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的颜色——再读“红楼”
发布时间:2025-09-24 15:06 浏览量:1
若以《红楼梦》传抄阶段的己卯本、庚辰本而论,该书的出现正值清朝的鼎盛时期。该书能呈现那个朝代的壮阔恢宏,而书写主旨则跨越时空的羁束,借一个世宦豪门无以挽救的沦灭,讲述世道人心之繁复缭乱,亦为宝黛的魂灵之爱、大观园中的红男绿女,涂上一抹奢华渐褪的生命底色。
以华林预兴衰
曹雪芹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换言之,何为《红楼梦》的肯綮所在?红学史上可谓众说纷纭。鲁迅称“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而他自己看见的,则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华林,乃宫苑名,是三国时期吴国在金陵兴造,南朝刘宋朝扩建,齐梁诸帝都曾于此苑大张宴集。汉魏两朝的洛阳、后赵石虎在临漳,也都有以“华林园”为名的大型宫苑,极尽豪奢。降至清代,则有圆明园、避暑山庄以及枚数难尽的行宫别苑,其规模、数量与奢华程度远超前朝。鲁迅所言“华林”,应指贾府中的大观园。红学家曾对之寻寻觅觅,曰南曰北,争持不下。周汝昌称恭王府花园为其创作原型,但也未明确曹雪芹何时住过或去过那里。在笔者看来,那是一个文学的、镜花水月般的存在,是一种复合意象:其一,是将宝玉、钗黛、三春等相聚拢,染写少男少女的追求与梦想、欢喜与烦忧,写他们所共享的一段幸福时光;其二,是写宁荣二府已陷入双重的衰退,“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园中的诗酒唱和、看戏猜谜之场景,都像是“蜉蝣的一日快活”,而悲凉之气起于字里行间。
《红楼梦》第二回,管家周瑞的女婿、古董商人冷子兴谈起贾府,开口便说光景日渐萧疏。冷子兴道:
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出于一个三国故事:魏国初建,曹冏上疏曹操:“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也。”本以蜈蚣等多节多足之虫设譬,谓新生政权应重用亲信,招揽人才,培植势力,以巩固王朝统治。而用于此书中,表面上说宁荣二府背景深厚,虽然颓势已成,也能支撑上一阵子。真正的含义是,不管有怎样的挣扎迁延,都将难以逃脱僵死的命运。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冷子兴列举出两个原因: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窃以为这才是《红楼梦》的点题和点睛之笔。宁荣二府,乃至很多的王公世族,莫不类似百足之虫,经历过开创之艰,赫赫扬扬挥洒挥霍了几代,终归于寂灭。冷子兴所言并无高深道理,却能切中二府之积弊,也为更多权宦豪门画出一条兴盛衰亡的抛物线。
成由勤俭破由奢
作者叙写之妙,又在于未记其败、先叙其盛。元春被册封为妃,圣恩特许出宫省亲,两府兴兴头头地盖造省亲别院,将宁府会芳园与荣府东部打通,“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大观园。第十八回:
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需要注意的是二府勉力而建,而贾妃看后却“默默叹息”。元春岂不知自家的经济状况,此番归省,总共也不足四个时辰,最要紧的就是与亲人说说话,竟搞出这么个大园子,夫复何言。因此到了临别时分,她忍不住叮嘱:“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母、贾政等人听懂了吗?即使听得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元春册封贤妃,不啻一剂强心针,“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大兴土木,既是一种张扬夸饰,也属势所必然。宫中承恩省亲的嫔妃并非元春一人,如周贵人、吴贵妃等戚里门第,已在大张旗鼓地兴建,贾府岂甘居人后?凤姐很兴奋,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所指的是康熙“南巡”。赵嬷嬷适时地补上一句:“唉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四次主持接驾,以江宁织造府作为康熙行宫,应是曹寅及其家族最辉煌的一页,是曹雪芹的繁华旧梦,也为曹家败落伏下沉沉一笔。这次省亲类似一次接驾的缩小版,元春的叹息,点戏时隐藏之凶谶,在提醒阅者耳目。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乌庄头从东北来送年例,主仆谈话之间,说到两府之拮据,也说到省亲落下的亏空。乌庄头以为万岁爷会有大宗赏银,贾珍不免失笑,贾蓉说:“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父子把这笔经济账算得实实在在,也能见出二人的头脑并不糊涂,所说“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都很形象。贾蓉又告知乃父:“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奢华为豪门势要之通病,也是他们走向败落的便道。唐代李商隐《咏史二首·其二》: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远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此诗精警委婉,明畅易晓,相信不少人读之惕然。很多时候,国运与家族命运并不同步,乾隆对官场贪腐的打击力度很大,对皇亲国戚更是从严从重,但仍难以吓阻。这种“豪奢”应与人的贪欲相关,也与生活方式有关。乾隆朝甘肃捐监冒赈案首犯王亶望自供,妻妾老小一年花费一万多两银子,而其俸禄加上养廉也不足此数,遂大开受贿之门。对于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儿女,奢华是家族地位的表征,也是一种习惯。《红楼梦》第五十回,宝琴诗首句“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红楼女儿对此早已浑然不觉。贾府的奢靡远过之,书中那些图谶和诗谶,预示着不祥,又无不含规劝之义,但已然阻止不了那滑向深渊的车轮。
《红楼梦》具有历久弥新的警世意义,于今犹然。作者告诉人们:所有的奢靡都不免挥霍与耗损,亦可能与贪腐相牵结,祸机暗伏;所有的奢华,又都是浮华,转瞬成空。请再阅读“红楼梦十二曲”的最后一句吧——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少女春衫的五彩斑斓,皆为虚幻泡影;白茫茫,那彻天彻地的白,才是天地间真正奢华的颜色。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特聘教授
来源 :中国社会科学网
责任编辑: 唐萌
新媒体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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