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项氏天籁阁 半部中华书画史

发布时间:2025-09-25 10:05  浏览量:1

说项元汴,要先从北京故宫说起。

凡中国人,没有不向往故宫的。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我在曲阜孔庙,独自走森森郁郁的松林小道时,只有晴空下传来的一两声鸟鸣,清脆,悠长,和着踏在砂石路上的沙沙声,让我想起“空山不见人”的诗句。此时从后面赶上来一人,跟我就伴往前走。当知道我来自北京时,他竟神神秘秘地问了一句:“你一定去过故宫吧?”

那当然。我就给他讲起故宫的珍宝,说站在景山公园最高处万春亭,在丽日蓝天照耀下,脚下面的紫禁城犹如天宫一般,金光浮动,紫气东来,全中国最好的宝物,全都在闪闪放出金光……

谁知那人神秘地一笑,竟然说:“你知道项元汴吗,那是我家乡人,故宫的书画珍品,有一半是他收藏的。”

我只当他妄言,宽容地笑了一把。没听清项元汴的名字,也没再细问……四十年岁月就过去了。

2025年暮春,我第一次踏上嘉兴的土地。不论是庄严的会堂,还是灯红酒绿的街巷,走到几处都听到“项元汴”这个名字,嘉兴人皆说“故宫书画的一半都是他收藏的”。项元汴?我赶紧查资料:原来他是明末历嘉庆、隆庆、万历三朝的文化大名人,是富甲江浙一方的大商人,是一代书家、画家、金石家、鉴赏家、收藏大家。他所建私家藏宝馆曰“天籁阁”,所藏古籍善本,不仅与著名的天一阁齐肩,更有金石鼎彝、珍奇名玩、陶器瓷器、法书名绘、芸笺墨砚等等中华珍宝。尤其所藏书画珍品,更有中华书画史上很多名垂千古的巨作,故后世有“一座项氏天籁阁,半部中华书画史”的美誉。面对这么一位大名家,我猛然想起当年在孔庙遇到的那位嘉兴人,直呼“抱愧”,当时的我真是少不更事哦。

当听说今年恰是项元汴诞辰500周年,我便着意去寻访天籁阁。

虽是初次来嘉兴,感觉上并不陌生,全中国人民,谁不知道嘉兴红船呢,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就是在红船上完成的。嘉兴别称禾城、秀洲、长水,位于浙江省东北部,东方大东海,南依钱塘江,北望可见太湖,西接天目湖,被称为“一座水做的城市”,多么大美的比喻啊。季节也正好,所有的绿叶都在可劲儿地张扬着,大叶片小叶子一律油汪汪地肥厚,浓绿似墨玉。所有的大花小朵都傲娇地竟放着,赤橙粉紫天青蓝,四散喷薄,犹如太阳的七色光,眩晕中将大地辉映出一片片霞光。所有的鸟儿都在歌唱,所有的风儿都在跹舞,所有的河、湖、塘、浦、泊、洼都在扬波,水之灵映照着天之灵,只觉得一片美景,步步美景,江南锦绣,华彩憧憧。

这里是中国最宜人的地域之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里也是中国最富裕的地域之一,昔日的鱼米之乡和丝绸之乡,今天著名的长江工业带和高科技带,GDP始终稳居全国前列,人均财富像流通全境的大运河水,丰饶稳,波浪宽。有道是江南出巨富,自古而然。

坐上画舫式游船,在绿绸子一样的月河上泛舟,引得来自干涸北方的我,真想大声唱歌。嘉兴境内竟然有2万多条河流,真不可思议,大概率显示着上天有意的偏爱?可惜历史多一半是沉重的,天籁阁早已不复存在。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清顺治二年(1645年)发生的“乙酉兵变”,对嘉兴城造成毁灭性破坏,无辜百姓被杀者,达天文数字的五十万人,全城到处火光冲天,尸体堆成一座座血山。在清兵的狞笑中,天籁阁一滴滴流下伤心血,一寸寸圮塌进泥土,日月之辉,累世之藏,顷刻间灰飞烟灭。朝代更迭之际,胜利者要的就是杀戮立威,中华最高贵的雅文化成为最受摧残的贱民,性命都不保,有谁还在乎它的玉嫩之躯。

所幸,阳光还是穿透了层层乌云,倾泻下一道倔强的金光。天籁阁收藏的那些“正国级”国宝,有一些被一个叫汪六水的下级军吏劫掠去,他不是有文化,而是财迷。就是这些从历史缝隙中侥幸遗落的宝物,支撑起半部中华书画史。比如连我们这些普通人都知晓的画作,如西晋索靖《出师颂》;东晋王羲之《兰亭序》(神龙本)、《远宦帖》(唐摹),顾恺之《女史箴图》;唐韩滉《五牛图》,李白《上阳台帖》,杜牧《上好好诗》,颜真卿《刘中使帖》,怀素《苦笋帖》;宋徽宗赵佶摹唐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赵孟頫《鹊华秋色图》,以及沈周、唐寅、仇英、董其昌等画坛巨擘的作品,项氏均有收藏。

嘉兴的许多百姓至今还认定,项元汴收藏过被称为“中国第一山水画”的《富春山居图》。这曾是2011年的一件国家大事,该作因海峡两岸对接而完整呈现于世人面前,让中国人都知道了元代大画家黄公望和他晚年的这件巨幅长卷。令我记忆犹新的是,该巨作展览期间,我恰巧在台北盘桓,因而得以在台北故宫亲瞻到这幅长卷。不太明亮的灯光下,那苍翠的绿松石基调,一下子就在我心头烙下终生难忘的绝响。仍记忆犹新的是,画作展出期间,参观者大排长龙,漏夜排队者中不乏再二、再三、再N次者,虽然每次观看只能有数十秒的停留,但每个观众,都有被中华文化洗礼了的感觉。

不过据专家考证,真实的情况是这件国宝并没被项元汴收藏过,而是落到了一个叫吴洪裕的收藏家手上。吴大爱其画,每天不思茶饭观赏临摹,行将就木时竟命家人将其焚烧以给自己陪葬!“先一日,焚《千字文真迹》,自己亲视其焚尽。翌日即焚《富春山居图》,当祭酒以付火,到得火盛,洪裕便还卧内……”幸亏这罪恶的糟老头子死得及时,其侄吴静庵“疾趋焚所”,将画从火中救了出来,但此时画作已被烧成两截!真是罪恶啊,我完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如此自私邪恶的收藏家,他是真心爱艺术还是个伪君子?而且还特别令我不能理解的是,文献记录的文字对吴还相当宽容,少见谴责更无讨伐。相比之下,项元汴是真心钟爱艺术的,他确实收购过黄公望的作品,名曰《水阁图》,不惜重金,不是为了他日增值而赚上一笔,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人性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有时候,人的单纯只是单纯本心。

据台湾翁同文先生考证,项元汴收藏的书画珍品一共约有2190件,现存海内外多家顶级文博机构,均被视为“镇馆之宝”,如英国大英博物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日本京都国立美术馆,中国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等。据统计,故宫的珍品书画收藏共计4600余卷,约半数来自天籁阁,因此说项元汴“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半部中国美术史”,一点也不为过。试想,如果没有了项氏的这些收藏,今天我们就无由描出这条贯穿古今的美术红线了。

此外,天籁阁还收藏了很多极品古籍善本,比如有极名贵的唐代吴彩鸾写本《堪谬补缺切韵》和《唐韵》册等,现分别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有宋代司马光《资治通鉴》残稿,现存中国国家图书馆;有明代祝允明《成化间苏材小纂》稿,现存辽宁省博物馆;有明代吴宽《吴匏翁手书诗稿》,现存安徽省博物馆……据嘉兴南湖区图书馆沈红梅馆长介绍,在《天禄琳琅书目》及《续编》记载的二百多明以前的旷世珍籍中,钤有项元汴兄弟藏印的图书达37种,其中宋版图书22种,元版图书6种,明版图书9种,所以称项元汴为“古今民间藏书第一人”,称天籁阁的精品收藏独步天下,实至名归。

叙述至此,我们必须要认真地问一问了:项元汴究竟是什么人啊?

项元汴(1525--1590),字子京,号墨林山人、香岩居士等,浙江嘉兴秀水人。祖籍河南,名门望族,先祖随赵氏皇帝南迁,到嘉兴落了脚。至此我遂明白了“项元汴”的取意,一开始听到这名字,总觉得怪怪的,拗口,不像是人名,现在悟到了,原来是为了铭记,河南开封古称汴京,一“元”复始,循环往复,不能忘了祖根。

项氏到项元汴父亲项铨时期,并不是巨富,其家族一直保有耕读传统,曾创造出五世进士、三世五进士的佳话。不单项氏,嘉兴地面上都一直沿袭着读书科考之路,至清代仍不减其盛,比如查氏家族出现过“一朝十进士,兄弟三翰林”,陈氏家族更出现了“一门三宰相,六部五尚书”的盛景,可以说走仕途是当年世家的普遍取舍。项元汴是家中第三子,自幼聪慧伶俐,头脑灵光,甚得父兄宠爱,备加教诲栽培。然而这个小童自幼就不喜欢官场,不愿走科考做官之路,倒是爱跟在父亲身后品鉴古玩,着迷收藏。项铨在当时的世家中,独辟蹊径地走出了一条个性之路,少置田地房产,多聚金银古玩,即使被乡人讥为不务正业,败家浪子,也没有回头,这对项元汴的影响是巨大而终生的。

嘉靖十七年(1538年)二月,十二岁的少年项元汴,在宋徽宗《岁安图轴》上写下了一个“天”字,从此开始了一生的收藏事业。“天”是《千字文》的首字,过去历代馆阁的书画收藏达到千件以上,才会采用《千字文》编目,可见小小项元汴当时就立下了宏大的收藏志向。随着年岁增长,他边做生意赚钱,边大把花钱收购名品,边自学、精研鉴赏之术,边自习书法、绘画、印章各门艺术。随着岁月的积累,财富越聚越多,名气越来越大,逐渐成为一方的收藏大名士和鉴定大家。后名声甚至传到天庭,明万历年间,神宗朱翊钧得闻其名,特下玺书征聘,传他去京城做官,一时震动乡野,人人眼热。而项元汴自己却毫无兴趣,无动于衷,根本不想去到寒冷的北方给皇帝听差。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绝意仕进”,这在当时做官为上的时代里,可说是一个难得的社会叛逆者。为了收藏那些无厘头的玩意儿,连皇帝钦点都不去,又一时被乡人讥为“玩物丧志”。后来项元汴的6个儿子无一人做官,乡人进一步嘲讽为“报应”。

“报应”就“报应”吧,项元汴终不为所动,他对收藏真是痴迷进去了,对艺术及艺术品的热爱,超过了他所有的人生追求。也幸亏如此,才让今天的我们,幸运地得见中国美术史上多件难得的珍宝。

大运河修通之前,嘉兴是一片贫瘠的洼地,年年水灾,地薄民穷。今日之嘉兴,我超喜欢,不仅是因为空气甜丝丝,满眼绿油油,更是因为嘉兴人。走大街,穿小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眼前的嘉兴人活得很温润,说话音量不高,不慌不忙的,慢声细语的。男人皆似斯文的教书先生,女人开口像鸟儿唱歌一样清丽。细腻的南方人,不似北方汉子,一言不合就脸红脖子粗,有事说事没事去做正经事,他们才不撸胳膊挽袖子呢。嘉兴人重读书、重进取、重搏个好前程,更非常重视人品,家家都追求做满门皆君子的地方表率。

关于项氏家族的评价,史书上留下的文字不多,基本上都是正面的。比如说他虽为巨富,但待人和气,不摆架子,对画工、僧人、民间手工艺者、乡人野老都很和善,平等交往,我猜这也与他的收藏事业有关,人不可貌相,谁知哪位穿得破衣烂衫的野叟家里,没藏着稀世珍宝呢?另外还有一条见诸文字的记载,说虽富甲一方,项元汴却把银子都花在了收藏上,平时家居生活“居恒以俭为训,被服如寒琐如野老”。当然对这么声名显赫的一个历史人物,也有民间的种种编排,最可笑的一段,是把项元汴塑造成了杜十娘,说他曾看上南京的一个歌妓,回到嘉兴后念念不忘,便专门花重金购买沉香木,做了一张大木床,又带了很多上等绫罗绸缎等巨厚礼物,重返南京去寻那歌妓,谁知仅仅月余,那薄情的歌妓已经不认识他了。大怒之下,项元汴下令将所有礼物一把火烧了,那名贵的沉香木床化为灰烬后,其香味儿四五天不散,从此那条街巷被改名为“沉香街”……

传说在历史的烟雨中,不过是供人茶余饭后的边角料,不足为信。而正史记载,项元汴的结局不太好,晚年竟然陷于贫困,“汴以已不才,困处丘隅,踌躇世故,凄恻家艰”,这是他的自道。后人猜测是因为他的6个儿子争夺家产,致他陷于困顿中。一个寒风沁骨的冬日,项元汴于“家衅陡作”的凄凉中去世,一代收藏大家,竟如此悲催地告别了他无限钟爱的艺术世界,真令人唏嘘。

时光再往前走,就到了前面提到的1645年清军屠城。项元汴之孙项圣谟在《三招隐图》中血泪写道:“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散落人间者,半为践踏,半为灰烬……”

呜呼!历史之血腥,其奈者何!我抑制不住悲愤,不得不作如是想:今日现存之中华美术史,也许不过是斑斑点点、零零星星的沙漏。事实上,被毁灭的大品、珍品、至品,更可能是一座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然而,文化虽像是软塌塌的筋,不似骨头那么硬,她却是华夏民族浸刻进基因的灵魂,是烧掠不尽也毁灭不死的。正是一代代仁人志士保存下来的火种,照亮了一场又一场黑压压的灾难,使人类文明和中华文化的火炬燃烧不灭,薪火相传……从这个意义上说,项元汴们功莫大焉。

传说“天籁阁”的名字,取自项元汴曾得到的一床古铁琴,为魏晋名隐士孙登所制,上面有“天籁”字样。天籁,自然界最动听的音响,不绝如缕;引申意不难解,收藏界最高之境界。项元汴用尽其一生的岁时和心血,达到了这个高度。

在当代很多人眼中,收藏并不高贵,不就是用钱买东西吗,花大钱买古董、文物,花小钱买当下,以至于有钱的歌星影星买了几件名品,便被谬称“收藏家”,如果项元汴地下有知,一定会气得骂起来。我辈人退化矣,殊不知当得起“收藏家”名号者,必须是学问家。博大精深是中国文化的特质,文化中国是由多种艺术形式共同构建而成的,又是互相交融、互相存在、互相发展促进的,因此要求收藏家具有全面的学识。大收藏家更得是大学问家,他们的养成必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不仅长期浸淫在学问中,还要琴棋书画曲剧杂,样样皆能拿得起,起码具有基本修养,所谓“万事通”是也。

项元汴虽是自学成才,但爱好是最好的老师,在他还相当年轻时,就已显示出过人的鉴赏才华。他曾在唐寅的《秋风纨扇图》上题跋曰:“唐子畏先生风流才子而遭谗被摈,抑郁不得志,虽复佯狂玩世的以自宽,而受不知己者之揶揄,亦已多矣,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故翰墨吟咏间,时或及之。此图此诗,盖自伤兼自解也。噫!予亦肮脏负气者,揽此不胜嚄唶,岂但赏其画品之超逸已哉?”写下这段话时他才16岁,就能如此体会出深刻的人生况味,将艺术的本质与人生、与世事联系起来解析,可见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已镌刻进他的骨血里。

当然,项元汴的修养也不是一日之功,他早年也曾多次尝到“失败”的滋味,或买到假货,或花了大把冤枉钱,或物非所值,这种种坑都是避免不了的。大大小小的打击不断,这是收藏界的“通病”。非常典型的一次,是项元汴花了一笔大钱,买了一件“不对”的东西,回到家方才醒悟,遂数日闷闷不乐。此事被其大哥项元淇得知了,项大哥比自己这位小弟大了25岁,其实已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年龄差。他一向对这位小弟宠爱有加,便上门去探望,故意问到这件“不对”的东西,并说愿以收购价接受小弟的“转让”,这才把项元汴哄回正常态。

就这样,熬过一次次火里水里的磨炼,项元汴的鉴赏水平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自己也逐渐自信起来。到了知天命年纪,他已成为江南地区数一数二的鉴赏家,凡他看过的东西,一般都能一锤定音。声望越来越高,项元汴成为收藏圈的核心人物,“海内风雅人士取道嘉兴,必前往天籁阁”。

说起项元汴的收藏之多、之盛、之高端,也是机遇使然,明代皇家不重视宫廷收藏,很多珍贵书画被当作赏赐授予,轻易流出宫外。嘉庆严嵩获罪,万历张居正病逝,其所藏珍品辗转流入民间,也给了平民收藏家绝好的机会。

此外我认为,天籁阁的出现,亦是时代发展到了“争渡、争渡”的历史新阶段,是“惊起一滩鸥鹭”的产物。

天气真好,微风轻轻抚面,嫩嫩的,滑滑的,润润的,仿佛婴儿的小手在抚摸。心里被撩拨得痒痒的,暖暖的,醉醉的,在北方可从没享受过这么高级的待遇。我们弃舟登岸,行数百步,突然间眼光一亮,葱茏的绿树往两旁闪去,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广场。上面巍巍然,耸立起一座城,这就是著名的嘉兴子城。

是那种最经典、最传统的大灰砖城墙,宛如密匝匝军兵列阵,严丝合缝、直直溜溜、森森森严严、不怒自威,好一个英武霸气的存在。

也是中国传统古典城楼的存在,三重叠黑色大屋顶,气势雄浑,平地镇压出不可侵犯的凛然。两侧檐角像凤头飞翘,又显示出南方特有的灵动和精巧。城中央,一块肃穆的白色匾额上,法书“子城”二字。相传子城建于213年,因周边长满梓木而得名,后经岁月的混沌点燃,讹化为“子”,定名为“子”,沿袭至今。现存子城正门上的谯楼为元代始建,明代两次重修,清光绪年间又重修,是浙江省现存城墙上唯一的古城楼。

嘉兴自隋代大运河开凿过来后,成为航运重镇,逐渐繁荣起来,至明代已是发达的富裕水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百姓安居乐业,经济蒸蒸日上,且已具有早期资本主义萌芽,如果不是清军南侵斩断了发展的巨轮,其商业、工业和航运业等都会呈现出与世界文明同步的局面。

老百姓有了好日子,才有好心情。生活热情会点燃表达的欲望,“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于是,就有了民间的各种说唱、曲艺、杂耍、戏剧等艺术涌现;有了文人静心于书斋,陶陶然钻研学问;有了雅士操持高雅文化,琴棋诗书画并进;有了交流,有了提高,有了升华,也就有了宝物,有了收藏事业。于是在江南,在嘉兴,以项元汴为圆心,集聚起一批书画家、艺术家和文人雅士,大名鼎鼎的有文征明父子、仇英、董其昌,以及鉴藏家詹景凤、华夏、李日华……特别是董其昌,从二十来岁起,就泡在天籁阁里,观览,临摹,反反复复品鉴古人名品,揣摩学习,仅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就先后写下过5幅题跋。他曾坦白说自己:“三五年间游学就李(指嘉兴),尽发项太学子京所藏晋唐墨迹,始知从前苦心徒费年月”。得益于天籁阁的加持,董其昌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最终成为一代大家,为此他感激项氏,在后来为项元汴撰写的《项墨林墓志铭》中云:“公蒙世业,富贵利达,非其好也,尽以收金石遗文、图绘名迹,凡断帧只行,悉输公门,虽米芾之书画船、李公麟之洗玉池,不啻也”,对项元汴一生的收藏事业做出了极高评价。

项元汴的收藏名声太响亮,遮掩了他的其他成就。在书、画、印等方面,项元汴也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他的画作《柏子图》《墨荷图》等作品,“率意生动,设色简雅质朴,以古为师,自成一家,于虚实之间探寻出一条清新雅逸的风格”(引自《中国历代绘画嘉兴特展》);董其昌评价“独饶宋意”,李日华评价“种种有味”。项元汴是“嘉兴画派”的创始人,追随者有项元汴的六子一女,孙项徽谟、项圣谟,曾孙项奎等项氏家人,以及画家曾鲸、陈嘉言、李日华等,均在美术史上留下了名字。其中项圣谟的成就最高,松树画得非常好,在美术史上赢得了“项松”之誉。

步入子城,中央一条通衢大道,石板路被春雨洗得白净净,放油光。两旁有厢房,肃然默默站立着,让人惊觉自唐代以来,这里即是县、(州)府、军、路、府衙署所在。再往前走,进入一高阔大阁,上悬“端木堂”三个大字,心想这是陈列珍宝的大雅之地。全没想到,面前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下凹坑,里面竟然是五代、宋、元、明、清各朝代出土的地砖。这些考古学意义上的文化层和遗迹、遗物,马上迷住了我。盯着那些长的、方的、圆的、条形的、碎片状的古砖,那些因年代不同而显示出白灰色、黄灰色、褚灰色、灰灰色、黑灰色的古砖,那些寿龄在一千年、八百年、六百年、四百年、三百年的古砖,感觉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正在呼吸、说话、歌吟、呼啸、呐喊——原来这子城,上面人世间的千多年,仅是江浙一带最古老的翩翩少年;真正的原住民老祖宗,是地层下面的一个纪又一个纪,一个时期又一个时期,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时间啊,比潺潺月河、滔滔大运河乃至滚滚长江更绵长;空间,比奔腾大海、深邃大洋乃至无垠的天空更广阔。

我在想:

一个朝代,赓续,绵延,很长又很短,可立下什么功业?

一个人,出生,入死,很短又很长,能做出多少事情?

2025.6.15初稿。7.6补写完成,7.7定稿

作者为北京市东城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