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砚上春秋

发布时间:2025-09-14 09:16  浏览量:1

明朝,江南才子多,苏州府常居第一。

苏州人以读书为业者,十居五六,读书之风浸润街巷,蔚然成俗。

李承明天生聪颖,是个读书的料。是以,家境虽清寒,但父兄却甘愿节衣缩食,倾力供其攻读。

李承明也争气,凭着县试头名的廪生资格,考入苏州府学,领上了官府发的廪米。不仅脸上有光,也实实在在为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

同窗中有个邻县来的廪生,名叫柳文昭,家境比李承明还要艰难。他自幼失去父亲,也没有兄长,全靠自己读书出头,且家中还有一位老母需要奉养。

李承明想到他孤身一人扛起家计,不由得心生同情,便常将自己领到的廪米和补贴悄悄分一些给他,从不声张。

因两人才学相当,常在一起切磋学问、议论时事,谈得十分投机,不久便成了好友。

李承明年少几岁,一直视柳文昭为兄长。他自幼机敏聪慧,见柳文昭一人要兼顾学业、奉养老母,常常忙得焦头烂额,便主动替他誊抄文章、整理典籍。

有回柳文昭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李承明更是彻夜守在床前煎药侍奉,直到他病情好转。

三年后,两人一同前往应天府赴考。

临行前,柳文昭低头瞧着身上破旧的衣衫,不免面露窘色,难掩自惭。

因两人身量相差不大,李承明便将母亲连夜赶制、为自己备下的新衣塞进他手中,自己仍着一身旧衣。

之后再未提此事,仿佛送出去的不是一件衣裳,而是替好友撑起的一点体面。

抵达南京后,为节省盘缠,两人挤在一间狭小客房同住,一日只敢吃两顿粗食,省下的钱都留作考期之用。

李承明将自己的端砚拿出来,供两人一同使用。前一刻你刚用完,下一刻他就接了过去。

就这样,好不容易挨到考试完。柳文昭只觉场中发挥尽善尽美,神情间透出几分意气风发。

而李承明眉头微锁,总觉得有一道策论答得不够周全,闷闷不乐。

一个月后放榜,榜单就贴在贡院外的墙壁上。

挤在人群里的李承明,将榜单从头到尾细细看了几遍,始终未能寻到自己的名字。

榜首是柳文昭。望着那熟悉的名字,李承明心头一阵翻涌,既为好友得中解元由衷欣喜,又为自己名落孙山而黯然神伤。

挤出喧闹的人群,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见被众人簇拥的柳文昭,想上前道一声祝贺。

刚抬起手,还未开口,柳文昭却似笑非笑地侧过身去,与身旁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攀谈起来。

李承明举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心头掠过一丝尴尬,随即又自我宽慰,今日人多嘈杂,又离得有些远,许是未曾看见吧。

他向柳文昭走过去,还差几步就到面前,忽听那锦衣公子朗声笑道:“柳兄此番高中魁首,真乃实至名归!家父常说,今科解元非君莫属,果然所言不虚!待会儿府上设宴,可万万要赏光才是。”

柳文昭含笑拱手:“承蒙令尊青眼,学生岂敢推辞?今日得见尊颜,已是三生有幸,宴席之上,定当聆听教诲。”

两人相视而笑,言谈亲昵,举止熟络,仿佛多年老友。

柳文昭的目光轻轻扫过李承明,却像掠过一个无关的路人,毫无停留。

李承明的脚步不由得顿在原地,他有些发愣,方才那点自我宽慰,此刻如薄冰般碎裂。

几步之遥,竟似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这时,锣鼓喧天,报喜的差役高举红绸贺帖,一路吆喝而来。

道贺之人纷纷簇拥上前,争相向柳文昭道喜。

李承明默默退到人群边缘,指尖冰凉,仿佛被喧闹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的秋日天空,终于转身,逆着人流,悄然离去。

放榜未及数日,柳文昭的考卷便已誊印成册,流布坊间。书肆争相传刻,学子竞相购阅,其文辞章精妙,结构严谨,一时被无数读书人奉为范文,日夜揣摩仿效。

李承明也看了,他发现被考官赞为“风骨卓然”的文章里,藏着自己曾不经意说过的见解,只是经柳文昭润色后,竟成了旁人眼中的惊世之作。

返乡后,因分属不同县域,李承明与柳文昭极少再有往来。他埋首于书卷,专心苦读。

又是一年秋闱,李承明再赴南京,意外见到柳文昭。

那日贡院外人潮如旧,他正被一群学子拥着登上画舫。如今的他被一身簇新的襕衫衬得挺拔光鲜,只是眉宇间再不见昔日的温厚坦诚,倒添了几分疏离的倨傲。

李承明立在岸边,静静地看着他,恍如隔世。

柳文昭也看到了他,倚着船栏摇扇轻笑,“李兄若肯屈尊,明日随我去拜访李御史?”

顿了顿,又似体贴地提醒道:“只是你这粗布长衫,怕是入不得大人法眼,还是换一身体面些的衣裳为好。”

身旁众人闻言,纷纷赞叹:“柳大人果然重情重义,不忘旧时同窗,真乃君子之风!”

李承明低头看着自己一身洗得泛白的旧衣,袖口处磨出了毛边。他喉间一紧,像是被什么堵住,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挤进了来往的人潮。

秋闱放榜,李承明高中解元。

第二年,春闱,再次高中。

殿试上,李承明以一篇《守道论》震动朝野。文章里没有华丽辞藻,却字字切中时弊,连皇帝都亲自批了“有宰辅之才”的朱批。

连中三元的状元公,披红挂彩,跨马游街,春风得意。引得万人空巷,争相一睹天子门生的风采。

昔日簇拥柳文昭的举子们纷纷围拢过来,递上的拜帖堆得比他的书箱还高。

柳文昭也来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却在见到李承明时下意识拢了拢袖口,“李兄如今高中,可还记得当年我……”

“柳大人说笑了。”李承明打断他,目光清冷,“当年若不是大人的提点,下官也不会明白,与其把心思花在取悦旁人上,不如好好打磨自己的本事。”

柳文昭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承明被人们簇拥着离开。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起李承明腰间那方崭新的玉带。那是皇帝亲自赏赐的,比柳文昭身上的官服不知贵重了多少倍。

后来李承明官至吏部尚书,位极人臣。一日,有下属见他案头仍摆着那方边缘磨得光滑、砚池已有些浅平的旧端砚,不禁心生疑惑。

小心翼翼地问道:“以李公今日之尊位,何不换一方名砚?此物……未免太过简朴了。”

李承明笑了笑,淡淡说道:“这砚台陪我熬过最冷的冬夜,也让我看清一件事,雪中送炭的情谊固然可贵,可若自己没有生火的本事,再厚的炭也有烧尽的一天。”

下属与他是同乡,知道他一些旧事。望着那方旧砚,想起柳文昭当年的倨傲与今日的落寞,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人心幽微,世情冷暖,有时并非恩义深浅所能衡量。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从来不由你付出多少决定,而取决于你站在他之上多远。

如今的李承明,早已站在柳文昭再也仰望不及的地方。只是,昔日同窗好友,再无往来。

有年,江南的桃花开得格外艳,李承明在府中设宴。席间有位晚辈说起自己曾受人恩惠,如今却不知如何报答。

李承明闻言举杯,目光缓缓扫过满座宾客,声音沉静而有力,“诸位可知,这世上最好的报答,不是时时记挂着旁人的恩情,而是让自己成为能为别人遮风挡雨的人。”

满座宾客皆若有所思,族中晚辈听罢,更是心有所悟,深知此言非止于宴席之教,实乃立身行事之箴言。

当年在他寒微之时曾施以援手的族人,后来或得其举荐入仕,或蒙其庇护免祸,皆在不知不觉间,被他稳稳地护在了树荫之下。

院中春风拂过,几瓣桃花悄然飘落,轻轻坠入酒盏,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花影浮沉,如时光轻颤。

李承明凝望着杯中那瓣粉红,恍惚间,仿佛看见多年前端坐殿试考场的情景——笔锋一落,写下《守道论》开篇第一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原来一路行来,并非为了超越谁,而是终于活成了自己当年信奉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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