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佺期的这首诗:一枚初唐诗的琥珀,盛唐长风将至而南朝遗韵犹存
发布时间:2025-09-22 21:32 浏览量:2
初唐沈佺期的这一首《夜宿七盘岭》,很特别。一者,诗本身写得特别好。二者,更特别的是,它就像是一枚“初唐诗歌的琥珀”,“旧文学向着新文学过渡的典型样本”,凝结着典型的唐诗尚未完全准备好的样子,滋味混合的样子——南朝齐梁遗韵犹在,而猎猎盛唐长风亦欲袭来……要而言之,纯文学意义上,文学史意义上,它都堪称“特别”。——我们先看诗,先看看它大约写了个什么事儿呢?
独游千里外,
高卧七盘西。(七盘岭:在今四川广元东北,上有七盘关,古蜀道重要一站)
晓月临窗近,
天河入户低。
芳春平仲绿,(“平仲”即银杏别称)
清夜子规啼。
浮客空留听,
褒城闻曙鸡。(褒城:在今陕西汉中北)
一件什么事儿呢?《唐书》沈佺期本传很简略,但,其实这首诗本身也已说得非常清楚了,盖诗人千里独行入蜀而此刻夜宿在七盘岭这个地方(“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这是一部初唐时节的“公路文学”啊。公路何所在?“七盘岭”之所在,今四川广元是也;“褒城”之所在,今陕西关中是也。诗人抵达了蜀地而依然听得见汉中的鸡鸣(“褒城闻曙鸡”),一方面,这是他刚刚踏上巴蜀地界,汉蜀鸡犬之声故犹相闻;另一方面,您也一定感触得到,“鸡鸣”未必就是实写——这是主观上的不愿再走下去了……
总而言之,沈氏这首《夜宿七盘岭》,真经历,真感情——真的寂寞,真的想家,真的不想再走得更远了……
古蜀道剑门关(也在四川广元)
弄清楚了它是什么意思,那么,这首诗如何就“特别好”了?内容上,形式上,纯文学意义上,文学史意义上……总之这首诗的特殊优点何在?——我们首先看沈氏《夜宿七盘岭》内容上的优点。
您是不是觉得前述“真经历,真感情”这些,算不得什么特别值得一叙的优点?放在盛唐“李杜”“高岑”的时代,的确不算;放在大唐立国仅几十年、两三代人而已——距陈、隋等旧时代不远——的初唐时代,沈佺期这里则必须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优点了。
南齐“永明体”,南梁“宫体”、“四声八病”,陈后主《玉树后庭花》,隋炀帝“下扬州”之诗,及至初唐“上官体”亦或者“六对八对”等等等等,甚至年少时即刀头舔血的唐太宗也动辄就是拉着虞世南他们赓和宫体诗(《新唐书·虞世南传》)……旧时代文学的总体风貌可想而知。称它们是只负责“皇帝正确”或“工整漂亮”的“文字游戏”亦未为过——乃至说它们是“塑料假花”,亦未为过。
南齐永明年间文物
沈氏这首《夜宿七盘岭》显然不同,它首先是真经历、真感情,它首先是动人的——完全接续得上即将到来的盛唐文学“深情”的底色。当然,初唐王杨卢骆或陈子昂对唐诗内容方面、精神底色方面的贡献更大,但,并不能因此否定沈氏此诗在这方面的优点,不可否认他也在“革命作家”的队伍之中。——孤例吧?小诗人碰运气碰的吧?不是的,这里的确有沈氏的“革命自觉”在,其动人之诗很有那么一些。——如他的《杂事三首·其三》: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相比《夜宿七盘岭》,这首《杂事》“告别南朝”的味道更重,而“欢迎盛唐,热烈欢迎”的叫喊声更大。——再如沈氏的七律名篇《独不见》: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甚至有文学方家评价这首《独不见》是“唐人七律第一”,甚至超过了崔颢的那首人尽皆知的《黄鹤楼》(杨慎《升庵集》卷五十七所载)……
总而言之,一者,《夜宿七盘岭》背后的“真实”倾向、“革命”倾向,当然值得作为一处优点叙之。之所以有人会觉得不值一叙,实在是今天看来,乘盛唐长风俯瞰,这不都是不言而喻的吗?惟后来人的很多不言而喻,背后实则是前人们的拼命挣扎。而,二者,“拼命挣扎”,是一批人的拼命挣扎,是一个时代的拼命挣扎,惜哉绝大多数革命者没有像沈佺期、王杨卢骆他们留下名字或作品或任何痕迹……
古蜀道一瞥
前述《夜宿七盘岭》内容上的优点,主要是就“文学史意义”而言;其形式上的优点则不同,则泰半应归因于沈佺期一己的才思了。此诗“纯文学意义”上的优点何在?要之有二:结构上的,表达上的。
这首诗在结构上太严谨了,姑妄谓之:以事件为纵轴,以情感为横轴;纵轴清晰、流畅,横轴丰富、含蓄;纵横交错,夹叙事夹抒情。——说了这么多,“结构之美”具体长什么样子?“夹叙事夹抒情”具体长什么样子?一者,“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沈氏的这条“被迫入蜀”的事件纵轴,一纵到底。夫“入蜀”,七盘岭等地理信息表达得很明确了,前文也已说过;而“被迫”一项,首联一个“独”字加尾联一声鸡鸣——还必须是此行来处方向“褒城”传来的“曙鸡”,被迫之状一纵到底……这些都是其“夹叙事”的一面。
“褒城闻曙鸡”画意
而,二者,其横向“夹抒情”的一面呢?此如“独游”、“高卧”两语,区区两语,便一则,已完全抒发出了全诗寂寞离愁的“主情绪”;二则,又在寂寞的主情绪之中调和进了一味耿耿的“不忿”——盖“高卧”颇见名士姿态,恍惚间让人看到了高卧百尺之楼的刘备,看到了高卧东山深处的谢安……再如尾联“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寂寞离愁的主情绪?当然有之,惟它又在这样的主情绪之中调和进了一味“后悔啊,然悔之晚矣”……概而言之,自首联“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至尾联纵向去看,其叙事也已;一联之内去看,横向地看,其抒情也已。
至于颔联“晓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如何紧紧围绕“高卧”的半高视角去写,颈联“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如何紧紧围绕“独游”的敏锐感官去写,这些更细节处的气息相通、音画相谐,皆很容易看出,不赘述了……总之是最美最完善的文章结构莫过如是,最好的“裁缝”莫过如是,即沈佺期连字成句、连句成章的针脚特别特别的细密——全诗几无一字游离于事件背景、情感基调之外,又几无一字不再单独地个性化地调和着这事件、这情感;此诚“奇观”一级的才思是也。
“天河入户低”画意
沈氏《夜宿七盘岭》表达上的优点何在?行文自然,抒情含蓄,这些不必再说,前述分析结构的时候已说了不少;其特别值得一叙的表达上的优点还有一个,曰:工于骈偶,精于声律。譬诸通篇皆采用对仗,又浑不教你察觉到多少斧凿硬拼硬凑的痕迹(化用倪其心观点)。
“通篇皆采用对仗”?是的,首联“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就是工整对仗着的,您诸位自可细细审察。至于颔联、颈联且对仗且带点互文的经典对仗方式,不必说,律诗大略如是。而唐律里并不多见的是,尾联竟也对仗上了,“浮客空留听”对“褒城闻曙鸡”——上下词性相对;而这又似是稍稍“松绑”了一些对仗法则的“宽对”,仅词性、事项上大略相对……所以,所以为什么这首诗“通篇皆对仗,又浑不教你察觉到多少斧凿硬拼硬凑的痕迹”?盖沈佺期全诗尽管皆对仗,但又对得方式、松紧不同,不变之中又见变化,爰不致沦落到“文胜质则史”(《论语》语)或“以文害辞”上去。
这是“工于骈偶”;而“精于声律”,乃《夜宿七盘岭》读之不觉斧凿的又一点重要原因。盖较之旧时代普遍“失粘”之诗,这里已分明做到了联内平仄相对(联内出句与对句平仄基本相反)、联间平仄相粘(后一联出句与前一联对句平仄基本相同)——声律递接流畅又不失参差……
然而,相比沈诗内容上、结构上、声律上的“绝对优点”,前述对仗方面的优点只能是“相对优点”了。尽管他已经在试图拓宽律诗的对仗法则,已经比旧时代上官仪的“六对八对”云云活泛上一些,但,盛唐律诗那种更宽的对仗法则显然更好,更有利于自由、充分的表达。可以这样说,本文开头所谓的“初唐诗歌的琥珀”、“唐诗尚未完全准备好的样子”,集中体现于此。盖内容上,沈氏《夜宿七盘岭》的“革命性”毕现,而形式上,其“革命的不彻底性”犹存。前述《独不见》也是这样通篇对仗而庶几不免拘束,惟《杂事三首·其三》在这方面正好……
“晓月临窗近”画意
“初唐,初唐”,旧时代影子未消的初唐,“文学塑料假花”依然载途的初唐;然而,更广阔的文坛上,那也是“初唐四杰”的初唐,陈子昂陈伯玉的初唐,张若虚的初唐,《夜宿七盘岭》作者沈佺期以及与之齐名的宋之问的初唐……不得不更细致些地拆开初唐这两个字了。
拆之,观之……观览到什么了呢?一者,按理说,初唐是国史上乃至整个人类史上最政通人和、开拓精神最强、举国上下最为生猛最为敢想敢干的时期之一——或即是没有这个“之一”,为何它的文学却不是这般痛快呢?只道是,恐怕人类文化上的惯性比政治、经济、军事这些宏观方面的惯性要强得多得多,尤其对于那个“文学的文字游戏化”太久太久——南朝君臣的“小资化”、“去信心化去意志化”太久太久——的初唐时节而言。
“独游千里外”画意
实则这就算好的了,初唐过渡上几十年,便一举过渡到了盛唐文学大爆炸的时代——文章“半壁见海日”、文人“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时代。若非初唐至盛唐这一段历史总体上演进如此之快、如此之剧,“真正的唐诗”还要不知再等上多少年呢,且是否还会有李杜高岑那一种唐诗,不好说呢……——这一意义上,沈佺期他们给我们今天的一点重要启示是,更好的文化,往往意味着对抗更大的惯性,并往往有鉴于全社会上下更大的进步。等不来的。惟关乎或不关乎文化的,皆上进。
譬诸初唐文学,则唐太宗、唐高宗君臣,以及全天下无数农民、匠人、军人,负责在“不直接关乎文化”的这一层面上进;而四杰、沈宋、陈子昂等等等等,则直面旧文学的炮火和毒气,不断把文学的战线向前推进……其革命不彻底之处固然有,还很多,惟不完美的战士依然是战士(化用鲁迅先生语),而日拱一卒乃至半卒的上进也依然是上进。
唐代文物
拆之,观之……于初唐这两个字,还观览到了什么呢?二者,还观览到了“历史”乃真的是一种“五彩斑斓的黑”啊——它也太值得细看了,且根本细看不完。综上,仅一个“初唐文学史”而已,便已至少分出了不下三股支撑结构,且每一股都支撑着后来的盛唐文学乃至宋元明清文学的一个重大方面。此如:一,“四杰”结构,主要负责支撑着文学的内容、题材方面。闻一多先生谓之:“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唐诗杂论·四杰》)说一个有一点冷的冷知识,“鹅,鹅,鹅”的骆宾王兼是大唐第一位边塞诗人(罗宗强观点)。
浙江义乌骆宾王公园(骆宾王义乌人)
二,“陈子昂及张若虚”结构,主要负责着文学的风骨、深度方面。陈氏本人乃正就是“风骨说”的提出者,道:好的文学“有金石声”(陈子昂《与东方左使虬修竹篇序》)。而张若虚凭“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则大大启迪了这样一件事,文学的终点在哪里?曰:没有终点,宇宙的深处、时间的尽头,皆是终点……
而,三,“沈宋”结构,包括本文主要谈讨的沈佺期在内,甚至包括本文主要批评的旧文学在内,则主要负责着文学的形式之美。对于格律诗体制的成熟,对于结构、声律、修辞等方面的探索,历代诸公尤其沈宋之功皆不可不说。这也是为什么较正式的唐诗选本必定要在《初唐》部分放上沈佺期、宋之问甚至上官仪——这几个看似不配并列于王杨卢骆的名字——的重要原因……
可是……可是沈宋皆不是什么好人啊,尤其宋之问更是板上钉钉的小人啊,甚至“四杰”王勃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啊……历史黑色之中的五彩斑斓,是亦在此。也就是说,一则,它的五彩斑斓在于“复杂性”——政治史、社会史、文化史乃至心灵史层层嵌套——的复杂性。彼之负面人物,此之正面人物,是事多矣。二则,结合前述“文化惯性”、“社会上下皆进步”一段来看,其五彩斑斓也在于“存在性”。即同一段历史之中,复古者、坚持现状者、进步主义者,一般都是同时空地存在,乃至同时存在于同一处屋檐下、同一场夜宴前。谁是哪一种人?谁在前面进步而在后面退步了?谁又先保守而后面改变了轨迹?此中色变,亦细看不尽……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9月22日星期一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新旧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魏庆之《诗人玉屑》,辛文房《唐才子传》,杨慎《升庵集》,胡应麟《诗薮》,闻一多《唐诗杂论》,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