁楼的门却又一次被人从外面推开。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突兀,吓得我心头一跳,连同手上刚取下的书籍都“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江浸墨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随即又移向那本摊开的卷宗,来回转了个圈,眉梢微挑。
“这个案子,你觉得应当如何判?”
我拾起地上的书籍,不动声色地走向另一边,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此案案情脉络清晰,想必侯爷心中早已有了定论,何须再问我一介妇人。”
他却不依不饶,竟跟在我身后,径直在我左手边的书案前坐下,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地锁着我。
“本侯,想听听你的见解。”
我抬眸,迎上他那双探究的眼,平静地反问:“那侯爷您,是如何想的?”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语气果决:“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可卷宗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死者,也就是那位丈夫,是醉酒之后自己失足跌入池塘,力竭溺亡。”
“若真要论罪,该怪罪的,难道不是他平日里酗酒无度,暴虐成性,以至于醉后步履虚浮,自寻死路吗?”
他薄削的嘴唇紧紧抿起,脸上浮现出微微的不悦。
“那为人妻者,明知丈夫酒后性情暴躁,为何不远远避开?眼见他失足落水,又为何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我心中一阵冷笑,只觉得他这番话,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大周律例》明文记载,丈夫殴打妻子,致使其折伤以上者,减二等罪。侯爷可知,这‘减二等’,是何意思?”
“意思便是,同样是将人打到骨头断裂,若是寻常百姓互殴,当处以重刑;可若是丈夫打妻子,便只需承受常人三分之一的刑罚。”
“卷宗附录的验伤单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位夫人左臂骨裂未愈,右侧肋骨尚有三处陈旧性骨折的痕迹,浑身上下,新伤旧痕遍布,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侯爷,您觉得,她该往何处避?又能往何处躲?”
江浸墨的眼中,已然流露出几分思忖之色。
我继续道,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更可笑的是,这案卷的结语里,竟然轻飘飘地写着‘夫妻口角争执,妇人未及时规劝,致使惨剧发生’。”
“同样是血肉之躯,为何世人只看得见妇人未能及时规劝,却看不见丈夫从未收敛自己的暴虐脾性?凭什么女子挨打便是天经地义,稍有反抗便是大逆不道?”
“荒谬!”他倏然打断我的话,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压迫性的阴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男帅女,女从男,此乃夫妇之义也。夫为天,妻为地,这本就是亘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纲常伦理!那妇人见死不救,已然是悖逆人伦,罪无可赦,你竟还在此处,妄想为她开脱?”
“侯爷心中既早有决断,又何必多此一举,前来问我?”
第七章:道不同
我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那层冠冕堂皇的伪装。
“我今日所言,并非为她一人开脱,不过是想为那妇人,为这天下千千万万如她一般,在无尽的家暴中苦苦挣扎的女子,讨一个公道。试问这世间,谁又愿意日日活在拳脚相加的恐惧之下?”
江浸墨的脸色铁青,几乎能滴下水来:“你一介深闺妇人,有何颜面,在此大言不惭,代表天下女子?”
我仰起头,直视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恰在此时,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呼啸着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灭了桌案上那豆摇曳的烛火。
“侯爷说我不能代表天下女子,可这天下,总该要有人,为她们说一句公道话。”
“当今圣上亲颁诏令,废除了那‘妻告夫,先笞二十’的不公旧律,更允女子在夫家不堪受辱之时,自请和离。难道说,九五之尊的圣上,也是在为她们强词夺理不成?”
我起身,走到窗前,将那扇被风吹得“砰砰”作响的窗户用力关上。暴雨裹挟着冰冷的水雾,扑面而来,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
“侯爷您生在锦绣堆里,长于富贵丛中,自然不知道,那巷口卖花的王婆子,丈夫酗酒,儿子好赌,隔三差五,便会被那对畜生父子打得鼻青脸肿,连门都不敢出。”
“您也不知道,那绣房里的许多绣娘,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也要用一双双早已冻裂生疮的手,不分昼夜地为人缝补衣物,就为了能多赚取几文钱,补贴家用,养活那不事生产的丈夫。”
“侯爷曾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您是否想过,这江山社稷的稳固,这天下的太平,何尝不是系在这万千女子的隐忍与付出之上?”
烛火倏然熄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他的脸完全隐没在了阴影里,我只能看到他那紧绷的、线条凌厉的下颌。
雨,越下越大了。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站下去,最终,却只是不发一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滂沱的雨幕之中。
三日后,那桩案子在京兆府正式宣判。
结果不出所料,那可怜的妇人,被判了腰斩之刑,血溅菜市口。
我后来听府里的下人议论,说那妇人,活生生在地上疼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临死前,她还挣扎着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不甘心地嘶吼道:
“我做鬼……也要看着……这世道……何时能变……”
自那日之后,我与江浸墨之间,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相敬如冰的疏离状态。
晨昏定省时,我依旧恭敬地侍立在江母身侧,为她布菜。江母的眼中,总是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得色,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她那位沉默不语的儿子。
待我退下后,我曾无意间听见江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掩饰不住的欣喜语气对江浸墨说:
“我儿放心,为娘已为你物色了京中好几位家世相当的高门贵女,你且再忍耐些时日……”
“母亲……”
江浸墨倏然打断了她的话,后面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我已然听不清了。
我缓步离开那令人窒息的院落,心中何尝不是存着同样的想法。
是啊,再忍耐些时日。
待到明年春闱放榜,金榜题名之时,我卢照鸿,自会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海阔天空的广阔天地。
文澜阁里,我们二人心照不宣地,默契地避开了彼此。他来时,我便去最偏僻的角落;我来时,他亦会寻最远的位置。只是,我时常能感受到,从那层层叠叠的书架之后,投来的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我只当一无所知。
直到冯尚书被抄家的那一日,整个长安城都为之轰动。
这是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对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修剪枝蔓。据说,从冯府搜出来的金银珠宝、名人字画,足足堆满了三个大院子。若是将这些财富充作军费,只怕足够养活数万将士一年有余。
圣上的手段,还算温和。
只抄家,不问罪,不流放,甚至还另外恩赐了百两纹银,允他们冯家夫妇及其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回乡颐养天年。
只是……回老家的,是冯家男丁。
被留下的,却是那位曾与江浸墨爱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尚书府千金,冯雪苓。
我原以为,以江浸墨对她的情分,冯雪苓即便不能为妾,至少也能做个风光的良人。
却不成想,那日傍晚,一顶半旧的青帘小轿,只从侯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抬了进来。冯雪苓的身份,竟只是一个比寻常丫鬟略高一等的,贴身侍女。
那一日,江浸墨又一次踏入文澜阁时,身边便多了这么一位红袖添香的佳人。
门一推开,便传来少女银铃般的娇呼。
“哇,浸墨哥哥,这里的藏书好多呀!怪不得你这么有才学,不像我,成日里,就只会看些风花雪月的闲书。”
放置话本的书架,在文澜阁最左侧的角落,原本是无需经过我这里的。
可江浸墨,却偏偏带着冯雪苓,刻意地,从我的案几前绕了过去。
“喂,你是哪个院里的丫鬟?怎么见了侯爷,连礼都不行一个?”
不需去婆母面前请安的日子,我几乎都打扮得极为素净,一身半旧的布裙,头上也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子。被人错认成丫鬟,倒也并不奇怪。
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面若银盘,杏眼桃腮的娇俏女子。她虽然穿着府内一等丫鬟的服制,可细看之下,便能发现那腰身是特意裁剪过的,更显玲珑有致。头上戴着一支灵动俏皮的蝴蝶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在发间轻轻颤动。
第八章:无声的反抗
我缓缓地搁下手中的狼毫笔,站起身,对着二人福了一福。
“请侯爷安。”
说罢,我便重新坐下,垂下眼帘,继续誊抄手中的佛经,仿佛他们只是两团无足轻重的空气。
头顶,那娇俏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带上了几分颐指气使的傲慢。
“你这丫鬟是怎么当差的?还不快去给侯爷沏一壶上好的龙井来。”
“对了,再端两盘府里新做的桂花糕上来。”
我垂眸不语,笔尖在宣纸上微微悬停,听见江浸墨那清冷如冰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还不快去?”
我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
为了这满屋的典籍,为了那些尚未读完的策论,为了我未来的青云之路,我忍。
待我端着茶点返回时,他们二人,已经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我原先的位置。
冯雪苓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我的那支狼毫笔,甚至还在我方才誊抄了一半的经书上,胡乱地画上了两只不成样的鸭子。
“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呀,一字一句都读不懂,当真是无聊透顶。”
说罢,她手腕一甩,便将那支笔“啪”地一声,掷在了经卷之上。
浓黑的墨汁,瞬间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毁了整整一页的心血。
我心中一痛,慌忙放下手中的托盘,快步上前想要拿起经卷,却不慎在转身时,衣袖扫落了笔架上的另一支毛笔,那沾满了墨汁的笔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冯雪苓那身崭新的、月白色的衣裙上。
冯雪苓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这该死的丫鬟!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吗?毛手毛脚的,是想死不成!”
说罢,她又立刻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拽着江浸墨的衣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悬在长长的睫毛上,要落不落。
“浸墨哥哥,你看她!我就说,一定是你平日里太过纵容,所以才惯得这些下人一个个都无法无天,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她眼中含泪,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浸墨的目光,先是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扫过那被墨迹污了的经卷,最后,落在了冯雪苓裙摆上那处显眼的墨渍上。
“跪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与威严。
我死死地攥住经卷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甚至有些刺痛,却浑然不觉。
我在心底无声地质问,凭什么?
可当我抬起头,望向四周那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望向那些我还未曾读完的策论与孤本时,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反驳,可以为自己辩解,可那样做的后果,便是我将再也无法踏入这文澜阁的门。
手指死死地捏住册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缓缓地,屈下了双膝,对着他们,行了一个标准而屈辱的大礼。
“是奴婢失手,污了姑娘的衣裙,请姑娘责罚。”
冯雪苓用一方精致的绢帕,掩着唇角,发出一声得意的轻哼。
“罢了,看在你也是无心之失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这身衣裙的料子,回头就从你的月钱里扣吧。”
她又拿起手边的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扔到我的面前。
“今天,就罚你跪在这里,给我把这本书,从头到尾,朗读一遍。”
江浸墨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伸出手,用一种极为亲昵的姿态,轻轻地刮了一下冯雪苓的鼻尖。
“就你鬼主意多。”
他站起身,那绣着云纹的衣袍下摆,从我跪着的膝前,冷漠地扫过。
“你且在这里乖乖听着,我去旁边看会儿案卷,晚些时候,我让人给你送几匹上好的料子过去。”
阁楼内,重又恢复了寂静,只余下我干涩的、毫无感情的诵读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快要读完最后一页时,窗外的日影,早已西斜。
冯雪苓忽然用手帕掩住面,发出了低低的、压抑的哽咽声。
“呜呜……这昭顺公主,也太惨了……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她的哭声,成功地引来了江浸墨。
他快步走来,甚至没有问明缘由,便再一次,用那种命令的口吻,对着我说道:
“道歉。”
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我硬生生地,忍住了将手中那本催人泪下的话本,狠狠摔到他脸上的冲动。
他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说了,道歉。”
就在我咬紧牙关,准备再一次屈服于这无理的羞辱时,冯雪苓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袖,声音抽抽搭搭,我见犹怜。
“不……不是的,浸墨哥哥,不关她的事……是阿苓自己,自己心里难过。”
她仰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想起了我们……”
我心底了然,原来,这是冯雪苓在借着话本里的故事,试探江浸墨的心意。
江浸墨的身形,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冯雪苓擦去了脸颊上的泪珠,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傻丫头,都过去了。饿了吧?江哥哥带你去吃些东西。”
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很长很长。
屋内,重新回归了一片死寂。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我揉了揉早已失去知觉的膝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
看来今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得加快些速度,才能将今日被耽搁的经书,全都补全。
不然,明日的读书进度,又要被落下了。
我重新点燃蜡烛,伏在桌案上,借着那微弱的、跳动的烛火,从那片被墨迹玷污之处,重新开始誊抄。
笔下的字迹,越写越快,握笔的手,却越写越稳。
我全神贯注,甚至连阁楼的门是何时被再次打开的,都未曾察觉。
第九章:一道裂痕
浓郁的墨香之中,忽然混入了一丝熟悉的、食物的香气。
一个油纸包,被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案头,生煎包那特有的、带着焦香的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吃些吧。”
我的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颤,一滴即将落下的墨,险些毁了整张宣纸。
“不必了,多谢侯爷好意。”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
“为何今日,不说出你的身份?”
“这,不正是侯爷您所允许的吗?”
摇曳的烛光,只能照亮他半边的轮廓。在昏暗的光影里,我只听见他的呼吸声,陡然加重了几分。
“那你就不能主动一些?非要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一般,任人摆布,不知反抗?”
这番话,当真是荒谬到了极点。
白日里,那个冷眼旁观,任由我被羞辱的人是他;如今这深夜,又跑来质问我为何不反抗的人,也是他。
我搁下笔,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怒火的眼眸。
“侯爷究竟想要我如何?若您是想看妾身奋起反抗的戏码,那下一次,我掀了桌子便是。”
黑暗中,传来几分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砰!”
木门被他狠狠地摔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案几上的烛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险些熄灭。
我看着烛火下,那包还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生煎,忽然想起了那日,他说出那句“侯爷就不是人了?”时,脸上那无奈又带着几分鲜活的神情。
如今想来,那个会为了一包市井小食而驻足的江浸墨,或许,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一滴墨,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笔尖滑落,滴在了我月白色的衣裙上,迅速晕染开来。
只可惜,这一次,无人会为我做主。
这一夜,我伏案至四更天,才将所有的经书誊抄完毕。走出文澜阁时,东方已现鱼肚白。
那包早已冷透发硬的生煎,被我顺手丢给了后院那条见人就摇尾巴的老黄狗。
回到房中,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可刚一沾上枕头,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策论里的段落,连梦中,都是铺天盖地的锦绣文章。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被心中的焦虑惊醒。囫囵用了几口清粥小菜,便又匆匆赶去了文澜阁。
父亲离世后,再无人能为我指点文章。虽然当今圣上开明,开了女科,可整个长安城,能教导女子应试的学堂,却是屈指可数,那束脩更是贵得惊人。
可我深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道理。
只要我读得足够多,练得足够勤。
那小小的考场之上,便终究,能有我卢照鸿的一席之地。
江浸墨对冯雪苓,当真是极好的。好几次,我路过花园时,都能听到她那如黄鹂鸟般清脆的笑声。她或是追逐着蹁跹的蝴蝶,或是在凉亭里,悠闲地翻看新出的话本。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江母曾经对冯雪苓有多喜爱,如今,便对她有多厌恶。在她看来,罪臣之女,只会拖累自己儿子的前程。
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冯尚书在老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年过半百的人了,竟还要亲自下地务农。而冯雪苓,全因有江浸墨的暗中打点,才能安然无恙地留在长安城。
世家大族之间,消息互通,这点事,根本瞒不住人。
那段时日,江母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儿子会因此惹了圣上不快。
可谁知,圣上不仅没有降罪,反而在朝堂之上,借着江浸墨的一桩政绩,公开夸赞了他“重情重义”,是个难得的有情郎。
江母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她看来,府里不过就是多养一个闲人罢了。只要这个闲人,不总出现在自己面前碍眼,她便也乐得装作视而不见。
两载之期,将至。
《大周律例》明载,为妻两年无所出,便可休弃。
江母许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江浸墨近来的反常,对我的刁难,便也越发地露骨起来。
“都快两年了,连一部《华严经》都未曾抄完,可见你这孩子,心不诚,也着实无能。”
我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与她起冲突,当即便顺从地跪倒在地。
“是儿媳愚钝。只因经书之中,有许多精妙之处,儿媳一时参悟不透,便想着多查阅些典籍,以求甚解。”
“本是想以诚心感动佛祖,却不想,反倒因此耽误了时辰。是儿媳的不是。”
我跪得够快,服软得也够真诚,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反倒让江母噎在了那里。
她憋了许久,才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这么些年,府里好吃好喝地将你养着,却连个蛋都下不出来,当真是……”
明知我与江浸墨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她却偏要用这种最恶毒的言语来羞辱我。
我将头埋得更低,姿态愈发诚惶诚恐。
“是儿媳无能,未能笼络住夫君的心。儿媳……儿媳今夜便去书房,为夫君送一碗冰糖莲子羹。”
江母的脸色,果然瞬间就变了。
她最怕的,便是我突然开了窍,想通了。若我当真与江浸墨有了夫妻之实,那她日后想要寻个由头休妻,便再难开口了。
“咳咳……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的儿,是为娘……为娘一时急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