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一篇短故事：《悲欢十美图》

一、前因

保安器材店的老板欧阳凌清早一开大门，就看见了门外的老先生周云。

周云是来购买家庭防盗系统的，欧阳凌一听，热情地起身就要泡茶。周老先生慌忙拦住，不好意思地说："欧阳老板，防盗系统的钱我暂时没有，可不可以先欠着，一年后再还？"欧阳凌一听就笑了，指了指墙上的纸条：概不赊欠。周云有点激动，嘴唇都哆嗦起来："我知道您是个爱好画画的，要不您去我家里看样好东西？我保证您会改变主意。"欧阳凌疑惑地答应了——平时除了摆弄保安器材，就喜欢画画。前些日子市里办展览，还展出他的一幅水墨兰花。

周老先生住在一条小巷的阁楼上。欧阳凌环视了阁楼四周：窗户装有橡木百叶，居室配了大功率空调，室内燃有名贵的檀香，除了这些，这个空间已无他物。

周老先生带着他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前，打开铁锁。这是间画室，墙角处放着一个樟木箱子，周云又打开箱子上的锁，从里面取出一幅二尺见方的画框。雪白的衬底上，裱着一张发黄的美人图。欧阳凌看了题款，这竟然是明朝唐伯虎的《十美图》！周老先生有些炫耀地笑笑："《十美图》是唐伯虎画的册页，十幅一套，这幅是最后一幅——《美人嬉鱼图》。"

看着欧阳凌吃惊的样子，周老先生说出原委。原来这幅画是唐伯虎赠给周家老祖宗的，如今已传了五百年。到了他这一代，还是小心保管，连儿子都不告诉的。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从中学习绘画技法。就在前几天，他被查出患有脑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猝死，这才告诉儿子周强。周强经营动画工作室不景气，就生了卖画的心，悄悄告诉了在本市开古玩城的商老板。但周老先生视画为命根子，哪里肯答应商老板将画卖给他？结果商老板调动三山五岳人马在他家门前晃悠，想来个暗取。周老先生这才找上了欧阳凌。

欧阳凌问："您为什么单单找到我？"周老先生的脸有点发红："因为我没钱……我看过你展出的画，很有天赋，应该是爱好画画的人，只要你答应，可以随时来看这幅真迹。"欧阳凌暗笑，其实他对画画只是个业余兴趣，不过看见周老先生一片至诚，还是答应下来。

就在欧阳凌领工人安装防盗系统时，周老先生的儿子周强背着个笔记本电脑回来了，走进了周老先生的房间。不多时，又铁青着脸走出来，屋里传来骂声："你告诉姓商的，这辈子休想！"周强把笔记本包往桌上一摔，嘀咕着说："画得再好到底是死物，不卖能当饭吃？"说罢下楼去了。

天快黑时，防盗系统终于成功安装，但是用来监控的电脑明天才能运来。欧阳凌看见周强丢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便拿过来试着接驳上线路，想看看效果。果然不错，藏画的密室能看个一清二楚。

周老先生很满意，他取出《美人嬉鱼图》看了又看，然后又放回去，锁上樟木箱，再锁上室门。欧阳凌启动了红外线防盗系统——一旦有人进来，报警器会自动响的。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欧阳凌起身要走，被周老先生拦住："如果你愿意留宿，我就给你讲讲这幅画的来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画可能不会被这伙盗贼偷走，它很可能会自己消失。"

二、周老先生的故事

这晚，欧阳凌在周老先生家住了下来。吃过晚饭，周老先生身着宽袍，泡了一壶茶放在茶几上，和欧阳凌坐在沙发上。不远处的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显示着檀香袅袅的画室的监控图。

周老先生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这画是我周家祖上传下来的。唐伯虎号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诗书画俱佳，家境殷实的他娶了九房夫人仍不满足。这一年他到茅山进香，偶然见到华太师府上的美婢秋香，秋香对他三次微笑，便使唐伯虎认为是钟情于他，不由神魂飘荡，发誓要娶到秋香，于是——"

欧阳凌听得打起了哈欠："于是他冒名顶替进了华府，当了一名家奴，最后抱得美人归……"

周老先生笑道："但是你知道他顶替了谁的名字吗？本来华家招的家奴是我周家的一位老祖宗，就在要进府时被唐伯虎拦住，说只要让他顶替，家中藏画随他挑。我们老祖宗自然听说过名满天下的唐伯虎，就答应下来。当唐伯虎把秋香迎娶进苏州桃花坞后，周老祖宗便上门索画。此时唐伯虎正意气风发，以他的十位夫人为蓝本，画成日后名贯天下的《十美图》。我家祖宗提出就要这幅。唐伯虎有言在先，不好反悔，只得答应。

欧阳凌听着直点头：“您怎会说画会自己消失？”

周老先生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上，说：“上代把画传给我时，告诉我一件需要代代相传的事，是唐伯虎的警告——这画上是唐伯虎的夫人，不可流传在外，此画只可以留在周家。如果别人生出抢夺之心，画就会回去陪伴他。”

欧阳凌不以为然，唐伯虎死了几百年了，难道会从坟墓里爬出来要画？他也看向电脑屏幕，上面还是显示着画室，樟木箱孤零零躺在墙角。电脑任务栏上，显示时间是晚上10点47分22秒。这时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正要细想，周老先生又开了口：“艺术作品到了超凡入圣境界，就有了灵性。”

欧阳凌摇摇头，这只不过传说。周老先生却信誓旦旦，说这是千真万确。欧阳凌有点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这时快12点了，欧阳凌有点打瞌睡。忽然，周老先生喊起来：“快看，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凌一震而起，只见笔记本的屏幕上，一位古装美女缓缓从保险柜上方出现，绕屋一周，然后飞出百叶窗，消失了。

周老先生大叫一声，飞步朝画室跑，欧阳凌紧紧跟随，先是开画室，然后开樟木箱。周老先生一边开锁一边哆嗦，欧阳凌出于职业习惯，检查每一道锁，没有问题。但是当周老先生捧出画框，上面竟是空白！难道说真的是古画自己离开的？

这时周老先生抱着画框痛哭失声，不住颤抖，欧阳凌怕他出事，慌忙叫来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

三、周老先生的第二个故事

周老先生出院后通知欧阳凌拆掉防盗系统，这事结束了。但是欧阳凌总是想不明白，难道这世界上，真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东西？

这一天，欧阳凌看报纸，被一则新闻吸引住了：某市海关查获一起文物走私案，有位商姓老板把一套明代唐伯虎的《十美图》其中九幅混进废纸里企图出境，被当场发现，《十美图》予以没收。下方的照片是商老板那张沮丧的脸。欧阳凌明白商老板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美人嬉鱼图》了：其他九幅已在他手中，只要把《十美图》集齐，价格会翻个几番。

在新闻下面，还有一行本地新闻：《十美图》其中九幅已来我市博物馆展出，请美术爱好者前来观赏。欧阳凌决定去开开眼界。

本市博物馆馆长是欧阳凌的老友，看完九美图，他就向馆长办公室走去，想讲讲关于最后一幅《美人嬉鱼图》的事，看能不能得出合理解释。

刚走到办公室外面，他就透过窗户看见周老先生坐在馆长对面，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这时是大热天，没关门，只是拉着串珠门帘，欧阳凌倚在门框边上，就能听见里面说话了。

周老先生正在讲《十美图》的来历，欧阳凌以为他会再说一次“三笑”，没想到一人耳就发现不一样：“当年唐伯虎受一个案子牵连，变得一贫如洗，连老婆都跑掉了。这时，宁王朱宸濠出钱请他画《十美图》，以便进献给皇上。唐伯虎一向藐视权贵，执意不允，没想到宁王竟抓去他的老母。无奈之下，唐伯虎只好就范。画好九位后，为画出最后一位秋香的神采，他冒名顶替进了华府。画完秋香，宁王送画上京，正德皇帝大悦，要宁王把这十位美人送到皇宫。十位美人上路了，唐伯虎这时才感觉到，他对秋香居然是情根深种。文人的性子，使他独自去拦送美的马车，结果遭到一顿痛打。

“回到家，唐伯虎终日疯疯癫癫，家境更加败落。可是年末峰回路转，宁王起兵反叛，后兵败被杀。十位美人是叛王所送，所以连同《十美图》一起送回原籍。唐伯虎欣喜若狂，忙到华府求亲，但因他穷困潦倒，竟被华太师赶出华府。秋香目睹此景，感动之余，对华太师便心存怨恨，却不敢多说，最后郁郁而终。唐伯虎此时收到送回的《十美图》，已心灰意冷，竟把十幅图付之一炬，正好我周家祖宗依约上门索画，见状抢出一幅，这便是《美人嬉鱼图》了。”

馆长听完问出了他的疑问：“这么说，十美图只剩下最后一幅，我们展出的九幅都是假的？”

周老先生摇头：“都是真的。”因为唐伯虎卖画为生，后来为了糊口，又重画出九幅。若论艺术水准，还是他心灰意冷后补的为高，大约这就是文章憎命达吧！”

只见周老先生取出一幅画框，揭开框上黑布，把欧阳凌看得目瞪口呆。这个正是在自己眼前消失的《美人嬉鱼图》！

四、周强的故事

周老先生来博物馆是捐献《美人嬉鱼图》的。他说：“十美图国家已得其九，应该让它们团聚了。”说完抹起了眼泪。馆长大喜过望，急忙喊保安，把这幅价值连城的画送入保险柜。

回到家，欧阳凌百思不得其解——那天分明看见画框空空如也了啊。他起身向周老先生的阁楼走去，想问个明白。

周老先生还没回来，只有他儿子周强在。他正摆弄着笔记本，看样子是在做什么三维动画设计。欧阳凌说明来意，周强没说话，先打开一段程序给他看。那是一段动画，古装美人忽然出现在桌面上，旋转一周，消失了。

欧阳凌茅塞顿开。这时他想起当时自己的疑惑，来自电脑屏幕任务栏的时间！一般电脑，显示时间都是几点几分，可这个任务栏显示到了秒。其实这是给周老先生看的，让他精确把握到动画播出的时间，就可以适时提醒欧阳凌来看。而电脑是周强的，不用说，是他预先在电脑里植入这段定时播放的动画，由于不覆盖监控内容，睡眼蒙眬的欧阳凌当然会信以为真。

周强说：“我家藏有《美人嬉鱼图》的消息是别人传出去的。我们父子是在演戏给你看，为借你之口把古画消失的事传出去，这是最好的防盗措施。对不起了。”

欧阳凌这才明白过来，当周老先生踏进自己店里的门槛，利用自己的局就开始了。但他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周云两次讲《十美图》的来历，是完全不一样的？

周强说：“其实，整个故事，我父亲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

原来周家祖上并没受华府聘用，也就没有所谓冒名顶替一说。当时周家老祖宗去桃花坞的身份，是一个梁上君子。他进了唐宅，就看到唐伯虎在焚烧《十美图》。他知道这些画都是能换钱的，立时跳下来说，烧掉还不如送给他。唐伯虎说这是不祥之物，还是点了火。周家祖宗一急之下，抢了一张画就走，这便是周家后来传承的《美人嬉鱼图》。

欧阳凌有些奇怪："那周老先生为什么不对馆长讲这一段？而且对我讲的，根本就不一样。"

周强说："你只是局里的一颗棋子，随便找个传说就能敷衍过去。而馆长是行家，自然要说得半真半假。毕竟偷窃是不光彩的事，所谓避尊者讳。"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所有防盗器材我都查看了，根本没有外人侵入的痕迹，画框为什么成了空白？"欧阳凌问。

周强耸耸肩，没有回答。当欧阳凌走出阁楼时，周强突然说："其实我是盼着古画消失的。"

五、尾声

夜晚将近，欧阳凌又来到周家阁楼。

老先生周云拿出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魔术表演的照片，上面的魔术师身穿燕尾服，神采飞扬。

"这就是年轻时的我。"说着他把相框一翻，相框上的照片不见了。面对欧阳凌惊讶的目光，他缓缓地从相框上撕下一张白纸，照片又出现了。

"还记得我那天穿的宽袍吧？为的就是藏住一张预先贴了不干胶的纸。其实不是画消失了，而是我用纸把它盖住了。"

所谓魔术，其实就是一层纸。

欧阳凌大表叹服，周老先生却叹了口气："当我父亲传画给我时，一切都改变了。我被画上的艺术水准折服，而古画保存的环境要求极高，我只好用大部分收入来购买各种设备。当然，我可以不顾祖训把画卖掉，可是我发现，在这种抛弃物质追求的环境里，我的绘画水平也突飞猛进。到了我儿子这一代，他迷的是电脑。我知道这画不能再传下去了，所以只有捐出去。"

欧阳凌沉默半晌，说："我听周强说过《十美图》的来历，他说的应该是最可靠的。我对您为了掩盖祖上的丑闻，随便编一段故事来敷衍我，还是感到很失望。"

周老先生一叹："到我这个年龄，那些丑闻都无所谓了。其实我那么给你讲这个故事，是想让你继续画下去。你有天赋，我不想让你听到名满天下的唐伯虎，居然一生困顿潦倒，而对画画失去信心。就让他在世人心目中，始终是家资巨富，坐拥十美的风流才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