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萧华荣老师

发布时间:2025-09-10 11:57  浏览量:1

多年前,在华东师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我到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那个时候,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要是名家,找到了他们的电话就直接打过去,向他们组稿。萧华荣老师研究魏晋文学,言及魏晋文人,我们都佩服其时的文人风骨,对其研究者也天生好感。

那时,王元化先生在华东师大招古代文学的博士生,担任导师,萧老师担任副导师,学校实行的是双导师制,一正一副。到1995年,萧老师也任我们这一届研究生班的硕士生导师,他带的是古代文学批评史专业,我学的是现代文学专业,因此没上过萧老师的课,平时也没机会见面。萧老师还是古典文学研究大家萧涤非先生的高足,那个时候已经出版了《中国诗学思想史》和《簪缨世家:两晋南朝琅邪王氏传奇》等著作,尤其是前者,从编辑的职业眼光看,是一部可以作为高校教材的经典著作,因此向萧老师约稿也成为我迫切的愿望。

萧华荣老师(1941—2021)

1999年10月的某一天中午,我在萧老师学生的帮助下要到了他家的电话,遂打电话联系他,说明自己的想法并提出登门拜访。萧老师很高兴,约我当晚去他家吃饭、喝酒,好好聊聊,并问我酒量如何。我大喜过望,就大大咧咧地说,酒量还行还行。

晚上8时许,我如约来到师大教工宿舍,家里只有他和师母两人,一桌丰盛的菜,两瓶白酒已开瓶。我一惊,一人一斤,喝这么多吗?我喝白酒最大的量是八两,一斤从未喝过。但知道萧老师是山东人,山东人豪爽,酒量自然大,到时自己多敬一些应该没什么事吧,这么一想也就安然落座了。师母在厨房张罗,我和萧老师两个人面对面,边吃边喝边“侃”。

我把个人情况向萧老师作了简单介绍,希望他的下一部著作交由我编辑出版。萧老师很高兴,说我的情况他已经听自己的学生讲过了,“你工作两年不到,就编了很多名家的著作,还写了很多诗,是个诗人,凭这两点,我也要敬你两杯。”

我不胜惶恐。自1989年10月在《鸭绿江》杂志发表诗作《黑色堤岸》,刚好十年过去了,在诗歌创作领域里始终寂寂无名,后续的写作更是断断续续,可以说是一事无成。言语间多了些感叹。

萧老师看我有些失落,就为我打气说:“不要灰心,诗人总是稀有动物。你想想,你们一个研究生班,三四十个同学,有几个人能写一篇合格的文章的?又有几个能号称诗人?诗,是需要灵性的。不是那种论文,论文只要花工夫,谁都可以做出来的。”

我们就边喝边聊,我几次想多敬敬他,让他多喝一点,却反而被他回敬,只有豁出去,干杯了。酒酣耳热间,萧老师说:“我写有一部随笔式的魏晋人物素描,还没改好,改好后交给你吧!”我自然很高兴地接受,又不断地向他敬酒,彼此遂越喝越高。

无意中,我提及了四五年前中文系老师胡河清的死,因为胡老师是教现当代文学的,和我的导师、师兄弟们都很熟,他那么有才华,离世时又那么年轻,他的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师大中文系师友经常触及的话题。

没想到提及胡河清,让萧老师忽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但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任何时候自己都不会自尽。他抹了下眼睛,认真地说:“中国文人的死,有各种死法,我给你讲三位著名文人的绝命诗吧。”

他讲的第一位,是孙蕡:

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

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

明朝的孙蕡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在官场并不得意,最后被贬到辽东守边。后因为一首题画诗,身陷蓝玉案,与一万五千多被牵连的人一起遭屠。临刑前孙蕡口占一绝,写下了这首绝命诗,然后仰天长啸引颈就戮。

萧老师说,在漫长的封建王朝统治下,文人命如草芥,这是一种绝望的死。

第二位,是谭嗣同: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萧老师说,戊戌变法失败,很多书上讲是荣禄的密奏而引发了政变,其实都是杨崇伊搞的鬼。这个人官不大,但和李鸿章是亲戚,和翁同龢关系也好,左右逢源,最后出卖了改革派倒向了守旧派,对历史的前进起了反作用,属于典型的小人物坏大事。

但谭嗣同本可以全身而退,他却决定以死报国,属于理想主义的死。谭嗣同死后十余年,清王朝的封建统治在中国就结束了。

第三位,是马一浮,他在临终前作了一首《留别诸亲友》:

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

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

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

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萧老师说,这首诗融儒道释思想为一体,对死亡表达了一种豁达和自信。中国的文人精神至此才开始走向独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以后即使遭遇了困境和不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忍辱负重,不必以命相搏”。

我听后顿觉释然。

渐渐地,夜已深了。我到底是喝醉了,竟一口吐在地板上。师母赶紧过来收拾,我自知失态,连声说着抱歉,向老师和师母道别。蓦然,我发现,萧老师腿脚不方便,走起路来一深一浅,醉意朦胧中他的身子晃动得厉害。我更加不安了。

后来,我隔段时间就打电话向萧老师请安问好,但再也不好意思登门拜访了。关于书稿,他总是说还在写作完善之中,先不急的。慢慢地,我把这组稿的事情忘记了。

2021年,萧老师去世。他关于魏晋人物的作品《人生如逆旅:魏晋名士的风度与精神》,于2023年在北京出版,算是了却了他多年的遗愿。他在书的开篇《关于他们》中说:“关于他们我早就想写点什么,写出真实的魏晋名士,每个故事每番言论都有来历去处,并尽量写得雅俗共赏些,既饶有趣味,又不落浅俚,但这一切谈何容易!于是就年复一年拖了下来,拖到冷雨敲窗,霜叶委地,洛阳年少成为江东翁妪。”我看到后一阵自责,这部书其实在2013年就已写就(书的末尾记述:2013年12月完稿于上海,2021年7月改定),却在临终前才改毕定稿,而出版更是在两年之后。一位这么有思想的学者,其著作的出版竟如此艰难,从中亦可窥见其日常生活的艰辛与坚忍。真的是“人生如逆旅”呵,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践行自己信守的文人理想。

而今我也人到中年,鬓已星星也。想到和萧老师那次短暂的相遇,想起那一晚的痛饮和畅聊,不禁又一次怀念起萧老师。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吴东昆