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时安丨九峰三泖伴书香
发布时间:2025-09-25 11:28 浏览量:1
松江的云堡未来市艺术城,文化艺术活动不断,今年建成一座富于特色的“读不止书局”,专门经营旧书,以“翻阅一座山的高度”理念举办“佘山读书会”,为松江的文脉和上海建设书香社会再续一个优美篇章。
松江,古称华亭,别名云间。这两个古色古香的称谓,居然都源自松江的陆氏家族。建安二十四年东吴大将陆逊受封华亭侯,而“云间”则来自西晋文学家陆云雅号“云间陆士龙”。华亭、云间,都是令人浮想联翩,发思古之幽情的好词。李叔同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试想,眺望松江一片广袤无边的江南原野,孤独的一间小小亭子,依着清波荡漾的河水,目送亲人、恋人去向远方,无怪王安石来此有“只有松江桥下水,无情长送去来船”的感慨,是何等凄婉的诗意!上海主要是江流海潮互相作用才形成的三角洲冲积平原,市内鲜见有山,唯松江有“九峰三泖”,佘山、天马山、小昆山此起彼伏,连绵几十里,可遐想白云缭绕,不闻人间车马喧嚣的云间茅屋!
先有松江府,后有上海滩。松江广富林地下三层埋藏着春秋战国吴越文化、夏商时代的马桥文化、新石器时代的良渚文化,站在松江的大地上,清风掠过碧绿的田野,我们可以听到千年文化的血脉从远古的稻田流到今天书声琅琅的大学城,一脉相承却仍然年轻的心跳。
松江的九峰三泖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书画长卷,碧水青山之间弥漫着既浓郁又清雅的文化书香。历代骚人墨客,白居易、刘禹锡、陆龟蒙,范仲淹、苏轼、梅尧臣、王安石、黄庭坚、杨万里……流连于此。我在华东师大读书,我们敬仰的施蛰存先生,就是当代松江大才子——其实他是杭州人,八岁落户松江,在松江长大成人——他的那本《唐诗百话》,深刻发掘了唐诗背后那些秘为人知的种种格律辞藻、典故沿革,以及诗人的欢欣仓皇和奇闻轶事,阅读轻松愉快,毫无障碍,内涵却有点像黑洞,引进去,无法自拔。几乎每一篇都给熟读唐诗的读者,打开一扇窗,吹来一股新鲜的风,流传、解读了千年的唐诗在他笔下焕发了完全陌生的阅读魅力。我曾多次去他愚园路邮局二楼上朝南、向街,自嘲“北山楼”的黑漆漆的小房间,话也不多,只是感受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老人,活出生命的剔透,无拘无束口无遮拦自由思想的智慧和气息。通常在长辈面前我都是以听为主。他自谓一生开了四扇窗:东窗古文,西窗翻译,南窗小说,北窗碑帖……而且每一扇窗都风光无限好。他几次重病,终以百岁高龄驾鹤仙逝。第二届上海文学艺术大奖,我提名施先生,经大家认可,成为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去施先生家报告,老人家再三推辞……我把他视作松江文化的集大成者,当代松江的董其昌。
上海市作家协会分管创作时,多次来松江踩点,寻求当年松江县委宣传部的支持,每次都是诚意满满的允诺和助力。在作协分管业务,我又有幸认识来自松江的老作家夫妇朱雯和罗洪。上海沦陷,朱先生曾被关进日寇76号机关,受尽酷刑,坚贞不屈。他先后翻译了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名著《里斯本之夜》《西线无战事》《流亡曲》……他翻译的阿.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苦难的历程》三部曲,历时十年,被毛主席出访苏联作为礼物赠送苏联领导人。朱先生从英文翻译的《凯旋门》,晚年又据原文重新翻译。夫人罗洪先生是三十年代成名的小说家。2009年年届百岁,犹有二万字的小说《磨砺》文史。享年一百零八岁。真实生命的奇迹。他们都有亲笔签名的著作赠我。
我对松江亲近和理解更来自阅读。早年,我随导师徐中玉先生研习中国古代文论。先生命我必读的经典文献就是陆机的《文赋》。全文一千六百余字,被学术界定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第一篇完整而系统的文学理论作品”(见《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185页)。通篇“体物而浏亮”,把理论文字写得极其生动而藻词华彩,“观古今于须臾,扶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既有对时间“古今”和空间“四海”宏观深邃的把握,又有从“形内”到“笔端”创作过程的微观体察,概括文字简约、形象生动,而且朗朗上口,远甚于千言万语的长篇大论。而对于诗、赋、碑、诔、銘、箴、颂、论、奏、说的文体,更是言简意赅到无以复加。而他秃笔麻纸的九行八十四字的《平复帖》更是历经一千七百年时间的风风雨雨,现存年代最早、流传有序、真实可信的西晋名家法帖。堪称书法史的奇迹存在。其后,我又奉先生之命,作为分册主编,编辑《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专题资料丛刊.知音编》,再度与董其昌相遇。董其昌万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画风前承元四家,后后启清四王和八大、石涛,是松江画派的一代宗师。此前我读过严羽《沧浪诗话》,以禅论诗,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顾名思义,以禅论画,划分南宗、北宗,令人耳目一新,由此引来钱钟书先生《中国诗与中国画》的长篇大论(见《旧文四篇》和《七缀集》),是对中国文人画发展非常精妙的理论概括。特别是开宗明义,提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沟通了“读”与“行”,“万卷书”与“万里路”的联系,成为后世书生的实践、通达人生理想的路径。
近年松江籍友人、著名剧作家陆军更是在舞台上打开松江历史名人,特别是读书人的长篇画卷:战国为上海开第一道沟、以第一支流、挖第一锹土春申君黄歇,深陷政治漩涡的从政文人陆机,元末明初取舍难决的文人作家陶宗仪,大明首辅徐阶、大画家董其昌,明末清初慷慨悲歌不惜一死的书生陈子龙、夏允彝夏完淳父子,知识救国的近代知识分子马相伯、史量才,曾和毛泽东、恽代英一起战斗直至牺牲的上海中共的早期领导人侯绍裘……让我在他的历史题材系列戏剧中追踪、感受松江读书人漫长的心路历程和不惜燃烧的家国情怀。
近一二十年信息高科技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四处狂奔。对此我们除了追随,几乎没有任何理性的思考。在算法推荐、碎片化阅读电子几乎无处不在的时代,纸质阅读变得越来越小众,越来越稀缺。读屏还是读书?居然成为新时代读“书”人的哈姆雷特之问。在我看来,纸质书更能展现读书人的自主选择,避免落到大数据喂投的信息茧房,而让自己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见解变得越来越偏执。完全以读书人的主题兴趣,主动而有选择地读书,更像一种知识原野上的精神散步。而且,在我看来,也许,书籍才是人类知识、文化的密码最可靠的载体。这些年,有多少信息在网上一删,就此远走高飞,不见影踪。可见数据保存的脆弱性。
佘山读书会在这样的时间节点开启了第一期,请来工作、交往几十年的老朋友、作家叶辛,分享他的新书《深河桥头》。读书会自此之后就会定期举办,在五百平米有温度的精神空间,“阅读不止、循环不止、分享不止”读不止书局。“读不止”是一种文化姿态,更是一种文化立场。让那些带着读书人手泽和时间包浆的纸质旧书,以绿色的环保理念寻找新知,让爱书者感受好书循环、分享的乐趣。在我看来,读书是引导我们探究未知神秘海洋的灯塔。活到老,学到老,读到老,才能保持生命和思想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