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VS金庸:真正的人间烟火气,藏在儒林外史马二先生的吃相里

发布时间:2025-09-24 16:48  浏览量:1

有一篇比较金庸和古龙的文章,谈到了两人笔下的食物。比如“鸳鸯五珍脍”,一听就很名贵,但写得太虚,勾不起读者的食欲。再比如黄蓉给洪七公做的菜,“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在一只火腿上挖出二十四个圆孔,再切二十四个嫩豆腐球塞进去,用小火蒸,蒸熟了以后只吃豆腐,火腿弃去不食。还有“玉笛谁家听落梅”,是拿四种肉条拼成,分别是羊羔坐臀、小猪耳朵、小牛腰子、揉在一起的獐腿肉和兔肉。

这些菜多少有点无事生非的感觉,也许好吃吧?但似乎仪式性大于口感。就算金庸拼命描写洪七公吃得如何陶醉,读起来还是很难共情。

相比之下,古龙写的吃食就比较接地气:“盘子里有两只烤得黄黄的乳鸽,配两片柠檬,几片多汁的牛肉,半只白鸡,一条蒸鱼,还有一大碗浓浓的番茄汤……”没那么多穷讲究,

但深夜读起来就觉得馋。在《白玉老虎》里,大反派唐缺哪怕就是拿白馒头夹着五花肉吃,“肥肥的油汁从他嘴角流下来”,看着也比“二十四桥明月夜”更诱人。

不光武侠小说如此,古典小说也有这种分别。

就拿《红楼梦》来说,里头倒是写了不少美食,最有名的就是王熙凤口里的茄鲞,“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劉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听着就觉得累,但是滋味如何,就像“玉笛谁家听落梅”,实在无从想象。

而《儒林外史》就有点像古龙的小说,里面的吃食都很朴实,充满市井气,并不精致,顶级的也无非是“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脍了蟹羹”,但写在纸上,就让人觉得有胃口。所以,张爱玲提到自己长辈的时候才会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

要想把吃写得生动诱人,当然首先要接地气。再有一条,就是吃东西的人不光要投入,还要有一种直接的生理性愉悦。洪七公在美食上虽然投入,但太过求奇求变,品鉴的乐趣大于口腔的乐趣。《儒林外史》里有个最醒目的吃货,就是马二先生。他吃的东西远没有洪七公那么丰富,但胜在朴素质拙,元气充沛,什么东西到他嘴里都显得香。在这一点他就胜过了洪七公,或者换句话说,吴敬梓就胜过了金庸。

马二先生又黑又胖,看着就像一块赤酱红烧肉。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显得开胃。蘧公孙请他吃饭,摆出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得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这不比什么“鸳鸯五珍烩”听着过瘾?

马二先生游西湖的时候,更是一路茫然大嚼,也顾不得看湖景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马二先生满眼都是饭馆,“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人家眼里的西湖是苏堤断桥三潭印月,他眼里的西湖就是美食一条街。

不过,在《儒林外史》里有马二先生这样的吃货,也就有反着来的,那就是天长才子杜慎卿。杜慎卿是《儒林外史》中头一号雅人。他雅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几乎不怎么吃东西。他也摆酒请客,但一上来就声明:“我今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鲥鱼、樱、笋,下酒之物,与先生们挥麈清谈。”当下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这些东西不太挡饿,所以又叫了些点心,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杜慎卿在里头也只挑了一片软香糕吃。樱桃宴的次日,人家在聚升楼酒馆回他的席,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众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

这和马二先生几乎不像是一个物种。

马二先生是个俗人,满脑子都是科举功名,一心靠科举荣宗耀祖,挖出书中的黄金屋来。在他看来,就连孔子活在今天,也要钻研自己“曰”出来的《论语》,从里头找题目学习八股文。不然的话,“哪个给你官做?”作者吴敬梓让马二先生发这番高论,揶揄之状可见。

说到这里,就要说说吴敬梓对科举的态度。《儒林外史》里对科举考试厌恶至极,用很大的篇幅嘲笑埋头八股文的读书人。在这一点上,它有点像《聊斋志异》。但是,大家要注意,考中的不会骂,兴趣不大的想不起来骂,凡是痛骂科举考试的,都是努力参加科考而没考上的。蒲松龄是这样,吴敬梓也是这样。

吴敬梓十八岁就考上了秀才,但是从那以后就停顿下来了,再也没能更进一步。这并不是说他对科举不感兴趣,其实他还是相当热衷的。有一年他参加乡试预考,在考前高谈阔论,发表了一些忌讳言论,主考者说他言辞不谨,要把他黜落。吴敬梓吓坏了,只好“匍匐乞收”。人家指着鼻子一顿臭骂,他也默默忍受了下来。结果预考倒是过了,乡试依旧没中。

但是这不符合他对自己的心理定位。在内心深处,吴敬梓给自己定的人设应该是《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杜少卿身上有吴敬梓的影子,但是又经过了很大的夸张,用弗洛伊德学派的说法,算是吴敬梓的“超我”吧。杜少卿磊落洒脱,视功名如粪土,“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而且朝廷知他大名,要征辟他到北京当官,杜少卿却不肯去。这是何等的潇洒体面!跟那个匍匐在地乞求收录的秀才,真是有天渊之别。

杜少卿是吴敬梓想成为而没有真的成为的人。吴敬梓一边想中举,一边又对自己的热衷有点鄙视,这种心理状态其实和蒲松龄颇为类似。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如此猛烈地攻击科考吧。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一个人最厌恶的品质,往往也就是他自己身上隐藏的缺点。

在《儒林外史》里,凡是迷恋科举的人,都显得庸俗可笑。周进如是,范进如是,马二先生亦如是。马二先生每次出场,作者笔下都有股居高临下的调侃味道。但是,和描写范进之流不同,这种调侃里多少还是掺杂着一些温柔,甚至是敬重。

马二先生虽然好笑,但他也是个大大的好人,心底纯善,一片光明。《儒林外史》里也写了不少好人,但都不及马二先生动人。虞博士好得寡淡,庄征君好得做作,鲍文卿好得下贱,杜少卿好得有点缺心眼,反倒是马二先生这种迂腐的好,让人看了打心眼里觉得感佩。蘧公孙出事的时候,马二先生把身上的银子全都拿出来给他摆平这事;遇到骗人的假神仙,马二先生自掏腰包给他下葬;碰到萍水相逢的匡超人,马二先生出手就送他十两银子,劝他好好读书。马二先生并不是有钱人,他这么做,就是单纯的善良。一脸的红烧肉气色,一脑子的迂阔念头,也掩盖不住的善良。

少年时读《儒林外史》,只把马二先生当成丑角,将这种善良轻轻放过,岁数大了些,再看马二先生,就会不由自主地感慨。

那么天长才子杜慎卿呢?高雅固然是高雅,见识也比马二先生高,但心里头少了那份善良。用书中娄太爷的话说:“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就像戏子鲍廷玺在他家当帮闲,溜须拍马地混了几个月,最后想问他借点钱,杜慎卿直接说不给也就罢了,他偏偏来了个“祸水东引”:我的钱是有用的,不能借给你,但是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找我堂弟杜少卿借钱去!他脑子糊涂,最喜欢乱借钱给人了,他给你钱了,“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这不光是不厚道,还有点缺德了。

很明显,吴敬梓讨厌杜慎卿。

《儒林外史》里的人物几乎都有生活原型。马二先生的原型就是冯祚泰,“冯”字拆开就是“马二”。再比如说匡超人,书中特别醒目的一个小人,据后人考证,他的原型应该是汪思迴,当时著名的时文选家。不过吴敬梓为了夸张有趣,多少有点丑化了这些原型人物。就拿冯祚泰来说,并非马二先生那样“不喜杂览”的书呆子,人家还研究黄河治理,写过四卷《治河前后策》。至于汪思迴,虽然经历和匡超人极为吻合,但人家并非凉薄小人,甚至还颇有仗义的口碑。

要说起来,吴敬梓的心理素质也正是挺强大。无论冯祚泰还是汪思迴,都是他的私人朋友,而且关系还不错,他就这么编排人家。《儒林外史》写完了他还给朋友们传看,也不怕得罪人。冯作泰被写成马二先生也还罢了,老汪活生生被写成寡廉鲜耻的匡超人,不知道读后会做何感想。

至于杜慎卿,他的原型又是谁呢?胡适考证说是作者的从兄吴檠。从人物关系上看,这颇有道理,但似乎并不太全面,因为不少细节对不上。吴敬梓写人物的时候,有时候会把不同的原型捏合在一起,这也是作家常有的手段。杜慎卿恐怕也是如此。除了吴檠以外,他多半还有另外一个原型,那就是才子袁枚。

杜慎卿熏香,袁枚也熏香;杜慎卿好男色,袁枚也好男色;杜慎卿吃软香糕,袁枚也爱吃软香糕,在《随园食单》里,还特意点出哪里的软香糕最好吃;而杜慎卿声称自己纳妾只是为了解决后嗣问题,其实对于女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她的臭气!”而袁枚也是“无子为名又买春”,拿着没后嗣的幌子,到处乱搞。

现实生活中,吴敬梓一直看袁枚不顺眼,趁写书的时候把他拿来刻薄一番,确实也大有可能。

那么袁枚又是何等样人呢?

他是个典型的才子。才子该有的优点他都有,该有的毛病他也都有。袁枚的思想比较通达,但他那种通达是才子式的通达,对什么都不太在乎。信也信得马马虎虎,反也反得马马虎虎,图的是那种标新立异的洒脱劲儿。袁枚对自己的是评价是“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跟正统学说保持距离。这当然是他可贵的地方。但是他保持距离,并非他如何反对那些东西,主要还是因为大家都拥护“郑孔程朱”,他要是也扎堆儿,就显得俗了。所以要远远站在一旁,不即不离,与众不同。

袁枚有些想法很奇怪。比如说他一点都不歧视妇女再嫁。这很值得称赞。但是他提出来的理由有点让人无语,那就是《道德经》里说的“不为天下先”。袁枚认为,“八珍具而厨者先尝,大厦成而匠人先坐”,有什么关系呢?

比他晚上几十年的俞正燮,也为妇女再嫁辩护过,但提出的理由主要是女人自身的角度出发的。俞正燮认为“夫死不嫁论”既不人道也不公平,“是无耻之论也”。这就不是袁枚那样从使用性上入手:只要菜好,掌勺的尝过一口就尝过一口吧。

这就是才子型文化人和老实型文化人的区别。

老实人可能会显得有点呆,过于严肃。才子呆倒不呆,就是显得有点轻佻犯贱。就像俞正燮对女性的同情向外的,不指涉自己。而袁枚的同情则不由自主地往吊膀子上靠过去了。这就让人想起另一位才子龚自珍,他吟过一首轻佻犯贱的诗:“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

寻春为汝归。”翻译过来大致意思就是:我嫌工作累,辞了编制回老家了,忽然碰见了一位漂亮小姑娘,她问我怎么回来了?我就说,想你了呗!

王国维是个正经人,用鲁迅的话说:“老实得像火腿一样。”他的《人间词话》明明谈的是词,却特意把龚自珍这首诗拿来批判,说“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可见厌恶之深。

王国维不喜欢龚自珍,吴敬梓也不喜欢袁枚,而袁枚反过来也讨厌他。他们俩都住在南京,都做过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的幕宾,朋友圈也有很大交集,但是两人几乎绝无往来,只是遥遥地在文字里互相刺对方两句。他们为什么互相看不惯呢?也没什么明显的过节,说到底就是两种性格的对立。在这种对立的核心,就是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不同。

吴敬梓跟王国维不一样,他是个聪明的刻薄人,从《儒林外史》这本书就能明白,他对人情世故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吴敬梓也有放荡轻浮的一面。他年轻追慕魏晋风度,还没学会嵇康的洒脱,倒先学会了石崇的阔绰。他好做冶游,挥金如土,所谓“伎识歌声春载酒”“缠头十万等闲看”,歌儿舞女,好不快活。祖上留给他的二万多两银子的家产,被他花得滚汤沃雪一般,所剩无几。胡适说,“吴敬梓的财产是他在秦淮河上嫖掉了”。这话对,但也不完全对。他大手大脚,心肠又热,仿佛散财童子一般,一高兴就喜欢胡乱施舍,所以那些钱也未必都是自己花掉的,可能是大家群策群力的结果。《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结果守不住祖先的家业。这段描写是吴敬梓的夫子自道,他的财产就是这样败掉的。

吴敬梓虽然少年轻狂,老来尖刻,但是在内心深处,却始终是个热诚的理想主义者,冲劲儿上来的时候不计后果。就连许知远老师跟他一比,都会显得有点太庸俗了。他们俩要是碰面,吴敬梓会反过来拿着话筒问许知远老师:“对这个时代,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理性主义者的共同特征,就是对现实世界不满意。这道理也很简单,不管现实多好,跟理想也一定有落差。没有差距就不叫理想了。吴敬梓对现实世界很不满意,他写这部冷嘲热讽的《儒林外史》,就是为了表达这种不满。既然有不满,他就希望矫正这个世界,让它变得更好。

但他的理想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吴敬梓自己其实也说不清。

《儒林外史》里有几位高大上的正面人物,王冕、杜少卿、虞育德、庄绍光、迟衡山······总体来说,除了杜少卿以外,写得都不成功,远远比不上反面人物那么鲜活生动。而且,这些正面人物一旦说起自己的理念来,也都含糊其词,无非是些淡泊名利、礼乐教化的老生常谈。看完整本书,还是搞不清楚他们心中憧憬的世界到底是何等样子。当然这也不是他们独有的毛病,大部分理想主义者其实都描绘不清自己的理想世界。

不过,吴敬梓还是给自己的理想竖立了一个象征物,那就是“泰伯祠大祭”。

“泰伯祠大祭”是全书的核心事件,也是作者设计的大高潮。千川归海,万岳朝宗,书中重要人物都躬逢其盛,襄赞祭礼,形成一次精神上的大震撼。这场大高潮、大震撼发生在第三十七回,也是全书最枯燥的一回。吴敬梓仔仔细细描写了整个过程,仿佛它具有极重要的意义,但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都把这一大段跳过去了。

这件事在现实中真的发生过。泰伯是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据说是周太王的长子。泰伯本该继承王位,但是他觉得三弟更有出息,也更得父亲的欢心,于是就把位置让给三弟,自己跑到了吴国,做了那里的君主。顺从父亲的心意,这是“孝”;不贪王位,这是“让”。所以儒家非常尊崇他。吴敬梓后来搬到南京居住。南京属于古代吴国的疆域,所以泰伯也算是南京的乡贤,那里一批文化人就集资修了一个“泰伯祠”,落成后也确实搞了一次大型祭礼。

吴敬梓对这件事非常热心,是整个活动的倡议者。那个时候他手头已经很窘迫了,经常要卖书换米,才能勉强度日。都穷成这样了,他还捐大把钱来修“泰伯祠”。后来实在拿不出钱了,他干脆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就这样,“泰伯祠”终于修成,“宇宦极宏丽”,而吴敬梓的家产也彻底荡尽。此后有一阵子,他只能靠种菜、打短工过日子。冬天太冷,没钱烤火,他就沿着南京城墙猛走几十里,称之为“暖足”。

这真是让人难以理解。说到底,修这个“泰伯祠”到底有什么用呢?

按照《儒林外史》的说法,修“泰伯祠”可以昌明古礼古乐,助一助教化。可是,南京的老百姓真被这个祠堂教化了吗?当然不会的。吴敬梓描写“泰伯祠大祭”的时候,也只含含糊糊说老百姓们“扶老携幼,挨挤着来看”,看完以后呢?“众人都欢喜,一齐进城去了”。

然后这个事儿差不多就算拉倒了。

不拉倒又能怎么样?“泰伯祠大祭”写到纸上都觉得枯燥,现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哪里有唱戏好看?众人第一次来看个新鲜,以后谁会没事了到这里来受教育?

吴敬梓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全书结尾处,他写到“泰伯祠”的下场。大殿的屋山头倒塌了一半,两扇大门也坏了一扇,殿堂格子也没了,楼板更是一片都没剩下,只有几个老妇人在里头择菜。整个“泰伯祠”,竟成了一片废墟。

在《儒林外史》里,这个景象颇有象征意味。对于吴敬梓来说,它标志着理想在现实世界中的侵蚀。一个祠堂真的能教化世人吗?他自己也未必信,不然也不会把它的结局写得如此荒芜。

但就算撇开实际功效,再追问一句,这个祠堂到底能够承载什么样的理想?古礼古乐背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吴敬梓恐怕说不清楚。如果他能说清楚,虞育德、庄绍光、迟衡山那些人物也就不会显得如此苍白寡淡。

但是,他依旧是热诚的。理想世界的模糊并不妨碍他的热诚。他也许不知道理想世界是什么样,但他知道,世界不该是现在这个样。人们不该如此寡廉鲜耻,不该如此势利做作,不该如此利欲熏心。如果世人变成了这样,那么世界一定出了乱子。

面对出了乱子的世界,吴敬梓会尝试去矫正它——用文字去矫正它,用礼乐去矫正它,用“泰伯祠”去矫正它。对于他的做法,我们也许会觉得有些迂腐,但是那份热诚却无法否认。

吴敬梓是一个认真的人。在他心目中,世界是一个严肃的所在,值得人们为之努力,为之战斗。

袁枚就是另外一种性格。

他才华横溢,思想通脱,但没有多少理想追求。袁枚一生活得很自在,手里有钱,跟达官贵人的关系也好,而且从不浪费任何享受的机会。钱锺书说他“佻仗放肆,荡检逾闲,盛名之下,占尽韵事”,让同时代的文人既羡又妒。这么一个会生活、会享受的人,才不会去修什么“泰伯祠”,而只会修他漂亮的“随园”。

他有一些奇思妙想,但对待这些思想也不如何认真。他正迷恋的还是自己。这也是才子们的共同特点。才子们擅长谈古论今,指天说地,但古今天地都是为了烘托他自己的潇洒身影。就像《儒林外史》里的杜慎卿,大家都在雨花台赏景,他却独独“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

对外部世界,他相当满意。在袁枚眼中,整个世界就像一场大宴席,而像他这样的才子,有权在这个宴席上占据一个特别好的位置。“此地若教行乐死,他生应不带愁来”,这辈子就这么爽死算了。

吴敬梓觉得世界污秽不堪,对于文人来说尤其如此。他在《儒林外史》的开头就借王冕之口,预言式地写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袁枚就会觉得这种想法奇怪透顶。他在给朋友的书信里说:“我辈身逢盛世,非有大怪癖、大妄诞,当不受文人之厄。”两人居然是截然相反的说法。

到底吴敬梓说得对,还是袁枚说得对呢?

当然也不好评判,但这倒是让人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在袁枚当县令的时候,曾处理过一个案子。有位老文人给朋友写讣文时,夸奖死者仁厚,对手下的佃户经常赦其欠租。因为误用了这个“赦”字,老文人被立案侦查。袁枚心肠软,格外宽大处理,打了他一百板子,判处三年徒刑。

这个老头何尝有什么大怪癖、大妄诞?最多就是心不够细。有过这样的阅历,袁枚为什么还会在信里这么说呢?说到底,无非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时间一久他也就胡乱淡忘掉了。

吴敬梓和袁枚对世界的看法大相径庭,这里有境遇的因素,但主要还是性格的不同。他们完全是两类人,而且世界上总是有这两类人。几百年前是这样,几百年后还是这样,再过一千年恐怕也是这样。

吴敬梓他们永远不会理解袁枚他们怎么就对世界这么满意;而袁枚他们也永远不会理解吴敬梓他们怎么就对世界这么挑眼。吴敬梓他们会觉得袁枚他们是自恋的犬儒;而袁枚他们只会觉得吴敬梓他们是迂阔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